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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夜行人》:元小说文本阐释的博弈策略

2020-11-15潘书文

社会观察 2020年5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模范意图

文/潘书文

引言

任何文学理论问题的研究都是通过科学归纳、演绎,得出相对确定的阐释。然而,文学创作的艺术性又往往体现在文本呈现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之中。如何处理好理论阐释的科学性与文学创作的艺术性之间的关系,是学界亟待探讨的重要问题之一。兼具文学理论家与作家双重身份的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就此进行过极具价值的探索,他的小说《寒冬夜行人》(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1979)通过读者、作者、文本三者间的互动关系来推动创作过程,因而被冠名为元小说。无论在意大利还是其他国家的文学批评界,《寒冬夜行人》均与这一特征相联系。

然而,卡尔维诺的艺术探索并非局限于此,他在小说中不仅遵循元小说的写作原则,从作家创作的视角叙述了创作过程,而且创造性地从读者阐释的视角,艺术地叙述了元小说的阐释原则。在卡尔维诺看来,小说的创作规则和阐释原则之间的对话,共同构建了元小说。卡尔维诺把读者作为主人公写入了文本,使其兼具阅读与被阅读、自我阅读的多重身份,表现了作者、读者与主人公之间以及他们内在自我心灵的对话博弈,充分揭示了小说创作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增强了文本诠释的审美性,探索出了创作理念阐释与艺术审美相融合的一条新路径。

艾柯曾在哈佛诺顿讲座的开篇表达了对卡尔维诺的致敬:“我要唤起他的名字,因为他是那部《寒冬夜行人》的作者,因为他在这部小说中对读者的强调,更因为我的讲座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围绕这一点展开的。”其实,艾柯本人的《读者的角色》(The Role of the Reader,1979)一书是与《寒冬夜行人》同一年完成的。他们俩虽不曾一起商讨过,但是在文本诠释理论上的观点则是不谋而合。艾柯把作者和读者都视为文本策略,探讨了在阐释的迷宫中,经验读者、经验作者、模范读者、模范作者之间为了实现文本意图的对话模式。他既强调作者对文本的编排和宏观把控,又十分注重读者对文本的建构作用。

“我—你”博弈:作者与读者的交锋

《寒冬夜行人》是一部构思缜密、幻想离奇的嵌套式小说,由框架故事和十个内嵌故事组成,叙事空间层层推进。在该小说中,男读者“你”身上融合了多重身份,既是经验读者,又是文本内的读者,还是文本的主人公。以第二人称“你”来叙事,极大地拉近了经验读者与文本的距离,使其不知不觉融入故事的情节之中,跟随着叙事的步伐不停地探索、停留、回溯。阅读小说不再是轻松畅快的情节浏览,而更像是一次与作者的智力角逐。

整部小说围绕着“你”为了寻找《寒冬夜行人》的下文,与“作者”马拉纳的博弈展开,这构成了博弈的第一层次。马拉纳出于嫉妒,为了使女友柳德米拉对阅读产生不信任感,就利用伪造、模仿等各种手段把十部毫不相干的小说拼凑到一起。然而,这些小说只有一个开头,留下大量空白等待“你”去填补。当“你”沉浸在阅读的无限遐想中时,他又一次次地将“你”抽离故事,使“你”往返于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

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与马拉纳的博弈正如同侦探小说中侦探与犯罪嫌疑人的博弈,博弈的目的明朗而纯粹:寻找完整的小说下文。文本中的“你”便是艾柯构建的第一层次的模范读者,“第一个层次语义读者只关注故事的结局”。而经验读者的任务是诠释文本意图,成为艾柯定义的第二层次的模范读者,他“会追问故事要求他成为何种类型的读者,追问文本背后的模范作者下一步要做什么”。同时,作为作者,他也在不断地揣摩着读者的阐释心理。他们一起参与到文本的符号游戏之中,如同“棋牌游戏的参赛选手,彼此想象对方下一步该走哪步棋,读者与作者也彼此想象对方下一步该怎样描写(阐释)文本”。小说的第八章,有这样一个画面:作家弗兰奈里遥望着远方的读者而写作,读者遥望着远方的作家而阅读,这便是对作者与读者关系最好的诠释。

首先是作者通过文本对读者的把控,这主要通过第二人称叙事“你”来体现。卡尔维诺的创作不同于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而是在文本中设置了大量作者的主观意识,他通过“你”这一叙事声音对读者多次“说话”,并且动态地调控语境,使之适合文本意图。这些“声音”代表着模范作者的声音,也恰恰体现了经验作者在创作文本的过程中,内心是担心、焦虑、矛盾的统一体,他始终与心中的读者博弈着,迫使“你”沿着他的思维轨迹思考。例如,在小说的第三章,叙事的声音说:“你正在阅读的这本小说希望向你介绍一种密集、细致、又有形体的文字世界。”这无疑是在引导经验读者解读的方向,避免其“误入歧途”。此外,卡尔维诺也试图通过文中人物的声音来设立阐释的界限。例如,《寒冬夜行人》中插入的十个小说的主题总会在框架故事中通过女读者之口指明,为读者预设内嵌故事的基调。她智慧、果敢,对阅读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总能与文中的作者达成心灵的契合,正如弗兰奈里所言:“我真想说,这个柳德米拉可能是我最理想的读者。”卡尔维诺通过女读者这个形象,艺术地将元小说的阐释原则融入了文本之中。

以第二人称叙事,还有力地推动了读者与作者的博弈,这是一个复杂、矛盾交织的过程。博弈的主要任务是:寻找模范作者的蛛丝马迹,以求充分理解文本意图,成为模范读者。然而,“现代诗的艺术结构反映了我们的文化的一种总趋向:确立的不是多种事件的单一的必然的脉络,而是各种概率构成的场,一种含糊的局面”。在《寒冬夜行人》这样一个小径分岔的叙事丛林里,读者在每一个时刻都必须作出决定,预测作者的选择:他们与文本中的“你”融为一体,进入阐释的迷宫。他们在对文本意图和信息建构的同时,又使这些信息在语义上扩大、泛化、消亡。从深层来看,“读者面对一个叙事文本,必须处理三个实体,即作者、叙事者和模范作者”,读者必须判断叙事者的声音是否是模范作者,是否代表了作者的意图,作者的意图是否就一定是文本意图。艾柯认为:“诗人完全有可能(也可能是无意识地)在其作品的主题之外创造出某些‘和声’来。”在《寒冬夜行人》的框架故事中,叙事的声音“你”时不时地代表了模范作者的声音,揭示作者创作的过程,因此,读者很容易和文本密切合作。在内嵌故事中,模范作者的声音有时借助“你”发出,有时通过主人公之口间接出现,例如牢房看守老人说出的那句极具哲理的话:“生活是什么?就是串味儿。”他有时隐藏得很深,甚至还干扰读者的思维,这就需要读者敏锐的双眼自我判断。例如,他会说:“等我们站起身来时他将变成我,我将变成他。也许我只是现在才这么想,也许是读者你这么猜想而不是我在想。”这类迷惑性的话语无疑给经验读者的阅读带来了极大的挑战。此时,作为棋局游戏的“破局者”,为了不陷入叙事的圈套,读者不再信任文本中的每一句话,而是不断通过阅读的眼睛与精神挣扎、对话,有时甚至逆反于作者的叙述去想象,他们结合自身经验对文本的解读使得十个内嵌故事无限衍义。因此,在内嵌故事中,读者往往享有更大的阐释主导权。

“我—我”博弈:矛盾挣扎与自我构建

文本具有多种交际功能,都是“我—你”和“我—我”交际模式综合作用的结果。《寒冬夜行人》作为一部精密复杂的文学机器,在它的内部交织着不同层次、不同角度、不同主体间的博弈关系,外层的“我—你”博弈被置于文本策略的中心地位,促成了意义的建构。

不仅作者与读者的思维火花互相碰撞、融合,文中作者的写作“踪迹”本身也是各种不同观点的集合体,正如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所说:“那些最受我们欢迎的现代书籍,却是由各式各样的相反相成的理解,思维与表述通过相互撞击与融合产生的。”它反映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始终进行着有意识的“我—我”博弈。作者将这一创作过程和盘托出,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使得文本中各种属性的“观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多元混杂的画面,这恰恰又是引导读者参与自我博弈与意义建构的一种策略。

作者“我—我”博弈的模式是双重的,既有在想象中进行的与读者的博弈,也有与自身的博弈。在写作过程中,卡尔维诺一直试图彻底领悟模范作者的意图,但事实上,他很难对文本中所隐含的多种信息给出明确的答复。“文本就在那儿,它产生了其自身的效果”,这也是作者意图不能完全代表文本意图的原因。艾柯认为,“在‘经验作者’与‘标准作者’之间还隐约存在着一个第三者:‘阈限作者’(the Liminal Author)或‘处于门槛上的作者’——处于特定的‘作者意图’与文本策略所显示出的‘语言意图’之交叉位置的作者……他可能会迫使他笔下的词语(或是那些词语迫使他)建立起一系列的相互联系”。也就是说,“阈限作者”是一种极其微妙、自相矛盾的潜意识,它代表着经验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始终在“入戏”与“出戏”中徘徊,时而被从文中脱颖而出的主人公以及一些模范作者的语词说服,时而又企图控制整个文本的情节走向,不被前文本牵着鼻子走。作者通过“阅读”自身的文本不断自我认同、否定、升华。“他在与‘我’自身的丰富对话中获得新的思想,重塑自己的个性,产生巨大的思想流”,文本的意义也因此不断生成。

在《寒冬夜行人》中,弗兰奈里笔下的苦闷作家正是卡尔维诺的代言人,他觉得写作是一种磨练,仿佛“与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斗争,就仿佛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在文本中,这种内心挣扎随处可见,向读者传递出文本创作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例如,弗兰奈里在日记选里表达出他力图取消自我的强烈心愿:“假若没有我这个碍手碍脚的人存在,那该有多么好啊。”弗兰奈里的话一定程度上体现出“阈限作者”的心声,却不符合真实的文本意图,因为纵观整部小说,它的叙事节奏完全是受作者控制的。在小说的开头,卡尔维诺告诉我们:“你若想看懂这部小说,就应该善于领会其中隐含的意义。”在写作的过程中,他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如果未来的读者觉得我的思路不可捉摸,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我的努力,努力在各种事物的字里行间读出为我准备的模棱两可的含义。”总之,文本中多元的、相互对立的“弦外之音”比比皆是,它给经验读者寻找真正意义的模范作者带来了相当大的挑战,却也一步步赋予了读者自主建构文本的能力。

经验读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同样是“我—你”和“我—我”两种交际模式共同发生作用,“它们如钟摆般交替占据主导地位”。在“我—我”模式下,读者通过不断地重读小说,不断地获取新的信息、重构自我。或许,在阅读初期,小说意义的建构只是为了寻找《寒冬夜行人》的下文,理解作者的多元观点。随着阅读的深入,他们感兴趣的早已不是单纯的“寻找”和“理解”,而是探寻文本的真实意图,阐释文本的博弈策略,甚至通过阅读小说来体验人生。“显然,此时的读者不是将小说的文本当作传达,而是在和自己交流的过程中将它作为某种代码”,并以此重建文本,丰富自我的内世界。

“我、你、他”调和:走向“多元统一”

卡尔维诺精心设计了各个层次的博弈过程,通过第二人称“你”的叙述,将作者、读者、文本即“我、你、他”有机连结在一起,达到了“多元统一”的境界,从而实现了文本意图,这也正是艾柯所倡导的阐释界限下的对文本的自由诠释。

从内嵌故事进入框架故事后,作者通过“你”的叙述,不断加强模范作者的声音,使读者的观点逐步与文本中的“和声”调和,在框架故事的尾声处达到博弈的局部均衡点。整个文本便是由若干个局部均衡点构成的一个动态平衡的稳定结构。卡尔维诺追求的正是文本中的苦闷作家所追求的效果:“读他的作品时仿佛眼看就要抓住关键的东西了却老是抓不住那关键的东西,让人老是放不下心。”这样此起彼伏的布局为作品阐释创造了张力,让阐释在有限和无限之间反复进行。

第八章“弗兰奈里日记选”是整个文本的高潮,它是“所有故事线索汇聚的焦点,或许我们正确切地沿着卡尔维诺的文本意图前行,在第八章到达了迷宫的中心点”。在第八章,卡尔维诺通过作家弗兰奈里之口,密集地抛出了各种创作理念。在这里,多元的意识、观点相互碰撞,既有伪作家马拉纳与弗兰奈里观点的融合:他们都认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在于把自己从作品中去掉,变成“许多个我”;也有各种矛盾对立的观点:弗兰奈里与女读者的姐姐罗塔里娅关于作品的诠释与过度诠释的对峙,多产作家与苦闷作家对创作的不同追求等。甚至连弗兰奈里本人也是一个自我分裂的矛盾体,他一方面认为理想的作品中应该不存在任何中心,不存在“我”,一方面又因为罗塔里娅把他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写作机器而痛心。总之,卡尔维诺将多种主体、多种声音一股脑儿地抛给了读者,展现出一种“狂欢节”式的局面,留给读者自行判断。或许,他恰恰想证明:他的小说没有中心,所谓的中心只不过是多重意义的交织点。对于经验读者,在博弈的过程中,在与作者一次次观点调和的过程中,也一步步地从阐释的边缘走向中心,逐渐趋近最本质的文本意图:在诠释范围内的文本意义的不断增殖。因此,从整体来看,博弈的结果走向了“多元统一”,是一种双赢的局面。

结语

文本就像时间的剪影,只有通过作者和读者共同的作用,才能灵动起来,变为流动的影像,源源不断地产生新的意义。卡尔维诺通过博弈的方式和第二人称叙事,充分地探讨了小说的创作规则和阐释原则。文本因其复杂性和矛盾性如同迷宫世界,而卡尔维诺所重视的并不是提供走出迷宫的钥匙,而是“确定找到迷宫出路的最佳态度,尽管这条出路仅仅是向另一个迷宫的过渡”,因此,他向读者发出迷宫挑战,逐步引导读者成为阐释的主体。

博弈分为两层,外层博弈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我—你”博弈,他们如同棋牌游戏的做局者与破局者,共同作用于文本,使得文本的意义不断增殖。“我—我”博弈处于博弈的内层,它代表着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时刻与自我精神展开较量,这恰恰又是引导读者参与自我博弈的一种策略。在博弈的过程中,读者一方面在作者的指引下破解文本迷局,一方面又自由积极地参与意义的建构,这是文本意图的体现。读者也因此从阐释的边缘走向中心,一步步与文本意图接近,与作者共享审美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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