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际

1

后来，我问起索南

一个十年意味着什么

天空蓝似虚拟

玻璃闪耀的光泽像是要洞穿

索南一个侧身

将自己带回十年的第一年

地震废墟：妻子身亡的三个月

他忽然想起要喝酒

啤酒咕嘟嘟流进冰凉的胃

十年，他说品了这酒

足足十年

2

巴丁说那只是一个梦

一个尚没醒来的梦

醒来便会身处天葬台

3

一切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简单

谁在高处看我？我在低处分享日常

这一切的一切，一个十年

一次巨大的摇晃

而填充内心的空洞恰恰用了十年

4

我猛然在大街上看见那个在地震中逝去的人

他在新建的大街上行走

像只迷途的羔羊，他进入一家绸缎店

老板一身肥膘，将自己放入皮转椅

满屋子藏香弥漫，那个逝去的人也在绸缎店弥

漫

5

那是怎样的一种痛

那是怎样的一种爱

他对着沙袋一顿猛击

藏在拳击手套中的双手在出汗

6

我试图说出他的故事。尽管十年第一年的地

震，一块预制板也没能带走他，可十年内的酗

酒却毁了他的肝，把他置放在病床上

他神色淡定地起草遗书，斟词酌句

他拿不定该删了这句，还是保留：

“其实，我的心在十年第一年就死了。”他用

圆珠笔在这句来回画，线条最终掩盖了它

7

再沒有一件事来得比这十年沉

再没有一件事来得比这十年轻

再没有一件事来得比这十年迅捷

再没有一件事来得比这十年慢

我是不一样的我

那个在十年第一年哭泣的我

现在更老了

我老了，老得提不动手里的念珠了

假牙在我张嘴的那一瞬掉在地上

和我唱反调

8

怎么说呢，这十年，金巴、才仁多杰、巴桑、

我们

这十年一个轮回。我们忘不了在废墟间唱过的歌，

一支遥远的歌

9

怎么说呢，忽然间他就哭了。哭得像一个无依

无靠的孩子。忽然间他就笑了，笑得像一个没

心没肺的老男人。忽然间他就听到一个声音在

喊，快来人呀，像是从地震的废墟传来。忽然

间，他就看到一个人在招手。忽然间，他好似

明白却始终不明白，时间带走了什么？

10

我始终想要告诉你，关于地震以来十年这件事

我对你有所隐瞒，今后十年，我要把十年加十

年，二十年的事倾力讲出

11

已经十年了，他依然怀揣着木碗。走到哪儿便

带到哪儿，那是他阿爸留给他的。他至今还可

以从碗沿感受到阿爸的咳嗽，以及阿爸毫无来

由的叫骂。木碗虽在第一年地震时光滑的表面

留下些许的凹坑，可他依然喝着碗里的茶。每

到一家做客，他都会咚地一声把木碗放到桌

上，木碗散射着红光，好像阿爸看着他。

12

我所理解的十年是你到了婚龄，结婚，离婚，

再结婚，再离婚。而后，你发誓要单身，你的

人生依然是十年第一年的废墟。你学会了抽

烟。你算不上美女，但还算有几分姿色。你在

抖音直播，没几个粉丝。偶尔我误入你直播

间，手机屏幕上的你异常疲惫，眼影过重。你

说，欢迎进入直播间的朋友。而后，你像是丢

了自己的舌头，不知该说什么。直播间显示只

有十人。十个人拿着手机看你，没人刷礼物，

而后统统离开。而后，肯定又有人进来。

13

怎么才能告诉你，我在写你。尽管这十年我没

有找到一个好的切入点。是从你贩藏獒入手写

好呢，还是从你倒虫草开始写比较好？或者，从

你与第五个女友如胶似漆的日子开始写？

14

十年的概念是，十年第一年的四一四地震来临

那一刻他早起吃糌粑。而今，他还在吃糌粑。

15

他说：“十年的第一年有很多人帮助我。来自

四面八方的人！我永不忘他们的恩德。”

说这话时，他眼眶湿润，像两汪湖。

他背过身去，依窗而立，太阳光把身影拉得很

长很长，像极了情绪。

16

十年了，我要正告你：爱，才是这世界的推动力。

山谷有回声，推动力，推动力

推动力

作者简介：江洋才让，藏族诗人，作家。诗歌作品曾获青海省政府奖、青海青年文学奖。诗作曾入选《1997中国诗歌年鉴》《青海诗歌年鉴》《中华文学选刊》，诗作散见《诗刊》《星星诗刊》等。出版长篇小说《康巴方式》《灰飞》《怀揣石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