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族生物多样性相关传统知识的多样性分析及保护对策
2020-11-02刘春晖刘冬梅杨京彪朴金丽薛达元
刘春晖,刘冬梅,杨京彪,朴金丽,薛达元
(1.中央民族大学 生命与环境科学学院,北京 100081;2.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北京 100012)
一、引言
《生物多样性公约》(CBD)的传统知识(traditional knowledge,TK)主要指土著与地方社区体现传统生活方式而与生物多样性保护和可持续利用相关的知识、创新和做法,是一种适合于当地文化和环境的、并通过口述或文献而代代相传下来的知识[1]。在CBD框架下,传统知识与生物资源及生物多样性保护相辅相成,互为载体,包括与遗传资源相关的传统知识,或者是与传统知识相关的遗传资源[2]。
随着全球对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价值认识的提高,人类对其进行科学的开发和利用将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文化效益及社会效益[3]。因此,与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的研究是国际生物多样性保护领域的热点问题[4]。换言之,传统知识及其应用已不仅仅局限于土著与地方社区的生产生活实践中,而且在现代科研、环保、工业及农业中也普遍应用,如气候变化应对[5-6]、社区资源管理与可持续利用[7-8]等的科学研究,医药、化妆品、保健品的研发[9],植物有益菌的开发及农业转型[10]等。对于生物资源利用相关传统知识的保护和弘扬,将有利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也将有利于人类文明的传承。
鉴于传统知识的价值被逐渐挖掘并开发,学界对其研究方法也将不断深入与完善,而且定量研究也将是必然趋势,尤其是生态学、分子生物学等学科的渗入,会极大推动传统知识的量化研究。本研究在对生物资源利用相关的布依族传统知识的系统调查与编目基础上,利用生物多样性指数测算的理论和方法,借鉴王国萍等[11]提出的传统知识多样性指数对布依族生物资源利用相关的传统知识进行多样性分析,并对其保护提出对策建议,以期为传统知识的量化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鉴价值,同时也为促进布依族民族文化传承、建立民族地区生态和谐社会提供理论基础。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地点
在我国,布依族主要分布在贵州、云南、四川等省,其中以贵州省最多,占全国布依族人口的97%。本研究主要以贵州省布依族聚居地为研究点,包括黔南、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安顺市、贵阳市和六盘水市。布依族聚居区属我国南方隆起于四川盆地和广西丘陵之间的一个亚热带岩溶化高原,环境独特,自然资源丰富。有很多地区保存了大量珍稀、特有或古老的类群,是我国生物多样性重要类群分布较为集中、并具有国际意义的陆地生物多样性关键地区之一[12]。千百年来,当地布依族人民在保护和可持续利用生物资源的过程中,创造出丰富多彩的传统知识、创新和实践。这些传统知识大多具有现代知识所不能替代的价值,对生物多样性的保护起到积极作用。
(二)研究方法
1.调查与编目
在文献研究(literature methodology)的基础上,于2011—2015年、2019年开展多次实地调研,对布依族生物多样性相关的传统知识进行系统调查。主要采用半结构式访谈(semi-structured inter-view)、关键人物访谈(key-informant interview)、参与式观察 (participatory rural appraisal,PRA)等方法,全面调查布依族生物资源利用相关传统知识的类别、数量、分布、传统利用特征、特有性、知识产权、保护与传承现状及威胁因子等。之后按照中央民族大学薛达元教授对中国少数民族传统知识划分的5个主要类型[13]进行分类整理,并根据生态环境部(原环境保护部)发布的《生物多样性相关传统知识分类、调查与编目技术规定》[14](以下简称《技术规定》)对其进行编目,见图1。
图1 我国布依族主要聚居区
2.多样性分析
生物多样性测定包括α-多样性、β-多样性和γ-多样性三个空间尺度。其中α-多样性主要关注局域均匀生境下的物种数目及多样性,β-多样性和γ-多样性分别涉及沿环境梯度不同生境群落的变化及区域大陆尺度。本研究将研究点视为整体民族群落所在的局域生境,因此这里以α-多样性空间尺度计算方法为理论基础,借鉴王国萍等[11]提出的传统知识多样性计算方法,计算布依族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的多样性DTK,公式如下。
N为编目的传统知识词条总数,ni为每一类别的传统知识的词条数目,s为传统知识类别数。
三、结果分析
(一)布依族传统知识调查与编目
根据《技术规定》,共鉴定、编目布依族传统知识词条477个。其中,传统选育农业遗传资源的相关传统知识词条82个;医药传统知识词条285个;与生物多样性相关的传统技术及生产生活方式词条39个;生物多样性相关传统文化词条36个;传统生物地理标志产品相关传统知识词条35个(表1)。
表1 布依族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TK)编目概况
传统利用农业生物及遗传资源的知识,包括当地社区和人民在长期生产、生活中驯化、培育和使用栽培植物和家养动物品种资源和其他生物资源所积累和创造的知识[14]。布依人利用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选育出大量的优良农作物及家禽家畜品种资源,如传统选育稻类品种红晚谷、秧坝旱稻,玉米品种贞丰黄、五穗白等,传统畜禽品种如关岭猪、矮脚鸡等。在这些传统品种选择与培育过程中,蕴藏着深刻的民族智慧,如生活在安顺地区的布依族,村民在稻田多选用抗旱的早糯稻,在山地广泛种植薏仁,生活在黔西南州一带的布依族则选育高糯、黑糯插植在稻田四周,既确保通风透光又能抗倒伏[15]。总体来说,这些丰富的物种资源是支撑农业及畜牧业科技原始创新和育种的物质基础,也是保障粮食安全、生态安全的战略性资源,与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密切相关,具有基础性、公益性、长期性等显著特点[16]。
传统利用药用生物资源的知识,包括民族医药中的动植物药用资源及医药理论[14]。布依族人民在长期与疾病、伤害作斗争的实践中,积累了丰富、宝贵的医疗经验[17],例如针对其居住地多为高山峻岭、草木茂密的自然环境条件,形成了丰富的识别、采集、利用及保护野生药用动植物资源的知识[18-19],布依人常用的植物药材大多现采现用,多数以植物的茎、叶以及皮为主,使用根的药材较少,从而有利于植物的再生,体现了他们可持续利用生物资源的观念,有利于当地生物多样性的维持和发展;再如针对本民族特有的文化、宗教信仰、生活习俗而形成的民族传统医药知识理论体系及医方疗法,均依赖于得天独厚的气候和自然环境孕育的丰富药材资源与布依族传统文化的结合,从而凝聚成宝贵的医药理论知识,如药浴疗法、火攻疗法等,以及治风湿骨节痛、治跌打损伤验方等。在本研究中我们发现布依族治疗骨折性疾病的药用植物及传统验方最多,其次为上呼吸道疾病、胃肠系统疾病药物及验方,该结果与熊勇和龙春林[18]对布依药的资源调查、整理及保护研究结果一致。目前由于社会、历史发展的限制,这些宝贵的医药知识和防治疾病的经验鲜有系统的文字记录,大多散布在民间,通过文献研究仅发现一册相关书籍《布依族医药》[20]。所以需要对布依族传统医药知识进行挖掘、整理与编目,并探究布依族民族医药与生物资源及传统文化的关系,这对整个布依族传统民族医药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完善作用。
生物资源利用的传统技术创新与传统生产生活方式,主要包括各民族和社区在长期的农业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创造的传统实用技术[14],蕴藏着伟大智慧。聚居于黔南、黔西南州的布依族,往往根据农田分布的不同海拔、方位等条件,选育并种植不同类型的农作物,并形成与之适应的共生生态系统种植与管理模式、农业生产技术、耕作技术及灌溉技术,如稻田养鸭技术、竹筒水车灌溉技术等。除农业生产外,布依族人在生活实践方面也积累了大量的传统生产技术,如闻名中外的蜡染技术是布依人传统工艺中的一朵奇葩,另外还有纺织、酿酒、制糖、食品加工等各种传统技术,它们不仅是传统的家庭手工技艺,也是农村副业的主要来源。总之,与生物资源利用相关的传统农业文化知识、传统生活生产技术知识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内涵[21],保护这类传统知识,是将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的有效途径之一,也是呵护多样生态文化,建设“美丽乡村”的一项重要内容,具有现代农业不可取代的价值。
与生物资源保护与利用相关的传统文化与习俗,包括能体现保护生物多样性和可持续利用生物资源的生态理念、民间艺术、文学作品、工艺品、绘画等、传统宗教文化,以及习惯法等[14]。历史悠久的布依族,在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中,尤以稻耕文化源远流长,独树一帜,特色突出。随着稻作文化的推广与发展,与稻耕有关的自然物带来了各种崇拜活动,形成了具有稻耕文化色彩的原始崇拜、宗教信仰及习惯法,如布依稻作文化信仰、山神崇拜、动植物崇拜及与之相关的节庆等,这些传统文化在潜移默化中保护了动植物资源,在维护物种、种群、群落乃至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上均发挥了一定的作用[22]。
传统地理标志产品,指具有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和质量特征的地方标志产品,与当地的生物资源持续利用紧密相关,是一类综合性的传统知识[14],在国家认证的地理标志产品中,约80%与生物资源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23]。布依族聚居生活的地区,生物资源丰富,已有大量产品被认定为地理标志产品,布依族的传统生物地理标志产品及相关的传统知识主要以食品类标志产品相关知识为主,如关岭火龙果、望谟板栗、六盘水乌蒙凤鸡、平坝灰鹅等,是布依族人在云贵高原生态环境条件下,经过长期自然和人工选择而形成的地方特色生物品种资源,原材料全部来自该地区,其特殊理化性质及优异品质主要取决于当地的自然因素、人文因素及本民族特定的加工工艺[24]。
(二)布依族传统知识与生物资源利用的相互关系
传统知识与生物资源利用的相互关系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25]。一是生物多样性及生物资源可持续利用是布依族传统知识形成的基础。布依族自古以来依山傍水而居,从事着自给自足的农业、林业及畜牧业,其生存和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对当地自然资源的认识和利用。长期以来,布依人不仅仅积累了认识、利用和保护自然环境的传统知识,也与自然界的动植物、生物与非生物的环境建立了密切的相互依存关系,并在技术实践、其宗教信仰和规章制度等文化中得到具体反映,如布依族的纺织文化、图腾崇拜文化、传统医药文化等。可见生物多样性为本民族传统知识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和环境条件,并孕育了与之相适应的传统文化。
二是传统知识的形成有助于生物资源及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布依族同胞的农耕、居住、饮食、医药、风俗等与当地的生物多样性息息相关,有着丰富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内涵,支持并丰富了生物多样性的存在。例如农耕文化中的传统农作物品种资源,如稻类、麦类、豆类及传统地方家禽家畜品种资源是天然的遗传资源库[26]。传统医药文化中的药物资源及民族医药理论知识可以为现代医药体系的发展和进步积淀思想资源,传统自然崇拜及图腾文化、传统资源管理技术、土地利用技术等为均为自然资源管理提供技术支持。整体来说,当地的文化多样性不仅是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民族传统知识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构筑中华传统文化宝库的历史进程中,贵州地区的布依族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三)布依族传统知识多样性分析
布依族生物资源利用相关的传统知识共分为5大类,编目总数为477个,因此s = 5,N = 477,由此计算布依族传统知识α-多样性指数DTK值为0.60。同样,将布依族传统知识每一类别作为研究整体,按照子类别分类来计算每一大类传统知识的α-多样性指数DTK1~ DTK5,结果如下表所示。
表2 布依族各类别传统知识(TK)多样性指数
DTK值越接近于1,表明其传统知识的丰富性(传统知识的总量)和异质性(传统知识类别)越高,则多样性越高[11]。由计算结果来看,布依族整体传统知识α-多样性指数达0.60,表明布依族传统知识较为丰富多样,这也与实际调查情况相符。
对于各类别传统知识而言,布依族的传统文化、传统农业遗传资源知识、传统技术及生产生活方式的多样性较高,α-多样性指数依次为0.79、0.78、0.76,均超过布依族传统知识的整体多样性水平。而传统医药、传统地理标志产品的多样性指数相对较低,尤其特殊的是对于传统医药知识,虽然整体数量较多,但因医药知识子类别的数量分布不均,多数集中在传统药用生物资源引种驯化栽培保育知识层面,因此导致传统医药知识多样性较低。这表明布依族所利用的药用动植物资源多样性和丰富度较高,这也与前人[18-19]研究结果相一致,但在调研中我们发现,对于这些药用资源的利用有相当一部分存在于乡土医生、民间医师中,由于具体验方涉及保密等原因,调查难度较大,所以本研究整理、鉴定的相关传统医方疗法、药物炮制加工技术传统知识数量较传统药用生物资源数量少,导致布依族传统药用知识多样性低。
四、保护对策
近年来,中国政府相关部门高度重视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的保护,并发布多项规划、纲要、计划等推动保护实施。如2008年发布《国家知识产权战略纲要》,针对遗传资源和传统知识的保护提出战略任务。2010年发布《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战略与行动计划(2011—2030)》,提出保护和传承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完善传统知识保护制度,建立获取与惠益分享制度。2014及2017年生态环境部(原环境保护部)发布《生物多样性相关传统知识分类、调查和编目技术规定》《县域生物多样性相关传统知识调查与评估技术规定》,是全球首个有关传统知识编目及评估的国家标准[2]。虽然在国家层面已推出多项政策措施保护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但由于受城镇化及经济全球化发展的影响,传统知识仍面临逐渐减少和流失的风险,尤其是对于生物资源丰富、而经济规模稍逊的西南地区。在此情境下,我们针对布依族传统知识现状提出如下保护对策。
(1)建立布依族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数据库。在对布依族族传统知识进行本底调查和整理编目的基础上,建立传统知识数据库。贵州处于我国西南生态脆弱地区,加之现代经济的发展及外来文化冲击,布依族传统知识面临着极大的威胁,如传统优良的农作物种质资源逐渐被高产杂交品种取代;传统民间医师大部分因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而导致传统医药知识传承受限;传统生活生产技术面临机械化的冲击,当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传统文化传承意识淡薄,传承人老龄化逐年递增等,这预示着在不久的将来,大量传统知识将会消失。因此,需要建立布依族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数据库,通过数字化的形式对其进行有效记录和保存。
(2)发挥贵州省生态文明试验区的示范作用,打造布依文化产业品牌工程。贵州是我国首批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省份之一,近年来中央的各项重大调整、部署在贵州都得到了较好地贯彻落实,尤其是贵州实施大生态战略行动以来,在守好发展和生态两条底线上不断取得新成效。而布依族传统文化知识中关注人与生态的和谐关系,突出了对生态文明、对资源保护的重视。在此背景下,应充分发挥本省生态文明试验区的示范意义,借助生态文明中布依族传统文化的生态智慧,创新打造布依文化产业品牌工程,挖掘该民族产业发展潜力,例如布依族饮食文化产业、纺织印染刺绣文化产业、传统技艺及艺术文化产业,促进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的同时,推动生态文明建设持续前行。
(3)将传统知识保护纳入美丽中国建设内容机制。中国即将迎来“十四五”规划,也是继续推进美丽中国建设的关键期,贵州省可以此为契机,在传统知识保护方面加强宣传教育以及法律和政策支持,让更多的人认识到生物资源相关传统知识对经济、环境、文化建设的巨大价值,认识到保护传统知识就是保护绿水青山。具体如下:鼓励相关部门对传统知识依法申请专利、商标、地理标志产品保护,申报农业文化遗产及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协调布依族同胞及其他各民族同胞等各利益相关方,对其进行专题培训,使其了解自身所持有的传统知识的潜在价值,从而主动保护传承,并将传统保护经验进行分享;针对传统知识开发及利用相关方,如广大人民群众及生物产业的企业,制定相关规章制度,避免过度开发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