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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

2020-09-17王彤羽

山花 2020年9期
关键词:猛子女孩儿摄像头

王彤羽

夜里干打了雷,不见落有半滴雨水。柳婵做了与往常一样的梦,梦见屋前的海水上涨,漫进她居住的小屋。她惊醒,奔向一楼,关紧每一扇门窗,试图阻挡汹涌而至的海水。待气喘吁吁跑回二楼,方才回过神来——那不过是一个梦。她停下所有动作,发起愣来。为何老做相同的一个梦,梦里出现了无数次几乎把她淹没掉的惊涛骇浪。她明明是恐惧着的,却又有跳进海里的冲动。跳进去寻找些什么,那似乎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可她偏就想不起来。想多了就头痛,毫无头绪的念头渔网一样缠紧了她。她找到沙发上的药瓶子,哆嗦着拧开,胡乱倒出几粒,吞下。

还在打雷,偶尔能看见闪电落在前方不远处,发出碜白的亮光,物体清晰可见。院子看着有点儿破败,很久没打理了吧?人心果树倒是长得茂,长满了院子,还结了鸡蛋般大的果实。柳婵日复一日地站在窗前看这些树,看堆得层层叠叠的落叶,风吹过,浪花一样涌动。她认为那不过是一些布景,她所处的实验室外的另一个虚假而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布景。闪电落在院子里,院子如白日里一样的亮堂。柳婵觉得院子与往常不大一样,热闹了许多。

又在做什么实验了呢?她缓缓地推开落地玻璃窗,想走出阳台,犹豫了一下,伸出的那条腿又缩了回来。

阳台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叹息,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走出来呢?

柳婵怔了一下,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为什么要走出去呢?你们别想让我上当。

上当?这是从何说起?男子问。

你是他们派来的吗?柳婵答非所问。

谁?

实验室。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不置可否。

柳婵的声音轻快起来,你看,我有遵守约定,我是不会離开屋子的,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女儿呢?

男子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塑料袋,袋子被撑得有棱有角的。他的头低着,头发垂落眉毛。阳台上没有灯,看不清他的表情。

男子转身进了屋子。

柳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尾随他,扯着衫角,犹豫着又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的孩子。

男子坐下,手肘支在腿上,双手互握,弓着身体,低头看自己的皮鞋。柳婵走过来,在离男子不到一米的地板上跪坐着,露出讨好的笑容。

好一会儿,男子抬起头说,只要你配合我完成一件事,就可以见到你女儿了。

那是实验的一部分吗?柳婵轻声问道。

唔,男子支吾着。

要做什么事呢?柳婵略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你要和我一起重现你生命里的某些场景,有必要时,你可以把我当成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男子看起来面无表情。

柳婵的脸色稍稍苍白了一下,又马上红润起来。她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猛子的家住在城东的一个小镇——德镇。德镇只有三条街,一街朝公路,三街背靠七星江入海口,二街夹在一街与三街中间。三条街道均宽不足四米,平行着,从东往西延伸约数百米。这带的平房属于近代建筑,有着近百年历史,只是没有维护,好些已经坍塌,有的只剩一堵泥墙,一个朽烂无比的门框,和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镇上有能耐的人家都已搬走,留下的大多是老人。许多门户空着,大门紧锁,只是逢年过节的,仍记得在破烂的门框上贴一副红艳艳的对联。

猛子的家在二街,他的店就开在家里。房子是租来的,选中这儿一是因为房租便宜,二是够清静,平日里没什么人走动。房子有两进,由青砖砌成,方正,结实。一进与二进之间有个开阔的天井,天井里种着一棵人心果。偌大的房子,猛子一个人住着倒是宽敞有余了。

猛子做着帮人安装监控的活儿,他既是老板也是工人,店面不对外打广告,活儿不多。没客人的时候,猛子就躲在二进的房间里做他的事。猛子从不让人走进他这个房间,仿佛那里头藏着他的许多秘密。外面大门的门楣上装有一个摄像头,有客人进来他都能看见。而能找到这儿来的,几乎都是一些熟客,或是朋友介绍过来的。生意冷冷清清,但也能勉强维持。

一天傍晚,来了一位客人。

通过监控画面,猛子看见一个女人在门口徘徊。女人戴着墨镜,打着黑色太阳伞,伞压得很低。她抬头看看招牌,四处张望一下,便闪进了屋里。

女人进门,收伞,理一把散乱的刘海,走几步又回过头去掩上大门。她不像一般客人那样一进门就嚷嚷着有人在吗,而是细细地四处打量,从一进间慢慢地走到了天井,在天井里四处转悠一圈,拖一把小竹椅,在那棵人心果树的阴影里坐下,便发起愣来,墨镜也没摘下。

猛子从二进的房间走出来时,女人才回神过来,她冲猛子咧咧嘴算是打了招呼。挂在女人脸上的墨镜很大,占据了半张脸,看不清女人表情,只见她的身体挺得笔直,两只手不时地交替互握,很使劲的样子,显得有点儿紧张。

猛子问,要装监控吗?

女人点点头。

装来干嘛?猛子脱口而出这句话时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干这行首先要学会当个瞎子聋子傻子。平时猛子从不向客人提一些涉及隐私的问题,即使问了客人也不会回答。今天真是奇怪,倒是口无遮拦起来。

果然,女人警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他轻咳一声,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转身去拿相关器材的介绍给她看。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大多是猛子在说,而女人则变成了一个哑巴——点头,摇头,皱眉,或蚊子一样嗯哼一声。女人选了隐蔽的插座式摄像头,安装在客厅与女儿房间。最后填写地址的时候,因为光线太暗,女人摘下了墨镜。猛子偷偷观察她的眉宇间,有点儿熟悉,像在哪儿见过。写完地址后,女人又戴上了墨镜,嘘出一口气,很快地站起身来,像是要迫不及待地离开这屋子。

猛子看了看地址——三街57号。好家伙,原来还是邻居!

翌日清早,送菜的阿姨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柳婵难得主动地和她打招呼,她说,我很快就可以见到我女儿了。完了又说,你们又派人来考验我了是么?阿姨皱着眉头看她一眼,叹口气,继续手上的工作。阿姨刚离开,男子就出现在了二楼客厅里,和第一次出现的方式一样。柳婵并不觉得奇怪,实验室那边的人做什么都不稀奇,哪怕是他们破墙而入。可是,哪真会有墙呢?也许她所看到的墙并不是真正的墙,正如她所待的地方看着是她眼中的样子,实质上却有可能是一个笼子,一个玻璃匣子,甚至只是空中的一块飞毯——柳婵是那样认为的。可不管这一切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她是绝对不会离开的,为了见到女儿。

男子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盒录像带,录像带边框的白纸上用黑色水笔写着日期——3月27日,那是一年半前的时间了。

他把录像带放进机子里,电视里开始出现一些画面。画面是黑白的,是在一个客厅里,从上往下的角度。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走了进来,跪在女人脚边,边哭边说着什么。接着俩人起了争执,女人打了女孩一个耳光,女孩发疯似地跑下了楼,女人在后面追。估计俩人先后离开了屋子,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儿就看不到了。

男子关掉录像,看着一脸茫然的柳婵,想起来了吗?那天中午,就在这屋子里,你和你女儿起了争执。

柳婵摇摇头,和女儿发生争执?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一件事儿,遥远到她几乎想不起来。可眼前的画面又有点儿熟悉,看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可是,为何要争吵呢?她是那么地爱女儿,为了女儿她甘愿足不出户地待在这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天啊,她竟然还打了她。柳婵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突然很憎恨自己的那双手,是它!是它把苡苡打跑的!她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朝自己的手掌砸去。男子飞快地制止。她和男子抢夺着,搏斗着,使出浑身力气。恼怒与激动让柳婵的身体活络了起来,她好像快要想起了一些什么,可当她安静下来认真去想时,它们又消失了。那些秘密躲在了一扇门的后面,她只要轻轻推开门就可以看见。可是,她站在门外,不敢推开。为何不敢呢?她在害怕什么?

想起来了吗?男子问。

柳婵摇摇头。

男子皱皱眉,那么,按照约定,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来回忆,你想起什么说什么,想不起就跟着感觉往下走。

柳婵点点头。

男子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想你女儿吗?

想,很想。

来,看着我,把我当成她,说你想说的。

柳嬋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看向眼前的男子,她认识他吗?他是实验室派来考验她的吗?他可有恶意?他来这是何目的?这一年来她的屋子从未进来过任何陌生人,只有他,还有——她甩甩头。

不由得柳婵细想,男子的身体慢慢地滑落下去,蹲在柳婵脚边,他俯身抱着柳婵的腿,待再抬起头来时,他的脸上出现了痛苦还有憎恨的表情,竟然和苡苡有几分相似的神态。他对着柳婵喊了一声——妈妈——

柳婵的脸瞬间苍白起来,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她瞪大眼睛看着男子,看了好一会儿,又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眼前人儿的神态和女儿是多么的相似啊,她有点儿抗拒,却还是哆嗦着唤了一声——苡苡。

妈妈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有——妈妈不该打你,妈妈是多么地后悔,是妈妈错了。

你为什么要打我?

因为——你撒了谎。

你怎么知道是我撒了谎呢?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去相信我一次。

是妈妈不好,妈妈从小就没有好好地陪伴你,冷落了你,我相信你对妈妈说的所有谎言都是为了引起妈妈的关注,妈妈原谅你。

可这次是真的。

哪次?

那天,我告诉你是那个禽兽侵犯了我。

是——谁?

你的丈夫。

柳婵的脸变得纸片儿一样的苍白,她噌地从沙发上站起,胸脯起伏个不停。站在她面前的女儿已经和她一样高了,她长大了,可是,她怎么还是这样的顽劣,这样地攻于心计,这样地挑拨离间。她发出猫一样的尖叫——不!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他。

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死了。

他是你的继父,他在我们娘俩最无助的时候帮助了我们。

可他也在你不在家的时候爬上我的床。

够了!苡苡,你怎么变成了一个爱撒谎的孩子,你说你继父侵犯了你,我就在这屋里各处安装了摄像头,可是呢,我什么也没发现,那证明你是在撒谎。事实是,你一直对他不满,你一直恨我和他一起,你认为他夺走了妈妈对你和对你父亲的爱,所以你诬陷了他。

妈妈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

因为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事实。

“苡苡”咯咯大笑起来,好吧,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事实的真相。我怀孕了,是你男人的,是我勾引了他,我就是看不惯你,我父亲才去世没多久你就嫁给他,你就这么地迫不及待没有男人不行吗?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好好过,我就是要拆散你们——

啪的一声,柳婵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苡苡”奔向楼梯,下楼,冲出屋子,穿过院子,朝前方的七星江飞快奔去。

柳婵在后面边喊边追。

“苡苡”跃过堤坝,跳了下去。

柳婵怔怔地看着朝入海口奔涌的江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叔叔,我想安装一个摄像头。

那会儿,猛子正在天井里捡掉落地面的人心果和一些断掉的枝叶。昨夜里一场暴雨,满树的果子被打落了大半。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儿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跟前。女孩儿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瘦瘦的,扎把长长的马尾巴。因为长得高,红格子校服裙显得有点儿短,腿倒是显得老长。女孩儿穿着棕色皮鞋,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像只警觉的小猫。

她把书包放在一边的椅子上,蹲下来帮猛子捡烂掉的果子,一副乖巧的模样。

猛子说,你一个学生妹装那玩意干啥?

叔叔,您相信人死了有灵魂吗?女孩儿答非所问。

猛子说,人死了一了百了,别信那套自我安慰的话,都骗小孩儿的。

女孩儿一排细小的牙齿轻轻地咬了下嘴唇,可我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我父亲的鬼魂。女孩抬起头看着猛子,她的刘海有点儿长,盖住了半边眼睛,眼神飘忽迷离的,比她的年龄看着要成熟许多。她接着说,两个月前的一个夜里,我起来上厕所,我的卧室在二楼,厕所在一楼,我下楼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坐在楼梯的中间。那人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们家的楼梯很窄,只允许一个人经过,他坐在那,就挡住了我的去向。楼梯也和往常的不大一样,好像是一直盘旋着往远处延伸,没有尽头。我当时也不懂为什么,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就坐在他身后,和他说话。我想我是太孤独了吧,我需要一个认真和我说话儿的人。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我的父亲。我说您转过身来让我看看您的模样儿。他说不用看了,看了只会让我更难过,更放不下,不如淡忘的好。我问他既然想让我忘记他,又为何到来。他说人都不总是那么的理智,何况是鬼呢。说完我俩都笑了起来。完了我问他还会再来看我吗,他说会的。于是我经常在半夜里相同的时间起来,坐到楼梯上等他,可我太贪睡了,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我怕他在我睡着的时候过来,我多么希望能再次看见他。叔叔,你能帮帮我吗?

帮你什么?

在楼梯间安装一个摄像头。女孩儿的眼睛像一只黑色瓷盘儿,里面盛满液体,她眨眨眼,液体像浑圆的珍珠一样串串滚落下来。

如果真有鬼魂,你相信摄像头能看得见?

我想试试。女孩儿又咬了一下嘴唇。

如果换了别人,会相信你说的是真的。猛子看女孩儿一眼,嘿嘿一笑,转身继续捡地上的烂果子。你如果不是得了幻想症,那么,就是一个爱撒谎的女孩儿。

女孩儿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眼里的雾气浓重起来,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眯眼看向猛子,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怎么晓得我在撒谎?

你的眼神明亮,狡黠,你太聪明了,试问一个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会相信鬼魂一说?并会受此困惑?可是你装得真像,几乎无懈可击,连我也差点被你给骗了。

可你还是没有上当。女孩儿微笑起来。

因为我有看人的本领,我见过许多撒谎的人,听过太多他们所说的谎言。女孩的微笑挺有感染力,猛子也跟着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可有一点是真的,我是真的想念他,这个你能看得出来吗?女孩儿吸吸鼻子,站起来,走到天井角落处,把手掌里堆满的烂果子丢进一个竹筐里,拍了拍手。等她再转过身走回来的时候,刘海被捋到了一侧,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马尾巴放了下来,略带蓬松地披在一侧肩膀上。宽松的校服衬衣下摆被交叉打了个结,露出白花花的小肚子和小巧的肚脐窝。她挺了挺胸,胸部鼓鼓的发育良好,一改方才走进来的瘦弱模样,她大大方方地朝猛子走过来,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女孩挨着猛子蹲下,身体左右轻轻摇摆,不时调皮地碰撞一下猛子,嘟嘴说,求你了,帮我装一个好不,一个就好,就装在楼梯间。我给你钱,而且,我每天都来这儿陪你一个时辰。说罢,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猛子。

猛子暗笑,说你这招对我没用。

女孩子怔了一下,咬咬嘴唇,那哪招才有用?

哪招都没用,你这年龄不好好读书,老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呢?

女孩儿的声音略略提高,什么叫乱七八糟?我不偷不抢,我没做坏事,我只是想安装一个摄像头。你打开门做生意,可为什么就是不做我的,你是歧视小孩子吗?求求你了,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有多重要?猛子略带揶揄的语气。

和我生命一样的重要。你不装,我会死的,如果哪天我真的死了,你要负一些责任,因为你无视我的求助,你漠视生命,你不懂怜悯,你失去信任的能力,你们都是一些只顾自己的自私虫。女孩的眼里跳跃着一束火焰,胸脯因激动而急剧起伏。

猛子看着眼前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兽,说,如果真想安装,让你父母过来。

女孩儿咯咯笑出声来,我没有父母,他们都死了,那是不是就一定装不成了?

猛子耸耸肩,说我有我做事的原则,很抱歉帮不了你。

女孩的脸上又露出那种讥讽的笑容,她眯缝着眼睛,凑近猛子耳朵,轻声说,去他妈的原则,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也有监控别人吧?我敢打赌你屋里头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没准儿你所有的客户都在你的窥视之中。说罢就往里屋疾步走去。

猛子怔了一下,紧锁眉头,大步追上去,揪住女孩儿瘦弱的胳膊,反身朝大门走去,作出送客的样子。

女孩儿临出门时又回过身子,对猛子说,你还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可我还是想一把火烧掉你这里,说罢露出一个甜美而又邪恶的笑容。

两天后,男子还是从阳台上进的屋子。那会儿,柳婵正在打扫屋子。她知道他来了,没打算停下。他就靠窗边上静静地看她打扫。柳婵都近四十岁的人了,脸上身上却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脸蛋光洁,身材苗条,带点儿娇弱的气息,扎条辫子,看着顶多三十岁的模样。她似乎想不起许多事情来,而那些发生事情的时间仿佛她都未曾参与一樣,跳过了,她只活了过去的过去,还有现在。她显得那么的年轻,哪怕是在重新想起女儿的一些事情后,她的脸上也只是多了一份麻木的苍白,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歇斯底里。长时间的失忆足以麻痹她的痛觉神经,想起来了又似没想得足够分明,真真假假的,这样倒也不是个坏事。柳婵打扫的动作很迟缓,她整个人都是慢了半拍子的,像裹在了厚厚的胶水里。打扫到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后,她站住了,定定地立在门口,伸手去抚摸了一下门把手。这是谁的卧室呢?也有好一些时日没进去了吧,不然怎会结有蛛网?她转身想离开,男子正站在她背后。

怎么不进去?难道你以为那里头还有个实验室?男子调侃。

柳婵的脸红了一下,她现在已不会愚蠢到以为有个实验室在困着她了。可是,如果没有实验室,眼前的男子是谁?可曾相识?他为何来这?柳婵好不容易理出了几个问题,头又有点儿痛了起来,她想回到沙发上去拿药。

男子挡住了她的去路说,想知道这个房间是谁的吗?

柳婵摇摇头,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缩起身体,想逃离这个局促的空间。

男子说,这是你的房间,你和你丈夫的房间。说罢飞快地伸手去够房门的把手,吱的一声,门被打开了。

那看着就是一个普通的卧室,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但似乎过于干净整齐了,显得那么的刻意而为,倒不怎么像一间卧室,像是一个故意摆给人看的场所。

看着这间卧室,柳婵深感不安,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她想离开,可是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男子说,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柳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里发生过事情?

男子说,想知道吗?

柳婵瞪大眼睛看着男子,似乎想从他那获知他值得信任的指数。

男子又说,不要抗拒,你就能想起来,不妨试试。

柳婵感觉自己有点儿虚弱,她想挣脱男子,挣脱这一切,前眼的一切像是一个陷阱,可她却“嗯”了一声。

那么,我们之前的约定继续?男子微笑。

柳婵点点头。

这回,你可以当我是你的丈夫,或是其他你能想起来的人。男子依然是不动声色的。现在,你好好想想,不要回避,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哪一夜?

你丈夫生日那夜。

柳婵闭上眼睛,很认真地想了起来,但似乎有点儿困难,她说,这个房间没拍有录像吗?

男子说,有,只是被销毁了。

被谁?

安装摄像头的人。男子轻描淡写地说。

男子把柳婵扶到床边,让她躺上去,说放松一点儿有助于思考。他说,从现在开始把我当成你的丈夫,和我说说你想说的任何事。说完,他自己也躺在了她的身边。

他握了握她的手说,相信你自己的直觉。

柳婵闭上眼睛躺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说,岩,我们的女儿去哪了?

她去了一个她觉得更快乐的地方。

她真的快乐吗?比离开妈妈更快乐吗?

她是个孤僻的孩子,她选择的路也许和别人不大一样。

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是我害了她。

不关你的事。

那关谁的事?你吗?

……

你告诉我,苡苡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说了什么?

说是你侵犯了她——是不是你——

荒唐!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柳婵从床上坐起,睁大眼睛看着“岩”,是你侵犯了苡苡,对不对?你在撒谎,你每次一撒谎就吸鼻子。可我一直都不相信她,我错了我错了,我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我伤了她的心,是我和你一起逼死了她,你还我苡苡来——柳婵揪着“岩”的衣领咆哮起来。

“岩”用力把柳婵推倒在床头。柳婵飞快地翻身坐起,掀掉枕头套,发疯似地寻找着什么。

“岩”钳住柳婵双臂,再次把她推倒,骑在身下,双手掐向她的脖子。柳婵脸色铁青,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猛子——

猛子安静地坐在阳台上,吸着烟。阳台对面是大海,远处渔船灯火闪烁。猛子一盏一盏地数着,数完了就数天上的星星,再到倒映在海面上的光影。一直数,只要是发光的物体。数到数无可数,便看向前方海面,虽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见海浪声,于是就开始数海浪声,也没有明显的节奏,全凭了自己的喜好,一下快一下慢地数着,只要有事干,总比干坐着强。等屋里最后一人离开,已是深夜。

这是猛子第一次来宋梓强的工作室——临近北海岸的一个六十平方的公寓楼里。两年前宋梓强买下这里的时候,才六千多一个平方,而现在已过万。当时,宋梓强也有叫猛子一起买,可猛子最后还是决定去租德镇的老房子。宋梓强常打趣猛子,说他无端端就损失了几十万。猛子不大有所谓的样子,说这里不适合他,这里太高,太亮,太开阔,没有安全感,像活在了别人的视线里。

宋梓强边伸懒腰边走出阳台,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猛子说,西南浪把我给推上来的,我病入膏肓,大海怕我死了后皮囊发臭,就半雷锋半嫌弃地把我送到了这儿,让你看着办。

我还不知道你,不是有事儿是不会现身的。说吧,找我啥事?宋梓强擂了猛子一拳。他俩从小一块长大,是邻居,猛子的母亲去世后,因他父亲长年出海没法照顾,就经常到宋梓强家蹭饭吃,俩人像亲兄弟一样的感情。

猛子眺望着黑不溜秋的大海,只顾着吸烟,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宋梓强也不催促,干他这行的,最不缺的就是耐性,他知道,到了他们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果然,在掐灭烟屁股后,猛子犹豫着开了口,我想让你帮治疗一个人。

宋梓强问,谁?

猛子笑笑没回应,反问他,你说喜欢偷窥别人的生活,是一种病态吗?

宋梓强说,很多病因都要追溯到小时候,人格一般是在童年时期就形成了的。你一直回避与人交往,喜欢躲在自己的空間,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没有安全感,这是否与你母亲的去世有关?

猛子说,恰恰相反,母亲的去世让我获得了一定的安全感。

宋梓强不解地看他一眼,猛子从不提及他的母亲,不小心提到了也会绕过去,那仿佛是一个禁忌,是猛子的一块伤疤,随时会迸裂出血。可今晚的猛子,似乎并不回避这个话题。

猛子说,小时候,我父亲长年在外做海,我母亲经常带一个男人回家。那男的看起来像一个干部,长得高瘦,斯文,总穿着白衬衫,胸口别一枚钢笔,说话很洪亮。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和母亲相好,我会喜欢他。母亲和他一起时有说有笑的,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而母亲和父亲几乎是没话说的,母亲只有和我一起时才说话。可有一阵子,母亲对我也沉默寡言起来,看我的眼神变得非常的忧郁,还偷偷地抹眼泪。每次他俩一起离开小屋,我都会感到非常害怕,仿佛她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偷偷地跟踪他们,监视他们,偷听他们说的话,偷看他们一起时做的事儿。那段日子,我书包里总藏着一把刀,我和自己说,如果他要带我母亲离开,我就杀了他。慢慢地,我发现偷窥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儿,我见识了一些没见过的事情,听到了一些没听过的秘密,我不再满足于只偷窥他们,我到别人家去,所有看到的听来的秘密让我兴奋不已,那仿佛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后来直到母亲车祸去世,我竟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终于不用再担心她会离开我了。后来我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到底是爱她还是不能忍受她的离开,离开意味着背叛,我不能忍受被背叛,那说明我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她的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觉得不会再面临被背叛的危险。我躲在暗处,继续我的偷窥生活,我偷窥的欲望也变得越来越强烈,让我欲罢不能。于是我开了一个店,帮人装监控,我名正言顺地帮人安装摄像头,也偷偷地开拓了自己的偷窥空间。我每天待在自己的黑屋子里,观察着他们,听着他们,感受着他们,有时我分不清我是自己还是我所窥视的他们。我能轻易看破他们的把戏,拆穿他们的谎言,他们在我面前是完全透明的,我看透了他们,这意味着我很安全。甚至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强大无比,我像一把随时可以刺破他们的利刃,我为此感到无比的兴奋与骄傲。

猛子停下来,满足地喘一口气,看宋梓强一眼,宋梓强对他鼓励地笑笑。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她。那天,她来我这说要安装摄像头,她戴着墨镜可我还是认出了她,只是她没认出我来。我上初三的时候,她刚大学毕业,来我们学校当英语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有一次,我偷看两个老师睡觉时被发现,她来家访,她红着脸把我偷看别人睡觉的事情向父亲说出,父亲气极,随手抄起屋角的扁担就砸来。你猜怎么着?

把你丫的揍断腿了呗。宋梓强呵呵地笑。

只听见一声尖叫,扁担打在了她的胳膊上,原来是她伸手给挡了。她显得很气愤的样子,声音都发抖了,她大声训斥我父亲说你怎么能打人,他还是个孩子,有话要好好说,要讲道理。她把我护在身后,可那时,我长得都高过她了。她站在我跟前,挺起胸膛和父亲理论,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时是七月天,屋里很闷热,她的背部汗涔涔的,薄薄的蓝色衬衣贴着肉,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香皂味,甜甜的。猛子低头,腼腆一笑。

她请我在客厅和她女儿的房间装上摄像头,我于是去了她家,她就住在离我那不远的三街。她不爱说话,几乎不正视我,总做出很忙碌的样子,在楼下厨房捣鼓着什么。我便偷偷地在她的卧室里也装了一个,很隐蔽的,他们绝不会发现。我如获珍宝,每天看着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我看着她和她男人亲热,做爱,争吵,又和好。这些让我无法抑制地兴奋,却又不可理喻地愤怒。有一天,我发现她男人在房间里侵犯一个女孩儿,不懂他对她说了什么,她竟然不抵抗,只是任由他发泄。他离开后,她就在那流泪,完了就开始笑,笑得花枝乱颤的,显得格外绝望,像狂风吹落地面被人践踏的小花骨朵。我认出了她,前不久她来我店里要求在楼梯间安装一个摄像头,我不明白她为何坚持要在楼梯间安装一个摄像头,我拒绝了她。那是一个古怪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会察言观色,能说会道,她甚至懂得利用身体作为武器,她像一个谜,让人捉摸不透。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儿是她的女儿。

猛子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我该保护她女儿的,一如当年她保护我一样。可是,我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我害怕她知道我一直在监视她,她会觉得我是流氓,会对我失望,一如当年一样地恨铁不成钢。我受不了她鄙夷的眼神,更受不了她会永远地离开我的视线。再后来,她和女儿发生了争执,她女儿跳了江,从此她变得更加的沉默,她会长时间一个人呆坐着。有一天,我发现她在房里哭泣,在卧室里来回不停地走动,她把一把刀藏在枕头套里,过一会儿,把刀拿出来,又放回去,拿出来,又放回去,像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我感觉会有事情发生,那天夜里,我沿着水管爬上阳台,躲在洗衣机后面。他们在客厅里吃蛋糕,是他男人生日。完了他俩一起进卧室,我听见他们在房里起了争执,听见了打斗声,听见了她的尖叫声。我冲进了房间——

猛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倒了好几次,才倒出一支烟,点上,使劲儿吸上几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我杀了他。黑暗里看不清猛子的表情,他的声音像锈掉的锯,生涩,破旧,随时会断裂。我不是故意的,但他骑在她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我怕她会死掉,她不能死,她是那么的鲜活,美好,一如那天夜里,她来我家家访,我还能闻到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橘子香皂味儿。

沉默了好一会儿,宋梓强问,后来呢?

后来,我俩一起把尸体沉入了七星江底。从那天开始,她的恶梦也开始了,她活在懊悔里,活在对女儿的愧疚与自责中,还有对误杀他的恐惧与担心里。那一年里,我陪在她身边,我怕她情绪失控,更怕她伤心绝望。我给她吃药,她吃了药会很乖,我反复地告诉她一些错误的信息,让她误以为女儿还在,一切都正常,让她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个屋子里,生活在我身边。我说什么她都信我,她很依赖我。她逐渐忘记了真相,忘记了过去。我觉得这样下去也挺好的,没有痛苦,没有伤害。可她越来越虚弱,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经常出现幻觉。她说她正在被别人做实验,实验做好了别人才会还给她女儿。她开始阻止我进入屋子,或让我偷偷地从阳台进来,说那样才不会被实验室的人发现。她甚至出现了自残行为。我开始恐惧,一如当年我害怕母亲突然走掉一样,我不能失去她,我害怕她突然死去,可是我不能每分每秒地监视着她。在她再一次差点儿溺死在浴缸里后,我想通了,我这是在害她,我没有剥夺她面对真相的权力,我不是救世主,她应该明明白白地活着,面对现实,哪怕会痛苦,但也许她并不如我想像中的脆弱。

猛子转过身来面对宋梓强,我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怎么帮?

帮她恢复神智。

我只能试试,但不确定可不可行。

你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咨询师,不是么?猛子微笑起来,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柳婵拼命地挣扎,大喊着“猛子”清醒过来。她看见了眼前的男子,她说,你不是猛子。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柳婵问,猛子呢?

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你是谁。

我是宋梓强——猛子的朋友。

岩呢?

死了。

谁杀死的?

猛子。

柳婵痛苦地闭上眼睛。

宋梓强给柳婵留下了几瓶药,说之前她吃的药早被他偷偷地换掉了,让她继续吃,会对她有帮助的。并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和人多接触,有助于恢复健康,他过些日子再来看她。

柳婵尾随着宋梓强,一声不吭地听着,似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往事中。宋梓强走出了门口,她在背后轻轻唤住了他。他转身,看见她正无力地倚在门框上,脸色苍白,略显疲倦,眼神却是出奇的明亮。她定睛看他,幽幽地說,猛子骗了你,杀死了岩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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