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史诗创作的范式及其开拓
——兼评胡丘陵的长诗创作及其探索
2020-11-11任东华
◎ 任东华
从1980 年代走上文坛以来,胡丘陵已在文学领域辛勤耕耘了40 余年。无论是经历了从乡镇基层干事到地方领导干部的身份变迁,还是从热衷于小说、散文与文论到主要从事诗歌创作的兴趣转移,诗人始终初心不改,执著地探索着文学共同体的建构及其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并以长诗创作赢得了第三代政治抒情诗代表诗人、大诗诗人以及现代史诗诗人等广泛赞誉。和着时代的节奏,诗人相继推出了以编年体的方式为共和国刻像的《拂拭岁月》;以震惊世界的“9·11”恐怖袭击事件为对象,展示多种文化冲突及其对人类、生命、精神等本体思考的《2001 年,9 月11 日》;以长征的主要事件和人物为线索,以深入心灵、精神与生命为抵达的汉语史诗《长征》;介入、反思及担当汶川大地震及其灾后建设,尤其是对人如何进行现代化质询的《2008,汶川大地震》;还有始终在场并和着人民的节奏而记录、而呼吁、而诉求、而悲悯、而同情、而体验的《胡丘陵长诗选》等6 部长诗,并从选材、技巧与效果等方面,热情洋溢地开拓着现代史诗创作的格调、境界与范式。
一、以重大题材等为核心的价值导向
与传统史诗题材相比,现代史诗创作在题材选择方面既自由广泛,又充满了极大风险、挑战及难度。诗人不得不面临着这样的提问:什么样的题材值得书写?被诗人青睐的事件是否具有文学史意义?诗人个体是否担当得起历史书记官的职责?在全球化、后现代等境遇中,社会、文化与审美的不断变迁,无疑加速了人们对史诗的期待,但也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胡丘陵迎难而上,力图开启以重大题材为核心的价值导向,并身体力行地实践着体系建构。
(一) 聚焦重大事件。在现代中国波澜壮阔的发展史中,重大事件层出不穷,伟大人物前赴后继,宏大意义积厚流光,对于诗人们而言,这都是取之不尽、挖之不竭的文学矿藏。处在这个伟大变革的时代,他们得到了丰富的考验与成长。作为一个豪情满怀的诗人,胡丘陵也积极地介入其中并参与对时代的建构。
1.将重大事件“有情化”。共和国、“9·11”事件、长征、汶川大地震及新冠疫情等重大事件,从宏观方面而言,不但深刻地影响着人类文明史进程,而且还广泛地改变着世界力量格局,推动国际政治秩序重构并积极地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从微观方面而言,根本地改变着广大普通人的生活、工作及其命运,显示其强大而不可抗拒,还从心理、价值、观念等层次引发社会全方位的变革。若立足于生命史诗、精神史诗与汉语史诗,无论是从力度、广度还是深度,重大题材都有着无可比拟的高度优势。诗人无限地将主体自我的情感灌注其中,并壮怀激烈地歌吟、抒发、叙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但通过深度加工增值其义域,入乎其里度量其内核,而且力避概念化、公式化与符号化的技术操作,力图在史诗中复活其生命与温度,唤起其人性与灵魂。
2.将社会热点“在场化”。诗人有着天生的豪迈与雄心,他始终将诗歌牢牢地瞄准社会热点,尤其是社会发展所引发的诸多问题,通过史诗创作或提供精神资源,或表达批判立场、或倡导价值取向,尤其是当代社会面对的食品安全、环境保护、社会公平、反腐倡廉、住房改革,全球化过程中的战火烽烟、资源枯竭、灾害疫情,以及文化冲突,等等。现代社会物质发达也带来了价值沦落与生命虚无化,各种矛盾内在地推动着诗歌创作急需提升呼唤爱、引向善、看取光明的能力,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正面造就人的能力。诗人既敏锐地意识到了社会热点题材的内在匮乏,又深刻地找到了解决之“道”,如通过共和国建设、汶川大地震、武汉抗疫等各种重大突发事件及其应对,不断发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其智慧,不断推动不怕牺牲、积极奉献、团结奋斗、八方支援等核心价值建设,不断培养危机处理与风险挑战的能力以及胸襟、胆魄、自信和勇于探索的能力。社会热点题材不但具有典型意义,引领时代潮流,而且还反映着社会的基本面。为此,诗人仿佛找到了诗歌之“门”。
3.将中国关怀“人类化”。面对着恐怖袭击以及“9·11”事件造成的巨大生命灾难,诗人拍案而起,以独特的中国话语、中国价值、中国声音对“9·11”事件积极介入,将其放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场域中进行思考、判断和还原。诗人超越国别、民族与文化,既感同身受,又追根溯源,反思灾难发生的历史、社会与文化因素;既毫不留情地批判施暴者,又对人类未来充满坚定信心;既忧虑于文明困境的增加,又积极指出人类求同存异的相处之道。“时间清理着瓦砾/我用所有的诗句祈祷”,“让地球村的人们/都欢聚在和平的树荫下/共度一回/诗歌的节日”。总之,诗人以重大事件为基础,以社会热点诉求为主导,以中国关怀为面向,在三维一体的建构中,好风凭借力,及时地站在了艺术的制高点上。
(二) 建构“人”的诗学。在诗歌创作中,胡丘陵不断质疑也不断创造着“文学是人学”这个普遍规则,以个体、生命、人性、形象及气质等为主体,积极地建构起了现代史诗的人学体系。
1.个体还原。诗人所表达的人物对象是非常丰富的,既有扭转乾坤、引领时代潮流的伟人与英雄,也有生活在底层平凡的、极不起眼的芸芸大众;既有政治家、知识者与文化人,也有极其普通的战士、快递小哥及其它职业的劳动者。在时光长河中,郝建秀、雷锋、张志新,红卫兵、知识青年、中国女排,以及尚未成年的小伙子、新婚的丈夫与二十二名勇士,等等,无论是血缘亲戚、志同道合者还是其他身份的,无论是前程辉煌还是命运朴素的,诗人既将他们深刻地嵌入到时代、社会与文化等场域中,呈现他们本然的生活,又超越身份、地位、成就、荣誉及财富等身外之物,直接抵达他们作为个体存在的事实,将人还原到作为人的平均层面,凸显他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注重个体作为人的核心权益、价值及其表现,注重人作为个体所经历的日常及其拼搏、奋斗,以及差异化风格、遭遇与存在。从个体层面,诗人看到了他们的平等人格,也洞悉了他们的风雨人生,还原了不同人物的内在真实,并生动地阐释了基于时空坐标系的个体哲学。正如邓艮所说,诗人凭借自己主体的强健,以清醒可贵的历史意识穿行在公共空间;既然历史本身谁也无法返回,那么重建那一个个历史的“瞬间”及其主体则是更切实的接近和可能,这是诗人对这个表面上众声喧哗实际上却普遍失语的时代的馈赠,诚哉斯言。
2.生命呈现。史诗创作如果缺乏了生命与激情,不过是符号、概念与公式而已。唯有主体的生命,才能奋唤醒史诗的心跳与灵魂。诗人始终将他的呼吸、诉求、情感,全部作为史诗的燃料、动力与基因。“许多被压的手/都想给自己的母亲/给自己的老师/给抢救自己的叔叔,敬一个礼//这些手,被小娃娃一个人举起/ 一生都放不下。”何为生命化?史诗作为独立的作品,首先是被激活的,在主客体的融合中获授生命权;其次,作品对于不同主体而言,会呈现为差异化的生命形态;其三,“总读者”全方位地考量了其所应有的生命高度、体量与厚重,在面对自我的时候体现出来的生命诗学。诗人力图以三种层次作为现代史诗的生命精神主体,并及时展开史诗的生命诗学探索,从主体到客体、从诗人到文本、从文字到精神高度融合,立体化地生成了现代史诗的生命景观。无论是长征中的军人,还是汶川大地震中的救援者,无论是共和国岁月的奋斗者,还是武汉抗疫前线的白衣天使,或是处在各种境遇中的人们,他们都是立体化、分层次、多角度的,生命中的闪光与暗影、脆弱与坚定、虚妄与执着、热切与等待、意志与奋发等,都焕发出了万花筒般的七彩与杂色。
3.人性开拓。在史诗中,诗人更重视人性之丰富、之复杂、之温暖、之深度。不同的人体现了不同的人性内涵,有刚性/柔弱的,有内敛/外向的,有情绪/理性的,有冷漠/热度的,有个别性/ 普遍性的,有自然/ 社会的。“让坐在坦克上的儿童/都坐在迪斯尼的游乐车里/让掀报话机的小手/敲打电脑/给海洋对面的少女/发出友好的Email。”(1) 人性是从重大事件及其构成中表现出来,由隐到显,像涟漪一样不断扩大;(2) 人性是有灵的、有形的、有立场的;(3) 人性内涵并不单调,不同种类的人性融会贯通、分化组合,不断建构新兴秩序体系;(4) 人性始终是有温度的,可以触摸,也可以赋型,但也有不确定性、难以测量以及始终在正面等特点;(5) 诗人还全面地表现了人性的力度,冲破了现实的诸多障碍,焕发出耀眼的光芒,对环境、社会与他人都产生了程度不等但确切实在的影响力。诗人基于个体的平等、生命的丰富与人性的广博,建构起了他的“取材”之道,也使现代史诗创作始终是丰沛的、有感染力的。
(三) 创化意义体系。诗人与题材是相互造就的。在伟大的历史变革面前,并非每种题材都能造就最优秀的诗人,也并非每个诗人都可从对象那里收获最优秀的诗歌。事实上,只有诗人与对象“耦合”,才能真正地发生“灵魂与杰作的奇遇”。
1.追求题材节点性。所谓节点性,是指题材本身既涵括着对过去的结晶,又酝酿着对未来的启动,在整个文学系统中具有“枢纽”的作用。当然,也意味着题材在时代、社会与文化的共同场域中,发生过根本作用或者影响。基于接续曹丕所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伟大传统之初衷,诗人选择若干具有节点性的重大题材,意图站在诗歌创作的制高点上,不断挑战自我掌控能力。节点性还指该题材具有某种母题意义,可以源源不断地引发相关的创新、变革或者其他话题效应。不仅是事实性的,也是主流化的;不仅是被记忆的,也是被创造的;不仅是点,还具有面的功能,因为题材具有如此含义,所以,诗人也从中找到了灵感、才华与经验的爆发点,从而实现了主客体的高度融合,开创了现代史诗创作的新格局。
2.强调主题总体性。在诗人看来,总体性概念不是把一切对象形态看作孤立的、个别的存在,而是将其看作相互中介的、纠缠交错的存在;不是超时间的、固定不变的,而是动态、包容与不断变化的。所以,对于诗歌创作而言,主题是体系化的,抒情、叙事既在总体上具有质的规定性,又在部分与构成方面具有各自的个性与特色;各个要素相互作用,既冲突又融合,既显差异化又和谐共存,既独立自足又与外界不断交流,并在深层形成了无数类型与范式。小主题形成大主题,个体性集结为总体性;因此,在诗歌意义生成过程中,主题的体系与部分是互为辩证、对立统一的。诗人对主题的建构,无论是国家、民族还是人类的,既重视其独立的意义系统,又力图将其作为支点或杠杆,撬起更为广阔的潜在意义。另外,总体性还指主题对历史、社会与文化的辐射度等。诗人藉此为标杆,进行正能量选择,事实上也成就了现代史诗的深厚底蕴。
3.彰显意义丰富性。意义丰富性,指题材在各种场域中铺展的自然宽度及其丰富意义,又指题材的价值密度及其艺术价值内涵,还指题材本身及其提供的资源、素材或材料等。这种丰富不是独立的,而是累积的;不是个别的,而是集体的;不是静止的,而是生长的。因为题材具有丰富的“意旨”,所以,诗歌写作才有底气、有内涵、有方向。在题材与文学创作的辩证关系中,好的题材未必会催生好的文学作品,好的文学作品也未必来自于好的题材;但二者肯定是相生相成的,且都是对方的优势所在。好的题材为好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好的前提、传统与基因等各种元素;好的文学创作又为好的题材开发好的意义、树立好的典型,并创造好的可能性。在长诗创作中,诗人选择“9·11”事件、汶川大地震与武汉抗疫等题材,从平民情怀到英雄主义、从和平生活到人类面对的另类战争、从情感抒发到知识叙事等,不但呈现了题材本身具有的悲剧、抗争与坚持等各种精神及其特殊境遇下的放大,而且将其与纷繁复杂的外在世界,丰富博大的历史与文化,以及秉承生命、自我与内心等相结合,不断地建构题材的核心意蕴、外拓义域与象征境界及其体系;相应地,现代史诗也通过对这些题材的意义生产与再度创造,不断地推进自我的现代化建构。
虽然面对的素材极为庞杂,但诗人在遴选方面是极为苛刻的。首先,必需且不可或缺;其次,平等相待、合适为宜;其三,以简约为主;其四,优先合并,减少重复;其五,力争减负。诗人以留白为诗歌创造出巨大的义域空间,并开拓了无限的可能性。
二、以细节等为主导的表达技术
现代史诗是丰富的,有多少诗人就会有多少种风格,有多少种技巧就会有多少种表达,有多少读者也就会有多少解读与剖析。对胡丘陵而言,虽然现代史诗的创作技术体系是无限的,但他的选择却是朴素、简约而又独特的,力求从常识与空白起步,殚精竭虑地开拓着个体化的诗学探索。
(一) 以细节为支点。细节决定着诗歌创作的成败,对于诗人而言,典型细节尤其是现代史诗的关卡。无论是对高大上的歌颂还是对假恶丑的批判,无论是叙述事件还是抒发情感,无论是主题概括还是刻画人物,诗人都极度重视在合适地方镶嵌合适细节,从而显示出现代史诗的光彩与魅力。
1.生动化。现代史诗创作虽然有许多质的规定性,但诗人仍然在既定的框架与范畴内不断地进行实验,以求既努力形成自我风格,又打破已有的形式束缚,实现带着镣铐跳舞的鹄的,如《拂拭岁月》 之“1949,二十八响礼炮”“1950,三八线”“1951,布达拉宫”等,细节变成了主要依凭与媒介。但诗人对细节表述又是苛刻的。由于些微瑕疵都将损害、坍塌史诗的总结构,因此,诗人不但严格考证细节的真实性,杜绝任何虚假的陈述,而且对于现实/历史与合理的想象,诗人从里到外,都进行了全方位的考证,如是否符合了物质真实,是否背离了情感逻辑,是否表现了常理与知识,在不容置疑的证词中,给人以真切的信赖。细节不是概念与符号,而是在人的认知过程中不断地被激活的东西;在面对着各种不同的境遇时,总是以青春形象示人,以实现代际更换;无论在哪个场域中出现,都犹如旭日初升,活力四射,也照亮着史诗的义域;细节也不是被动的,而是积极、容纳与催化的;读者藉此物化主体的想象力,并建构起史诗的实在性。
2.网格化。史诗犹如建筑,每个部分不管是大的框架还是小的螺栓,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细节犹如建筑的原材料,在合适位置发挥着关涉全局的作用;彼此都是息息相关的,不因距离远近而生分,或者断绝了关联而孤立。如《2001 年,9 月11日》之标点符号“!、?、——、()、/、……”非常形象地将细节与关联性潜在地接续起来。(1) 在诗人看来,每个细节的潜能是发散性的,或者以“我”为主,与其他细节共同构成了网络体系;或者以“我”为辅,与其他细节心甘情愿地成为陪衬。离核心越近,细节的能量发挥就会呈现得更大一些;离核心越远,能量就会渐次减弱。无数细节建构起史诗的能量场,在爆发中形成浩浩汤汤的史诗主潮。(2) 由于每个细节都有着自我的考量与评判,因此,诗人在将细节镶嵌的过程中,会从史诗的总体布局来进行安排,或者从大局来评审细节的能力、性格、原则,以及奉献精神、配合意识和担当勇气。所以,在诗歌中,显与隐往往验证着诗人与细节对话之成效。(3) 由于细节还有静态性,不管诗人将其安插在哪个地方,都被誉为是合理的;但这也埋下了义域的“地雷”,在遇到不确定的读者时,就难以避免发生误伤;但遇到意义的合伙人或志同道合者,又会发挥出无可估量的潜能,甚至臻至最大值,并且还带来积极效应。所以,细节还是“爱憎分明”的,其争议性也就不足为怪。
3.缩略化。对于现代史诗而言,细节作为基本构成部分,是无处不在但又难以典型划分的,大细节/小细节、美学细节/非美学细节、关键细节/普通细节等,彼此交错、浑融一体而别具风采,如《长征》 之“陕北信天游”:“一群羊,在歌声中长大/不知道它们听懂了没有/只知道它们咩咩地叫/但我听懂了/羊的语言。”(1) 如果将其还原,每个细节其实都掺杂着历史的波纹、人世的悲欢、世俗的滚滚红尘、生命的爱恨情仇;有宏大要旨也有微不足道,有单薄也有厚实,有开放也有内敛。显然,细节是富于弹性的。诗人将其依据不同需要镶嵌在不同的地方,显示史诗所具有的容量与空间。(2) 在不同细节中,在细节的不同处境中,在细节与处境的辩证转换中,语义、内涵、逻辑、关系与基本模式等不断发生变更。在动态考验中,细节有损害也有增值,既聚焦为“点”又拓展为“面”,既在秩序化又在不断地坍塌,从而使史诗创作充满了诸多不确定性,带来了精神的冒险与义域的膨胀。(3) 犹如一粒沙里藏着一个宇宙,一滴水里淹着一个太阳,细节也缩影着史诗的节奏、旋律以及精神主潮等,如透过审美的显微镜,“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不但具有自身的独立结构,而且还以敏感的触须,呼应着史诗的基本框架、运动轨迹与发展方向的。所以,诗人是极为慎重又精致布局的。
在现代史诗创作中,胡丘陵力图探索独特化的细节诗学,力避在宏大的结构中出现溃败、黑洞和匮乏。实事求是地说,努力还是非常有成效的。
(二) 以技术为杠杆。在朴素的现实主义面前,诗人特别注重表现技术的别致并凝聚着其多方突围的努力。如果置于美学的审判中,就会发现许多非常规的变革与创新。在公共空间、历史意识与主体重建,以及权力、关系、模式等论述之外,诗人还在时间诗学、反转结构以及越界技术等方面做了有益的开拓。
1.时空诗学。对于现代史诗而言,时间作为关键词,年份处理,不但掌握着史诗的节奏,而且还左右着史诗的步骤、方向及内容。所以,诗人对时间的安排、熔铸与显影显得格外用心,力图有序地推进史诗发展。
(1) 将时间缩微化。不论是《拂拭岁月》的甲子光阴、年份处理,还是《戴着口罩的武汉》《汶川大地震》《2001 年,9 月11 日》等时段,诗人力图还原时间轨迹,让读者深刻地感受作为时段的完整形态。但诗人对时间的缩略,并不是平均发展,而是差异化地处理,在某些关键时刻,将其进行敲打、膨胀或者迅速地冷却,增加时间的密度与质量,并有效地调节时间的快与慢,从而达到在史诗的情节发展过程中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提高时间在史诗中的利用效率;或者将时间稀释,或者将时间融化;强化时间的虚与实(虚,可以为史诗留出更多的空白;实,可以为史诗夯实更多的意义)。
(2) 将时间多维化。从哲学角度而言,时间是单向度、一维化且不可逆的。然而,在诗人的想象中,时间却是变量,并具备多维化的可能性,如《戴着口罩的武汉》之“大年初一,在北京/中南海的一个圆桌上/大国领袖,十分镇定地/望了望全国的舌苔/闻了闻所有感染者的咳嗽和喘息/问了问一些专家和群众/切着十四亿人跳动的脉搏/开出了一个/从来没有人临床过的方子/于是全国所有的药罐开始沸腾/文火和武火,同时煎熬着/一个民族的毅力/他要从上下5000 年的核酸中/提炼出抗体强大的疫苗/既要指挥一个民族/应对一场疫病/还要医治一个民族的顽疾”。首先,史料呈现既是不确定的,但又紧贴着史诗的旋律不断地舞蹈,从而具有内在的节奏感;其次,时间在不同的场域中,又具有独立的主体性,且不受限于现实世界的属性、特质与规定。而多个场域的活动史,使时间具有了圆球的功能;其三,在史诗创作中,针对特定情感需要,诗人还有意识地将时间空间化,不以长度来呈现情节的智能状态,而是以宽度来呈现时间的非智能状态,从而开拓情结的别种可能性,或者以移形换影的方式,在变迁中不断开发意象、意境、意蕴的新功能、新状态、新高度。
(3) 将其他因素时间化。或者说,在各种对象上面烙下深刻的时间印记,从而使时间像黑洞一样,不断地吸纳各种元素,然后,在节点世界实现超新星爆发,形成绚丽的时间景观。首先,将空间时间化,尤其是将同时发生的事件有序地连接起来,将其或缓慢、或快捷、或匀速进行旋转,形成万花筒式的效果。其次,将时间层次化,如将时间烙印上主观因素,形成心理时间,又将心理时间不断地客观化,以无限地接近物质时间。其三,在不断地博弈、需要中,形成史诗时间的可视化、有型化、景观化。诗人以时空诗学为核心抓手,积极地、全方位地调动史诗的各种元素,既慷慨淋漓又婉转低回,从而逐渐演奏成现代史诗的交响曲。
2.状态还原。在现代史诗创造过程中,不管选择何种题材,站在何种立场,或者依据何种方法,诗人都坚持着现实主义本色。与后现代诗潮以“陌生化”考验读者不同,史诗创作更注重以心灵契合来获取高度地认同与动力。在灵与肉、主与客、物与我等高度契合中,诗人通达了“祛魅”与“去弊”,将史诗“还原”到本真、本然、本来的状态。
(1) 日常还原。诗人力避以外来的、不及物的和居高临下的身份莽撞地进入情境,而是设身处地,以亲历者与见证人的身份,重构事件现场;以“清明上河图”式的浮世绘方式还原,力图全景式地反映事件发生中人们的生存状态及各种细节,尤其是为生存而作为的、不断重复又高度聚焦的生活方式、举措、工作、职业、奔波、等待、斗争等;诗人删繁就简,力图将事件既典型又逻辑化地表达出来,并通过日常的元逻辑与典型的再逻辑化之张力,将现场建构成“应然”而丰富的想象空间,如《拂拭岁月》之“1961,中国大锅饭”:“只有记忆中的那股香味/激励人,不断/耕耘与收获。”
(2) 意图还原。史诗创作充满了各种意志的博弈,有私人/读者的、有事件/抒情主体的、有社会/ 政治的、有文化/ 习俗的、有宗教/ 世俗的、有意识/现实的,既毫不妥协又互相容忍,既寸步不让又懂得合纵连横,既裸露又懂得包装,既有力度又有柔情,既坚持又灵活,在运转、冲突与竞争中充满了活力、后劲与开拓精神。无论是屏蔽、删除、忽略、误读或者破坏,都将对史诗结构带来难以估量的伤害,也会颠覆其平衡及其核心的自我调整功能。为此,诗人按图索骥,抽丝剥茧,将各种意志力量不断地梳理出来,厘清其明/暗、深/浅、有/无等关系及万有引力作用,描述其不断地发生又不断地消失,不断地联合又不断地分开;诗人清理各种意图,非常有助于对史诗线团的理清,从而为读者理解打通了快捷的通道。
(3) 情节还原。相对而言,史诗线索纷繁,奇正相生,大情节带着小情节,总情节套着微情节,长情节累积于短情节等,相互嵌合、撕扯、贯通,显得极为复杂,尽管带来了意蕴的极大丰富,但也使史诗本身走向更大的不确定性,甚至还形成了若干个“节”。诗人既尊重种种情节的重要性,又区分了根本与次要;既将各种情节附加的次生物同等清洗,又显示出主要情节的初始状态及其自然生长。在史诗创作过程中,诗人将缜密的论证寓于原生的敞开,将复杂的缠绕寓于简约的陈述。无论是自然/社会还是抽象/具体的,无论是宏观/显微还是理论/实践的,人、事、物、景、情等多种元素,既由情节构成,又构成了情节的主体部分,在不同位置担当着不同角色。因此,根据需要,元素与情节就以不同比例为参考而实现了角色与功能互换,如诗人就以各种元素为依据,将汶川大地震、“9·11”事件、新冠疫情等分层次、分角度地还原出来,并涂抹了生动的质感。
现代史诗是多层次、全方位、宽领域的,不断地创造又不断地否定,不断地形成又不断地破坏。其动态结构既有着广阔的容纳空间,又在形态方面显示了风格与气质的多样化,从而造就了走向未来的无限性。
3.以语言为基础。在诗歌语言实践中,诗人的个性化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力。在史诗创作过程中,胡丘陵总是以时代、环境、氛围、对象及其他因素为依据,以符合主体身份、性格、心理等情景化表达来烘托语言;在不断分裂/组合、不断冲突/创新的辩证运动中,呈现出了不同的格调、节奏、内涵、形式及特色,从而使史诗显得抑扬顿挫。
(1) 复调化。诗人从用词遣句到总体结构,极其充分考虑语言的本体意义(最初意义)、自我意义(现实意义) 和象征意义(未来意义),并持以开放的心态;诗人还将书面语/ 口语、文言文/白话文、国语/方言以及中文/外文等语言进行融合、改造、创新,为现代史诗的语言运用准备了丰厚的库存和广阔的资源;诗人还力推,作为复调的诗歌语言,不仅是诗性的,而且还具有叙述、表演等文体痕迹,逻辑、感悟等思维形式,以及比兴、互文、双关等修辞格,共同激发了语言的潜在力量,为史诗创作提供了多种可选性,如“我咀嚼这些砂子和石头/周身疼痛”即有此等意味。
(2) 合力化。首先,充分发挥“力的四边形”作用,将不同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不同风格、不同类型、不同性质的语言进行有序地组合,努力提升其效益,形成语言运用的最大值,凸显语言的“形式主义”。其次,将语言的鲜明风格,如清新、平淡、绚丽、含蓄、简洁等进行不断敲打、冶炼、熔铸,使不同风格由分到和、由和到分,在打造过程中,实现“1+1>2”的效果。语言的弹性与刚性是相对的,在动态转换过程中,不断地实现创新、突围与生成。诗人将对语言的操练作为艺术,不断地精益求精,在日积月累的实践中,终于建成了个性化的“丘陵之语”。
(3) 功能化。在诗句中的表达中,作为应然范畴的能指与作为实然范畴的所指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变化的;诗人将能指由近及远,不断地予以虚化,从而聚焦、突出甚至特写其核心含义,在运用中实现以简驭繁。对于语言的所指,诗人则予以力所能及的探索、开拓和神秘化,既为所指找到了足够的空间,又建立了能指的浩瀚与悠远。基于对能指/所指的认真考察,诗人才在史诗创作中游刃有余地运用各种语言,聚焦各种信息,收发各种情感,组织各种结构,并及时编排出语言的舞蹈与旋律。在起承转合中,能指/ 所指交替、翻滚、裂变、爆发,使史诗效果交响乐化。
诗人还善于运用逆向思维法,将语言常规功能/非常规功能不确定地嵌入或者分裂,从而产生突兀、落差与逆行,使诗歌不断地跌宕起伏。由于各种功能渗透了权力、情感、倾向、变形、附加等元素,因而,对诗歌或促进/优化,或延滞/挪移,或加速/颠覆,都是有利于开拓想象的,也有助于史诗创作在宏大、典雅与庄重的建构中生机蓬勃。
三、以泛图像化等为特色的效果呈现
20 年来,在现代史诗的创作路途上,胡丘陵不断地探索,既初步地建构了个体的独特性与自我的影响力,如第三代政治抒情诗的代表诗人、大诗诗人等,又得到了相应的评价及美誉度;既赢得现代史诗诗人的品格,又始终处在“影响的焦虑”中。他推动着现代史诗不断走向成熟,并效果显著。
(一) 泛图像化。在当今的读图时代,数字化深层次地操作着文本,尤其是诗歌的创作。如读图引发的读者效应、追求直观视觉冲击效应,思考的平面化与拼贴化、瞬间性与漫游性,想象的声光效应,以及若干多媒体技术手段直接参与诗歌部分构成等,使史诗创作从内到外、从部分到总体、从逻辑到结构等,都烙上了深刻的泛图像烙印,甚至还延展着蝴蝶效应,如“江南雨真是江南/年年稀释乡亲碗中的米饭/人说江南的女子都是垂柳/其实江南就是这杂交水稻的姿势”。诗人将多媒体技术的外壳隐去、稀释,强化了其存在模式与心理定势,尤其是地道的精神形式,从而起到“看图”之效果。
(二) 泛影视化。诗歌本来是含蓄的,更倾向于以隐喻来表现自我的丰富与深刻;而影像更倾向用镜头来强化自我的在场与特殊。但在史诗创作中,诗人巧妙地将二者进行反转、对称与镜像化。1.特效技术。在史诗的庞大建构中,诗人充分采用搭景、建模、渲染、抠像、擦威、调色、合成等镜头,形成虚拟的声音和视觉以及3D 效果。2.蒙太奇艺术。诗人将诗句转换成镜头,通过拉近推远,形成景深效果;将不同镜头进行剪辑、叠加、特写、闪回,从而凸显不同诗句所创造的独特效果;将不同因素搭配、转换和穿插,形成意义增值。3.诗人还将其他影视技术充分地运用。通过不断地吸引、介入并干预读者主体的心理情绪,从而将主客体融合并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为不同的主体参与现代史诗的创作提供基础、方向与期待视野,如“突然,所有的算计开始晃动/他和整个国家一起坐在摇篮中/这个五月,都在分不清的黑夜与白天之间/晃来晃去”。在生动的抒写中,动感、画面与色彩等各种镜头不断拉近、推远并定格,给“观众”带来震撼与回味。
(三) 泛学科化。如充分地借鉴了绘画、雕塑以及民间非遗艺术等,将诗歌变得复杂起来。各部长诗既闪烁着油画的浓墨重彩,也定格着中国山水画的舒淡清新;既有流行音乐的轻快明朗,也有美声唱法的庄重典雅;既有戏剧的动作与独白,又有散文的舒缓与悠长;等等。不过,诗人对各种非诗技术的借鉴,并不意味着对史诗放任自流,也不诉求着喧宾夺主。基于对各种破坏性后果的警惕,诗人始终以现代史诗的基本形态、精神诉求及价值取向等为主体,将其他艺术有选择地“化合”并始终把握着其中的“度”。虽然也付出了相应代价,但却为现代史诗的成熟做出了宝贵而又切实的探索。
在《拂拭岁月》后记中,他曾这样地感慨道:“多年的追求,我渴望形成这样一种诗歌样式:既直面现实,紧贴时代,具有思想和道德深度,又解构意识形态的写作方式;既有大生命大灵魂的历史载力,又有个人人格的独立与坚韧;既有传统文化优秀成分的衍生,又有现代意识的观照;既运用‘先锋’写作语言,又能为大众所解读。”对比他近20 年的长诗创作,或者更长时期的文学创作,我以为,他是取得了相当大的突破并达到了已有的目标的;或许,未来仍会有难以估测的变动,但这种努力,无疑是值得肯定与点赞的。
注释:
①⑧15 胡广熟编:《走向大诗的可能——胡丘陵长诗批评集》,中国言实出版社2013 年版,第228 页、第189 页、第56 页。
②雷达:《当代文学到底缺什么?》,《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 年7 月12 日。
③④⑥⑦⑩11 12 13 14 胡丘陵:《胡丘陵长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1—133 页、第1—5 页、第14 页、第131 页、第2 页、第69 页、第98 页、第187 页、第2—3 页。
⑤邓艮:《公共空间、历史意识与主体重建——论胡丘陵的长诗写作》,《湘潭大学学报》2010 年第6 期。
⑨金寿铁:《“总体性”概念的演进与发展——从黑格尔、马克思到卢卡奇》,《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 年1 月1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