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弹性形式及其消极修辞表现

○ 罗彬彬

(上海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234)

一、引 言

陈望道最早将修辞分为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并指出积极修辞重在辞格的选择，而消极修辞重在词语的锤炼和句式的选择，要求“明确、通顺、平匀、稳密”[1]。刘大为认为“在实际的修辞学研究中只有积极修辞才真正得到了关注，消极修辞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被当作一种修辞现象来研究”[2]。此后，郑远汉[3-4]，沈家煊[5]，陆俭明[6-8]，陆丙甫、于赛男[9]，叶爱[10]等学者相继提出消极修辞要和当代语言学的研究成果相结合，主张对消极修辞现象予以功能解释和量化研究。

前辈学者的研究启发我们进一步思考语言中的消极修辞现象。我们关注到，汉语中许多词有长短不同的同义形式，如“伤-伤害”“更-更加”“不屑-不屑于”等。郭绍虞最早将这类词称为“弹性词”①，并指出对弹性词的选择可调整节律，增加节奏美，是一种修辞手段[11]。郭文的观察富有见地，但是我们认为，弹性形式如何作为一种修辞手段以及作为修辞手段具体有哪些消极修辞表现等仍值得进一步挖掘。

语言事实显示，弹性形式对其所带成分的长度和结构复杂度具有调控作用：弹性形式中的较短形式所带成分的长度倾向于短小、结构简单，较长形式所带成分的长度倾向于较长、结构复杂。长度和结构复杂度可统一概括为“重度”(heaviness)[12]，弹性形式对所带成分的重度调控，可称为“重度对称律”。“重度对称律”支配下的语言片段呈现出“内小外大”“大块置两端”“前短后长”等线性分布。根据成分的长短和结构复杂度调整它们的语序分布，即对于语言单位和言语结构进行合理地安排，属于“消极修辞”的重要内容。

本文首先描述出弹性形式呈现的重度特征，通过抽样统计的方式对“重度对称律”进行验证，并基于语言事实对统计过程中出现的反例做出解释。其次，对“重度对称律”调控下呈现出的消极修辞的表现进行了描写和分析。

二、弹性形式与“重度对称律”

弹性形式在各个词类中均有广泛分布，如名词：屋-房屋、骨-骨头、仆-仆人、农-农业等；动词：伤-伤害、缺-缺少、管-管理、租-租用等；形容词：惨-悲惨、怪-奇怪、旺-旺盛、齐-整齐等。

我们先描写和分析弹性形式在词类中的分布特点和弹性形式的结构特征，再探讨不同类型弹性形式的重度差异，并通过抽样统计的方式对弹性形式的重度差异进行验证。

(一)弹性形式的词类分布与结构特征

综合弹性形式在各个词类中的分布表现和我们的研究重点(词语所带直接成分的重度问题)，可将弹性形式的结构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长短形式均以词为单位，考察不同词性的弹性形式的重度情况，包括动词、副词、介词(前置词和后置词)②和连词。副词中的弹性形式包括：更-更加、略-略微(表示程度)；共-一共、仅-仅仅(表示范围)；已-已经、常-常常(表示时间、频率)等。前置词中的弹性形式包括：对-对于(表示关涉对象)；趁-趁着(表示利用时间、机会)；照-按照/依照、据-依据(表示依据)；等-等到、临-临到(表示时间条件)等。后置词中的弹性形式包括：前-之前、后-之后(表示方位)；似-似的、般-一般(表示比况)等。连词中的弹性形式包括：因-因为(表示因果)；并-并且(表示递进)；或-或者(表示选择)；可-可是、但-但是(表示转折)等。例如：

(1)实际上，随着我国律师业务的发展，尤其是涉外法律事务的增多，按小时收费的情况已不新鲜，对此加以法律的规范很有必要。(《人民日报》1997-02-22)

(2)黎清毅副总理通知张功同代理团长，越南民主共和国政府已经决定支援灾区各省同胞四万吨大米、四百万米布、二十吨药品，以帮助骨肉的南方同胞。

(《人民日报》1970-11-14)

例(1)(2)“已-已经”构成一对副词弹性形式，“已”为短词，“已经”为长词。

第二类较短形式X以动词和形容词为主，但较长形式为“X+介词”短语，包括专用和通用两类。专用类表现为：由专用语素“不/有/无”+词根+类后缀“于”构成，如“不屑-不屑于、有利-有利于、无异-无异于”等。通用类可分为三小类。及物动词+类后缀“于”，如“来自-来自于、触及-触及到”等；不及物动词+类后缀“于”，如“归咎-归咎于、沉迷-沉迷于”等；形容词+类后缀“于”，如“热心-热心于、忠诚-忠诚于”等。后两类中的较短形式表现出及物化倾向。如：

(3)究竟为什么申花不再需要佩特，有很多种版本的说法。最可信的一条，依然归咎“金钱”二字。(《文汇报》2004-03-11)

(4)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如果把信贷增长乏力归咎于中央银行的货币政策不够宽松，不免让人感到冤枉。

(《人民日报》1999-08-09)

例(3)(4)“归咎-归咎于”为一对弹性形式，由不及物动词“归咎”和类后缀“于”组配而成，“归咎”表现出及物化倾向。

(二)弹性形式的重度特征与具体表现

“重度”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考察：语用方面表现为长短形式所带直接成分的具体长度(以“字”为单位)，语法方面取决于词、名词短语和小句等语法范畴。语法范畴的重度等级序列为：句子〉小句〉名词短语〉光杆词语(“〉”表示“重于”)[12]。

结构长度和语法范畴是无标记的正相关关系，即通常情况下，长度长的成分语法范畴也重，反之也成立。以后置词“前-之前”为例，据统计③，短词“前”前面成分的平均结构长度为2.94字，有30条光杆名词，25条光杆动词，30条名词短语，15条小句。长词“之前”前面成分的平均结构长度为4.68字，有11条光杆名词，14条光杆动词，15条名词短语，60条小句。例如：

(5)这对刚满半岁的连体婴来自福建省长汀县涂坊乡溪源村，一个月前其父母因贫困无力支付分体手术所需医药费的消息经新闻媒体播发后，他们陆续收到了社会各界捐助的8万多元人民币。(《人民日报海外版》2001-03-15)

(6)如果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体系形成之前,我们面临的主要矛盾是“无法可依”的问题，那么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体系形成之后，法律的实施就成为发展的主要矛盾。(《人民日报》2011-02-27)

例(5)短形式“前”前面的成分“一个月”为名词短语，例(6)长形式“之前”前面的成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体系形成”为小句。很明显，小句比名词短语重。长度方面，后者所带宾语重度几乎是前者的5倍。

偶尔也会出现“长度复杂度”和“结构复杂度”不一致的情况，但是这种例外情况并不影响总的一致的倾向性。如弹性形式“趁-趁着”。就语法范畴来说，“趁着”后的成分重于“趁”。据统计，较短形式“趁”后面有12条光杆名词，68条名词短语，20条动词短语；较长形式“趁着”后面有19条光杆名词，50条名词短语，31条动词短语。但就长度来说，“趁着”后面成分的平均结构长度为6.62字，短于“趁”后面成分的平均结构长度7.37字。例如：

(7)他还趁3月中旬全国在柳州召开糖烟酒三类食品会议之机，把用户代表全部接到厂里，当众宣布说：“原来订的供货合同一律有效，现在仍按照原计划、原价格向大家发货，请同志们放心。”

(《人民日报》1985-06-03)

(8)是不是打场累着啦？怎么两腿粗又圆？社长关心去慰问，一摸可就露了馅。原来他两条裤子一齐穿，四只裤脚缝住了边。趁着人们不留神，麦子装满了裤脚管。

(《人民日报》1957-11-25)

例(7)较短形式“趁”后的“3月中旬全国在柳州召开糖烟酒三类食品会议之机”为名词短语，但长于例(8)较长形式“趁着”后的小句“人们不留神”。

为了便于读者更加直观地看到弹性形式直接成分的重度差异，我们每一种结构类型随机选取一对弹性形式，分别计算直接成分的平均结构长度和语法结构数量，绘制成表格，如表1。

表1 弹性形式的重度分布

三、“重度对称律”的例外情况

一般情况下，较短形式的直接成分重度小，较长形式的直接成分重度大，但存在例外情况(如表1中的“更-更加”“趁-趁着”)。理论上，例外情况共有四种：较短形式不能带重度小的成分；较短形式可以带重度大的成分；较长形式不能带重度大的成分；较长形式可以带重度小的成分。

本文旨在通过语料统计指出一种修辞倾向，与第二种例外情况并不矛盾，并且据考察，第三种例外情况很少存在。因此，主要分析一、四两种例外情况。有趣的是，这两种例外情况呈现出来的结果一致。

(一)语体制约的不对称

第一种例外情况“较短形式不能带重度小的成分”来自语体的制约。胡明扬较早指出研究现代汉语语法要注意口语语体和书面语体的差异[13]。之后，陶红印[14]，冯胜利[15]，张伯江[16]，方梅[17]，左思民[18]，陶红印、刘娅琼[19]，冯胜利[20]等学者相继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语体的分化与差异会对弹性形式的重度分布产生影响。我们以弹性形式“因-因为”为例。书面语体倾向于选择“因”，而口语语体倾向于选择“因为”。例如：

(9)大约穷了不止一天，他有个太太，在法国给人家看孩子，没钱，接不回来；住在姊姊家，也因为(？因)穷，让人家给请出来了。

(朱自清《伦敦杂记》)

(10)初三那年，15岁的崔震宇由于平时缺乏运动，体重一度飙至180斤，而他当时的个头只有1米6。因为(？因)胖，初中阶段的崔震宇，几乎与运动“绝缘”。然而受了家庭环境的影响，篮球的种子从小就植根在他心中。

(《人民日报》2016-11-27)

例(9)(10)中直接成分“穷”“胖”均为光杆形容词，重度小，却只能出现在长形式“因为”后。将“穷”“胖”改为书面语强的“贫穷”“肥胖”，则句子合格度提高。

“因”偏向于出现在书面语体中，突出表现为法律文体中常用“因”。例如：

(11)第十条财政机关审核行政赔偿的赔偿义务机关的申请时，发现该赔偿义务机关因故意或者有重大过失造成国家赔偿的，或者超出国家赔偿法规定的范围和标准赔偿的，可以提请本级政府责令该赔偿义务机关自行承担部分或者全部国家赔偿费用。

(《人民日报》1995-01-30)

(二)韵律引发的不对称

第四种例外情况“长形式可以带重度小的成分，短形式反而不行”受到韵律的制约。根据冯胜利[21]，韵律现象中最小的独立单位就是音步(foot)，音步是由音节构成的，音步与韵律词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实现关系，汉语的韵律会促发句法的运作和调节。例如：

(12)当地党委为避免污水污染江水，造福于(？造福)民，决定在江的两岸开渠、修坝，把污水引进平原，灌溉农田。

(《人民日报》1973-12-04)

(13)我们的体制改革作为一种革命，不是对人的革命，但又必然会触及到(？触及)人。

(《人民日报》1993-04-09)

例(12)-(13)长形式“造福于”“触及到”的宾语“民”“人”重度都非常小，且只能后置于长形式“造福于”“触及到”，不能后置于对应的短形式“造福”和“触及”。

重度小的人称代词也是如此。例如：

(14)中国航天正造福于(？造福)你，造福于(？造福)他，造福于人类和未来。

(《报刊精选》1994-02)

(15)只要你了解而且让它变成你的一部分，圣诞节会变得更令人兴奋、更神奇，因为你已了解魔术来自于(？来自)你，圣诞老人住在你心中。(《心灵鸡汤》)

双音节“X+于/到”的附缀构造中，宾语是单音节的，刚好实现为整齐的音步。也就是说，附缀化产生了很多超音步结构，而在韵律的制约下这些超音步结构被压缩成了整齐的音步[22]。同时，“触及人”“造福民”等2+1动宾结构，违反了“辅重”原则④[23]。

韵律的制约还体现在状中1+1、2+2结构比2+1结构更平衡、和谐。例如：

(16)家电、家居等大件商品的物流覆盖率更(？更加)低，大部分要到站点自提，更不用说安装调试了。(《人民日报》2016-08-19)

(17)空气更(？更加)优，去年23个城市空气平均达标天数的比率为99.5%，福州、厦门达标天数的比例位居全国前列，“清新福建”已成为福建的“金字招牌”。

(《人民日报海外版》2014-03-28)

(18)祖国即使有不完善的地方，我们也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她变得更加强大(？强)、更加美丽(？美)。

(《人民日报》1980-09-22)

(19)同时，由于物价上涨，救济标准低，原有城市社会救济对象的生活更加困难(？难)。

(《人民日报》1996-06-10)

上例1+1结构“更低”“更优”和2+2结构“更加强大”“更加困难”相较2+1结构“更加低”“更加优”“更加强”“更加美”“更加难”，合格度更高。表1中弹性形式“更-更加”对“重度对称律”的违反，与“更加”后面双音节形容词数量多密切相关。

(三)附缀化造成的不对称

按照“重度对称律”，由“X+介词(于、及、到等)”构成的长形式所带宾语应该比不加介词的短词所带宾语重度大，但存在例外。这种不对称现象的出现，是因为“于”已附缀化[24-25]。“‘于’其实质就是一个介于虚词和词缀之间的后附缀 (enclitic)”，“V/A于”的“于”分别处在“介词→后附缀→零形式”连续统的某一阶段[22]。例如：

(20)正如英国工党议员斯特拉彻在十一日所说的：“如果在目前情况下停战谈判再度破裂，世界舆论将不会把引起破裂的责任加诸中国或朝鲜方面。”

(《人民日报》1953-05-14)

(21)美国工人群众正开始团结起来对抗禁令和恐怖，几十万的矿工们坚定地参加了罢工；伟大的黑人正抵抗着任何加诸于他们的打击。(《人民日报》1954-08.-10)

(22)要求人们立足于已有知识，但又不囿于传统的理论框架，对已有理论既坚持又发展，充分发挥人的理性能力和创造力，积极大胆地提出新概念、新假说、新思想，并付诸严格的规范的实验检验。

(《人民日报》2000-08-22)

(23)李瑞环同志希望已显示出创作潜力和艺术才华的青年作家认真地学习、领会这一讲话，并付诸于实践。

(《人民日报》1991-05-26)

上例(20)-(23)长形式“加诸于”“付诸于”由于“于”的附缀化，后面所带成分的重度小于短形式“加诸”“付诸”。此外，“诸”本身是“之于”的合音。随着“诸”的语义磨损，逐渐产生了“加诸于”“付诸于”等表达，旨在通过叠加的方式实现强化的语用效果[22]。类似的例子还有：涉及/涉到-涉及到、介乎/介于-介乎于、屹立-屹立在/于等。

除了上述单附缀化(cliticization)现象，还存在双重附缀化(double cliticization)现象：“在”“于”本身就是后附缀，同时又叠加“于”和“在”，如“屹立在于/屹立于在”“加诸在于/加诸于在”等。例如：

(24)一个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社会主义中国巍然俨然屹立在于世界东方。(人民网2012-09-24)

(25)未来，“南京周”也将继续和金鹰一起，屹立于在国际互动交流平台之巅，以世界旅游目的地城市、引领城市国际化发展为目标，弘扬品牌价值，提升南京城市形象。

(《南京周·品牌秀场|金鹰：办南京人自家的文化客厅》2018-06-21)

四、重度特征与消极修辞表现

弹性形式的不同重度特征会影响其在语段中的分布，表现为弹性形式本身在句中的出现位置。弹性形式与其修饰的直接成分在句中的出现位置和弹性形式之间的共现配合与交替使用，具体表现为“内小外大”“大块置两端”和“前短后长”。

(一)“内小外大”的消极修辞表现

弹性形式中的长形式独立性强，在句中的出现位置更加灵活。这符合“内小外大”原理[26]121-123。“内小外大”遵循人类信息处理的短时记忆限制，使各附加语和核心之间的直接关系受到最少的干扰，从而避免使某些作为附加语的成分同其核心相隔太远的效果，同时降低语句的处理难度。例如：

(26)a.刚刚(*刚)他把一对橘子大小的气死风甏灯摆好，想要竖立东辕门西辕门的时候，蓦地跑进两个客来，他这大工程就此不能继续。(茅盾《子夜》)

b.他刚刚(刚)把一对橘子大小的气死风甏灯摆好，想要竖立东辕门西辕门的时候，蓦地跑进两个客来，他这大工程就此不能继续。

例(26)弹性形式“刚-刚刚”中的长形式“刚刚”既可以出现在主语“他”前，又可以出现在主语“他”后，而短形式“刚”只能出现在主语“他”后。

此外，短小的成分自身的信息量可能不足，而对核心成分的依赖更大，靠近核心可以使它更方便地获得语义解释。根据成分的长短形式调整其在句中的语序位置，属于消极修辞的内容。再比如：

(27)a.当他们把敌机打得完全粉碎时，就发出一片欢笑声。常常(*常)我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同他们一起欢笑起来，这时孩子们就围拢在我们的身边，你一嘴我一舌地嚷着：“吉温滚，高杀炮，朝斯米达！”(志愿军，高射炮，顶呱呱！)(《人民日报》1953-05-17)

b.当他们把敌机打得完全粉碎时，就发出一片欢笑声。我们也常常(常)看得津津有味，同他们一起欢笑起来，这时孩子们就围拢在我们的身边，你一嘴我一舌地嚷着：“吉温滚，高杀炮，朝斯米达！”(志愿军，高射炮，顶呱呱！)

例(27)短形式“常”不能出现在主语“我们”之前，只能分布于主谓之间，而长形式“常常”则都可以。

(二)“大块置两端”的消极修辞表现

线性序列中，弹性词中的长词因为宾语重度大，倾向于出现在句子的两端。这符合大块置两端原理[26]212-223。大块置前可以在处理这个大块时减少来自前面信息的干扰，而大块置末可以减少来自后面信息的干扰。

以弹性形式“因-因为”为例。连词“因为”后面接重度比较大的成分时，倾向于外移。随机抽取的100条有效语料中，“因为……”有47条语料置于句子两端，而“因……”只有20条置于句子两端。例如：

(28)a.因为我们一家爱吃镇江香醋，我用它来代替书上要求的白醋。

(《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10-22)

b.我因为我们一家爱吃镇江香醋用它来代替书上要求的白醋。

c.我用它来代替书上要求的白醋，因为我们一家爱吃镇江香醋。

(29)a.眼前的这些老房子，这些凝固了上百年的音乐，因我们的叩访，开始释放出昔日美妙的旋律。(《人民日报》1996-12-13)

b.因我们的叩访，眼前的这些老房子，这些凝固了上百年的音乐，开始释放出昔日美妙的旋律。

c.眼前的这些老房子，这些凝固了上百年的音乐，开始释放出昔日美妙的旋律，因我们的叩访。

例(28)原因状语“因为我们一家爱吃镇江香醋”重度大，因此倾向于分布在句子的两端，如(28a)(28c)。例(29)原因状语“因我们的叩访”重度小，因此倾向于分布在句中，如(29a)。相比之下，(29b)(29c)的合格度有所降低。

(三)“前短后长”的消极修辞表现

弹性形式的短形式和长形式，句法功能一致、语义与表达功用也相近，因此二者在现代汉语中存在共现配合与交替使用的现象。将短词和长词进行排列组合，理论上共有四种可能的情况：短词…短词…、短词…长词…、长词…长词…、长词…短词…。但实际上，短词与长词之间的互动构成“四缺一”格式⑤，即“长词…短词…”格式非常少。线性序列中，短形式倾向于居前，长形式倾向于居后。

对此，吕叔湘曾提出“前轻后重”的概念：“两件事情的加合，可以是平列的，也可以有轻重之别[27]。要是分轻重，大率是先轻后重。”“后重”是指“在数量、程度、范围、时间、功能或者其他方面更推进一层”[28]。

马清华尝试从认知角度进行解释：线性处理中，人们更倾向于选择从简单到复杂的认知顺序[29]。曹德和认为受到语音组织原则的制约：如果并列结构由三个或三个以上单词、短语或小句组成，前述单位分别对应于不同形式的音步或音步组合，同时其分布不受语音以外因素制约，那么原则上最好按照“等长归并”“前短后长”的次序排列[30]。

我们认为，“四缺一”格局的产生除了受到认知原则和语音组织原则的影响，还来自“重度对称律”对句子分布的调控，使结构实现“平匀”，属于消极修辞现象。如弹性形式“更-更加”出现在同一语段，往往是“更”出现在“更加”之前。例如：

(30)参与绿化，使大家有了一个共同的心愿：让北京更绿、更美、更加朝气蓬勃。

(《北京日报》1992-04-08)

(31)从街头以及和我交往的中国女性身上，我看到了她们时尚的面容和活跃的风采，她们已成为更加国际化的女性的一部分，开始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和更加绚丽多彩的美丽。

(张晓梅《修炼魅力女人》)

五、结语与余论

汉语中的许多词，可以有长短不同的形式。吕叔湘认为弹性形式长短的选择具有句法功能，如歧义结构“复印文件”压缩为1+2节奏的“印文件”是动宾结构，而压缩为2+1节奏的“复印件”则是定名结构[31]。吕叔湘这一观察，启发了大量的后继研究，形成了颇为壮观的“韵律句法”研究⑥。韵律语法的有关研究，在名词结构方面，主要研究黏合式结构；在动词短语方面，也主要是较简单的动宾组合。所分析的语料，相对简短。

本文将这方面的研究扩展到更大的语言片段。以弹性形式为切入点，细致考察不同结构类型的词语的重度特征。通过计算直接成分的平均结构长度和考察结构复杂度，提出“重度对称律”：弹性形式中短形式所带直接成分的重度倾向于小，长形式所带直接成分的重度倾向于大，并且长形式后的重度倾向于大于短形式。

具体考察的结构类型包括不同词类的词汇和“X+介词”结构。词类包括动词、副词、介词(前置词和后置词)和连词。“X+介词”结构可分为专用和通用两类。专用类由“专用语素‘不/有/无’+词根+于”构成，通用类由“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形容词+于”构成。通用类后两类表现出及物化倾向。

统计过程中发现：“重度对称律”存在例外情况，基于语言事实，我们认为例外情况主要是受到语体、韵律和介词附缀化的影响，并且指出这些例外情况并不影响总的“对称”倾向性。

弹性形式的不同重度特征影响其在语段中的分布，表现为弹性形式本身在句中的出现位置，弹性形式与其修饰的直接成分在句中的出现位置和弹性形式之间的共现配合与交替使用，具体表现为“内小外大”“大块置两端”和“前短后长”。

语法研究一贯主张形式与意义相结合，甚至将形式与意义之间的一致关系当作研究的初始起点。弹性形式反映出成分的轻重跟位置之间的互动关系对语言形式具有制约作用。同时，根据成分的重度特征调整其在语段中的线性分布属于消极修辞的重要内容，即合理地安排语言单位和言语结构，实现“明确、通顺、平匀、稳密”。可见，汉语弹性形式及其重度特征在语法和修辞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将语法和修辞有机结合起来。

【 注 释 】

①由于“词”的界限存在争议，我们统一称为弹性形式。

②介词(adposition)为上位概念，包括前置词(preposition)和后置词(postposition)。

③本文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文汉语语料库(CCL)、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BCC)和人民网。例句的抽样程序是：每个短形弹性词和长形弹性词从CCL语料库中按照顺序依次下载100条有效语料，统计短词和长词各自的直接成分的平均字数和结构比例。值得注意的是，统计反映的是一种倾向性，不代表绝对值。

④“辅重”原则是指由一个中心成分和一个辅助成分组成的结构里，辅助成分要比中心成分重。在汉语中，双音节成分“重”，而单音节成分“轻”，也就是“单轻双重”。

⑤在两对各自具有“是—非”两个变量所构成的四个搭配中，只有一个不存在。

⑥如吴为善(1986、2003)、张国宪(1989、1996、2005)、陆丙甫和端木三(Lu and Duanmu，1991、2002)、冯胜利(1997、1998、2000)、端木三(1997、1999、2000a、2000b)、王洪君(2001)、柯航(200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