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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镇》的交际系统分析

2020-10-12章睿君

艺术评鉴 2020年17期
关键词:分析

章睿君

摘要:作为一部反情节、反传统的剧作,美国剧作家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的《我们的小镇》(Our Town)一剧打破了传统的戏剧结构。本文结合曼弗雷德·普菲斯特的戏剧交际系统理论,分析《我们的小镇》中三层交际系统内部和相互之间的并置关系,以拓宽和延展作品的外延和内涵。

关键词:桑顿·怀尔德   《我们的小镇》   交际系统   分析

中图分类号:J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17-0176-04

在《我们的小镇》中,怀尔德用近乎白描的方式展现了新英格兰一个小村镇的琐碎生活,以此揭示珍惜当下、珍惜时间的人生真谛。为了展现时间这一主题,怀尔德必须要突破传统戏剧的“当下性”原则。因为“从戏剧实现的意义来说,只有某种时间性的东西可以再现出来,而时间本身是无法再现的”(斯丛狄,21)。这个主题就注定了《我们的小镇》在形式上必须不走寻常路。纵观全剧,几乎没有人物性格、没有戏剧冲突、甚至没有戏剧情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规定的戏剧要素几乎消匿于这部剧作之中。本文试图抛开所谓的“主义”,探讨《我们的小镇》这样的实验戏剧在摆脱了亚里士多德式戏剧基本要素的桎梏之后,是如何通过交际系统的并置来实现其可能性的。

曼弗雷德·普菲斯特曾在《戏剧理论与戏剧分析》一书中引入内交际系统、中间交际系统和外交际系统的概念来区分叙事文本和戏剧文本。在他看来,叙事文本存在着三个层面的交际系统:S4、R4和S3、R3位于L3层面,分别代表真实作者、实际读者和理想作者、理想读者,属于作品的“外交际系统”;S2和R2位于L2层面,分别代表虚构叙事者和虚构接受者,属于作品的“中间交际系統”;S/R1则位于L1层面,代表作品中的虚构角色,属于作品的“内交际系统”(图1)。

传统的戏剧文本虽然取消了中间交际系统,却通过非语言代码和一些特殊的叙事功能对这个中间交际系统加以补充,以部分承担起S2和R2的功能。(图2)其中,非语言代码包括“演员的身材和相貌、角色的动作编排与组合、姿态和手势、面具、服装、道具、舞台的大小和形式、布景、灯光等”(普菲斯特,10);特殊的叙事功能则为诸如“讲解员或舞台经理”(普菲斯特,6)等的角色。

剧中的“舞台经理”一角显然帮助该剧超越了传统戏剧的边界,因而带有一定的叙事性。运用这种分析方式,《我们的小镇》可分为以下三层交际系统:

(1)内交际系统:由剧作中除舞台经理角色之外的具体人物,如吉布斯一家、韦伯一家、小乔·克罗威尔、豪伊·纽萨姆、华伦警长、索默斯太太等人物及其对话承担(S/R1 S/R1);

(2)中间交际系统:由舞台、道具、灯光、音乐、哑剧式表演以及本剧中的特殊人物——舞台经理承担(S2和R2);

(3)外交际系统:由作者本人、虚构观众和实际观众承担(S4、R4和S3、R3)。

一、内交际系统中的并置

(一)对话的共时与历时并置

通常情况下,在内交际系统(L1)中,戏剧情节的发展是推进式的进展,即戏剧情节环环相扣,从而形成一条完整的因果链,这些环节也是自成一体、相互独立的。《我们的小镇》没有使用环环相扣的闭锁推进式结构不足为奇。然而,非同寻常的是,哪怕是分属于两个单元的对话,也没有在一个环内自成一体,而是被随意地剪切拼贴在一起,在同一时间内展示多个不同地方的情景,实现了一种共时性并置。

比如在本剧的第一幕中,怀尔德就通过并置拼贴两个不同家庭的日常生活来展现本剧的普遍主题。在这一幕的开头部分,作者没有将吉布斯家清晨的对话与韦伯太太家清晨的对话分开描述,而是让这两个家庭的对话穿插进行。且对话的内容并未展现任何特殊的事件,而是一个极其普通家庭的普通的清晨。作者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有意的,通过并置两个家庭的普通的清晨,怀尔德留下了一个“未定点”,并通过赋予读者和观众一个高于角色视角的通向隐含作者的视角,以让他们在这个“未定点”中发现这个小镇的普遍意义。也就是说,新英格兰的小镇是这样,全美国的小镇也是这样,同样,中国的小镇也可以是这样。此外,现代的小镇如此,过去和未来的小镇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部剧作看似结构松散,特别是人物对话,看似前后关联不大,但同一主题的对话也经常在整部剧作中以历时的方式前后并置。比如,怀尔德在创作第二幕时给家人的信中写道,“我决定很难将所有关于爱和婚姻中——一般的和具体的——东西融合在一起,使之成为一条流动的音乐曲线……一些铺垫性的话又放到了第一幕。艾米:‘妈妈,我……我好看吗?妈妈:‘哦,当然啦。如果他们不好看,我这脸可挂不住”(怀尔德,104)。索莫斯太太在第二幕的结尾处满怀乐观地说:“我确信他们一定会幸福的”。我总是说:“幸福。这是一个伟大的东西!重要的就是要幸福”。而到了第三幕中,索莫斯太太却展现出对生命的另外一种解读,“天哪,生命真是可怕——但又美好”。

(二)人物矛盾心理的并置

人物的矛盾心理主要体现在第二幕剧中人对待婚姻的态度上。同样在创作第二幕时写给西比尔·科尔法的信中,怀尔德提到,“新娘表现出从未见过新郎的样子,她非常害怕和恐惧,向观众求助……父亲也倍感困扰,他抱住女儿,告诉观众说女孩本不应该吵架,说年轻妻子信中有着世上最残酷的焦灼……”于是,明明是两情相悦、两小无猜的艾米丽和乔治在剧中就有了艾米丽的以下对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独。乔治在那边,看上去那么……!我恨你。我希望我是死人”。“可是,爸爸——我不想结婚”。同时,乔治也表现出对婚姻的恐惧,尽管这种恐惧是转瞬即逝的:“妈,我不想长大。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逼我?”同样地,剧中其他参加婚礼的人也表现出对婚姻的复杂情感,比如韦伯太太从吃早饭时便觉得难受了,索默斯太太看见温馨的婚礼却“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会哭”。

此外,在第三幕中,为了展现生与死的主题,怀尔德也并置了初到的死者艾米丽对尘世恋恋不舍的心理以及其他死者对尘世的绝望心理。在艾米丽急切地向舞台经理表达重返到尘世重新活的请求时,其他死者不断劝阻。在艾米丽认识到尘世间的永无止境的痛苦之后,她也决定加入那些无牵无挂的死者行列。将艾米丽在重返人世间前后所表现出的不同态度并置在一起,也同样意味深长。

二、中间交际系统中的并置——虚幻与真实的并置

本剧的中间交际系统(L2)由舞台、道具、灯光、音乐、哑剧式表演以及本剧中的特殊人物——舞台经理承担。如前文所述,本剧是通过白描式的手法真实地展现日常生活的琐碎。然而,在舞台和道具上,却看不到真实的影子。舞台上几乎所有的布景、道具乃至表演方式都是虚构式的。于是,该剧在中间交际系统的层面便呈现出一种虚幻与真实的并置。在本剧伊始,怀尔德就交代了一个“空的空间”。“没有帷幕。没有布景。观众到场时看到的是半明半暗的空旷舞台。”

此外,该剧几乎没有道具:两架梯子便代表了两个家庭,穿过舞台就能从一个家庭来到另一个家庭,上下梯子则代表了楼上楼下的变换,一块木板就可以表示杂货店的柜台,而把木板搬到另两张椅子上,柜台就变成了熨衣板,场景也迅速从杂货铺切换到家中。由于道具的精简,其他的许多道具都是想象中的道具,比如小乔手中的报纸(第一幕)、吉布斯医生的包(第一幕)、艾米丽的书包(第二幕)、艾米丽的课本(第二幕)、杂货铺的杯子(第二幕)、艾米丽的棺木(第三幕)等。相应地,演员的表演也变成了哑剧式的表演。

通过这些写意式的极简主义的舞台和道具,整个演出就变得极具象征意义了。于是,这个小镇的琐碎就被赋予了一种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真实性。而音乐则进一步加强了本剧的象征意味。第一幕中的合唱队排练、第二幕中婚礼的赞歌和以及第三幕中葬礼的哀乐,都在恰当的时刻赋予剧作更加深层的意义。通过打破真实和虚幻的界限,怀尔德成功地揭开表面瑣碎真实的面纱,向我们展示了隐藏在背后的深层永恒的真实。

除了舞台和道具之外,中间交际系统还因舞台经理的存在而变得异常强大。舞台经理在旁白中将视角切入历史、自然或是过去、未来,使观众专注于日常琐碎的微观视角,从历时性的宏观视角上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而其强大的时空调配能力则给予了他在内中外交际系统之间来去穿梭自如的能力。

三、各交际系统间的错位式并置

各交际系统间的错位与跨越主要是通过舞台经理来实现的。从始至终,舞台经理从未离开过舞台,舞台上有一个位置是专属于他的。在剧中人表演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舞台的一侧,观察着剧中人的表演,起着虚拟观众(R2)的作用。而在相应的时刻,他便来回地穿梭于三个交际系统之间,以使这部反情节、反传统的戏剧通过错位式的并置在现实上成为可能。

(一)内交际系统和中间交际系统的错位

处于中间交际系统(L2)的舞台经理(S2)作为剧中人物(S/R1)闯入内交际系统(L1)一共有三次:弗雷斯特太太(S/R1)、杂货铺店主(S/R1)、牧师(S/R1)。舞台经理第一次扮演剧中人物非常短暂,出现在第一幕中,乔治在玩球时“撞上了一个对我们而言隐形的老妇人”,即弗雷斯特太太。由于老妇人这个角色是虚拟的,也就是说有这个角色,但是却没有演员展现这个角色,于是舞台经理就马上扮作这个老妇人告诉乔治,“去球场上玩啊,小伙子。你在大街上玩个什么棒球”。

舞台经理第二次扮演剧中人物出现在第二幕,他搬来两把椅子,上面放上一块木板,然后再放上两张高脚凳,就成功地变身为杂货店老板摩根先生。这两次扮演的角色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能,换言之,这两个角色完全可以启用两个另外的演员来实现。舞台经理(S2)戴上剧中人物(S/R1)的面具,就变身为另一个S/R1,完全进入到了内交际系统(L1)层面内部。怀尔德之所以启用舞台经理来扮演这两个角色,主要是为了破除舞台幻觉,达成陌生化的效果,通过位于中间交际系统的舞台经理闯入内交际系统成为角色而提醒观众保持适当的观看距离——尽管当时的他还不知道“陌生化”这个说法。

而第三次扮演牧师时,怀尔德从舞台经理的口中说出此次扮演的目的,“在这个婚礼上我扮演牧师。这样我就有权就婚礼多唠叨几句”。也就是说,舞台经理扮演牧师,除了要达到类似于前两次的陌生化效果外,还要从一个虚构观众(R2)的视角来对爱情和婚姻进行评判,而隐藏在这个虚构观众背后的,则是那个理想作者(S3)和真实作者(S4)的合体——怀尔德。

当戏剧进行到第三幕后,舞台经理干脆连剧中人的身份都不要了,直接闯入内交际系统(L1)。于是,他第一次直接与剧中人对话,(在此之前,都是舞台经理给剧中人下一个命令,然后剧中人乖乖地遵守而已),回答艾米丽提出的问题,并帮助艾米丽选择重返人间的时间点。此时原本位于L2层面的舞台经理(S2)走进了内交际系统,变为可以和艾米丽(S/R1)的另一个S/R1,但同时,他仍保有舞台经理的身份(S2)。于是此时,舞台经理的功能就成为横亘在内交际系统(L1)和中间交际系统(L2)之间的一个角色,带有S/R1和S2的双重特性。

此外,由于舞台经理这个角色的存在还负责调换本剧中的时空。为了更好地展现本剧中并置的分主题,需要将时空以非常规的方式并置在一起。于是,舞台经理(S2)就在中间交际系统的层面(L2)承担了这个调配内交际系统(L1)时空的任务。在舞台经理的调配下,第一幕中出现了新闻短篇式的拼贴技法,第二幕中出现了闪回的手法,而第三幕则出现了穿越的场面。不过,与第三幕中舞台经理直接闯入内交际系统和艾米丽对话不同的是,此时的舞台经理并未横亘在L1和L2之间,而是稳妥地处于L2层面调配L1层面的时空。

调配前后的第一幕和第二幕的总体场景如下图(图3)所示:

(二)中间交际系统和外交际系统的错位

外交际系统(L3)最重要的元素就是实际作者(S4)和实际观众(R4)。在本剧中,由于L2层面存在着舞台经理(S2)这么一个方便的喉舌,作者当然不会放过在S2身上附体,于是就会借S2说出心中所想了。

首先上面所说的第二幕中舞台经理(S2)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扮演牧师(S1/R1)这个角色时,其实就是作者(S4)本人在说话。在解释完之后,舞台经理继续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婚礼,但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就算婚礼是好的,人们脑海里难免会有很多困惑。我们觉得,在这部剧里也应该表现出这一点”。这显然同样也是作者本人(S4)在通过舞台经理(S2)发声。而不太明显的则是我们在前面所论述过的舞台经理的旁白,很难分清楚是仅僅处于中间交际系统(L2)层面的舞台经理(S2)在说话,还是其背后的真实作者(S4)在说话。

此外,处于中间交际系统(L2)的舞台经理(S2)还经常直接面对位于外交际系统(L3)的实际观众(R4)说话。比如,在每一幕的最后,位于中间交际系统(L2)的舞台经理也直接让外交际系统(L3)的实际观众(R4)中场休息。又如,在第三幕中,舞台经理指着下面的观众(R4)说,“还有在下面远处的格洛佛角”。此时,是位于L2的舞台经理(S2)在告诉位于L3的实际观众(R4),格洛佛角小镇就是你们的小镇。又如,舞台上的每一次场景变换,都是当着观众的面直接进行的,而在这些场景变换背后的,则是一个隐含的作者(S3),他用一个高于角色视角的隐含作者视角向隐含读者和观众(R3)传达一个暗示:一个家庭的清晨是如此,这个小镇其他家庭的清晨亦是如此,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家庭的清晨又何尝不是如此。于是,内交际系统和外交际系统在此实现了跨越。

(三)内交际系统和外交际系统的错位

本剧中更加罕见的是内交际系统和外交际系统的直接并置所产生的错位式跨越。最明显表现在两处:一处是在第一幕中的韦伯先生直接回答三个观众的问题。虽然当时的观众是早已设计好的观众,但此时的这些观众已经属于外交际系统(L3)的虚拟观众(R3)了。所以,此处的问答环节直接把位于内交际系统(L1)的韦伯先生(S/R1)和位于外交际系统(L3)的虚拟观众(R3)并置在了一起。这一并置的意义除了打破幻觉剧场的限制,实现陌生化效果外,还起着调动现实观众(R4)思考的作用。

虽然处于世纪之初的怀尔德并未进一步革新,让内交际系统的韦伯先生(S/R1)直接与位于外交际系统(L3)最外层的现实观众(R4)对话,但已经显示出了极大的进步意义,为日后打破彻底观演距离的环境戏剧和质朴戏剧等做好铺垫。此外,另一处内交际系统和外交际系统的错位出现在第二幕举行婚礼的时刻。此时,因为舞台经理进入内交际系统(L1)中扮演牧师(S/R1),中间交际系统(L2)随之淡化,使得内交际系统的演员(S/R1)和外交际系统的实际观众(R4)直接并置在一起了。也就是说,由于演出采取的是伸出式舞台,现场的观众有了一种亲临其境的感觉。位于外交际系统(L3)的现场实际戏剧观众(R4)成为了内交际系统(L1)的剧中婚礼观众(R1)。在此,怀尔德通过内交际系统和外交际系统的再一次错位式的并置,让观众在保持观演距离的陌生化效果和进入戏剧内部的身临其境之间有了冰火两重天的深刻观剧体验。

四、结语

从本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我们的小镇》这部异于当时时代主流的剧作,其交际系统结构不同于一般剧作。这是一部后现代戏剧,元素多元化,难以用某种特定的主义框定的戏剧文本,寻找一种适合的分析方式显得尤为重要。内交际系统、中间交际系统内部各要素的并置以及内中外三层交际系统的错位式并置使三个交际系统变成一个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有机统一体,增强读者和观众的戏剧体验。本论文通过从交际系统的并置角度论述《我们的小镇》这部剧作,更好地帮助读者挖掘和填充这部反情节、反传统剧作中的“未定点”,拓宽和延展作品的外延和内涵。

参考文献:

[1]曼弗雷德·普菲斯特.戏剧理论与戏剧分析[M].周靖波等译,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

[2]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M].王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3]桑顿·怀尔德.我们的小镇[M].但汉松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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