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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南朝诗歌中的“荆山楚水”意象

2020-10-19胡武生

荆楚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山水诗

胡武生

摘要:荆州所在地区居长江中上游,地理位置十分险要,故东晋南朝历代皆以荆州为仅次于都城建康之重镇,鲍照、谢朓、沈约、范云、王融、江淹等当时著名的文人皆得以行宦于荆州。南朝诗人笔下的“荆山楚水”意象,因融入长江、汉水交汇这一独特的自然风貌,汉女、巫山神女的神话传说,楚、三国吴旧址等历史掌故,而呈现出神奇、美丽、历史底蕴深厚的特点。

关键词:南朝;山水诗;荆山楚水;巫山神女;汉女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0768(2020)01-0005-05

南朝文人对荆楚山水进行了集中而大量的文学开发,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荆山楚水”意象,表现出三个方面的特点:奇山异水的行旅羁思、神女传说的浪漫书写、历史遗迹的深沉咏怀。具体而言,既有水乡泽国、奇山异水的自然景观,又有汉女、巫山神女的神话传说,更有琴台、孙权故城的历史遗迹,其间又衍生出羁旅愁思的情感意象,“荆门”“积布矶”“猿”的意象,“巴山楚水”“荒城古柳”意象等。这些大大小小的意象,使得荆楚山水在山水文学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即以独特的面貌出现在古代山水文学史上。

一、奇山异水的行旅羁思

荆楚所在区域,地理位置极其特殊,表现在:中部的大部分地区,江河纵横,湖泊众多,是典型的水乡泽国风貌,而在其东、西、北三面,则有积布矶、巫山、荆山之奇山异水相环绕,呈现出水乡泽国与奇山异水并存的格局。南朝诗人们准确地把握住荆楚山水的这种特点,将这两方面自然地貌表现得淋漓尽致。

齐永明九年前后,谢朓任镇西将军、荆州刺史萧子隆的镇西功曹,后又转文学。在此期间,他创作诗赋各一篇,即《望三湖诗》《临楚江赋》,描绘江陵附近风光。且看其诗:

积水照頳霞,高台望归翼。平原周远近,连汀见纡直。葳蕤向春秀,芸黄共秋色。薄暮伤哉人,婵媛复何极。(1)(谢朓《望三湖诗》)

所咏“三湖”是指江陵城东的倚北湖、倚南湖、廖台湖,而江陵系春秋战国时期楚国郢都所在地,地处江汉平原腹部,濒临长江。诗人所咏,为站立江陵城楼远望所见,“积水照頳霞”,写湖水与云霞相辉映的景象,“平原周远近,连汀见纡直”,写一片平川沃野不尽地向远方延展开去,沟壑纵横,河网密布,长江似一条飘动的缎带,或纡或直。诗中所写,一望无际的平原、散落的湖泊、弯弯曲曲的长江,正是江汉平原典型的水乡风貌。再看其《临楚江赋》:“云沈西岫,风动中川。驰波郁素,骇浪浮天。明沙宿莽,石路相悬”(2),描写江陵附近长江景色,与《望三湖诗》的描写交相辉映。

梁元帝萧绎曾屡次以藩王身份出任镇西将军、荆州刺史,坐镇江陵数十年,其间留下了不少吟咏江陵山水的诗歌。《别荆州吏民诗》是其间某一次离任之际登江陵城楼所作,“年光徧原隰,春色满汀洲”一句写放眼望去,原野、汀洲笼罩于春色中的景象,形象逼真。而“日华三翼舸,风转七星斿。向解青丝缆,将移丹桂舟”两句则叙述解缆登船的情形,反映了荆楚水乡以船为车的风貌,从一个侧面描写了水乡特色。再看其另一首诗:

游鱼迎浪上,雊雉向林飞。远村云里出,遥船天际归。

朝出屠羊县,夕返仲宣楼。水满还侵岸,沙尽稍开流。(萧绎《出江陵县还诗二首》)

叙述乘船江中溯洄之所见,“游鱼”“雊雉”“远村”“遥船”构成了一幅和谐、淡雅的水乡渔村图,“水满还侵岸,沙尽稍开流”描写江水暴涨、水漫沙洲的情形,乃长江汛期之特有风貌。萧绎不愧是写景高手,将写宫体诗之细腻笔法用之于描写自然山水,别有风味。

巫山位于长江荆楚段的最西端,是荆楚大地上最雄奇的山水,不过南朝诗人在描绘巫山山水时,多承袭宋玉《高唐神女赋》之描写,极力强化巫山神女意象,故置于下文神女一节中论述。而长江出峡,将入江汉平原之际,有一道“虎牙之门”[1]1076的荆门,似门户一般锁住滔滔江水,景极奇绝,正如晋袁山松《白鹿诗序》所言:“荆门山临江,皆绝壁峭峙,壁立百余丈,互带激流,禽兽所不能履。”《水经注》亦称:“荆门在南,上合下开,闇徹山南,有门像虎牙,在此,石壁色红,间有白文,类牙形,并以物像受名,此三山,楚之西塞也。”[1]1076-1077则此处山水自然受到南朝诗人的关注,如湛方生《游园咏》:“对荆门之孤阜,傍鱼阳之秀岳。”无名氏《通荆门》:“荆门限巫山,高峻与云连。”萧绎《遗武陵王》:“回首望荆门,惊浪且雷奔。四鸟嗟长别,三声悲夜猿。”《巫山高》:“巫山高不穷,逈出荆门中。”尽管描写都极简单,缺少对荆门山水精心、细致的刻画,但荆门之浪急山险特点已然勾出。

积布矶又名积布山,在今湖北蕲春县南长江北岸,附近有琵琶峡、琵琶矶等景观。《水经注》云:“江水又东经蕲春县故城南,……江水又东经积布山南,俗谓之积布矶,又曰积布圻,庾仲雍所谓高山也,此即西阳、寻阳二郡界也。……江水东经琵琶山南,山下有琵琶湾也。”[1]1107齐代诗人刘绘行船至琵琶峡,远望积布山,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江山信多美,此地最为神。”(《入琵琶峽望积布矶呈玄晖诗》)一个“神”字,给积布山附近山水镀上了异样的色彩,舟行江上,峰回路转,风光亦随着变化,“却瞻了非向,前观已复新。翠微上亏景,青莎下拂津。巉岩如刻削,可望不可亲”。梁简文帝萧纲《经琵琶峡诗》对琵琶峡山水的刻画亦极形象:“百岭相纡蔽,千崖共隐天。横峰时碍水,断岸或通川。”还有齐代刘瑱《上湘度琵琶矶诗》,写琵琶山之独秀:“兹山挺异萼,孤起秀云中。陂池激楚浪,纷纠绝宛风。烟峰晦如昼,寒水清若空。颉颃鸥舞白,流乱叶飞红。”特别是其“烟峰晦如昼,寒水清若空”一句,写山之高,水之清,极为传神。

荆山,地处沮、漳水发源处,《水经注》云:“《禹贡》荆及衡阳惟荆州,盖即荆山之称,而制州名矣,故楚也。”[1]1082汉末建安时期,王粲登上当阳城楼时,咏叹道:“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登楼赋》)南朝宋鲍照《代阳春登荆山行》亦状荆山之难行:“旦登荆山头,崎岖道难游。早行犯霜露,苔滑不可留。极眺入云表,穷目尽帝州。”江淹《望荆山》为远望荆山之所见所思所感:“奉义至江汉,始知楚塞长。南关绕桐柏,西岳出鲁阳。寒郊无留影,秋日悬清光。悲风桡重林,云霞肃川涨。岁宴君如何,零泪沾衣裳。玉柱空掩露,金樽坐含霜。一闻苦寒奏,再使艳歌伤。”萧瑟秋日,江汉路远,楚塞道长,全诗笼罩在一片悲凉的羁旅愁思之中,令人倍觉伤感。

这些吟咏荆楚山水的诗歌,往往将羁旅愁思凝于山水描写之中,从而创造出奇绝山水与羁旅愁思并存的诗歌意象。这一方面与荆楚山高水长、难于跋涉之地形有关,正如宋孝武帝刘骏《登鲁山诗》所感叹:“杳哉汉阴永,浩焉江界修。”一方面又与诗人之身份有关,因为他们都是行役、随藩之人,这些诗歌又为其羁旅途中或客宦期间所作,故而不似纯游赏类的山水诗,而加入了一道或浓或淡的羁旅愁思。

水乡泽国、奇山异水、羁旅愁思是南朝诗人描写荆楚山水时创造的独特诗歌意象。

二、神女传说的浪漫书写

在荆楚这片美丽的土地上,不仅有水乡泽国与奇山异水并存的特殊地貌,更有汉女与巫山神女的浪漫传说。南朝诗人将这两个神奇的故事,吟咏于荆楚山水中,赋予了“荆山楚水”神奇而灵异的色彩。

汉女的故事最早来源于《诗经·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后来被汉代解经家解作周朝郑交甫遇汉女的故事,刘向《列仙传》亦载:“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逢郑交甫者。”[2]114后来被汉晋文人大量引入诗赋中,如扬雄《羽猎赋》:“汉女水潜。”张衡《南都赋》:“汉女弄珠于汉皋之曲。”王逸《楚辞·九思》:“周徘徊兮汉渚,求水神兮灵女。”曹植《七启》:“讽汉广之所求,觌游女于水滨。”《洛神赋》:“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陈琳《神女赋》:“赞皇师以南假,济汉川之清流。感诗人之攸叹,想神女之所游。”《萃江赋》:“感交甫之丧佩。”阮籍《咏怀诗》:“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嵇康《琴赋》:“游女飘焉而来。”晋郭元祖《列仙传赞·江妃二女》:“灵妃艳逸,时见江滨。丽服微步,流盼生姿。交甫遇之,凭情言私。鸣佩虚掷,绝影焉追。”

南朝山水诗兴起,诗人们吟咏汉水时,一方面写其自然风景,如刘遵《从顿还城》:“汉水深难渡,深潭见底清。”萧纲《玩汉水诗》:“杂色昆仑水,泓澄龙首渠。岂若兹川丽,清流疾且徐。离离细碛净,蔼蔼树阴疏。石衣随溜卷,水芝扶浪舒。連翩泻去楫,镜澈倒遥墟。聊持点缨上,于是察川鱼。”庾肩吾《奉和泛舟汉水往万山应教诗》:“映岩沈水底,激浪起云边。迥岸高花发,春塘细柳悬。”一方面引汉女意象入诗,如鲍照《登黄鹤矶》:“泪竹感湘别,弄珠怀汉游。”谢朓《齐敬皇后哀策文》:“清汉表灵。”刘绘《詠博山香炉》:“复有汉游女,拾羽弄馀妍。”萧子云《落日郡西齐望海山》:“渔舟暮出浦,汉女采莲归。”但与汉魏相比,汉女意象在诗歌中已少了许多,亦简单了许多,仅仅在诗歌中略作点缀,且其意象除“汉女”外,传说中的其它意象,如郑交甫、汉皋台、汉广等都没有了,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相比于汉女故事,南朝诗人似乎更加青睐于巫山神女。巫山神女意象被大量吟咏入诗,仅以《巫山高》为题的,就有虞羲、王融、刘绘、范云、萧绎、费昶、王泰、陈叔宝等人,都是借巫山神女形象写爱情,如虞羲《巫山高》:“云雨丽以佳,阳台千里思。……高唐一断绝,光阴不可迟”。王融《巫山高》:“想像巫山高,薄暮阳台曲。……怃然坐相思,秋风下庭绿。”刘绘《巫山高》:“高唐与巫山,参差郁相望。……散雨收夕台,行云卷晨障。出没不易期,婵娟以怅惆。”范云《巫山高》:“巫山高不极,白日隐光辉。霭霭朝云去,溟溟暮雨归。……枕席竟谁荐?相望空依依。”萧绎《巫山高》:“无因谢神女,一为出房栊。”费昶《巫山高》:“巫山光欲晚,阳台色依依。……朝云触石起,暮雨润罗衣。愿解千金佩,请逐大王归。”王泰《巫山高》:“迢递巫山竦,远天新霁时。……只言云雨状,自有神仙期。”陈叔宝《巫山高》:“云来足荐枕,雨过非感琴。仙姬将夜月,度影自浮沉。”此外,还有萧绎《登江州百花亭怀荆楚》:“试酌新春酒,遥劝阳台人。”朱超道《奉和登百花亭怀荆楚》:“莫恨荆台隐,云行不碍空。”阴铿《和登百花亭怀荆楚》:“阳台可忆处,唯有暮将朝。”这些诗歌,无一例外都是情诗,多为对巫山神女的想象之辞,其意象不外乎“巫山”“神女”“阳台”“朝云”“暮雨”等,不出宋玉之《高唐神女赋》。

当然,与巫山神女意象一同入诗的,还有对巫山奇绝山水的描绘,如虞羲《巫山高》:“南国多奇山,荆巫独灵异。”王融《巫山高》:“烟霞乍舒卷,猿鸟时断续。”刘绘《巫山高》:“高唐与巫山,参差郁相望。灼烁在云间,氛氲出霞上。”范云《巫山高》:“巫山高不极,白日隐光辉。”萧纲《蜀道难二首》其二:“巫峡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萧绎《巫山高》:“巫山高不穷,逈出荆门中。滩声下溅石,猿鸣上逐风。树杂山如画,林暗涧疑空。”《折杨柳》:“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费昶《巫山高》:“巫山光欲晚,阳台色依依。”庾信《奉和泛江》:“春江下白帝,画舸向黄牛。锦缆回沙碛,兰桡避荻洲。湿花随水泛,空巢逐树流。……岸社多乔木,山城足逈楼。”王泰《巫山高》:“迢递巫山竦,远天新霁时。树交凉去远,草合影开迟。谷深流响咽,峡近猿声悲。”陈叔宝《巫山高》:“巫山巫峡深,峭壁耸春林。风岩朝蕊落,雾岭晚猿吟。”何承天《巫山高篇》:“巫山高,三峡峻,青壁千寻,深谷万仞。崇岩冠灵林冥冥,山禽夜响,晨猿相和鸣。”对巫山山水之描绘,虚虚实实,虚多于实,颇有点像人们眼中的巫山神女形象。而郦道元《水经注》中对巫山山水之描写以写实为主,风格大为不同: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渌潭,迴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屡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1]1067

但南朝文人在描绘巫山风景时,对于“猿”意象的刻画,却极鲜明。其诗中的巫山之猿,或啼,或鸣,或吟,或啸,啼声或喜,或悲,或清,或时断时续,各人心境不同,猿声亦不同。“猿”的意象,与神女一道,成为巫山山水最有代表性的意象。

巫山神女意象在南朝之勃兴,当与南朝乐府诗之发展与变化、宫体诗之兴盛有关。与汉魏乐府相比,南朝乐府诗数量大增,但题材却变得单一,主要是描写爱情。宫体诗盛行于梁陈文人之间,是流行于宫廷中的艳情诗,是对南朝乐府民歌之改造与发展。巫山神女的传说与南朝乐府诗和宫体诗之爱情主题可谓一拍即合,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以至于南朝诗人将汉铙歌之《巫山高》古词加以改造,而融入宋玉阳台神女之事,正如郭茂倩所言:“古词言,江淮水深,无梁可度,临水远望,思归而已。若齐王融‘想像巫山高,梁范云‘巫山高不极,杂以阳台神女之事,无复远望思归之意也。”[3]199

汉女、巫山神女、猿是南朝诗人吟咏汉水、巫山时创造的诗歌意象,赋予了“荆山楚水”神奇而灵异的色彩。

三、历史遗迹的深沉咏怀

荆楚历史文化悠久,春秋时期即有“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4]939的楚国,后又发展为战国七雄之一,三国时期,荆州又成为各家必争之地。古人的活动,为荆楚大地留下了众多历史遗迹,特别是江陵、襄阳、夏口(今武汉)、武昌(今鄂州)等地,有楚郢都、古隆中、琴台、孙权故城等遗址。

南朝文人游賞山水之风大盛,而在诗歌中凭吊历史遗迹者极少。在荆楚众多历史遗迹中,仅有伯牙琴台、孙权故城被有幸吟咏于诗人笔下。

琴台,位于今武汉市汉阳区龟山西麓,传春秋时期俞伯牙与钟子期在此结为知音。据《列子·汤问》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5]178萧纲写有《登琴台诗》:“芜阶践昔径,复想鸣琴游。音容万春罢,高名千载留。弱枝生古树,旧石染新流。由来递相叹,逝川终不收。”一改其宫体诗风格,既有对琴台自然景物的描写,“弱枝生古树,旧石染新流”,更有对伯牙、钟子期千古觅知音传说的追忆与感慨,“芜阶践昔径,复想鸣琴游”,最后一句“由来递相叹,逝川终不收”抒发不尽的惆怅。这是一首典型的怀古、咏怀之作,其吟咏的“音容万春罢,高名千载留”之琴台意象,丰富了荆楚文化的意涵。

孙权故城,位于今鄂州市区西山,孙权曾在此建都,据《水经注》载:“江之右岸,有鄂县故城。旧樊楚也,《世本》称熊渠封其子之名某者为鄂王,《晋太康地记》以为东鄂矣,《九州记》曰:鄂,今武昌也,孙权以魏黄初元年中自公安徙此,改曰武昌县。鄂县徙治于袁山东,又以其年立为江夏郡,分建业之民千家以益之。至黄龙元年,权迁建业,以陆逊辅太子镇武昌。”[1]1102谢朓的《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诗》既有对孙权故城地理位置的描绘,“衿带穷岩险,帷帟尽谋选。北拒溺骖镳,西龛收组练。江海既无波,俯仰流英盼”,又有对孙权往事的回顾,“裘冕类禋郊,卜揆崇离殿。钓台临讲阅,樊山开广宴”,还有对旧址风景的描写,“舞馆识馀基,歌梁想遗啭。故林衰木平,芳池秋草遍”,又将羁旅之情融入诗中,“幽客滞江皋,从赏乖缨弁”,略显庞杂。而梁代诗人阴铿之《登武昌岸望》则更有名:

游人试历览,旧迹已丘墟。巴水萦非字,楚山断类书。荒城高仞落,古柳细条疎。烟芜遂若此,当不为能居。

诗人弃船登岸,远远望去,但见川流萦绕,山峦隔断,而孙权故城已化作丘墟,荒城遗址周围,古柳细条依旧,令人不由得生出历史兴亡之叹。这时,一阵烟雾突然袭来,眼前的一切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令人顿起归意。全诗依次融入行踪、山水、古迹、羁愁,叙写结合、情景交融,是一首成熟的咏怀古迹类山水诗。尤其是诗中的“巴山楚水”“荒城古柳”意象,影响深远。“巴水萦非字,楚山断类书”一句的比喻极形象、奇特,“荒城高仞落,古柳细条疎”一句,将荒城与古柳对举,一者为历史遗迹,一者为自然界的新鲜生命,对比强烈,晚唐诗人韦庄《台城》一诗之“柳”的意象当得之于此。

南朝诗人笔下的琴台遗迹与孙权故城,极大地丰富了荆楚山水的历史文化内涵,为“荆山楚水”意象注入了深重的历史感。

南朝文人笔下的“荆山楚水”意象因融入长江、汉水交汇这一独特的自然风貌,汉女、巫山神女的神话传说,楚、三国吴旧址等历史掌故,而呈现出独特的面貌。当然,在表现不同地区山水时,诗人们有着明显的审美选择,如对荆门、积布矶,只是描绘其神奇的自然山水;对武昌、夏口,于写景时表达怀古之幽情;对巫山、汉水,则在描写自然山水基础上,融入美丽的神话传说。这样就创造出风格各异的审美意象,使得南朝时期的“荆山楚水”意象内涵丰富,文化底蕴深厚。

南朝文人“荆山楚水”独特风貌的形成,既与荆楚自身的历史文化、自然地理特征有较大关系,也与南朝时期荆州独特的政治军事地位有关。

长江是中国最大的河流,汉水是长江最大的支流,荆楚即是以长江、汉水之交汇处为中心的广大区域。荆楚山水沿长江自上游而下依次分布有“重岩叠嶂,隐天蔽日”[1]1067的七百里三峡,“楚之西塞”[1]1077荆门,楚国故城江陵,江汉交汇处的夏口、黄鹄矶,孙权故城武昌(今湖北鄂州),与浔阳(今江西九江)交界处的积布矶,其间自然山水奇绝而丰富,且自先秦以来即流传着巫山神女、汉女的神奇而浪漫的传说。

南朝偏安江南一隅,而荆州居长江之中上游,“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2]666,地理位置十分险要,故东晋南朝历代皆以荆州为仅次于建康之重镇,往往派藩王驻重兵把守,宋临川王刘义庆、齐竟陵王萧子隆、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等皆曾兼任荆州刺史,梁元帝甚至建都于此,而这些藩王中偏偏又有许多爱好文学,故而像鲍照、谢朓、沈约、范云、王融、江淹等当时著名的文人皆得以行宦于荆州。这也是吟咏“荆山楚水”的诗歌极多、其中又多含羁旅愁思的原因。

注释:

(1)  本文所引诗歌,凡未特别加注者,均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2017年版。

(2)  本文所引文赋,凡未特别加注者,均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85年版。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水经注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2]   五朝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3]   郭茂倩.乐府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   张文学,管曙光.五经全译:春秋左传[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

[5]   杨伯峻.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黄康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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