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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去哪儿了

2020-09-17冯文娟

山花 2020年9期
关键词:强子张家老屋

冯文娟

老家拆迁那一天,父亲站在我家的老屋旁,挖掘机咣当咣当一下一下沉重撞击着老屋的土坯墙,浓烟般的粉尘升腾起来,散开时,我家那四间土坯房就不见了,只剩地上几大堆横七竖八的土堆和木梁。

父亲用他那像素很低的手机摄像头录了十五秒的视频,发给了我。我一遍遍地看那视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的童年被砸伤了,像腾起的黄土一样,不知落到了哪里。

我还没出生,那房子就在那里了。

盖这房子的时候,父亲还是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儿,现在,父亲已是五十四岁老汉,满脸皱纹,双鬓斑白,盖房时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的。父亲说房子地基的石头是他一块一块从东山上凿下来,用地板车一车一车拱下山的,拉石头的那辆地板车因为承受不了满满一车石头的重量,车把都压断了。我从照片上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瘦瘦高高,国字脸,白色衬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处,露出一条条肌肉。那时的父亲没有钱,但有的是力气。被石头压断的那辆地板车,不知被父亲提起过多少次,而受伤的腿诉说着盖房的艰难。

房子盖起来了,奶奶住中间两间,父亲住东边一间,大姑二姑住西边一间。

奶奶在中间的那两间屋里吃饭,睡觉,纳鞋底,补衣服,剥花生,搓玉米,筛豆子,为父亲准备彩礼,为大姑准备嫁妆,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这些,我们家的老屋都看到了,我却从来没看到过,奶奶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奶奶于我也只是活在照片上。

那年奶奶得了肝病,听说这病会传染,她就强逼着我父母搬到中间两间屋里住,自个儿住到东间房子,让我父亲从里面把门封起来,吃饭从窗子往里送。奶奶病重时,隔着窗户喊母亲,让母亲把我刚出生的哥哥抱到窗下,她想趴在窗户上看一看朝思夜想的孙子。母亲把我哥哥抱来,奶奶瘦骨嶙峋的手扒着窗沿儿,瘦得几乎包不住牙齿的嘴巴一遍一遍地絮叨:“多俊的孩儿啊……极好的孩儿……抱走吧……抱走吧……”,一边说着抱走,目光却愈加热切……

老屋在那里立了三十五年,风没吹倒,雨没淋塌,而如今,它倒了。

跟老屋一起倒的,还有我们左邻右舍家的房子,老屋前一排排房,老屋后一片片房,都倒了,原来房子立着的地方,被平整了,栽上了树。

新栽的那些树,一棵棵像小孩的胳膊,透着一股生气。可对脚下的土地,土地上的故事,它们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它们太年轻了,没经历过事儿。躺在它们脚下的那一截梧桐木桩子快要死了,它肯定还记得昔年在我家院里枝叶繁茂时的景象,记得在它底下乘凉的人,记得在它底下发生的故事。

那棵梧桐树是奶奶生前栽下的,奶奶被人从老屋抬到东山时,它还只是一根细细小小的树苗儿。它一天天长高了,大姑出嫁了,它不知不觉变粗了,我出生了,当树头搭到屋檐时,二姑又出嫁了。

那时,我站在西山的山坡上,一眼就能看到我家的梧桐树,它太高太大了,树冠的枝叶遮挡了大半个院子,就连老屋的屋顶也被它遮掩了。就因为它的呵护,到了夏天,老屋才格外凉快。

我家老屋凉快,就成了村子里小媳妇们绣被面挣工钱的好地方。一床一床夏凉被面送到我家,母亲用两根大木棍做了绣花架子,支在屋里,小媳妇们叽叽喳喳拉着家常,手里捏着的针线在空中不停地飞舞。媳妇多,跟着媳妇们到我家的孩子就多,小媳妇们绣被子,绝对不允许我们这些小孩子站在她们身后,怕穿针引线时,胳膊一扬,扎到哪个不看眼色的孩子,所以孩子们一站到她们身旁,就被大声叱走。我想听媳妇们说,看她们笑,便索性钻到被子底下,仰起头,欣赏绣在上边的牡丹、菊花和鸳鸯。那牡丹花肥肥的,鼓着粉红的肚皮儿,一朵又一朵菊花,像一簇簇燃烧的火,鸳鸯在水里一前一后游着,前边的那只头向后扭着,后边的那只低着头,闭着一只眼,好像害羞似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就睡着了,梦里似有若无的是小媳妇们的笑声。

可是,慢慢地,到我家绣被面的小媳妇越来越少,听母亲说,绣被面挣不到几个钱,媳妇们为了挣钱都跟着丈夫进城打工了,后来,绣被面的就只剩母亲一人了。

没几年工夫,母亲也卖掉了猪圈里那只刚喂了几个月的小猪仔,卖掉了笼里的十几只兔子,就连鸡窝里趴着的那几只老母鸡也都卖掉了,像村里很多小媳妇一样,和父亲进城打工去了。

父母进城后,只能寄居在工厂的一间破旧传达室的内间,老屋就剩下我和哥哥兄妹俩,每天晚上像小鸟一样蜷缩在空旷的房子里。一开始,母亲答应每两天就从三十公里外的县城赶回家看我们,可渐渐地,从原来的两天,变成了三天,从三天变成了一个星期,有时一个星期过了还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想妈妈,想爸爸,泪水浸湿了枕头……

我和哥哥放学后,东邻的二奶奶经常会扒着她家的墙头喊我和哥哥,让我们去她家吃晚饭。前边邻居张家奶奶做了可口的饭菜,也会给我和哥哥端来满满一大碗。二奶奶和张家奶奶做的饭虽然好吃,但跟母亲做的毕竟不是一个味,有时我吃着吃着,眼泪就不自觉地啪嗒啪嗒掉进了碗里。

我想不明白,父母说好两三天回家一趟,可为什么总食言。

我不知道,父母所在的工厂实行白班夜班两班倒,一周轮换一次,干了十二个小时重体力活的他们,不管多累,也要拖着疲惫的身子,骑车赶三十多公里路,只为看看两个时时刻刻眼巴巴盼着他们回来的孩子。

好不容易,三年后,我要上初中,哥哥要讀初三了,父母终于在县城租了一间小房子,从工厂的传达室搬了出来,把我和哥哥接到了县城上学。

离开村子的那天,我抱着盛满被褥和书本的水泥袋子,挤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觉得扑面而来的风都是香甜的。

回头看时,老屋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看不到了。

我不知道,从此老屋就真的只能进入我的梦里了。

不知为什么,当年一秒钟也不愿待的老屋,却常常从迷雾般的记忆里清晰显影。

老屋东边,是二爷爷家。二爷爷家的地势比我家高,大门口前是一块很大的空地,粗壮的芙蓉树下摆着两排青石板。夏天,二奶奶和街坊四邻聚集在那里拉呱,小孩子就在青石板上和泥巴,啪啪啪地甩响泥窝窝。二爷爷却从不凑大门口的热闹,他似乎总有解不完的愁。每次去他家,他都坐在床沿儿上,双臂支在床边的一张旧桌子上,不是吧嗒吧嗒地抽烟,就是一个人默默地端着小酒盅饮酒。

二爷爷年轻时一准很英俊。他该是六十多岁了,记得他的头发很短,像落了一层白雪,眼睛细长,在长长睫毛的遮掩下,显得格外深邃,就像秋天的湖水一般。他的鼻梁挺直,一眼看去,脸上仿佛就只有一个大鼻子似的。他没有留胡子,光洁的下巴露出柔和的曲线,而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地闭着,似乎总把事儿藏在心里。他好像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青色的褂子,洗得都有些发白了。

二爷爷有个小收音机,这在我们村里可是独有的。奇怪的是,每到听天气预报的时候,他都是拨到北京频道,听北京的天气。二爷爷一辈子在庄稼地里劳作,但二爷爷的儿子是我们村第一个上大学的,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京城。每到春节,二爷爷家门口就会时不时来一辆小轿车。我到二爷爷家玩时,二奶奶总会拿出果脯、巧克力一类我从没见过的稀罕零食给我吃,那零食好甜啊,嘴里好几天都有甜丝丝的味儿。

老屋的西边,是大强子家。大强子家的地势比我家低一些,我站在墙头上就可以对大强子家一览无余,可我从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在墙头上看他家,想看也只能站在杌子上,两只小手紧紧扒着墙沿儿,猫着腰,偷偷看。大强子家卖豆腐,说是做豆腐的最怕这门手艺被人偷学了去,所以大强子家做豆腐都要关上门,等他家的大门吱呦一开,邻居们就都知道他家的豆腐做好了。

大强子爹总是一脸严肃,眉头上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每次我远远看到他,弱弱地喊一声二大爷,他似乎都听不见,不应声,也不点头,气得我发誓下次见了他再也不主动说话了,可每次见了,还是免不了要怯怯叫一声二大爷。

大强子家越神秘,我就越想探个究竟。哥哥与大强子同年出生,经常去和大强子混在一起,可我却没有像哥哥那样随便进出大强子家的理由。我只能借助偶尔一两次光顾,把我想看的东西赶紧收进眼睛里。

有一次,我听说大强子爹不知从哪里讨来一棵香蕉树,那棵树结的香蕉比集市上卖的好吃多了,我从未见过香蕉树,更好奇在寒冷的北方香蕉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多想去大强子家一探究竟啊,于是就在踢毽子时故意把毽子使劲一踢,踢进了他家的院子,我站在墙头上扫视了大强子家的整个院子,发现那棵香蕉树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栽在了北屋窗户前的一个大花盆里,无论怎么打量,也看不到一丁点香蕉树的样子。大强子从窗户里看到我扒着墙头看,出门问我有什么事儿,我说找毽子,大强子满地找,找到后顺着墙头扔回了我家院子。我又一次错失了探寻他家秘密的机会。

后来大强子家扒了土坯房,盖起了砖瓦房。盖房之前,一车一车的土被填到了他家的地基里,原本低洼的地势被突然抬高了,五间大瓦房盖起来了,院子也被高高的围墙套了起来,大强子家的房子、院子比我家的高,从我家再也看不到他家了。

住进了大瓦房的大强子家不再做豆腐,大强子父母为了给他攒钱到城里买房,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后来,大强子家的大门总是牢牢锁着,春节时门上贴的春联已褪色发白了,卷起的一角在风里瑟缩颤抖着……

我家门前本是一处村里的一块宅基地,可地方太小,地势又低,一直没人建房,长年累月,就成了一个大坑湾,日久天长,大坑湾填满了垃圾,我经常看到前边张家二媳妇,隔着墙头就把垃圾扔到大坑里。

一到雨天,四邻八舍家院子里的水就都汇集到坑湾里,坑湾就成了蛤蟆们的天堂,蛤蟆咕呱咕呱地叫着,一开始是独奏,后来变成齐鸣,特别是夜晚,那噪杂的蛙声特别响亮,一下下敲击着人们的耳鼓,蛙声里,有时候能隐约听到张家大媳妇的骂声。

张家二媳妇生了一张娃娃脸,眼睛很大,爱笑,一笑起来大眼睛似乎就变成了一线弯弯的月亮。张家大媳妇则是个厉害主,一年到头总板着个脸,似乎别人总欠她什么没还似的。可张家大媳妇也有她的好,她爱干净,我去她家玩,总看到她家一尘不染,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别人家,床头总会堆着乱七八糟的衣服。

张家爺爷有五间房,大儿子结婚时分走两间,二儿子结婚时又分走两间,张家爷爷老两口住在最西边一间。本来一家人,分成了三家,住在一个院里就有了磕碰,磕碰不断升级,张家爷爷老两口住不下去了,就借了人家的旧房子搬走了。后来,大儿子家另找地方盖了房,二儿子家进城买了房,张家爷爷又搬了回来,但只有两个老人的院子空空荡荡的,篱笆墙东倒西歪,时常有几条脏兮兮的狗和睡眼惺忪的猫,从那豁口里进进出出的。

我上高中时,听说张家奶奶中风了,一开始只是左边半个身子行动迟缓,后来病情加重就瘫痪在床了。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春节,跟母亲从县城赶回老家给乡亲们拜年。张家奶奶说起我考大学的事儿,就说她供的菩萨最灵了,当年我考试前,她就是在供的菩萨前许了愿,我才能考得那么好。母亲说,娃考学这事儿多亏奶奶费心了,母亲说完,虔诚地趴到佛龛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我真心希望佛龛里供奉的那尊菩萨能被张家奶奶的虔诚打动,让她能够重新站起来。

张家爷爷,是卖布的,卖了一辈子布,他干活也像裁布一样,利索。可他叫我名字从来都不对,总把冯阳叫成红娘,这让我很苦恼,多少次给他纠正发音都纠正不过来。前几年我回村里时,村里除了房屋更陈旧了,路旁的草木更加繁茂了,街上的人更少了,村子本身没有多大变化。我在大街上看到了张家爷爷,我发现他更老了,背更加佝偻了,他还叫我红娘,他听说我哥被外派到了非洲,听说我到北京工作了,连连夸我们这一辈人都有出息,他还说他大孙子在上海了,还告诉我齐大伯的儿子去了巴西,有顺叔的女儿去了日本,还有张大伯家的儿子朝旭去了新疆……

本来住在一个村窝子里的人,风一吹,就像蒲公英一样,被吹散了。

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至今在外漂泊多年,她已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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