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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原”字的释义之争看周人的东进进程

2020-09-11

贵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广平高平尔雅

徐 帆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作为自然地名,“原”字常见于《尚书》《诗经》《左传》及《周礼》等先秦文献,这些著作一方面涉及三代史事和礼仪制度而被后世定为儒家经典,另一方面其内容又与先秦早期地理有着密切关系,因此对“原”字的地理性质进行解释是传统经学和中国古代地理学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在现代历史地理学和先秦史研究中,史念海[1]1,319、华林甫[2]、张兴照[3]145-147等人虽对《诗经》等文献中的“原”字亦有所探讨,但总体上这些研究和论述在时空上多集中于西周时期的黄河中游地区,而较少关注春秋战国以来更广泛地域空间内“原”字地理内涵的衍变。笔者认为,这种衍变正是古人对“原”字长期争论之肯綮所在。因此,本文拟在梳理学史脉络的基础上,考察先秦“原”字地理内涵的衍变过程,并对这一衍变的宏观地理背景作初步阐释。

一、“高平”与“广平”:“原”字释义的千年之争

历史上关于“原”字地理内涵的解释出现的很早。《尔雅·释地》云:“广平曰原”,《春秋》昭公元年“晋荀吴帅师败狄于大原”句《公羊传》解释道:“原者何?上平曰原”[4]。《毛诗》在《小雅·皇皇者华》“于彼原隰”句下则又讲:“高平曰原”[5]407,汉初伏生解《尚书》也认为“大而高平者谓之大原”[6]。上述诸家之言表明,战国秦汉之际,学者们有释“原”为“上平”“高平”者,亦有言“广平”者,这些早期经典中的分歧成后世学者纷争之滥觞。

这种现象延续到西晋以至于唐代。杜预在《左传》桓公元年及襄公二十五年皆言“广平曰原”,孔颖达认为此四字出自《尔雅·释地》[10]1740;在僖公二十八年“原田每每”句下,杜预却又注“高平曰原”,对此孔颖达没有解释。但是在《尚书孔传》“高平曰太原”句下,孔颖达说:“《释地》云‘广平曰原,高平曰陆’,孔以太原地高,故言高平,其地高而广也”[11]146。由上文可知,《尚书孔传》“高平曰太原”之说分明与伏生《尚书大传》及《春秋说题辞》相关,与《尔雅》无涉,孔颖达之疏乃个人之见解,非《孔传》之本意。孔颖达对《尔雅》“广平”的笃信和对《尚书大传》《说文》“高平”义的避而不谈,反映了他对“原”义两种岐说的矛盾心态,这种矛盾在孔颖达所处的唐代相当常见。如《史记·夏本纪》张守节正义云:“按原,高平地也”,《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也持此说,但与张守节同时期的吕延济、张铣等人却主张“广平曰原”[12]107。

面对这一现象,传统学者纷讼不已、争论颇多。如冯复京在《六家诗名物疏》中讲:“毛公云‘高平曰原’,非也,《尔雅》‘广平曰原’”[13]。这是斥毛传“高平”之说为非,而以《尔雅》的说法为正。相反,胡渭在《禹贡锥指》中则认为:“高平曰原,广平曰陆。《释地》正相反。《传》改言‘高平’为是。”[14]可知胡渭赞成汉初伏生“高平”之说,并认为《尔雅》颠倒了“原”与“陆”的解释,所以才会有“广平曰原”的说法。另外,陈立于《公羊义疏》中也质疑《尔雅》可能存在“高平曰原”的内容[15],这表明了人们对《尔雅》“广平”之义的不认可。

综上所论,《尔雅》“广平曰原,高平曰陆”之说是可信的,《说文》《尚书大传》诸书以“高平”释“原”的记载也同样无法证伪,“高平曰陆”与“高平曰原”之间并非势同水火。这也进一步说明,战国秦汉时期的学者们对“原”的两种解释是客观存在的现象,以《尔雅》为代表的“原”的“广平”义与以《公羊传》为代表的“原”的“高平”义在早期文献中并行不悖,后世学者以此非彼、厚此薄彼的做法并不恰当。

二、高平之野:周人故土的地理环境

“原”字“高平”义和“广平”义之间既然不存在抵牾,那么先秦时期“高平”“广平”二义的出现,各有着怎样的自然地理基础和历史背景呢?葛兆光在论述中国早期文字时,曾引用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之语:“越是早期的思维,越具体而细致,一方面‘几乎没有符合一般概念的属名’,一方面‘表示人或物的专门用语又非常丰富’,文字作为语言的记录符号也是如此……”[24]。据学者研究,早在甲骨卜辞中,与各类自然地形地貌相关的字便详尽而繁多,仅山地丘陵类就有丘、石、谷、岳、山、原、麓、嵒、京、屵等十余种[3]57-70。这恰好印证了列维-布留尔的说法——由于历史早期人们的自然属性还很明显,地理环境及其提供的自然资源与人的生存息息相关,这要求人们对外界环境进行细致的观察,因此对地形地貌有着细致的分类和命名。那么,“原”字起初所对应的地貌环境是什么?

西周文献中,著录“原”字最丰富的当属《诗经》。《诗经》十五《国风》反映了诸侯列国在文化、语言、礼制等方面的差异,是研究先秦区域文化的绝好例证。然而《诗经》中凡出现“原”的诗,大都属于《小雅》和《大雅》,与十五《国风》无关。(5)“二雅”之外,《诗经》中与“原”相关的仅有一例,《陈风·东门之枌》言:“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关于这里“原”的意思,毛传曰:“原,大夫氏”,郑玄引申为“原氏之女”,朱熹认为“原”即原野。惟于省吾在《泽螺居诗经新证》中释“南方之原”为南方高平之地,于氏所言“高平”当据毛诗《小雅·皇皇者华》而来。然而《诗谱》云:“陈者,太皞虙戏氏之墟……其封域在《禹贡》豫州之东,其地广平”,可见陈国的地形与“高平”不合,“于说”难以成立。周振鹤先生曾指出,从地域上讲,“《小雅》和《大雅》都是西周王畿的诗。西周王畿在今陕西中部”[25]。可见,仅就《诗经》而言,“原”字最初并非广泛通用于列国,而是集中于西周王畿地区。在出土金文中,“原”字除作人名、族名外,与本文所讨论内容相关的主要有以下几例,见表1。

表1 出土金文所见表示地貌的“原”字

表1中,例1大克鼎主人“克”曾供职于西周王室,由铭文可知,“克”所封之地有“原”之田,按《大雅·公刘》云“瞻彼溥原,乃陟南冈”,郑玄笺:“溥,广也”[5]542,“原”当与“溥原”及例2散氏盘所载“广原”类似。在地理位置上,大克鼎与散氏盘的出土地扶风县、凤翔县位于渭河北岸的周人故地,属于上文提到的西周王畿区,而例3对盨所在的晋侯墓则位于汾河东岸谷地。汾河东岸谷地与西周王畿地区在地貌上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皆属于黄土高原延伸区。也就是说,在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诗经》中,“原”字与黄土高原之间皆存在着共生关系。

宽平的“原”面为周人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在商周金属农具普遍不发达的时代,黄土疏松的土质成为人们进行农业耕植的理想选择。《史记·周本纪》记载:“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29]112可见,周人在公刘的带领下,利用渭河流域的自然资源,通过“务耕种,行地宜”,渐渐摆脱了在狄人间流离动荡的生活,周人开始繁衍壮大,周的国运亦由此兴起。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诗经》中记载了大量周人先祖于“原”上劳作生息的事。周人的始祖“弃”,又号“后稷”,以从事农业、耕播百谷闻名,而传说中“弃”的母亲以“原(嫄)”为名,大概在周人的历史记忆中,先祖的农业活动和“原”之间密不可分,“原”是周人重要的创业根基。可以说,在周人的精神世界和对环境空间的认知中,“原”是一种既常见又特殊的地理概念。如此,陕西中部成为“原”字在西周的主要的流行空间也就不足为怪了。

和“原”一样,“隰”也是周人生活中熟悉的一种地貌环境,《诗经》中“隰”和“原”是一组常见的共生词汇,如《小雅·常棣》:“原隰裒矣,兄弟求矣”,《黍苗》:“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公刘》:“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等。在周人看来,原隰之地是繁衍生息的沃土,故《国语》载召公谏历王时说:“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关于“隰”地的自然特征,传统观点倾向于认为其为下湿之地(7)如《尔雅·释地》言:“下湿曰隰”,《释名》补充云:“下湿曰隰,隰蛰也,蛰湿意也。”《尚书大传》云:“下而平者谓之隰,隰之言犹濕也。”《说文》释“隰”也讲“阪下湿也。”《毛诗正义》孔颖达引李巡曰:“下湿谓土地窊下常沮洳,名为隰也。”北宋邢昺进一步说:“下湿曰隰者,谓地形痹下而水湿者。”。学者翟相君曾从植物生长习性及原、隰之间关系的角度否定了这一观点[30]。对先秦文献中“隰”字的语境进行分析,也可佐证翟氏的看法。《左传》桓公三年载“曲沃武公伐翼,次于陉庭,韩万御戎,梁弘为右,逐翼侯于汾隰,骖絓而止”,既以车逐,则此处的“隰”不应该为下湿之地,应该指汾水边可以任车马驱驰的高地。又《商君书·徕民》云:“秦四竟之内,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陵、阪、丘、隰四者并举,陵、阪、丘皆为高地,则“隰”亦不应居于下湿;“征”即征赋,陵、阪、丘、隰皆可耕种征赋,而秦地为旱地农业区,于下湿之地耕作并不常见,释“隰”为“下湿之地”并不妥。

考古学者认为,渭河两岸的黄土土层会在河流的冲刷下形成三道原,即三层阶地[31]2。史念海先生指出,这些低阶地是由河床在原中下切形成的,其中三道原“是两周时期所说的‘原’”,其余两道则为文献中记载的“隰”[1]325。这些隰地处于高平的原和竖切而下的河流之间,由平坦的阶地构成,相较于较高的原,隰为下者。《列子·汤问》载:“未尝觉山谷之险,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夷”即“平”,与“山谷之险”对应,可见“原”“隰”皆为平地。正是由此,《公羊传》昭公元年认为:“上平曰原,下平曰隰”。

当然,原隰之地也并不是一开始就适合人类生活,“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小雅·信南山》),在周人眼中,只有经过大禹的治理后,原隰之地才能稳定安全地进行农业耕种。《尚书·禹贡》载禹治雍州时也提到:“弱水既西,泾属渭汭,漆沮既从,沣水攸同……原隰厎绩,至于猪野。”在商周时期气候湿润、降水充足的情况下,河岸低地常常为洪水泛滥和雨潦屯聚所害。因此“人们最初居住在距水源最近的第二阶地上,以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逐渐向高的和距水源较远的地方移殖”[31]2,目前在周原地区已发现了西周时期“自然水系与人工水系构成的水网系统”[32],这说明周人在地势较高的台塬、阶地上已经初步掌握了相应的水利技术,生产生活有了水源保障。

三、广平之原:周人东进与地域开发

那么,“原”字如何从最初的“高平之野”发展出“广平”之义?这种字义的衍变又有着怎样的历史背景?前面提到,周人的兴起得益于黄土高原所提供的农业环境,农业是周人的立身之本。毋庸置疑,良好的土壤条件和渭河水系使关中平原成为适宜的农业发展空间,但另一方面,关中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又常常沦为周边山地民族和游牧民族侵扰的对象。宗周地区西有玁狁,北有犬戎,东有骊山戎。西周的倾覆,虽然有着王室内部的斗争和统治阶层之间矛盾的内在因素,但是外部夷狄部落的持续入侵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33]。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亚洲大陆边缘地区那些古老的文明中心对周围的游牧民族来说,犹如一块块有着不可抗拒吸引力的磁铁。丰富的农作物、堆满谷物的粮仓、城市里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奢侈品,所有的这一切都吸引着大草原和沙漠地区饥饿的游牧民。因此,诸多古老的文明中心不时遭到侵略。”[34]据学者研究,在西周末年,“黄河中游地区发生了波及范围较广、延续时间很长的旱灾”[35],气候变化无疑加剧了游牧民族与周人之间的矛盾,同时也迫使周人向东部转移。许倬云在《西周史》中曾指出,“西周中期以后,周人对西北采守势,当系由于以草原文化为主的西北,本来不是农耕的华夏文化所能进入。周人对东南采攻势,则因为当地农耕文化的地盘,原与华夏农耕的本质只有程度的高低,没有根本性的互斥。”[36]也就是说,东部广阔的地理空间不仅是周人摆脱西方游牧民族威胁的理想选择,其适宜农业耕作的土地条件对本善于耕种的周人亦极具吸引力。

另一方面,周本起源于西方,文王以“西伯”为号,周人也屡屡以“西土”代称国名,如《泰誓》言:“西土有众”“我西土君子”“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酒诰》言:“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当周人以西土“小邑”的身份短时间内取代了“大邑商”时,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实际情况中,周人都没有做好接收殷商所遗留下来的国家机器的准备。对偏居一方的周人来说,东部充满了陌生、隔阂甚至敌意。这种不安的压力最终成为周人不断东进的动力。在伐商告成后,东西方之间的关系很长时间内都需要武力进行维持。持续的军事输出最终使周的疆域达到了东至海、南至江汉、淮河流域、北至燕山这样一个局面[37]。与上述军事上的东进相联系,周人的政治中心也在不断地向东部迁移。公刘带领周人定居于豳地,古公亶父时又迁至岐山,文王移居丰地,武王定都镐京。平王迁都成周,标志着周人政治东进的完成,宗周故地从此落入不事稼穑的“戎狄”和善于畜牧的秦人手中。

随着周人东进进程的发生,宗周地区也逐渐失去文化核心区的地位,据严耕望先生研究,到了战国时期,社会上各方面人才已主要分布于东方列国[38]。如此一来,地理知识的诠释和传播中心也将转移至东部。在古代信息传播闭塞的条件下,地理知识的获取多是直接来源于生活环境,置身于东部的学者由于缺少对黄土地貌环境这一地理实体的观察,遂根据视野中的实际地理情况为文字另赋新义。

东部自然地貌以广袤的平原为主,显然,“原”字“高平”义在这里已不合实际。因此,春秋战国文献中“原”字“高”的属性渐渐消失,“平”义则被不断凸显和强化。“平原”一词的出现便是这种转变最明显的标志。《春秋·桓公元年》载:“秋,大水”,《左传》解释道:“凡平原出水为大水”。《春秋》所记为鲁国之事,鲁国位于山东丘陵西部,西临大野泽,洙、泗二水贯穿国中,水资源丰沛。所谓“平原出水”,讲的是鲁国境内的“平原”地区,由于地下水充盈,在季风性降水较多时,地面水不下渗。《史记·春申君列传》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29]2392“泗上”即楚国的北部边境,春秋时与鲁国相邻,《史记》与《春秋》所说的“平原”大致上在同一地区,这一地区的地理特点为“四达”和“膏腴”,即通达无阻的肥沃之地。可见春秋战国以来,人们眼中“平原”与今义已经十分接近了。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处于文化普及、学术繁荣时代的战国学者在系统审视和总结文字与地理现象之间的关系时,以《尔雅》为代表的著作开始对“原”的地理性质进行新的解释,“原”字“广平”义由此出现,并一跃成为人们最常见的用法。与此同时,虽然沦为边缘之义[39],“原”字表示“高平之野”的内涵仍在学者的著述和讲授中传承,《公羊传》《毛诗》和《尚书大传》即是其例;同时它还根植于黄土高原的地理环境而在今陕西等地沿用至今。

相对于“高平”的传统旧义,“广平”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更高的使用自由度,这是“原”字地理内涵发生变化后一个显著的特点。《尚书·禹贡》有“东原”和“敷浅原”的记载。东原,孔颖达认为即东平郡[11]148,《史记索隐》引张华《博物志》亦云:“兖州东平郡即《尚书》之东原也”[29]57。“东平郡”因“东原厎平”得名,不过“东平”乃后出地名,是汉代行政区划的产物,有着相对固定的幅员,《禹贡》之“东原”,则应该是泛指包括苏北平原在内的东部平原,地域范围比东平郡大。敷浅原,又作“傅浅原”,《汉书·地理志》云:“历陵,傅易山、傅易川在南,古文以为傅浅原”,传统注家皆以此为据,断定其地在汉豫章郡历陵县(今江西德安县),顾颉刚先生则认为敷浅原在江北今安徽霍邱县[40]。要之,敷浅原为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山间平原。又《国语》载越王勾践言:“吴国为不道,求残我社稷宗庙,以为平原,弗使血食”。《越绝书》还提到:“觐乡北有武原。武原,今海盐。”汉代的海盐县,即今平湖市。这样,“原”又被用于吴、越之地,包括杭州湾南北岸平原地区。同样,《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游历西北诸地时也提到了“原”:

天子三月舍于旷原□……□六师之人翔畈于旷原,得获无疆,鸟兽绝群。

自西王母之邦,北至于旷原之野,飞鸟之所解其羽,千有九百里。□宗周至于西北大旷原,万四千里。[41]172,236

虽然学界对《穆天子传》记载的“西北大旷原”的具体所指岐说繁多[41]177-178,但是将此处“旷原”释为“宽阔的平原地带”是没有疑义的。由此可知,“原”还可以被用来指西北腹地的平阔地带。

由上述“原”字地名的地理分布可以明显的看出,春秋之后“原”字的适用范围已经扩大到从西域到东海这一十分广阔的空间中,几乎不受地域限制,且覆盖各种自然和人文环境,成为泛指所有平坦开阔之地的通用词汇。如果说西周时期表示“高平”的“原”字还十分传统和保守,那么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表示“广平”的“原”字已经变的开放而自由。此时的“原”已经脱离了原始的对一种单一地貌特指的阶段,更多的被用于“黄土塬”之外的语境中,转变成为如列维-布留尔所说的“一般概念的属名”。

四、余论:周人东进与中国早期历史的发展空间与地理格局

在中国的自然地势格局中,周人的原住地渭河平原属于第二阶梯,以山地、高原等地貌为主,而整个东部诸国属于第三阶梯,以低山丘陵和平原为主。“原”字地理内涵由“高平”向“广平”的衍变,正说明了周人在西方的威胁和东部的吸引下,渐渐从第二阶梯进入第三阶梯,由黄土高原地带进入东部冲积大平原。后世学者所面临的“原”字二义之争,并不是先秦时期凭空产生的学术分歧,其本质上是由人们对第二阶梯与第三阶梯地理环境认知上的差异造成的。

傅斯年先生认为,先秦时期中国历史的进程以东部与西部之间的交流和冲突为主[44]。《诗·大雅·绵》言:“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讲的是周人在周原上划定疆界、治理田亩,从西边一直到东边。宏观地看,“自西徂东”也正是周人活动空间转移进程的一个缩影。这种地理空间上的大迁越与周人军事的征服、东西部文化间的融合同时并进,是先秦历史演进不可忽视的一个地理背景,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

首先,中国自新石器时代以来,诸文明单位各自分散,考古学面貌呈满天星斗状态。到了夏商时期,中心国家渐具规模,万邦分立,形成月明星稀的局面。周人东进进程所带来的地域上的连接,使以往相对独立的各文化中心第一次统合、凝聚在一起,中国早期文明活动空间由此不断扩大。在这片统合的土地上,由礼乐观念所催生出的“华夏认同”使“华夏诸国或独自或联合驱逐戎人”[45],以农耕经济为代表的“诸夏”主体开始形成。

其次,正是在东部广阔的地理空间中,周室东迁所诱发的社会大变革使诸子崛起、文化普及,经济活动亦愈加活跃,以冶铁为代表的技术革新不断进步,中国灿烂的轴心时代由此开启,许多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制度框架和文化理念在此时开始孕育和发展。

另外,秦汉以来,中国历史上经济文化中心演进的大趋势是从北方黄河流域向南方长江流域转移,而黄河流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形成和长达千年的繁荣稳定,正肇始于周人在东进过程中对东部地区数百年的开发和经营。

当然,周人东进的完成并不代表着以关中为中心的黄河中游地区就此没落,秦帝国的崛起和汉、唐的繁荣反映了关中区位优势在历史上的延续。但自唐以后,关中地区的影响力难以避免地开始减弱,中国古代农业、商品经济、文化和政治的发展重心从此东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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