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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湖到钱塘

2020-10-19石麟

荆楚学刊 2020年1期

石麟

摘要:《水浒后传》的作者陈忱是浙江乌程南浔镇人,亦即今天的湖州市南浔区。这里北临太湖,南近钱塘,是典型的江南文化圈腹地。陈忱生于斯长于斯,思想中积淀下浓厚的江南文化情结。而这,在他的《水浒后传》中得到了强烈表现。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对发生在太湖和钱塘的两大故事片段的描写。

关键词:《水浒后传》;陈忱;乌程南浔;江南情结;太湖和钱塘

中图分类号: I207.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0768(2020)01-0016-07

明末清初,太湖南岸至少有两位名叫陈忱的文人。一位是秀水陈忱,一位是乌程陈忱,后者就是我们这里讨论的《水浒后传》作者的那位。这位陈忱,很多专家学者对其字号、交游等情况都进行了论证考察,如冯保善《陈忱字敬夫吗?》(《明清小说研究》1999年第四期),杨志平《陈忱生平交游考》(《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一期),陈会明《陈忱生平事迹及有关问题的辨正》(《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二期》)等,都使人读后深受启发。而陈会明的文章最后对陈忱生平的概括尤为简明:“陈忱,浙江乌程南浔镇人,生于明万历四十三年仲春(公元1615年3月),字遐心,号雁宕,自号默容居士。二十岁时潜居南坰野寺,苦读诗书三年。二十四至二十七岁遍游名山大川。后‘适膺时难,闭门扫轨者垂二纪。这期间他参加了惊隐诗社,活动于东池草堂,创作了不少通俗文学作品,并有《雁宕杂著》《雁宕诗集》二卷,可惜俱已散佚不见,只留下了一百多首慷慨悲壮的诗歌和与他人合著的《东池诗集》一书以及《水浒传》的第一部也是最优秀的续书之一——《水浒后传》。”[1]

乌程,即今浙江省湖州市南浔镇一带,现为该市南浔区。这个地方北边濒临太湖,与东洞庭山隔水相望。南浔镇往南,几十公里就是钱塘之地。这里是典型的以太湖为核心的江南文化圈的腹地。陈忱生于斯长于斯,脑海中积淀下浓厚的江南文化情结。而这,在他的《水浒后传》中得到了强烈表现。

袁世硕先生在《水浒后传前言》中说:

《水浒后传》八卷四十回,题“古宋遗民著”、“雁宕山樵评”。……雁宕山樵为由明入清的陈忱,实即作者,乃托“宋遗民”刊行。……《水浒后传》是接《水浒全传》而敷演成书,叙梁山泊英雄幸存者李俊、李应、燕青等三十余人,受奸臣之迫害,并有愤于贪官土豪之害民,再度聚啸山林,处死蔡京、高俅等。逢金兵南侵,陷汴京,掳徽、钦二帝,于是以報国勤王为己任,最后势不得已,乃聚集海岛,于“暹罗国”建立王业,支持宋高宗建都临安。[2]1

《水浒后传》全书四十回,其中故事背景放在江南的有两大片段:其一,自第七回后半开始,到第十一回,重点在太湖;其二,第三十七回和三十八回,重点在钱塘。

《水浒后传》将梁山余部的故事由北方引向江南的路线如下:扬子江-建康-龙江关-镇江-姑苏-太湖,具体描写如下:

渡了扬子江,到了建康。是六朝建都之地,龙蟠虎踞之乡。山川秀丽,人物繁华。(第七回)[2]221

这说的是反面人物郭京从北方来到南国。就在这山川秀丽之地,郭京和王宣慰等人一起游燕子矶。按《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燕子矶在观音门西。《金陵记》:幕府山东有绝壁临江,梯磴危峻,飞槛凌空者,弘济寺也;与弘济寺对岸相望,翻江石壁,势欲飞动者,燕子矶也;俱为江滨峻险处。”[3]949小说中对燕子矶的描写则更加具体而动人:

出了观音门,就到矶边。那燕子矶是建康第一名胜之所。三春时候,柳明花放,士女喧阗,笙歌鼎沸。远远望去,宛然如一只燕子扑在江面。游人不绝,题咏极多。但见:山势玲珑,石上都装螺子黛。苔痕鲜媚,路旁尽贴翠花细。下瞰万里长江,远萦若带。上倚千寻高嶂,近列如屏。远远见龙城凤阙,茫茫吐海市蜃楼。香车宝马,往来士女赛神仙。酒肆茶坊,罗列珍馐夸富贵。(第八回)[2]228-229

就在这美得无以复加的地方,郭京遇到了美得无以复加的美女,并打听到美女的端倪:“问那船家,他说姓花,也是官宦人家。住在雨花台,是水西门雇的船,不知他详细。”(同上)[2]233这就引起他进一步寻访的欲望,同时,也就带出一连串南京城的名胜之地:聚宝门、朱雀桥、慧业庵、雨花台。后来,乐和又循迹探查,作者借故写出雨花台的雄伟壮阔:“信步登雨花台,纵目一看,真是大观。千岩万壑,应接不暇。那大江中,烟帆飞鸟,往来不绝。望着钟山,王气郁郁葱葱,不觉胸次豁然。”(同上)[2]245

接下去,当乐和打听到花荣之子花逢春及其母亲花恭人、姑妈秦恭人因为到楚州给花荣扫墓回来,经过燕子矶,被郭京等人撞见,又被郭京挑唆王宣慰抓入府中之后,设计救出了花逢春一家。值得注意的是,《水浒后传》的这些描写是紧接着《水浒传》的情节线索而下的,地名的涉及也符合原著。按《水浒传》描写,花荣与吴用赶到楚州宋江坟前,“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本州官僚置备棺椁,葬于蓼儿洼宋江墓侧”(第一百回)[4]1391。更有甚者,梁山好汉平方腊回来,二十多人受朝廷封赏,“花荣授应天府兵马都统制”[4]1377。应天府与建康一样,都是南京的异名。

乐和救了花逢春一家,他们逃走的路线是向东南延伸,直至太湖:

母子三人急忙下楼,恰好有朦胧微月,乐和引到后园门首,开了门走出。原来王宣慰正住在秦淮河桃叶渡边,老苍头停船俟候,一齐下船。花恭人见家中细软并养娘、小厮俱在船内,感激乐和不尽。……说话之间早已鸡鸣,城门开了。从龙江关取路到镇江,进了关口,一路顺风。过了姑苏,到宝带桥,天色已晚,催着船家赶到吴江停泊。一时狂风骤起,那太湖里的水从桥里冲出来,汹涌难行。(《水浒后传》第八回)[2]254-256

至此,作者通过书中人物将故事发生地从北国引向江南的任务已经完成,下面,就将进行江南两个重点地域的描写,第一个就是太湖。

关于太湖,我们先看郦道元《水经注》中的记载:“南江东注于具区,谓之五湖口。五湖,谓长荡湖、太湖、射湖、贵湖、滆湖也。郭景纯《江赋》曰:注五湖以漫漭。盖言江水经纬五湖而苞注太湖也。是以左丘明述《国语》曰:越伐吴,战于五湖是也。又云:范蠡灭吴,返至五湖而辞越。斯乃太湖之兼摄通称也。”(卷二十九)[5]

这里有两个概念:其一,太湖是“五湖”之一;其二,太湖即“五湖”的统称。《水浒后传》第九回正面描写太湖:

那太湖一名具区,一名笠泽,周围三万六千顷,环绕三州,是江南第一汪洋巨浸。湖中有七十二高峰,鱼龙变化,日月跳丸,水族蕃庶,芦苇丛生。多有名贤隐逸,仙佛遗踪。(第九回)[2]259

陈忱生活在太湖南岸,对太湖景物早已烂熟于胸。这里,先对太湖作一鸟瞰式的整体观照,随后,又对太湖的物产人情、民风世俗多次进行具体描写。

费保道:“大哥岂不闻太湖中有七十二高峰,只有东西两山最为高旷。那东山上有莫厘峰,居民富庶,都出外经商;西山上有缥缈峰,更是奇峻,上顶江海皆见,民风朴素,家家务农、打鱼,种植花果为业。更有消夏湾,是吴王同西施避暑之地。林屋洞是神仙窟,宅角头是“商山四皓”甪里先生的故宅。这几个去处,何不同去一看,择可居之所,盖造房子起来便了。”李俊大喜,一同上船,竟到西山各处游览一遍,果是山明水秀,物阜民康。那消夏湾四面皆山,一个口子进去,汇成一湖,波光如练。湖边一片平阳之地,可造百十间房屋。四围有茂林修竹,桔柚梨花,真是福地。(第九回)[2]261-263

作者这里所写的缥缈峰、林屋洞、莫厘峰等,均实有其地:“包山,府西南八十五里太湖中。……山亦名林屋山,周回百三十五里,遥望一岛,而重冈复岭,茂林平野,闾巷井舍,不异市邑。诸峰皆秀异,而缥缈峰最高,登其巅,则吴越诸山,隐隐在目。其支峰别陇,皆以山名,逶迤起伏,争奇竞胜,而尤名者曰林屋洞。……莫厘山,亦在太湖中,与包山并峙,相去二十里。”(《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四)[3]1162-1163

至于消夏湾,明代诗人高启有《消夏湾》诗为证:“凉生白苎水浮空,湖上曾开避暑宫。清簟疎帘人去后,渔舟占尽柳阴风。”原注:“在太湖,吴王避暑处也。姑苏志:‘在西洞庭缥缈峰之南湾,可十余里,三面皆山绕之,独南面如门阙。”[6]

太湖风景如此壮美,那里的人民生活状况如何?又有哪些水鲜物产?《水浒后传》亦有细致的描写:

那沿湖的两山百姓,都在太湖中觅衣饭,打鱼笼虾,簖蟹翻凫,撩草刈蒿,种种不一。只有那罛船,是有大本钱做的。造个大船,拽起六道篷,下面用网兜着,迎风而去,一日一夜打捞有上千斤的鱼,极有利息。(第九回)[2]263-264

这种罛船,不仅用来打鱼,收获颇丰,而且还可以坐人,为旅行之便。著名诗人查慎行就曾经坐过这种船,有《重阳日由邓尉坐罛船沿太湖滨抵渔洋湾登法华岭与观卿拈韵各赋五章》[7]为证。我们再看书中人境交融的描写:

李俊道:“这般大雪,那湖光山色一发清旷,我们何不登那缥缈峰饮酒赏雪?也是一番豪举。”费保道:“极妙!”将带来的肉脯、羊羔、鲜鱼、醉蟹,唤小渔户挑了两三坛酒,各人换了毡衣斗笠,冲寒踏雪而去。那峰只有三里多高,鱼贯而上。到了峰顶,一株大松树下有块大石头,扫去雪,将肴馔摆上。石中敲出火来,拾松枝败叶烫得酒热,七个弟兄团团坐定,大碗斟来。吃了一会,李俊掀髯笑道:“你看湖面水波不兴,却如匹练,倒平了些。山峦粉妆玉砌,像高了些,好看么?”(第九回)[2]265-266

其时一轮明月涌出东方,照得天街如水。遍处悬挂花灯,看灯的人一片笑声,和那十番萧鼓融成一块。那红楼画阁,卷上珠帘。玉人婵娟,倚栏而望。衣香鬟影,掩映霏微。真是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早春节序,江南风景最是销魂。(第九回)[2]278-279

以上两段,一写缥缈峰的雪天,一写常州城的月夜,都是极美的景致,无怪乎书中人物和作者要反复称赞“好看”“销魂”云云。

还有一些太湖上的地名,陈忱也是熟悉得很,信手拈来,如:“小渔户扯起风篷,望北驶去。过了大雷山,到马迹山边。”(第九回)[2]271据《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五:“马迹山,府东南六十里太湖中。”[3]1225这里所谓“府”,指的是常州。再如:“认做东洞庭山郭大官人在此饮酒,元来不是。”(第九回)[2]280这个“东洞庭山”,在当时的通俗小说中经常提及,如与《水浒后传》差不多同时的《说岳全传》第二十八回写道:“这里太湖,团团三万六千顷,重重七十二高峰。中间有两座高山:东边为东洞庭山,西边为西洞庭山。”[8]至于环太湖的常州、苏州、湖州三府,在《水浒后传》中更是多有描写。处于太湖西北一带的常州府,上面已有涉及,再补充其他二府的例证。

例之一:“童威、童猛的船从木渎收港,过了苏州。”(第十回)[2]290《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四南直六:“西南曰越来溪,曰木渎,皆自太湖分流来会。又东出横塘桥,去府城十里。”[3]1163此处府城即太湖之东的苏州。

例之二:“我二人到湖州东塘,有一起販纱罗的客人,搬得三四百沙罗也,也准折得银子。”(第九回)[2]293各地叫做“东塘”的地名不少,陈忱特地点明此处是“湖州东塘”,可见他对家乡小地名的熟悉程度。

陈忱不仅细腻地描写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太湖一带的自然景观、民风世俗,还生动塑造了活跃在太湖的梁山余部的英雄好汉。且看下面几段:

李俊、费保闻知,心中不忍道:“喏大一个太湖,怎的做了你放生池?我们便不打鱼也罢,怎生夺了众百姓的饭碗!气他不过,偏要去过界与他消遣一消遣,看他怎么样!”……费保、倪云、童威、童猛一齐动手,把木篙撑的撑、打的打,大船风高势勇,小船抵当不住,翻了三个小船,十来个人落水。李俊叫回舵而去。(第九回)[2]270-272

那童威、童猛捱到太守身边,说时迟,那时快,把太守袍口封住。倪云、高青飕的一声,拔出短刀,明晃晃的架在太守颈上,喝道:“你这害百姓的贼!还是要死要活?”(第十回)[2]297

李俊、费保、狄成也藏械立在旁边,丁自燮却不认得。三个听他说了,那火直冲出泥丸宫,足有千丈多高,哪里按捺得定?把丁自燮劈胸扭住道:“我李俊正来交纳银子!”费保、狄成两口短刀早向衣底抽出,丁自燮面如土色,魂不附体道:“怎么说?”李俊骂道:“怎么说!你这蠹国害民的活强盗!你占着太湖,抽百姓的私税;扎诈我们银子,今日你与吕太守当面对明!”丁自燮见势头凶恶,双膝跪下,说道:“总是该死!只凭好汉怎么,只留下这条草命罢。”李俊道:“我们不要怎么,只剥你巴山蛇的皮!”(第十回)[2]302-303

李俊等人,在《水浒传》中本来算不上顶级英雄好汉。李俊在三十六天罡中排名第二十六位,戏份也不多,只是在第三十六回到三十七回“偶尔露峥嵘”而已。身处地煞的童威、童猛亦乃“备员”。乐和排名更在二童之后,也只是次要人物。至于费保等人,本不属一百单八将,他们的姓名绰号,只在第九十三回提及而已:“小弟是赤须龙费保,一个是卷毛虎倪云,一个是太湖蛟卜青(《水浒后传》作“高青”),一个是瘦脸熊狄成。”[4]1227但在《水浒后传》中,他们却一个个精神抖擞,勇敢机智,成为主要人物或重要人物。个中原因,除了故事本身发展的需要而外,还因为他们活跃在江南水乡,是纵横于太湖之上的浪里蛟龙。这对于从小生活在太湖之滨的陈忱而言,自然会感到分外亲切。有了这一份情结,笔下自然生风,英雄自然感人。

《水浒后传》第三十七回,写梁山余部三十多人通过种种艰难险阻,终于齐聚海外,建功立业。此时,混江龙李俊都已经“权勾当暹罗国事”[2]1104了,本来已经无事可写,但作者陈忱却偏要写出李俊等人牡蛎滩救驾一节,将宋高宗请到金鳌岛高呼拜舞,并在暹罗国过新年。大年初三,李俊又派柴进、燕青、乐和、萧让、呼延灼、李应、孙立、徐晟率领二千兵护驾,送高宗回临安。如此,作者将生花妙笔再一次伸向江南。不过,此次非太湖,而是另一处江南名胜之地钱塘。

《水浒后传》对钱塘风物的描写,极尽细腻风流之能事。第三十八回写到的著名景点有昭庆寺、下天竺、灵隐飞来峰、法相、龙井、虎跑、吴山顶、万松岭、钱塘江、西湖、净慈寺、钱塘江、六和塔、涌金门、钱塘门、断桥、翠湖亭、葛岭、西泠桥等,且看数例。

次早,呼延灼说道:“武都头在六和塔出家,不知存没若何,该去一探,就拜鲁智深骨塔。”……武行者摊出脊梁,行童与他搔痒。见众人走来,吃了一惊,叫声“阿呀!”衣服不曾穿好,提了袖口就与众人作揖,说道:“兄弟们怎得到此?梦里也想不到。”……萧让道:“兄长往日英雄,景阳冈打虎、血溅鸳鸯楼本事都丢下么?”武松道:“算不得英雄,不过一时粗莽。若在今日,猛虎避了他,张都监这干人还放他不过!”众人齐笑起来。……次早,住持同十二众僧人,焚香击磬,一齐礼了鲁智深骨塔。林冲墓上奠了酒,众人在墓门松树下坐着,说起在中牟县杀高俅等一节,武松称快道:“杀得好!林教头的魂也是松畅的。”(第三十八回)[2]1125-1130

《水浒传》第九十九回写鲁智深圆寂之后:“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鲁智深随身多余衣钵金银并各官布施,尽都纳入六和寺里,常住公用”[4]1369。同一回,又写武松自愿与鲁智深守灵并照顾重病的林冲:

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闲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宋江见说:“任从你心。”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终,这是后话。……林冲风瘫,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4]1369-1370

六和塔的来历,明末张岱《西湖梦寻》卷五记载颇为清楚:“宋张君房为钱塘令,宿月轮山,夜见桂子下塔雾,旋穗散坠,如牵牛子。峰旁有六和塔,宋开宝三年,智觉禅师筑之以镇江潮。塔九级,高五十余丈,撑空突兀,跨陆府川,海船方泛者,以塔灯为之向导。宣和中,毁于方腊之乱。绍兴二十三年,僧智昙改造七级,明嘉靖十二年毁。”[9]又据清代梁章巨《浪迹丛谈》载:“陆次云《湖壖杂记》谓六和塔下旧有鲁智深像,又言江浒人掘地得石碣,题曰‘武松之墓,当时进征青溪,或用兵于此,稗乘所傳,不尽诬。”(卷六《宋江》)[10]可见《水浒传》中鲁智深葬六和塔下以及武松为其守灵的描写对后世影响之巨。而《水浒后传》写呼延灼等人看望武松一段,既是对《水浒传》故事情节的延续,也充分表达了陈忱对梁山英雄人物魂留江南的崇敬情结。

出了寺门,过了断桥,沿堤步去。正值望夜,月明如画,湖山清丽,好一派夜景。原来临安风俗是怕月色的,游湖都在已午未三时。此时初更天气,画船空冷,湖堤上悄无人迹,愈觉得景物清幽。柴进挽了燕青的手,见两三个人同一美人席地而坐,安放竹炉茶具,小童蹲着扇火。听得那美人唱着苏学士“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套《水调歌头》,真有留云过月之声,娇滴滴字字圆转。月光照出瘦恹恹影儿,淡妆素服,分外可人。燕青近前一看,扯了柴进,转身便走道:“我们回去罢。”柴进道:“如此良夜,美人歌得甚好,何不再听听去。”燕青低低说道:“这便是李师师,怕他兜搭。”(第三十八回)[2]1131-1133

浪子燕青为什么怕李师师“兜撘”?原来《水浒传》中有所描写:“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4]1109有了这段“前缘”,故而燕青害怕李师师兜搭。但最终,梁山好汉与京城名妓还是在“销金窝子”西湖之滨“兜撘”上了,并在一起喝茶饮酒:

到葛岭边,背山面湖,是最胜去处。王小闲推开竹扉,一带雕栏护着花卉,客位里摆设花梨木椅桌,湘帘高控,香篆未消,挂一幅徽宗御笔画的白鹰,插一瓶垂丝海棠。檐前金钩上锁的绿衣鹦鹉唤道:“客到茶来!”屏风后一阵麝兰香,转出李师师来。不穿罗绮,白苧新衫,宫样妆束,年纪三旬以外,风韵犹存。……献出龙井雨前茶。李师师将绒绢抹了碗上水渍,又逐位送来。……王小闲到来道:“湖船在西泠桥,请爷们下船。”李师师又去更衣匀脸,两个丫环抱了衣包、文具,下了船。……王小闲摆过酒来,都是珍奇异巧之物,香爇金猊,杯浮绿蚁。李师师软款温存,逐个周旋,在燕青面上分外多叫几声兄弟。饮至日落柳梢,月筛花影,把船撑到湖心亭,万籁无声,碧天如洗。唤丫环取过玉萧,递与燕青道:“兄弟,你吹萧,待我歌一曲,请教列位。”燕青推音律久疏,乐和接过来,先和了调,李师师便唱柳耆卿“杨柳外晓风残月”这一套,果然飞鸟徘徊,游鱼翔泳,尽皆称赞。(第三十八回)[2]1135-1139

在美丽的西湖边,流落到此的京城名妓又一次与梁山好汉见面。此情此景,作者在描写时究竟是艳羡还是讥讽?恐怕二者兼而有之。但无论如何,能写出这些以“水”为灵魂的江南风物,作者必须得熟悉这些风景人情进而热爱这些风景人情,也就是说,必须要有浓厚的江南文化情结方才写得如此动人。

综上所述,陈忱的江南情结在《水浒后传》中得到颇为充分的展现。具体而言,就是通过燕子矶到宝带桥的“引子”以后,重点描写了太湖和钱塘这两个点。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江南情结的“外化”却具有陈忱在写作《水浒后传》时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个人品格的独特性。

第一,顺承前传与独辟蹊径的结合。

《水浒后传》作为《水浒传》的续书,当然得在很多地方顺承前传。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官逼民反”。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

夫高俅势要,则岂独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仅其一也。若高俅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当莫不各有殷直阁其人;而每一高廉,岂仅仅于一殷直阁而已乎?如殷直阁者,又其一也。若高廉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又将百殷直阁正未已也。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殷直阁也者,每一人又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有宁宇乎哉?(第五十一回回前总批)[11]948

这就是官逼民反的社会现实!《水浒后传》对此也多有反映,如阮小七与张别驾的斗争、顾大嫂与毛孔目的斗争,以及饮马川等地的聚义等。但后传并没有停留在前传的基础上,而是独辟蹊径,写出了李俊等人太湖反渔霸巴山蛇丁自燮的故事,而最后的结果却是英雄与渔霸约法三章:第一,适逢灾荒之年,一府百姓秋粮由“丁自燮代纳”;第二,将“三千多斗”米谷分散给“附近居民并各佃户”;第三,“太湖不许霸占假做放生湖!大小渔船抽过的税,都要加倍还他。”(第十回)[2]304这三条,都是关乎苛捐杂税的问题,关乎渔民和农民的温饱问题,在《水浒传》中似乎未曾涉及,而陈忱笔下的英雄人物却能站在江南水乡民众的基础上想问题,这就是在描写“官逼民反”的基础上的独辟蹊径之举。

正因如此,这一段斗渔霸反租税的故事深受广大民众的喜爱和欢迎。此后,在京剧舞台上有一个盛演不衰的剧目《打渔杀家》,据研究,就是取材于这一段描写:“一名《庆顶珠》,又名《讨渔税》。似取《水浒后传》中李俊事改编而成”。(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12]

第二,家乡情结与爱国情怀的结合。

陈忱具有浓厚的江南情结,因为江南就是他的家乡,在对太湖的描写、杭州的描写之中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但如果将这种家乡情结放大,就是家国情结,结合书中描写的背景,就是南宋情结,就是维护半壁河山的爱国情怀。请看书中描写:

乐和道:“我还有杞人之忧。看那西湖之水,钱塘门一带几与城平,倘一时用起兵来,湖中水满引来灌城,恐怕不浸者三版。”李应道:“你这远虑倒也不差。”柴进回头向北道:“可惜锦绣江山,只剩得东南半壁,家乡何处?祖宗坟墓,远隔风烟。如今看起来,赵家的宗室比柴家的子孙也差不多了。对此茫茫,只多得今日一番叹息。”(第三十八回)[2]1124-1125

结合陈忱生存的时代,《水浒后传》中这种寄托于江南的爱国情结是有现实依据的。小说中的金国与现实中的后金,小说中南宋与现实中的南明抗清力量乃至郑成功的依托台湾抗清,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因此,陈忱要写李俊海外建国并奉南宋正朔,其间,隐隐约约寄托着对孤悬海外而抗清之志不减的郑成功的希冀和愿想。更何况,《水浒后传》的作者陈忱本身就是一个抗清志士:“顺治间,曾参加叶桓奏、吴炎、顾炎武、归庄、顾樵等名士组织的惊隐诗社(又名‘逃之盟)。”(袁世硕《水浒后传前言》)[2]1惊隐诗社,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秘密抗清团体。陈忱托名《水浒后传》为“古宋遗民著”,也是这个道理。

第三,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的结合。

仔细比较,《水浒后传》对于太湖的描写和对钱塘的描写在大体相同的基础上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最大的相异之处就是太湖一段写李俊等人与官府渔霸的斗争是刀光剑影、血溅火燃的,是生与死的搏斗。而且整个故事充满了阳刚之气,这是对水浒英雄基本气质的继承。

然而,西湖燕青等人遇李师师一段却写得温柔婉转,缠绵多情。梁山好汉余部乃至好汉的后裔某种程度上都被逃亡到销金窝子的京城名妓所软化、柔化。这种描写,与西湖风光旖旎的环境密不可分,与陈忱出产江南的地脉气息密不可分。当然,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陈忱写作手段的多样性。

但其实,陈忱的这种刚柔相济的写作手段也是从《水浒传》中变化过来的。请看金圣叹的一段妙语:

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絲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第二十三回回前总批)[11]431

在《水浒传》中,“武松打虎”与“金莲戏叔”就是这样相反相成地排列在一起的;而《水浒后传》中,太湖之上的阳刚之气与西湖边上的阴柔之美也是这样有意识的排列,只不过中间隔离了若干回故事而已!

第四,民众喜好与文人趣味的结合

除了体现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的对比之外,太湖和钱塘这两段深深“外化”作者江南情结的描写还体现了“小说”这种文体“共载”民众喜好和文人趣味的特点。

太湖上智斗巴山蛇一段,所体现的主要是民众的愿望,是《水浒传》这种市井小说代表民众心声的必然产物:杀富济贫,反对苛捐杂税,打尽不平方太平。但是,《水浒后传》毕竟不同于《水浒传》,它不是世代积累型小说而是文人借助民众小说来宣扬自家心境的载体。故而,它没有太多的鲜血淋漓的杀戮,只是让好汉们将巴山蛇痛加惩罚之后,“倪云、高青扯了吕太守,费保、狄成揪了丁自燮到船中,扬帆而去。到半路抛在荻洲上,乘风去了。”[2]305多么潇洒,多么率意,多么轻松!杀两条命算什么?对于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惩罚其钱财,打击其威风,磨灭其心志,摧毁其精神,这才是反抗者最大的“惬意”和“释放”。但这里面已经带有文化人的思考,从作者与作品之关系看问题,这就是“俗中雅”!

西湖上遇李师师一段则相反,所体现的主要是一种文人趣味。

本来,作者写李俊等人海外建国称王了,已经没有必要再写后来的钱塘一段。但是,如果就此终结,一是没有充分展示作者的爱国情怀,因此必须加上护驾回钱塘一段;二是没能充分体现作者的钱塘情结,既然前面写了家乡北面的太湖,怎么能将家乡南面的钱塘轻轻放过?还有第三,太湖斗巴山蛇一段,并不能充分展示文人趣味,必须到西湖这个人文荟萃之地,文人气息才能得到无尽的释放。

于是,作者续写了李师师与燕青的故事,而且写得那么风流蕴藉、摄魄销魂。

众人说说笑笑,燕青低着头,再不开口。李师师余情不断,叫道:“兄弟,我与你隔了多年,该情热些,怎地反觉得疏落了?难得相逢,到我家里宽住几日。妈妈没了,是我自作主张。”燕青道:“有王事在身,只怕明日就要起程。”(第三十八回)[2]1137-1138

其实,根据宋人所写的《李师师外传》,李师师在北宋灭亡、金人破汴之时就吞簪自尽了。

未几,金人破汴,主帅闼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乃索之累日不得,张邦昌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13]

而宋元间的讲史话本《宣和遗事》所记李师师结局则是:“是时徽宗追咎蔡京等迎逢谀佞之失,将李明妃废为庶人;在后流落湖湘间,为商人所得。因自赋诗云: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衫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14]李师师这种“民间版”的结局也甚是凄凉,令人嗟叹。既如此,陈忱何以要涉厚誣李师师之嫌写下这位汴京城名妓在销金窝子西湖上苟且偷安的低俗媚态?除了表达自己胸中的民族感情、爱国情怀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传统文人认为女人祸水论心态的自觉不自觉流露。谓予不信,请看作者借书中人物燕青之口说出的话:“燕青道:‘这贱人沐了太上皇帝恩波,不思量收拾门头,还在这里追欢卖笑,睬他怎的?”(第三十八回)[2]1133-1134 “浪子”燕青,竟然说出这种“大头巾”的话来。其实,这不是燕青的话,而是陈忱的话。陈忱既要写风流故事,又要发表道学理论,说到底,这是陈忱的悲哀,从写作的角度看,这就是雅中之大俗。

然而,“俗中雅”也罢!“雅中俗”也罢!都是在《水浒后传》作者陈忱浓厚的江南文化情结中得以顽强体现的!

参考文献:

[1]  陈会明.陈忱生平事迹及有关问题的辨正[J].明清小说研究,2005(2):191-201.

[2]   陈忱.水浒后传[M]//古本小说集成:第四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3]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   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5]   郦道元.水经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458.

[6]   高启.高青丘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02-803.

[7]   查慎行.查慎行全集:第九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7:1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