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秦汉“盐神”记忆
2020-10-12王子今
摘 要:《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传·巴郡南郡蛮》有关“盐水”“神女”的记载,是迄今所见最早的关于“盐神”崇拜的信息,是体现比较早的“盐神”记忆的文献载录,是宝贵的盐史资料。《太平御览》引《世本》又可见“盐水神女”名号。有学者解说巫山“神女”,也以为与“盐”有关。此说涉及盐运通道的历史纪念。相关文化现象发生于以“巴盐”“巫盐”为中心的盐文化区,正与我们有关盐业区域开发史以及盐运史的知识大体一致。“盐神”特殊的形象,体现出初始性、朴素性、非经典性的特点,而成为后世多种形态的“盐神”崇拜的滥觞。从盐业史、神话史、意识史的视角对其考察,都有积极的学术意义。
关键词:战国;秦汉;盐神;盐水;神女;巴盐;巫盐中图分类号:K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9864(2020)03—0003—08
盐,对于社会生活有特别重要的意义。《管子·海王》曰:“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①王莽曾经在颁布经济政策的诏书中也强调:“夫盐,食肴之将。”② 或说:“夫盐,国之大宝也。”③ 国计民生的需要,促成了盐业生产的发展。秦汉文献始见体现社会“盐神”崇拜的信息,当是信仰世界中的“盐神”及相关社会意识的反映,可以将其看作关于盐业史进程的特殊文化遗存。
所谓“盐水”“神女”,即“盐神”传说发生于“盐阳”“盐水”“巴氏”所在地方,正与我们有关盐业区域开发史以及盐运史的知识大体一致。可以说,“盐神”在当时信仰世界中特殊形象的出现,与盐业生产、盐运的进步相关。“盐神”崇拜后世的发展,呈现出纷杂多样的形态。其源头,可以追溯至《后汉书》有关“盐水”“神女”的记载。
一、“盐水”“神女”
正史有关“盐神”记录,可见《后汉书》所记载有关“盐水”“神女”的情节生动的神异传说:
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沈,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所谓“盐水”“盐神”故事发生在“盐阳”。李贤注引《荆州图副》、盛弘之《荆州记》《水经》及《水经注》,对相关背景与情节有所补说:
《荆州图副》曰:“夷陵县西有温泉。古老相传,此泉元出盐,于今水有盐气。县西一独山有石穴,有二大石并立穴中,相去可一丈,俗名为阴阳石。阴石常湿,阳石常燥。”盛弘之《荆州记》曰:“昔廪君浮夷水,射盐神于阳石之上。案今施州清江县水一名盐水,源出清江县西都亭山。”《水经》云:“夷水别出巴郡鱼复县。”注云:“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澄清,因名清江也。”①
《后汉书》前称“盐水有神女”,后称“盐神”。李贤注引盛弘之《荆州记》则直称“盐神”。《后汉书》“廪君”故事,应是较早的关于“盐神”的文献记录。
所谓“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或许是对“盐水”“温泉”“水有盐气”,即导致“阴石常湿”情形的神话描述。当然,进行其他解说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太平御览》引《世本》曰:“廪君乘土船至盐场。盐水神女子止廪君。廪君不听。盐神为飞虫,诸神从而飞,蔽日为之晦。廪君不知东西,所当七日七夜。使人以青缕遗盐神,曰:缨此,与尔俱生。盐神受缕而缨之。廪君应青缕所射,盐神死,天则大开。”② 其“盐神为飞虫,诸神从而飞,蔽日为之晦”等文字,记录了“诸神”起飞“蔽日”的异常景象。“群神”模糊表现了神异群体的出现。而所谓“至盐场”及“诸神从而飞”等情节,也都是前引《后汉书》所没有显现的。
二、“巫盐”“神女”说
有学者认为,巫山神女传说与“巫盐”有关。
任乃强《说盐》写道:“川鄂接界的巫溪河流域,是与湖北神农架极其相似的一个山险水恶,农牧都有困难的贫瘠地区。只缘大宁的宝源山,有两眼盐泉涌出咸水来,经原始社会的猎人发见了。(相传是追神鹿至此。鹿舐土不去,被杀。因而发觉其水能晒盐。)进入煮盐运销之后,这个偏僻荒凉的山区,曾经发展成为长江中上游的文化中心(巴楚文化的核心)。即《山海经》说的‘臷民之国,又叫‘巫臷,又叫‘巫山。(今人称巴峡南北岸山为‘巫山十二峰,以北岸神女峰为主峰。乃是唐宋人因宋玉《高唐》《神女》两赋附会成的。其实宋玉所赋的‘神女是指的巫盐。巫溪沿岸诸山,才是巫山。)《大荒南经》说:‘有臷民之国,为人黄色。帝舜生无淫,降臷处。是谓巫臷。巫臷民朌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郭璞注:‘谓自然有布帛、谷物。)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此书描写极乐世界,都用鸾凤自歌舞来形容,如‘丹穴之山‘軒辕之国与‘嬴民封豕皆然。此言臷民不耕不织,衣食之资自然丰足,岂非因为他拥有食盐,各地农牧人,都应其所需求,运其土产前来兑盐,遂成‘百谷所聚之富国乎?”①
其实,萧兵在楚辞研究的论著中已经说到“盐水神女”与“巫山神女”的神秘一致性。论者指出,“自荐”体现的“人神婚姻故事里包含着性的献祭和牺牲”,“在最初的传说里,这种神女的栓会原型却是献身的圣处女无疑”。“巫山神女的‘云雨高唐实际上以‘遗迹的形态反映了妇女从群婚到偶婚时代的‘赎身行为(应该注意到,传说反映的史实比传说风行的时代,尤其比传说的记载和描述古老得多)。”萧兵对相类同的传说的评论中说到了“盐水神女”:“《九歌·河伯》并非表现河伯娶妇,而是描述河伯跟他的‘妻子洛嫔从‘河源昆仑直奔东海的嬉游。”②“‘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这美人就是洛水女神宓妃。她应与巫山神女、涂山氏、盐水女神、湘江女神、汉水女神等等一样以山川之神兼着高禖女神。”③ 我们看到,“盐水女神”“愿留共居”,“暮辄来取宿”的表现,确实与“巫山神女”“愿荐枕席”,“王因邢之”④,即萧兵所谓“巫山神女的主动献身”⑤,颇为相近。
任乃强在关于“巴盐”的论说中,甚至判定了与“盐”有关的宋玉“《高唐》《神女》两赋”创作的具体年代。他认为,秦楚战争所激烈争夺的战略目标,包括巴盐产地:“秦灭巴蜀时,楚国亦已夺取巴国东部地盘至枳(今涪陵县)。几于完全占领了巴东南骈褶地区的所有盐泉。在秦楚对立之下,楚人扼制向秦地行盐。仅才这样对立了八年(公元前316—前308年),秦国的巴、蜀、汉中三郡人民克服不了缺乏食盐的痛苦,迫使秦不得不大举十万远征军浮船伐楚。直到夺得安宁盐泉与郁山盐泉,建立黔中郡(《六国表》与《楚世家》有明文)后,初步解决了盐荒问题,才得安静二十余年。但在这二十余年中,楚国又因大江水运之便从枳夺去了郁山盐泉,使秦人再感盐荒的压力,于是秦国开展了再一次争夺巴东盐泉的大举。公元前279年(秦昭王三十六年,楚顷襄王二十年),一面命白起绕由东方的韩国地界,突袭楚的国都,拔鄢郢,烧夷陵,截断楚国援救巫黔中的道路,一面助蜀守张若再次大发兵,浮江取楚巫黔中。这次两路大举相配合,克以全部占有巴东盐泉地区(《楚世家》与《六国表》亦有明文),反使楚国断了食盐来源。于是顷襄王率其众奔陈,去仰给淮海食盐。是故苏代说,‘楚得枳而国亡(在《燕策》),谓枳为巴东盐泉枢纽之地,当秦人所必争,争之不得,则不能不出于灭楚也。”任乃强又写道:“秦国这次先灭楚社稷,以其地为南郡。大概因为巫黔中的楚人拚死抵抗,第二年(楚顷襄王二十二年)张若才取得了枳与巫山,再一次复立黔中郡。但是,楚人不能甘心丧失了巫黔盐源,促成了上下一心的新团结,如大盗庄蹻,也率其众拥楚仇秦。只不过一年时间,顷襄王二十三年,因‘秦江旁人民反秦(《六国表》),‘乃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复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楚世家》)。这说明,顷襄王亡失鄢、郢、巫、黔只一年,又复国于郢,仍自据有巴东盐泉。起码也复占有巫山盐泉,建立巫郡,楚人不再闹盐荒了。宋玉的《高唐》《神女》两赋,便作于此时。那是歌颂巫盐入楚的诗赋。把食盐比为神女,犹廪君故事(在《后汉书》)说的‘盐水女神是一样,并非真有一个神女来自荐枕席(另有分析文字从略)。大约在考烈王之世,楚仍失去了巫黔中,迫于东徙巨阳(考烈王十二年),秦乃第三次占有巫黔中,仍为黔中郡,并为秦始皇三十六郡之一。”①秦对于“巫盐”生产资源所在地的控制,有的学者有这样的表述:“秦灭巴后,与楚人展开了对盐的争夺,并很快控制了三峡地区的盐,三峡之盐便成为秦统一六国的重要资源。”②
所谓“盐水女神”与“《高唐》《神女》”一样是“把食盐比为神女”的说法,对于盐史及与盐相关的社会文化的认识,是有积极意义的见解。
三、“巴盐”神话
任乃强曾经在回顾夏商史的时候说到“盐”的作用,其特别关注“巴盐”。关于《山海经》所见盐史信息,他写道:“其《大荒西经》还说:成汤伐夏桀,斩其卫士耕。‘耕既立,无首。走厥咎,乃降于巫山。文把他叫作‘夏耕之尸。分析这章神话所表达的史事,应是夏桀这个大奴隶主,纠集为他耕种的奴隶群,抵抗成汤。这批奴隶的首领,被成汤杀了。奴隶们逃到巫山,投效于臷国。所以说他无首,而称为‘夏耕之尸。等于说:夏桀的耕种奴隶们早已知道巫臷这个地方也产盐,不只解池才有。还可能他们原是耕的三苗地区的土地。每当解盐接济不到,也兑过巫臷的盐。所以当夏桀命令他们抵御成汤,兵败国亡之后,他们便直跑来投附巫臷了。”任乃强接着写道:“同篇还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咸在。丰沮,显然指的盐泉。玉巫两字,篆书常易相混。玉门有可能原是指的巫山河峡。灵山,也可能就是巫山字变。由于盐泉之利,聚人既多,农牧发展不利,猎业大兴,山中百药也被发见了。所以方士(巫)来采药者亦多。巫咸之名,见于《尚书》,为殷商宰相。巫彭即世传为殷太史的彭祖。‘咸彭联称,又屡见于《楚辞》,都可证是实有其人。这可说明:整个殷代,这里仍是一个独立而文化很高的小国。巫朌的朌,郭璞注:‘音颁。颁与巴音近,可能就是巴族的一个祖先。巴族,原是定居于洞庭彭蠡间,巴丘、巴水部位的渔业民,称为‘巴诞(《后汉书》注)。大概是因为有穷后羿所灭。一部分诞民东流,而为今世的蜑族。一部分人西流,依附巫臷,為他行盐经商,从而被称为巫诞了。这与巫颁游巫或许有些关系。巴人善于架独木舟③,溯水而上,销盐至溪河上游部分。整个四川盆地,都有他行盐的脚迹。后遂建成了巴国。其盐循江下行,供给荆楚人民,又促进了楚国的文化发展。近世考古学家就地下发掘材料证明,巴楚两国文化有其共同特点。这恰是先有巫臷文化,再衍为巴楚文化这一历史发展过程的明证。”
任乃强说:“巴东这个地层骈褶带,还有颇多的盐泉涌出。例如奉节南岸的盐碛坝,云阳西北的万军坝,开县东的温汤井,万县东南的长汤井,忠县的 溪和涂溪二井,彭水的郁山盐泉,与长宁县的安宁盐井。除郁山盐泉与大宁盐泉同样是从山地涌出,能很早就被原始人类发见利用,克以形成一个原始文化区外,其他七处盐泉都是从河水底下涌出的,不易为原始人类发见和利用。唯独习于行水的巴人能首先发见它,并在巫臷文化的基础上设法圈隔咸淡水,汲以煮盐,从而扩大了行盐的效果,建成了巴国。并且至于强大到合并巫臷,压倒楚、蜀的大国。只因巴族成为富强的大奴隶主后,偷惰腐化,习气衰老,才被新兴的秦楚所分割了。”①
“瞿唐峡直长三十里,在巫臷上游。巫峡直长百余里,在巫臷下游。两座绝峡封锁着巫臷地区。其北是大巴山,其南七岳,帮助了封锁。只缘下水行盐较易,故两湖盆地自夏代的巴族,到周代的荆楚,都只能吃巫盐。行船,非巫臷人的长技,故他必须使用善于行水的巴族为之行盐。巴族亦藉行盐行之便,笼络得四川盆地的农牧民族,从而建成巴国。巴国日强,逐步吞并了巫臷,专有巴东盐泉之利,在春秋初年楚国也是听命于巴的。但其时沿海盐业渐兴,东楚的人不吃巫盐。所以楚襄王与考烈王在丧失巫黔中后,都向东楚奔迁。但巴、蜀、汉中与南郡的人却不能不食巴盐。所以秦楚都拼命争夺这一产盐地区。这是巴东泉盐的壮盛时代。它与河东解池是一样,从发生到壮盛,大约经过了一万年的时间。由于四周多种新兴产盐区的发展竞争,使盛极一时的解池和巴东盐利,显得日就衰老了。解池受到了海盐,内陆池盐如河套的花马池,宁夏的吉兰泰盐池,西海的茶卡盐池和冀北的多伦等池盐的竞争,丧失了统治地位。巴东泉盐,则大大受到了蜀地井盐的影响,退到从属地位来。但他们还不至于消灭。因为至少还有一部分人需要他。”②
虽然有“‘巴盐与‘盐巴”即“古代三峡的经济命脉”的说法,又谓“三峡地区的盐哺育了巴国先民,孕育了巴国文化”,“先秦时期从巴地出产的盐,远销四方,以致当时的人们都知道巴的特产就是盐,且巴地的盐质量上乘,成为市场上的一种品牌”,于是,“盐巴”成为“产自巴国的食盐在流通中”的名号,“巴盐”“盐巴”成为其经济“地位”的象征③。但事实上,虽然秦汉时期有些商品的地方品牌已经相当响亮④,据古代文献中提供的信息,当时似乎还并没有出现“巴盐”“盐巴”之说。
后世诗文可见“巴盐”名号。如明杨士奇《赠梁本之二首》之二:“蜀山消尽雪皑皑,江水初平滟滪堆。问路遥穿三峡过,之官惟带一经来。林间女负巴盐出,烟际人乘僰骑回。莫叹遐方异风俗,此州元有穆清台。”⑤ 这显然已经是相当晚出的资料了。
四、“盐神”崇拜的滥觞
“盐神”在中国民间信仰系统中的最初出现,即前说巴地的“盐水神女”或“盐水神女子”。袁珂编著《中国神话传说辞典》有关“盐”的辞条有:
盐水 即“夷水”。《世本·氏姓篇》(清秦嘉谟辑补本):“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水经注·夷水》云:“盐水,即夷水也。”参见“廪君”。
盐神 谓盐水神女。见“廪君”。
盐长国 《山海经·海内经》:“有盐长之国。有人焉鸟首,名曰鸟氏。”
盐宗庙 见“宿沙”。
《中国神话传说辞典》“廪君”条写道:
廪君,伏羲裔。《山海经·经海内》: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世本·氏姓篇》(清秦嘉谟辑补本):廪君之先,故出巫诞。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廪君名曰务相,姓巴氏,与樊氏、瞫氏、相氏、郑氏凡五姓,俱出皆争神。乃共掷剑于石,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各令乘土船,雕文画之,而浮水中,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沈,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飞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不知东西所向,七日七夜。使人操青缕以遗盐神,曰:缨此即相宜,云与女俱生,宜将去。盐神受而缨之。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大开……
袁书又引《晋书·李特载记》:“廪君复乘土船,下及夷城”,“阶陛相乘,廪君登之”。休岸上平石其上,“投策计筭,皆著石焉。因立城其旁而居之,其后种类遂繁。”①然而,恰巧并没有引录出现“盐神”字样的段落。《晋书》卷一百二十《李特载记》明确说到“盐神”:
盐神夜從廪君宿,旦辄去为飞虫,诸神皆从其飞,蔽日昼昏。如此者十日,廪君乃以青缕遗盐神曰:婴此,即宜之,与汝俱生。弗宜,将去汝盐神受而婴之。廪君立砀石之上,望膺有青缕者,跪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群神与俱飞者皆去,天乃开朗。
言其地经济形势,称“土有盐铁丹漆之饶”②。“盐”位列最先,显然有特殊的地位。这段文字“盐神”名号五次出现,可以看作正史记录中“盐神”频繁出现的典型文例。
二十四史中,只有《后汉书》和《晋书》出现“盐神”。然而,“盐神”崇拜在民间是长期存在的。
袁珂编著《中国神话传说辞典》所收“盐宗庙”条说:“见‘宿沙。”“宿沙”条又写道:
宿沙 神农臣。宿一作夙。《世本·作篇》(清张澍稡集补注本):“宿沙作煮盐。”《淮南子·道应训》:“昔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艺文类聚》卷十一引《帝王世纪》云:“炎帝神农氏。诸侯夙沙氏叛不用命,箕文谏而杀之,炎帝退而修德,夙沙之民自攻其君归炎帝。”即其事。宋罗泌《路史·后纪四》注云:“今安邑东南十里有盐宗庙,吕忱云,宿沙氏煮盐之神,谓之盐宗,尊之也。”明彭大翼《山堂肆考》羽集二卷“煮海”条云:“宿沙氏始以海水煮乳煎成盐,其色有青、红、白、黑、紫五样。”亦为异闻。①
“盐宗庙”应是对“宿沙”纪念的遗存。《太平寰宇记》载:“盐宗庙,在县东南十里。按吕忱云‘宿沙氏煮海谓之盐,宗,尊之也,以其滋润生人,可得置祠。”②
《山堂肆考》羽集二卷“煮海”条说宿沙氏“煮海”盐色“五样”,学者以为“异闻”③。而山西解州盐池出盐确有赤色者。宋沈括《梦溪笔谈》有关于解州盐池的记述:“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④《新唐书》记载,解州“有紫泉监”⑤。《太平寰宇记》记述解州盐池,“今池水紫色,湛然不流,造盐贮水深三寸,经三日则结盐”⑥。所谓“赤色”“紫色”都令人产生血色联想。
有学者认为,“黄帝与蚩尤之战”即发生“在河东”,“极可能是为了争夺盐这一特殊稀少的自然资源,有可能是为了得到和控制河东盐池”⑦。所谓“蚩尤血”的传说或许与李时珍“盐之气味咸腥,人之血亦咸腥”的知识有关,而所谓“咸走血,血病无多食咸,多食则脉凝泣而变色,从其类也”⑧,亦与现代医学认识有所符合。据栾保群编著《中国神怪大辞典》“盐池神”条,“明·于慎行《榖山笔麈》卷十七:河东盐池,唐时曾有封号,谓之宝应、灵应二池。明初赐额‘灵惠。◇按:《元史·成宗纪三》:大德三年,加解州盐池神惠康王曰广济。《泰定帝纪一》:泰定元年,敕封解州盐池神曰灵富公。”⑨今按:《元史》卷二十二《成宗纪三》:“壬申,加解州盐池神惠康王曰广济,资宝王曰永泽。”《元史》卷二十九《泰定帝纪一》:“敕封解州盐池神曰灵富公。”《元史》卷三十《泰定帝纪二》:“戊戌,遣使祀解州盐池神。”“甲寅,改封……盐池神曰灵富公……”⑩又,《中国神怪大辞典》“盐神”条:“清·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十:古夙沙氏初煮海为盐,遂为盐之神。安邑县(今山西运城东)旧有盐宗庙,即祀此神。夙,又作宿,又作质,神农时诸侯,大庭氏之末世也。见《吕氏春秋》《淮南子》《说苑》《水经注》《说文》。乃今之业盐者不闻祀盐神,何耶?吾乡(福州)业盐之家必祀天后,而夙沙氏更在其先。◇按:盐神除‘盐池神、‘盐井神外,尚有‘盐水神女者,见‘廪君条。”所谓“盐井神”,见《太平广记》卷三百九十九“盐井”条、《太平寰宇记》卷八十五○11。
据嘉庆《重修一统志》载,云南府有“盐泉神祠”,“在安宁州善政坊”○12 。
而小说家言,如宋何薳《春渚纪闻》卷四《杂记》“盐龙”条:“萧注从狄殿前之破蛮洞也,收其宝货珍异,得一龙,长尺余,云是盐龙,蛮人所豢也。藉以银盘,中置玉盂,以玉筯摭海盐饮之,每鳞甲中出盐如雪,则收取,用酒送一钱匕,专主兴阳,而前此无说者何也。后因蔡元度就其体舐盐而龙死,其家以盐封其遗体三数日,用亦大有力。后闻此龙归蔡元长家云。”①清袁枚《子不语》卷一“蒲州盐枭”条:“岳水轩过山西蒲州盐池,见关神祠内塑张桓侯像,与关面南坐,旁有周将军像,怒目狰狞,手拖铁链,锁朽木一枝,不解何故。土人指而言曰:‘此盐枭也。问其故,曰:‘宋元祐间,取盐池之水熬煎,数日而盐不成,商民惶惑,祷于庙,梦关公召众人,谓曰:汝盐池为蚩尤所据,故烧不成盐。我享血食,自宜料理。但蚩尤之魂,吾能制之,其妻名枭者,悍恶尤甚,我不能制。须吾弟张翼德来,始能擒服。吾已遣人自益州召之矣。众人惊寤,且即在庙中添塑桓侯像。其夕风雷大作,朽木一根已在铁索之上。次日取水煮盐,成者十倍。始寤今所称盐枭,实始于此。”② 这些传说,也都是值得重视的民间信仰史资料。
社会意识史、社会思想史信息所见其他现象,如清许光世《西藏新记》所见“盐水佛”③,佛教语言所谓“盐心”④ 等,或许也都体现出对“盐”的神秘认识。各地类似的与“盐”有关的“神祠”,与“盐”有关的神话,可能还有很多。例如,《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中,有四川内江资中罗泉镇的“盐神庙”。该庙于清同治七年(1868)由盐商筹资修建,坐东面西,建筑面积1191平方米,采用中国古代传统建筑方式布局,被看作盐业繁荣和盐文化进步的见证。而追溯“盐神”信仰史的初源,应当重视“盐水神女”故事的意义。
(责任编辑:周 聪)
Memory of “Salt God” in the Warring States and Qin and Han Dynasties
WANG Zijin
Abstract: The records of “salt water” and “goddess” in Volume 86“Nanman Biography·Bajun Nanjun Man”of the “History of the Later Han Dynasty” is the earliest information of the worship of “ Salt God” and the treasure of salt history. The book“Tai Ping Yu Lan” quoted “ Salt Goddess” from the book “Shi Ben”.Some scholars explained that Wushan “Goddess” is also related to “salt”. This theory involves the historical memorial of the salt transport channel. Related cultural phenomena occur in the salt culture area centered on “Ba Salt” and “Wu Salt”, which is roughly consistent with our knowledge about the history of salt industry development and the history of salt transportation. The special image of “Salt God” reflects the originality,simplicity and non-classical characteristics, and becomes the origin of various forms of “salt god” worship in later genera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alt industry history, mythology history, and consciousness history, they all have positive academic significance.
Keywords: Warring States; Qin and Han Dynasties; Salt God; Salt Water; Goddess; Ba Salt; Wu Salt
作者簡介:王子今(1950- ),男,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教授。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中国古代交通史研究”(项目批准号:10XNL001)的阶段性成果。
①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1246.又,《管子·地数》管子曰:“十口之家,十人咶盐。百口之家,百人咶盐。”张佩纶云:“‘咶,‘舐俗字,当作‘甛。《说文》‘甛,美也,《周礼·盐人》‘饴盐,注‘饴盐,盐之恬者,是其证。”(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1364-1365.)《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十五引《管子》曰:“十口之家,十人舐盐,百口之家,百人舐盐。”(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十五:饮食部二十三[M].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复制重印版.北京:中华书局:1960:3839.)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辨误》“以言餂之”条写道:“《管子·地数》篇:管子曰:‘十口之家,十人咶盐。百口之家,百人咶盐。此‘咶字与‘餂字虽异,其义则一。何者?均以口舌取物而已。”(吴曾.能改斋漫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99-100.)
②颜师古注:“将,大也,一说为食肴之将帅。”(班固.汉书:卷二十四下:食货志下[M].北京:中华书局,1962:1183.)
③陈寿.三国志:卷二十一:卫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