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须尽欢

摘 要：威尼斯画派，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发展出的画派。威尼斯画派的作品色彩斑斓明艳，楚楚动人。人性的欲望和俗世的欢愉在画家们的笔下，被描绘得富丽堂皇，贵气十足。画中的神祇融入了人间的红男绿女中，彼此平等交融，和谐共处。富足的经济、稳定的政局和宽松自由的安居乐业环境，是威尼斯画派应运而生的充足底气。

关键词：威尼斯画派;文艺复兴;委罗内塞;丁托列托;乔凡尼;乔尔乔内;提香

上帝随手撒下一把用五彩缤纷的糖纸包裹的糖果，会是什么样子？这份意象，或许可以从威尼斯画派赫赫有名的画家委罗内塞的作品《迦拿的婚礼》上寻到。明艳、缤纷、欢腾、热闹、喜悦、多姿多彩等张扬的语汇，尽可一股脑儿地拿来形容它。众多人物欢聚一堂，寻欢作乐，好一幅繁花似锦的场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的便是如此。整幅画作洋溢着热情，真是说不尽的承平景象和富贵风流。能够想象吗，画家的这幅画画的其实是宗教题材。其内容取自《约翰福音》，说的是耶稣和他的门徒，在参加迦拿城的婚宴上把水变成酒的神迹故事，旨在证明耶稣具有超越自然的神奇力量。画家创作这幅作品，却背离了宗教题材本该持有的威严和冷峻，作品氛围弥漫着浓烈的人间欢情、豪华富丽。耶稣虽然安坐在画幅中央位置，可在画面众多人物里并不彰显突出，好似一位普通佳宾。圣母玛利亚同样淹没在了婚宴的人群里，也未有格外尊贵之处。一众门徒也同是这等待遇。而在耶稣的前方，画家则把自己和亲近的师父和师兄弟们，一同画进了作品里……还有更加颠覆世人认知的，就是围坐在一对新人旁边的来客：他们有英国王后、罗马帝国皇帝等各国权贵。这哪里是描绘耶稣圣迹，分明是纪录了一场侯门公府贵势压人的喜宴。

作为艺术家，敢于将超然物外的神祇描绘成红尘俗世里的一员，委罗内塞并非唯一，同时代还有一群这样的画家，如丁托列托。他的作品叙事性强，戏剧意味浓厚，场面宏大。这归因于他创作的绘画动感十足，力道蕴含其间，二维平面也能创造出激情与速度。画中人物有呼之欲出的情感和呐喊、缠绵与挣扎。此外，丁托列托还有他的独门绝技，擅用建筑透视和多视点用光，最终把作品营造得有故事情境，有演员演技，还有身为观众的你我现场参与。《银河的起源》就是他的代表作。画面主角由三人组成：一位托举婴孩的男子从天而降，被他夹着的婴孩，掠夺般地用力吮吸一位裸女的左乳，那位裸女惊慌地伸开双臂。三人各自蓄势，形成有张力的矛盾组合。画家把这对矛盾组合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锐角，斜插在畫幅中央，明目张胆地攻击着每一位读画人。画的背景是古希腊神话，赫拉克勒斯是那个吮乳的婴孩，他拥有传奇的一生，是著名的大力士和大英雄。他的出生也颇具色彩，他是宙斯的私生子，被他吮乳的裸女则是宙斯名正言顺的妻子赫拉，而他从此拥有神力，日后从凡人逾越为神，就得益于这次吮乳经历。画的背景有孔雀、鹰和几个淘气的丘比特。湛蓝的夜空繁星点点，便是小男孩吮奶后，剩余的乳汁喷涌而出，形成天上的银河。画中的孔雀象征赫拉，代表婚姻和生育，鹰隐喻宙斯，小丘比特环绕四周，整幅画作含有丰富的寓意。弗洛伊德认为，性和攻击是人类的两大本能和驱动力。画家作画，画的是真实人性。

无畏宗教权威和神祇尊严，把高高在上的神拉到世俗红尘的喧闹中，而且还描绘得如此活色生香、色彩斑斓。画家们把新锐的艺术主张，勇敢地实践到作品里，威尼斯画派这两位泰山北斗级的画家的艺术自觉和创作胆气从何而来值得分析。委罗内塞和丁托列托出生于16世纪初，那个时候正是威尼斯画派如日中天的阶段。在此之前，已经有更加新锐的开拓者，为这场声势浩大的艺术运动，在风格探索和技术手段上做出了成熟完备的实践。威尼斯画派在风格技法上成阶梯状演变，源流清晰，脉络分明，流转有序。第一梯队的代表人物首推威尼斯画派的初创者，乔凡尼·贝利尼。贝利尼家族是古老而庞大的名门望族。作为艺术世家，走到乔凡尼·贝利尼的时候，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已经发展到了全盛时期。这场气吞山河的思想运动旨在解放思想，呼唤人性，渴望自由。文艺复兴发祥地佛罗伦萨的清新自由之风已经刮到了这里，而被誉为“亚得里亚海明珠”的威尼斯，更以它得天独厚的地域优势，将这股无拘无束之风来得更加自由澎湃。文艺复兴运动的蓬勃生机是威尼斯画派之源。威尼斯的文艺复兴虽然起步较迟，但占尽天时地利。威尼斯这个被上帝格外偏爱的地方，从13世纪起就是著名的商业重镇，是意大利和欧洲通往东方的重要门户，也是欧洲与全世界进行商业贸易往来的关键枢纽。水给了这座古城灵动和跳跃。它被海洋环抱，由118个岛屿组成。蜿蜒迂回的河道勾连起细腻敏感的情思、江河入海流的豪情，又给了这座水城更上一层楼的胸襟和眼界。

乔凡尼在艺术实践中，逐渐摸索出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先锋理念，并充分利用威尼斯的显赫优势——财力雄厚。艺术是寄生的产业，财力雄厚是艺术家挺直腰杆搞创作的底气。在其他画家们还在精打细算着用颜料的时候，乔凡尼已经开始在颜料使用上挥洒自如了。如乔凡尼创作的肖像画《莱昂纳多·罗雷丹总督》，画像背景是幽静的深蓝。这种深蓝犹如静谧的夜空，衬托着总督衣服上的金线纹饰宛若飘缀的繁星点点。金光与蔚蓝似乎在对话，诉说着总督当年的风流气象。这种蓝并非一般画家所能承受的，它由古老的青金石研磨而成。青金石是一种极其昂贵的颜料，用其为画幅点缀，便可使作品熠熠生辉。而乔凡尼创作的这幅作品竟用它作背景，可见其豪奢。欧洲自中世纪，贸易中心就集中在地中海沿岸。意大利作为资本主义萌芽的发祥地，经济繁荣，城邦勃兴，工商业发达。新兴资产阶级的发展壮大同样影响了威尼斯，这里成为意大利最富有的地域，民康物阜，让全欧洲都为之瞩目。来自海洋的慷慨馈赠，不仅给予了艺术家丰富的灵感，还使这里物产丰富。此外，威尼斯商人还控制了整个地中海贸易，这里是东西方商贸交汇之地，也是欧洲第一大港。精明的威尼斯商人凭借先天区位优势，将他们的商业势力范围，像章鱼一样八方伸展。粮食、羊毛、铜、皮革制品、丝绸、宝石、香料等品类，无不涉足。

思想是时代凝结的水滴。思潮则是时代翻卷的朵朵浪花。威尼斯强大的社会生产力，自然催生出与之相适应和相匹配的社会思想和群体价值观。这里的人们具有商人观念信仰和伦理道德，及时行乐、享受人生、奢靡斗富，不可避免地成为该地的社会风气。商业气息浓厚的地方，有了闲钱的人们开始追求惬意，艺术也顺理成章地往这里靠拢。有了乔凡尼在绘画技术上和理念上的投石问路，他的嫡系弟子们就更加自由和大胆。第二梯队的人才也就应运而生，代表人物是乔尔乔内和提香。这二位徒弟在美术史上的光芒万丈，甚至把师父衬托得黯然失色。乔尔乔内是一位极富魅力和神秘性的天才画家，可叹他英年早逝，把无尽的悬疑和奥妙连同他本人一并埋进了历史。他忧郁英俊，除了擅长绘画外还弹得一手好琴，默默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样子，迷煞了众人，也包括他的师弟提香。《沉睡的维纳斯》这一美术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幅近距离、堂而皇之地讴歌和赞美女性美的作品，就是乔尔乔内的代表作。尽管该作品是描绘神祇，但西方艺术史上并未有描绘女性裸体美的先例。米开朗基罗描绘的裸体美也仅限于男神，即便这样也曾遭遇世人的攻击。乔尔乔内的画作，是近距离的成对角线横卧着一个裸女，她的肌肤光洁柔腻，睡姿恬淡安祥，曲线如律动的清波，简直美得虚幻。维纳斯在睡梦中，左手无意搭在了身体敏感处，这般设计颇引人遐思。这幅作品美得内敛，表达得含蓄，即使如此，在西方美术界也算得上是开天辟地了。

有乔尔乔内叩门，自然就有后继者闪亮登场。威尼斯画派最耀眼的星星当然属于乔尔乔内的师弟提香。提香艺术生命长，留下的作品繁多，精品也是不胜枚举。他全面继承和总结了前人的全部特点和风格技法，是威尼斯画派的集大成者，对色彩和光线的运用可谓登峰造极。《天上的爱和人间的爱》是提香早期作品，画中描绘了田野山间，林木茂密处，有一方水池，池边两位曼妙女子斜倚两侧。居左的女子盛装娴雅，温柔沉默，凝视远方。右侧裸女则望向她，玫瑰般的肌肤丰润饱满，肩上搭的红色披肩泛着晶莹的亮光，愈发衬得她顾盼神飞，见之忘俗。二女中间一个胖胖的小爱神掬水玩耍。两位丽姬谁代表天上女子，谁代表人间女子，美术界各执一端，未有定论。只从画家立意看，天上女子和人间女子并未有多大差别。既然可以平等对话，那么人间女子的爱，也未有任何不及天上之处。人间女子的爱，居然快乐似神仙。提香大胆发出这样的信号，得益于威尼斯的政通人和。威尼斯艺术家和商人一样，拥有巨大的自由。这得益于他们得到了政府的全力支持和保护。威尼斯在1297年通过了“关闭法”，确立了一个世袭的商业贵族统治。商人诉求是拥有自由环境，不断开拓新市场，获取利润最大化。他们热衷冒险，崇尚享受生活。这些精神气质也弥漫到了艺术家身上。不管是拉低天上女子的爱，还是要抬高人间女子的情，提香只在证明在红尘俗世里生活也一样生动有趣。

诚然，威尼斯除却富裕强盛、政事通达、人心和顺之外，还有一个关键要素使得艺术家可以放飞思想、大胆创作，这就是威尼斯远离宗教势力的核心，威尼斯对梵蒂冈不像其他城邦那样唯命是从。少了宗教的压抑和桎梏，艺术家们在神权和人权的这场拔河比赛中，人性天性占了上风。解放人性，呼唤人性，成为艺术家们不约而同的一致渴望。于是威尼斯画派的阶梯演变，就这样顺着河流一样自然奔涌。故而到了第三梯队的代表画家委罗内塞和丁托列托那里，他们敢于把高高在上的神祇混到了俗世的人群中，兀自狂欢。

最后，阐释威尼斯画派的五彩斑斓，还要归功于这座古城的灵魂——水。“矩浮光滟滟，方折浪悠悠。凌乱波纹异，萦回水性柔”，水的晶莹和浪的柔波，给予敏感多情的艺术家们太多的灵感。那漫溢着氤氲水汽的浪漫古城，在画家们的笔下，像上帝挥洒了一把姹紫嫣红的彩色糖果也就不足为奇了。

作者简介：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