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的力量

朱永新

很高兴在2019年岁末的辞旧迎新之际，能够跟大家有一次面对面的交流。新教育种子计划，是我特别看重的一个项目，大家都知道，在2010年，在新教育发展最关键的时候，我们开始启动了种子计划。后来，我的一个好朋友徐锋先生还专门拿出100万，支持我们整个种子计划的活动。因为在新教育发展过程中，总是需要一些最重要的骨干，最重要的基地，最重要的学校代表、教师代表能够起一个引领的作用，带头的作用，推广的作用。我写过一首诗《新教育的种子》。这首诗后来谱曲成为了一首歌，差不多反映了我对种子的理解，对种子教师的期待。

新教育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它是民间的一个教育变革。尽管它和行政有很多联系，有160多个教育局跟我们合作，但是并没有行政的力量直接驱动。我们对学校、对一线的老师，也没有直接管理的力量。这就更需要有一批怀有理想、怀有激情、怀有对新教育的深刻的理解和深厚的感情的人，来推进我们的新教育。

其实，新教育仅仅靠行政的力量，是走不远的。我们有一些新教育实验区、实验学校，因为换了局长、校长，新教育就停滞了。后任的局长、校长，对前任局长、校长做的事情一概不做，不管好还是不好，不管对还是错，这种情况在中国许多的行政部门都有。在我们新教育也出现过。

所以，我在苏州发起新教育实验伊始，就没有用行政的力量。本来我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完全可以要求教育局长，所有的学校都必须做，但我没有这么做。为什么没这么做？因为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不当市长。我用市长的力量越是强化的东西，我走了以后可能越是翻牌翻得快，打脸打得响。所以，我坚持不用行政力量发号施令，我到苏州各个学校都很少讲新教育。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有对新教育的认同和理解，对新教育没有感情，你即使今天做了，明天我走了你也会丢掉的。这一点我是很清晰的。

但是，如果有种子教师就不一样。比如说顾舟群老师，她就是我们新教育的种子，是我在苏州的时候播的一个种子。尽管她可能做得并不是最好的，也不是影响最大的，但是至少在她的教室里，是坚守着做的，是不断延续下去的。所以我觉得新教育深耕的价值，必须寄希望于种子教师。

当然，光有种子教师是不够的，更应该有种子学校，甚至于未来还有种子实验区。种子教师、学校、区域，应该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根基在种子教师，没有种子教师，就没有种子学校，也没有?种子实验区。

我们现在用很大的精力来做种子学校，因为教师毕竟是个体的，学校就是一个群体。种子学校的价值跟种子教师的价值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是不可替代的关系。我们新教育种子学校项目组的同仁，大部分都是新教育的老校长。像奚亚英校长已经跟着我20年了，最近獲得了《中国教育报》“全国推动读书十大人物”荣誉称号。她有很多荣誉，她不管到哪里，即便退休了，做民办学校还在做新教育。一个校长会带动一个学校的力量，校长毕竟是一个学校总体发展的总设计师。所以，虽然种子教师非常关键，但仅仅通过教师还不够，新教育想要呈现整个教育生态，学校是很重要的。新教育在全国有5200多所实验学校，但是真正让我们能够拿出来说的新教育示范校、新教育样板校，我们新教育做得响当当，什么项目、什么课程都全面实施的学校，为数不多。

喜喜老师做新教育种子学校，我很赞赏也很支持。我觉得这是我们应该重点推进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我一直期待，至少在中国主要的省市自治区，都应该有一所拿得出来的新教育种子学校或者说新教育种子示范校。在这个学校里，每天把“晨诵午读暮省”的生活方式，新教育的十大行动，新教育的主要课程，全部实实在在地在实施，在探索。它全面反映新教育理念，新教育行动，新教育课程的主张，在建设完善的过程中一步步往前推进，坚持追寻理想。

我特别期待，至少我们在座的这些今天来开会的学校，我们率先把它建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教育实验示范学校。喜喜老师最近写的《新孩子》系列童书，其实就是把我们各个学校发生的那些最精彩的故事、那些最优秀的案例，集中起来了，是一个理想中的新教育示范学校的影子。所以我给她写了个评论，我认为她这套教材，应该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教育小说。什么叫儿童教育小说？现在也有打着儿童教育小说旗号的一些儿童文学，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教育小说。儿童教育小说，第一，传播正确的教育理念。因为我们很多儿童文学书，传播的教育理念本身就有问题;第二，它要有比较成型的、有体系的、大家可以复制的、可以推广的一些好的教育方法。通过这个教育小说，大家看了以后知道怎么做，父母知道怎么做，老师知道怎么做，学校知道怎么做。所以我也很期待喜喜即将完成的这套书，是一个未来的种子学校、示范学校的一个样本，它就是我们理想中的模样。当然不是用说教的方式，而是用形象的方式，来表达这样一个新教育理念。

实验学校，是基于实验区和教师中间的一个关键的桥梁。学校做起来了，教师必然会成长起来，必然会带动整个教师队伍的发展。学校做好了，对实验区的发展会有很大的推动作用。我们“种子学校”项目组的程怀泉老师，退休前就是一位校长，就是安康的第一粒种子。我到他学校去时，他还不是新教育实验学校，但是他的学校有晨诵，校园里有醒目的一行字：“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当时他虽说还不是新教育实验学校，却比我们很多实验学校做得还要好。在他的影响下，安康整个汉滨区参加新教育实验。他退二线了，又?在高新区做新教育实验，现在高新区已经全面启动。一个好的校长，他的带动力远远超过一个教师。接下来新教育可能会有很多新的、合作办学的机会。退下来的一些优秀校长，还可以到我们新的学校延续他们的教育生命。

现在我们种子学校的面还不够广，参与的学校还不够多，另外整个的指导力量也还不足。我期待我们群策群力，让种子学校项目有更好的发展。

我同时想说的是，我们现在的新教育实验学校，跟我理想中的未来的学校之间怎样去进一步打通的问题。刚刚牟校长让我签名的《未来学校》，是被《中国教育报》评选为今年年度十佳的著作。这本书六月份出版，半年时间已经加印五次，香港也出版了繁体字版，世界上最大的出版公司麦克劳希尔教育集团已经引进了英文版的版权。有专家认为，这本书中关于未来学校的理念，不仅在中国，就是放在世界范围也是最先进的，对未来学校的构架和理念一点也不落后;它的系统性和完整性，超出了许多国外关于未来学校的著作。

在做新教育的过程中，我经常想，我到底把大家带到哪里去？这是我给自己一个很大的问号。不能说每天都在问，但是的确经常在问自己。毕竟5000多所学校那么多老师和学生跟着你在走，那你把大家带向何方？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进步，学校就不会进步;如果我没有理想，学校就不会有理想;如果我不能够看得更远，学校就不会走得更远。所以我的确很用心地在思考这件事。

我们现在这样的学校，是不是就是一个理想的状态？我们是不是简单的课程修修补补，形式稍微做一些变化，加一些好的课程就是我们理想的学校？20年前写《我的教育理想》的时候，那个时候理想学校的模样，基本上没有突破现有学校机构的模样，是基于现有学校的现状提的一个理想。但是，20年后的今天，互联网的发展，人工智能的发展，大数据的发展，区块链的发展，以及整个社会发生的变化，是我20年前根本想不到的。

20年前，谁会想到买东西不到商店去啊？科幻小说也很难想到，但现在做到了。我家对面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从来不到菜场、商店的，他们家里所有的生活都是靠互联网来完成的。10年前我们谁想得到我们存款取款不到银行？现在很多人都预测未来实体银行会消失。

整个世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就在想，教育能不变吗？教育必须得变，?教育如果不变的话，你怎么去跟上这个时代的发展。我们传统的学校是怎么产生的？是适应大工业生产的需要产生的，一个社会的知识相对封闭、相对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就必须把整个教育资源集中到一个称之为学校的地方。工业化时代需要大量的掌握知识的人才，学校是最好的传授知识的地方。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个知识泛在化的时代。什么叫知识泛在化？就是到处都有知识。你在这儿打开手机就有知识，你在家里打开电视同样有知识……未来互联网时代，甚至于可以不需要这些移动终端。你到哪里，都可以得到你所需要的东西。

那我为什么要到学校来？我到学校来的理由是什么？这就给我们提出了很大的挑战。台湾地区前几年就通过了一个关于在家学习的教育法案。美国更不用说了，现在每年有200万到300万之间的人，不到学校去学习了。我前两年到美国斯坦福大学去，那里面就有一个斯坦福网络高中，这个高中是没有校园的，学生每周两天在网络上学习，其他的5天自己安排。而且这个高中很牛啊，进去都要经过严格的挑选，因为他只有600个名额，是全斯坦福地区最牛的高中之一。

未来的学生，不一定每天按部就班到学校来，所以我们每个校长就要考虑一下：我这个学校，在未来，它靠什么立足？它怎样才能够吸引我们未来的孩子到我们学校来？所以我提出了学习中心的概念。所谓学习中心，就是你要做到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就是讓孩子必须得来。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让他必须得来？所以我经常讲我们学校要成为汇聚美好事物的中心，让学生在这里能够幸福，让学生在这里能够和最好的自己相遇，能够发现自我，成就自我。但现在看来这还不够。要做到这个也不容易，因为一个学校的力量要做到让所有的学生都能够喜欢，让所有的学生都能够找到自己，其实并不容易。所以我提出每一个学校要尽可能有他的不可替代性，每个学校要尽可能在一个领域做深、做精，就是我过去一直讲的特色学校。过去讲的特色仅仅是特色，就是说我这个学校有自己鲜明的特色，比如说我们的奚亚英校长的学校，它的艺术特别强，那是它的特色，想学艺术的人优先到我们这里来。

其实，一个学校，他只要在某一个领域真正有很强的竞争力，它一定会有不可替代性。所有的商品，所有的需求，不可替代性，唯一性，它就永远不会被打败。就像过去生产西装都是统一标型的，是统一个牌子的，它最多分大号中号小号，未来市场不是这样。未来的市场是onlyone，它完全是根据你的身材定制的，像我们现在把西装穿到身上，或者领子不合适、或者袖子不合适、或者腰不合适，肯定总有一个是你不合适的，要找到完全合适的是很难的。

学校未来也是这样，就是你一定得找到适合孩子的最好的学校。我们新教育种子学校在发展的过程中，要利用整个新教育资源，帮助他们一起去打造一所有特色的学校。我甚至想，我们有没有可能率先在我们种子学校里面，来实施未来学习中心的理想？怎么做呢？比如说，寒暑假，尤其是暑假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有没有可能，在我们种子学校内部，进行课程资源共享。比如宜宾的孩子，到厦门去两个星期，除了看厦门的景点以外，更重要的是了解海洋文化，因为宜宾属于内陆地区，孩子们到那儿去学习两个星期甚至一个月的海洋文化课程，那就会非常精彩。反过来福建厦门的学生，想了解中国的酒文化，就到四川宜宾去，五粮液在那。要了解恐龙文化，到山东诸城去;要了解中原文化，到河南洛阳去。其实这也是我们乡土教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把这个课程做好了、做到极致了，它同时就可以开放成一个社会的资源。作为未来的学习中心，它应该是这样的一种格局。我们慢慢地往那个方向去寻找。

再就是我们对我们的学生的要求，是不是可以让他们更自由一些？我们是不是允许我们的学生在校内自学？就是说他可以不到教室上学，他可以申请去图书馆、实验室。学校图书馆可以开放，甚至于为学生定制需要的实验室。现在夏青峰校长在北京中学已经这样做了。北京中学有一个小学部，学生可以跟学校申请不上课，在图书馆里学他自己需要的东西。当然，不上课不是说不管学生，不上课的学生往往是优秀的学生，就是他自学能力很强，我课堂里讲的他都懂了，那么教师一般会做一个事先的测试，不上课得先看看基本部分是不是掌握了。至少要达到60%以上的程度基本能过关了。不用100%都懂，因为还可以继续学嘛！其实是做得到的。记得我在初一的时候，就把初二、初三的数学题全部做完了。我记得很清楚，初一的暑假，就是自己看书、自己做题目，就解决了。后来上数学课，我就玩儿、看小说了。

另外，我们是不是有可能做一些项目式学习，允许学生来选择。我们新教育的科学课程非常理想，我建议大家跟我们的新科学研究所郝京华所长加强合作和联系。他们现在研发的6门工程类STEAM的项目做得非常棒。郝京华老师告诉我，不仅在中国，放在全世界看，也是最高水平的课程。它是在引进国外的指定课程的基础上，重新设计的6个领域，他把每个工程领域选择一个方面，这样就是可以举一反三，有着严格的逻辑关系。把这些课程率先引到我们种子学校去，我们新教育自身的一些好课程要推广。

我们虽然处在当下，但是我们眼里一定要有未来，一定要把未来的事情尽可能地多想。你想得越清晰，你的行动就越显效果。所以我建议《未来学校》这本书，你们还是要好好地琢磨。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畅想，其实是一张蓝图。这个蓝图靠我一人没法把它变成现实，要靠大家。如果在我们学校率先一点一点做了，看看哪些是可行的，在我们学校里就可以先做起来，那么也许我们就是中国的未来学校的一个典范。

所以我觉得对新教育种子学校来说，课程的深耕，是两条线的深耕。一条线就是我们现在新教育已有的这些课程、已有的十大行动。怎么去深耕？很坦率地说，就是我们这十大行动，有一些在我们的新教育实验学校都还没有做起来，或者说即使做了也做的是皮毛，没有真正课程化，没有真正做深做实。我想找一个新教育十大行动全面实施的学校，还真不好找。我可以找到晨诵做得很好的，可以找到书香校园做得很好的，可以找到写作做得很好的，但是我很难找到十大行动都做得很好的学校。这不怪你们，这是我们新教育研究院深度开发得不够，没有形成一个比较好的操作手册。尽管10年前我就开始启动新教育的操作手册，现在陆陆续续也出版了一些，但是这些操作手册培训推广力度还不够。另外有一些是我们自身深耕得也不够。比如说理想课堂，我们的理念是很清晰的，但是怎么去变成一个有效的课堂教学模式？能够像杜郎口一样、洋思一样，让大家知道12345的步骤怎么做。这个可能还不够。我们在日照也开了理想课堂研讨会，我也提出了理想课堂的六个维度三重境界，但是具体怎么去做呢？复习怎么复习呢？开启怎么开启呢？评价怎么评价？这些东西我们还是做得不够。样板性的学校也不多。

我想，接下来是不是有可能，我们种子学校里面也适当做些分工，有些学校就重点把一个行动做成一个样板，操作性很强，甚至形成我们自己的操作手册。尽管新教育出版了操作手册，可能这个操作手册的可操作性本身还不强，我们还可以在其基础上再完善，形成我们种子学校的操作手册。大家拿到这个东西，就可以到其他学校去推广。如果有十所学校，一个学校做好一个大行动就很了不起，我觉得这对新教育本身也是一个很大的贡献。

我们的新艺術教育、新生命教育之类，这些明显具有新教育品牌和内涵的课程和项目，把它做深、做透、做实。今年新教育在人民大会堂领到了国家级的教学成果一等奖。我还有一个期待：下一届国家教学成果奖，我希望我们种子学校能够积极申报。从不同的学校层面申报，申报其中的一个行动或者是一个课程，然后你把它做深、做透而且有效果，这个我觉得完全可以申报。所以我很期待第三届我们新教育的教学成果能够更多地获奖，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

总而言之，对我们新教育的种子计划项目，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推动，一直在期待。过去呢，我们在教师的层面上做了不少工作，包括张硕果老师从2014年开始，协助喜喜分管这个种子计划项目，但是后来一直没有真正地做起来。我很高兴，你们现在真正行动起来了。因为你们的这个微信工作群我是天天看啊，尽管没有说话，但是我一直在关注着大家。可能各个阶段还不是很平衡，各个项目也不是很平衡，但是应该说动起来了。这样一个构架，我觉得也非常好。从新教育来说、从我来说，我们的一个使命就是给大家做好服务，给大家帮助，给大家提供最好的资源。就像今天，“蒲公英童书馆”创办人颜小鹂女士就来给大家送福利：她为新教育种子计划项目捐赠了一万多本最好的图画书。我相信，众人拾柴火焰高，每个人心为火种，我们自己能够温暖自己，也能够温暖这个世界。

期待新教育的种子，能够用温暖的力量去创造更美好的明天。

（作者单位：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会、中国教育政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