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小说中的死亡叙事
2020-09-10张锦
张锦
【摘要】 “死亡”是文学的重要母题,如何表现和描述死亡也是作家主观情感态度在作品中的渗透和体现。死亡从另一维度来说也是生存的另一镜像体现和表现形式,以死亡为镜像去折射出人世生存的众生相和人世百味,从而在轰轰烈烈的现代主义浪潮中传达出对现代性的冷静凝视和理性思考,死亡叙事的研究意义值得我们去重新审视和关照重视。在阿来的小说中弥漫着各式死亡,作品中的死亡叙事中已然超越了死亡本身,“死亡”作为一种社会性符号不单所指“死”,更是所指以死亡为媒介所承载的人世生活意义,吐露出对人作为生命个体的尊重和社会现代化反思,及在此基础上对民族命运的回顾与探索。在《尘埃落定》《机村史诗》和《云中歌》里,人物的死亡符号所承载的生命意义各有不同,但无一不是阿来立足于藏地家园发出的声声呐喊,借助死亡叙事去实现对人性的探索和现代化的反思。
【关键词】 阿来小说;死亡叙事;人文关怀;现代性反思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3-0026-02
人是有限的存在,他的生存是夹在两段无尽黑暗中短暂光明,死亡是生存的必然结果和趋向,海德格尔也说“人是向死的存在”。死亡叙事的意义之一即在于通过死来反诸于生,使得生在对比反衬中得以更凸显出它不凡的意义。在阿来的小说存在着大量的“死亡”意象和各式各样的方式,通过谋杀、天葬、火烧、灵魂、沉江等不同形式的死亡书写,且大都为非正常死亡,阿来旨在以生命莫名和突然的终结,给读者心灵以强烈震撼和精神冲击,使得读者能在阅读接受过程中进入作家所创作的审美世界并深味其中的内涵意蕴。阿来即立足于不断变化的现代化生活,探寻生命万古不变的本质意义,体现对个体生命的人文关怀和现代性反思、对民族发展路径的反思和未来探寻。
一、《尘埃落定》:一曲土司的丧歌
《尘埃落定》是对藏民族土司制度的书写,也是傻子二少爷扎西寻找自我的过程。他每天醒来都会问自己“我是谁”和“我在哪”“我从哪儿来到哪去”,看似显得有点傻气,实质是其在潜意识下寻找身份认同。“我”看透了家庭内部的权力结合和土司间恶劣竞争,在梦里见到白色滚滚而来,建议麦其土司种植罂粟花,在土司们看到罂粟花的利润巨大时都种罂粟,他就建议父亲种粮食躲过了大饥荒;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开辟了前所未有的边境贸易市场,促进当地经济繁荣;献出二十万两银子支持抗战。在傻子愈显出先知的智慧和不凡时,谁也没想到他的生命就结束在了父亲仇人的刀剑之下。“刀子,锋利的刀子,像一块冰,扎进了我的肚皮。”[1]阿来安排二少爷的死亡是对土司制度的深刻体察,作为最后一位土司,他的死亡标志着土司制度的必然灭亡,正如他的预言“我的出生,就只为见证土司时代的结束。”逐渐腐朽的土司制度终将被另一种更为先进和符合时代潮流的新制度所取代。而在死亡里二少爷也终于找到了自我,是对自己民族身份和宗教身份的认同感。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尘埃落定。
大少爷被钻进卧室的杀手所杀,伤重的大少爷在生命垂危之际,才感到了弟兄亲情的重要性。大少爷的死亡是一种忏悔和顿悟,在争权夺利的阴谋诡计中丢失了骨肉亲情的爱。与其说他的死亡是生命的结束,不如说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临死之时他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的意义。阿来借大少爷的死亡反思了社会上存在的一些不择手段追名夺利的现象,并为读者指出了一条出路——珍惜生活中的真情。麦其土司是整个土司阶层的代表,相对于真诚的“傻子”,他是弄权的聪明人。聪明人容易自以为是,只知在小小的藏区上争强斗胜,完全不理会外面世界的变化。最后随自己所建的政权,一起消失在隆隆的炮声中。麦其土司成为了旧制度和自身贪欲的殉葬品,阿来采用这种隐喻意味形式起到警示作用。
小说人物死亡承载着不同的意蕴,但不管怎样“小说里曾经那样喧嚣与张扬的一切,随着必然的毁弃与遗忘趋于平静”[2],唱起一曲土司的丧歌,留给读者悠长的怅然与似是而非的宽慰。
二、《机村史诗》:一次全村的埋葬
《机村史诗》是一部藏族村庄的编年史,讲述了机村在历史洪流中的发展演变,构筑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寓言,这寓言不禁讲述着过去的故事,更是关切启示着未来。在机村中总是会有人的死去,而一幅幅死亡图景画出的是离乱的社会现实、对生命意义的反思和现代化民族命运的探索。
机村是藏区中不起眼的小村,这里的人民淳朴善良、互相帮助,可在时代巨变中,随着公路、电话的接入等,小村也時移俗易堕入深渊。额席江奶奶选择在兔子火化之后坐寂,她的死亡不仅是生命的消散,更是她坚守的传统生活方式、淳朴的伦理信仰和古老文明的湮灭。善良天真的兔子形象代表机村人质朴纯真的内心,被别人鞭炮炸伤导致的死亡喻指了机村人性中美好一面的腐蚀。随风飘散的与其说是兔子被烧化的骨灰,不如说是村庄温情的人性。
如同之前从格拉家回去的兔子不断抽搐,村里人在恩波带领下恶劣粗暴地教训格拉,而这次把鞭炮扔到兔子身上的罪魁祸首大家又都一致相信是不在场的格拉。不管格拉怎么解释,谣言依旧甚嚣尘上。这是一场集体有意识的谋杀,构成一张流言的网网住了格拉的生命,格拉就死在这个村人编织的陷阱里。昔日温情的机村像是一场泡影,当一切破灭后,只剩下笼罩在村子上方的冷漠、猜忌与丑恶。作者对于现代性压抑机村淳朴善良和诱引出人性恶的因子进行了深刻的揭露,但阿来对于机村也并没有产生彻头彻尾的绝望,他相信机村人的淳朴人性只是在缪写特定的时间受到压抑,并不代表完全消失和毁灭。所以他才安排格拉的魂魄飘下山来,却看到恩波新生女儿脸上的“一个含义并不明确的笑靥”,这也算是另一种和解,对立双方仇恨的泯灭。
达瑟是机村读书最多的人,而在机村人却视他为怪人。机村人只追求眼前的实在利益,在得到财富的同时却丢失了道德和人性。他问达戈“你以为什么都是新的好?”,是对现代性的反思、新的反思;村民打破惯例对同祖先的猴子进行滥杀,他问:“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不该杀死那些猴子,却偏偏要对它们痛下杀手?”就连机村的儿童把扼杀松鸡当作一场游戏,达瑟发出质问:“你是想吃它的肉吗?”“那你杀死它们就只是为了好玩?”这一串串问题连续不断地叩击机村人的心灵,他们在现代的洪流中湮灭了自己,丧失了对生命基本尊重,徒留下一副唯利是图的躯壳。只有达瑟保持了一种先知的态度审慎的态度。达瑟的死亡是机村的遗憾,可也正是达瑟的死亡唤醒了精神迷失的机村人。在机村得知要被水电站的大水淹没的时候,很多人只想着建更多的房子骗取补偿金,可见道德沦丧和人性扭曲至此。然而就在大家不断挖空地基时,达瑟家房子的一面墙倒塌了,露出了他的书。机村人心灵受到震撼,把他家墙修好以后,默默地退回了自己购买的建筑才来,才让机村免于一场浩劫。
“既然生没有意义, 主动选择死就是有意义, 其意义在于毕竟维护了某种生存信念的价值。”[3]。多吉作为机村最后一个巫师,一次又一次地冒着被捕的风险烧毁那些影响畜牧业发展的灌木林。由于纵火被捕,作为在逃的嫌犯,这辈子的生活注定暗无天日,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多吉选择在天火中为机村做法,为整个机村赴死。多吉有着巫师的使命,这是他对自身身份和传统道德信仰的认同,在死亡中他的思想情感得到了极大的升华。
阿来安排众多云中村人的死亡,是在不同时代的死亡,自然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是作者批判在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人们精神的丧失和对利益不择手段的追求,赞美崇高的道德和精神,立足民族现实反思,寻找国家真正的现代化出路。
三、《云中记》:一个灾后的神话
《云中记》是阿来深思熟虑后的动笔之作。2018年5月9日14时28分09秒,云中村发生了地震。在地震中出现的不再是单个人死亡,而是一批批人的死亡,更加触目惊心。云中村三百三十七口人,死亡七十余人,伤一百余人,还有二十多名失踪人员。爱跳舞的央金自断一条腿才从废墟中爬出来;阿介被断裂的门框刺进了腰部而死;还有高度腐烂的身体,阿来将数量和惨状都如此巨大的死亡呈现在读者面前,让人感受到了再天灾下人的无力和渺小和对生命的终极人文关怀。
阿巴是云中村最后一位祭师,在搬到移民村后他选择回来告慰村中的亡灵,最后与在滑坡上的云中村一起坠入岷江,他在救赎中牺牲了自己,阿巴的人性和神性达到了统一,在随滑坡坠入过程中,“阿巴看见了好多个自己正向自己走来……就在这个时候,大地翻了一个个,把他和若干个自己都包裹起来,用房子的废墟,用泥土,用从大地深处翻涌而出的石头,把他们都包裹起来。黑暗降临了,阿巴随同黑暗一起,被推向山下。大地以这样的方式,拥他入怀了!”[4]与其说这只是一次死亡,毋宁说这是一场盛大的宗教仪式,整个云中村都为阿巴陪葬。
阿巴知道死亡迟早会发生,他“向死而行”,面临死亡没有慌乱只有平静和满足。阿巴的死亡已超越了死亡本身,是他祭师的崇高使命,是对云中村的依恋和所有村民的博爱,云中村是他的精神家园,死亡成了他最后的洗礼和升华,在这场洗礼和升华里,我想阿巴找寻到了自己生命的终极意义。阿來借阿巴的死亡呼喊和召唤传统崇高精神,对云中村人美好品行的赞美和利欲熏心人的批判,为民族发展提供一条精神出路。
恰如福柯所说:“人是一个近期的发明,而且他或许正在接近其终结。”[5]死亡的意义是附丽于生命意义之上的,阿来小说中的死亡叙事立足少数民族的藏族土地辐射全国范围,反思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对环境、人性等方面造成的影响,表达作者的忧虑和国家民族命运的关切。死亡作为生存的一个切入点,呈现了日常生活中无法企及的人性的哲学内核,阿来别有意味的死亡叙事不仅是写死亡本身,更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人生存在的关怀及现代民族的反思。(指导老师:胡志明)
参考文献:
[1][2]阿来.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4]阿来.机村史诗[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
[5]刘北成.福柯思想肖像[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