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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表完结的动词“了”及阿尔泰语动因

2020-09-18曹利华

语文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尔泰吐鲁番中原

○ 曹利华

(攀枝花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四川 攀枝花 617000)

关于“了”字,学界多有探讨,成果丰硕,不过基本都是探讨“了”作为副词和语气词的具体用法、语法化过程等,对用作表“完结”意义的动词“了”论及甚少。吐鲁番出土的晋唐时期的文书中表“完结”意义的动词“了”大面积使用,很值得关注,可以给汉语史上“了”的研究提供新的资料和研究视角。我们发现表“完结”意义的动词“了”在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普遍使用,有“动词+了”“副词+了”“光杆动词‘了’”三种用法,而同时期的南方文献表完结意义时,一般用“竟”“毕”等中古汉语词汇。我们认为这要从中原汉语的第一次南北大分化去考察,要放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历史背景中去考察,这种现象的出现应该是北方阿尔泰语影响的结果,是北方民族交流融合在语言中的具体体现。

一、吐鲁番出土南北朝时期文书中表“完结”的动词“了”

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有大量的“了”用作表完结意义的动词。《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中的“了”出现117例,全部用作动词,表完结意义。吐鲁番出土文书中用作“完结”义的“了”,有“动词+了”“副词+了”“光杆动词‘了’”三种形式,以下各举3例。

1.动词+了

(1)故绯结发一枚,故绀綪结发一枚,故钗一枚,故木梳一枚,故练覆面一枚,故綪尖一头,故栭一枚,故练衫一领,故绮两当一领,故碧襦一领,故絓小裈一立,故絓大裈一立,故绛絓袴一立……右条衣裳杂物悉张世容随身所有,若有人仞名,诣大平事讼了。建平六年闰月廿八日。《建平六年张世容随葬衣物疏》(1-90,75TKM99:7)①

例(1)为建平六年(442年)吐鲁番地区张世容的随葬衣物疏,大意为这里条列的衣裳杂物全部为张世容随身所有,如果有他人认领使用,要起诉到“大平事”处理完结此事,“大平事”为“平息争端处理诉讼的官员”[1]。该例在动词“讼”之后加表完结的动词“了”。例(2)翟强为共治葡萄园过程中不能按时足额交租等事进行解释,大意讲今年风灾、虫灾等影响葡萄收成,此事已经上报地方管理者。例文中动词“投”之后又用动词“了”,“投了”意思是报告完毕。例(3)该文书是一份佃田契,僧奴向地主租种“南渠常田壹分,次薄田壹分”,两分田中的“粪堛土”可供僧奴充分使用,而种田所需要的耕牛、人力、麦子、粟子等则由僧奴承担。这里的“承了”,可以理解成承担完毕。

2.副词+了

例(4)是王念与朱越卖驼的券契,约定买卖完毕,各不相干。“二主各了”是两人各自了结,动词“了”受副词“各”的修饰。例(5)员崇为自己有眼疾而辞请免除个人屯守之事。“不了”,为没有了结,没有结束之意。副词“不”,修饰动词“了”。例(6)是高昌延昌二十年(580年)按照月份记录的交付麦账的内容,其中记录“次取麦七斗,自取,至月竟了”,这里的“竟”可以看作副词,表示竟然终结的意思。以上三例中的“了”分别出现在副词“各”“不”“竟”之后,表示“完毕、终结”之意。

3.光杆动词“了”

(7)承平八年岁次己丑九月廿日,翟绍远从石阿奴买婢壹人,字绍女,年廿五,交与丘慈锦三张半。贾则毕,人即付。若后有呵盗仞名,仰本主了,不了,部还本贾。《北凉承平八年(450年)翟绍远买婢券》(1-92,75TKM99:6(a))

例(7)大意是翟绍远从石阿奴处买婢的契约,钱、婢相互交付后,不得再认领奴婢,若出现这种情况,“仰本主了”,即由原主人了结。例(8)是高昌国时期计月付麦账的具体约定,明确了什么时候还多少,其中“付羊皮女了”,意即交付给羊皮女了结。例(9)该文书是高昌国时期租赁田地的文书,规定了日期和条件,其中“渠破水□”“紫祖百役”③即水渠、灌溉、各种与土地相关的租税劳役,由宋某承担。这里的“了”和前两例一样,也用作动词,表示“完结、了结”之意。

总之,以上所列数例中表完结的动词“了”多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表明魏晋南北朝时期“了”表完结意义的用法在吐鲁番地区比较普遍。相比之下,同时期的传世文献及南方文献中,“了”的这种用法却极为罕见。

二、南北朝时期南方汉语中表“完结”的动词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南方文献中,“了”表完结的用法极为罕见,一般用“毕”“竟”等动词,而不用“了”。如“看书竟,默然无言”(《世说新语·雅量》),“王饮酒毕,因得自解去”(《世说新语·方正》)。

《世说新语》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口语性较强的代表当时南方汉语使用情况的文学作品。据统计,《世说新语》中“了”仅出现20例,其中和其他词语连用如“了了”“了不”“了无”13例,用作“了解”义动词4例,用作“完结”义动词3例[2]。这3例分别是:

(10)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虔)遇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玄听之良久,多与己同。玄就车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言,多与我同。今当尽以所注与君。”

(《世说新语·文学》)

(11)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世说新语·任诞》)

(12)苻坚游魂近境,谢太傅谓子敬曰:“可将当轴,了其此处。”(《世说新语·雅量》)

例(10)是说郑玄正在进行注释《春秋传》的工作,但是无意间听到服虔也正注释《春秋传》,并且很多观点和自己的一致,于是就对服虔说,自己准备注释已经很久了,尚未完成,就把所有的材料交给服虔。这里“尚未了”,是以副词“尚未”加动词“了”的形式出现的。例(11)毕茂世讲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整日饮酒,便足以了此一生。句中“了”意为“终了”“终结”,其前有副词“足”修饰。例(12)苻坚的兵逼近东晋边境,太傅谢安对王子敬说可以派遣当权大臣,把他们消灭在此地,“了”是“了结、消灭”之意,用作光杆动词,单独做谓语。以上3例没有超出该时期吐鲁番出土文书中“了”的用法。

三、南北汉语中“完结”义动词使用的对比分析

《世说新语》为南朝宋刘义庆所著,是当时南方汉语的代表性作品。在完结意义的表示方面,主要沿用古代中原汉语的“毕”“竟”等词来表示,而不用“了”。先秦汉语未见“了”字,《说文解字》:“了,从子无臂,象形。”[3]“了”字第一次被记载,和时间无关,更未用作完毕意义的用例。汉代“了”仅有的两个看似表完结的用例,被学者反复论证后予以否定[2]65-67。“了”字承袭中原汉语的《世说新语》表完结意义时,主要使用“毕”“迄”等动词,“了”字的使用应该是北方汉语影响的结果。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偶尔也沿用古代汉语的“毕”“迄”等,据统计只有 4例,这体现了吐鲁番地区汉语作为主体语言对古代汉语的继承。

为什么同为魏晋南北朝时期,表示同一意义,在用词上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我们认为这主要与魏晋南北朝社会大分裂时期汉语的第一次南北大分化有关。

南北朝时期社会分裂动荡,晋室南渡,五胡乱华,南北对峙。随之,中原汉语第一次出现了南北大分裂,而“北杂夷虏,南染吴越”,这是汉语史上的一大巨变。东晋中原汉族政权南迁,中原雅音也随之到长江以南。在南方相对安定的社会里因为统治者使用中原雅音,故中原雅音在长江以南被广为接受,很好地保留了古汉语的声韵特征;不过统治阶层为笼络江南大族,也学习本地方言,并且长期交往过程中南迁的中原雅音必然受当地方音的影响,而“南染吴越”,形成汉语的南音,即南方语音系统。在北方,游牧民族纷纷南下建立独立政权,统治中原,出现了历史上的民族大迁徙大融合,此时期及以后的北方汉语受阿尔泰语影响非常明显,浊音声母清化、声调简化、入声韵尾消失等都是北方汉语发生的显著变化。

“了”字的使用,在吐鲁番出土文书所代表的北方汉语④与以《世说新语》为典型代表的南方汉语,表现出极大差别,这是南北汉语分化的结果,也是南北汉语受各自所在区域民族影响的表现。

总之,在完结意义的表示方面,南方汉语主要沿用古代汉语但是也沾染了北方汉语的特点;吐鲁番地区属北方汉语,主要受北方民族的影响,出现了新的表示方法,也表现出对传统中原汉语的继承。这一方面体现了南、北汉语对中原汉语的继承,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社会大分裂、民族大融合时期,南、北汉语受所接触民族的影响而表现出的地域差异。

四、“了”动词用法的阿尔泰语动因

“了”用作完结意义的动词,不仅能单独使用,也可用在“动词+了”“副词+了”结构中。“了”完结义动词的用法在北方汉语继续发展。唐朝“动+了”结构中逐渐增加了宾语,出现“动+宾+了”现象;到晚唐时期“了”字前移,出现“动+了+宾语”句式[2]65-77,“了”逐渐由动词虚化为表完结义的助词。

这种转化在与吐鲁番出土文书地域相近、时代相序的敦煌文献中较早完成,尤其是口语性较强的敦煌变文。兹举数例如下:

(13)子胥解梦了,见吴王嗔之,遂从殿上褰衣而下。(《敦煌变文集·伍子胥变文》)

(14)目连剃除须发了,将身便即入深山。

(《敦煌变文集·大目犍连变文》)

(15)说了夫人及大王,两情相顾又迴惶。(《敦煌变文集·欢喜国王缘》)

(16)唱喏走入,拜了起居,再拜走出。

(《敦煌变文集·唐太宗入冥记》)

例(13)(14)“解梦了”“剃除须发了”,都是“动+宾语+了”格式,分别是解梦完毕、剃发完毕。例(15)(16)“说了夫人及大王”“拜了起居”都是“动+了+宾语”格式,这时候的“了”已经具有了助词性质。

那么“了”是如何受阿尔泰语的影响,在汉语中逐渐具有“完结”义,并进一步虚化为助词的?宋金兰先生撰文考察了汉语中表完结义的“了”与阿尔泰语词尾“-l”“-r”,认为它们之间有明显的对应关系。同时指出阿尔泰语的词尾对北方汉语有明显影响,这个词尾可能最初变换为一个汉语单音词,其语法意义转为汉语的词汇意义,并借用“了”的书写形式。于是,“了”便具有[+完结]的语义特征,可以用作表完结意义的动词[4]。如:

(17)将军破了单于阵,更把兵书仔细看。

(《敦煌变文集·唐太宗入冥记》)

阿尔泰语类似的格式,如:

蒙古语 nadǎd og-loo. 给了我。

狗跟你来了。

(18)任伊铁作心肝,见了也须粉碎。

(《敦煌变文集·维摩诘经菩萨品变文》)

阿尔泰语类似的格式,如:

以上各例属于阿尔泰语的蒙古语、达斡尔语中出现的“loo、laa、l”,具有明显的完结意义,汉语中“了”具有[+完结]的语义特征可能是在特定的历史大背景下受到北方阿尔泰语的影响。并且南北朝时期南方汉语和北方汉语中“了”的使用情况和语义差别能从侧面为这一观点提供有力支撑。

综上所述,阿尔泰语中表示完成的词尾“-l”“-r”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的过程中影响了北方汉语,在北方汉语中借助“了”的语音形式,表示完结意义。所以,“了”逐渐用作完结意义的动词,并在北方汉语中推行,并且不断发展。当用在“动+宾+了”和“动+了+宾”的结构中,“了”就虚化为助词。

【 注 释 】

①用例后“()”内标示例证出处。吐鲁番出土文书用例多引自唐长孺主编图录本《吐鲁番出土文书》,如“建平六年张世容随葬衣物疏”是文书标题,“(1-90,75TKM99:7)”指该文书收入唐长孺主编图录本《吐鲁番出土文书》第1册,在第35页,出土文书原始编号为75TKM99:7,下同。

②该文书于1975年出自阿斯塔那62号墓,据墓葬题解可知,该墓出有《缘禾五年随葬衣物疏》,缘禾可能为北魏太武帝延和年号。据此可推知此件文书大约也是这一时期。详见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壹),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47页。

③“渠破水□”“紫祖百役”的解释,详见王启涛《吐鲁番出土文献词典》,巴蜀书社,2012年,第827-829页、第1370-1372页。

④一般认为吐鲁番地区的汉语方言属于河西方言,而这种河西方言和当时的长安方音相差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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