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电视剧版《摩诃婆罗多》中的 女性主义表达

【摘要】 2013年Star Plus电视剧版《摩诃婆罗多》是近年影响较大的改编。2013版编剧们紧跟时事进行改编，对印度的女性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剧版的核心事件定为赌博大会黑公主受辱，坚战的复国之战改编为黑公主的复仇之战，赞颂英雄武功的胜利之歌改编为女性复仇的悲悯之歌。在剧组的努力下，原作中作为英雄陪衬的“美女”成为和英雄并肩的伟大女性。

【关键词】 摩诃婆罗多;女性主义;影视改编;黑公主

【中图分類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2-0067-03

基金项目：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研究基金项目资助，项目编号：15yjc770016。

《摩诃婆罗多》最初的版本是公元前400年时宫廷歌手苏多们创作的《胜利之歌》，而后被婆罗门祭司们扩充为10万颂的《摩诃婆罗多》，在公元400年时定型。[1]

史诗成书过程长达800年，因集体创作和群体接受的生成、传播机制，使得史诗兼容并蓄，各种互相对立的观点都收录在内。此后的歌人舞者继续对《摩诃》进行各种改编，使之适应时代变迁。

直到上世纪50年代，印度的班达卡尔东方研究所编订8万颂的精校本，（中译版有近五百万字）史诗才有了定本。本文所依据的史诗原作就是精校本的中译版。近年来，印度每年都有根据《摩诃婆罗多》改编的电视剧上演。2013年星空卫视（Star Plus）电视剧版是近年影响较大的改编。主要原因是2013版编剧们紧跟时事进行改编，对印度的女性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在剧组的努力下，原作中作为英雄陪衬的“美女”成为和英雄并肩的伟大女性。

一、女性的传统形象：受害者

2013版电视剧拍摄期间，印度发生了轰动世界的黑公交轮奸案。2012年12月，印度新德里23岁的女大学生乔蒂和男同学看电影后返家途中，被哄骗搭载一辆车内有6个男人的“黑公交”。乔蒂被这六人强暴、殴打后扔下车，13天后因伤势过重死亡。六名罪犯中有一名犯人因为刚刚17岁，只判了三年徒刑。

按照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著名结论，一切客观发生过的历史事件早已随岁月的流逝而远去，后人的记载早已深深铭刻上自己所处时代的现实印痕。[2]

历史记载尚且如此，何况史诗这样的文学作品，历朝历代的传唱者都借史诗演绎自己时代的故事。受黑公交轮奸案影响，2013电视剧版的编剧们把剧版的核心事件定为赌博大会黑公主受辱，坚战兄弟的复国之战改编为黑公主的复仇之战，赞颂英雄武功的胜利之歌改编为女性复仇的悲悯之歌。

徐梵澄先生《薄伽梵歌论》的初版序言中谈到俱卢大战的起因，只说古印度俱卢王朝，持国王之子难敌失德，“不足以王此大法之国;其弟班卓（精校本中译版译为 般度）之五子皆贤，义当分国之半。然朵踰那（精校本中译版译为 难敌）以阴谋流放此五人于外者，十有三年.故皆矢志复国。”[3]

徐梵澄的观点很有代表性，印度最流行的改写本《摩诃婆罗多的故事》也是这么介绍俱卢之战：大战的起因是坚战五子被流放，他们为复国而战。[4]

原作中，坚战娶般遮罗国公主德罗波蒂，（精校本译为黑公主）为妻后，借岳父的势力逼迫伯父持国分给他一半国土。持国之子难敌举办赌博大会，邀请坚战前来赌博。坚战与难敌赌博时，输掉了财产、国土和国民。赌红了眼的坚战把自己和四个弟弟作为赌注，一个接一个地输掉了。然后坚战把妻子黑公主压上赌桌，结果又输了。现在他们兄弟五人和黑公主都是难敌的奴隶了。难敌之弟难降抓着黑公主的头发，强拖她到朝堂上，当众扒掉了她的衣服。二弟怖军发誓要杀难敌兄弟。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持国王出面干预，他把坚战输掉的一切全部归还，并让他们返回自己国都。但难敌再次邀请坚战赌博，双方约定，输的一方流放森林十二年，第十三年还要隐姓埋名，不能被人认出来，否则就要再次流放12年。坚战当然又输了。

黑公主受辱一段，在原作中不过几千字，剧版用了整整6集来表现这段故事。编剧们结合黑公交事件细致深入地探讨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生存困境。

原作中，黑公主不畏强暴，奋力抗辩。她恳求族中长辈主持公道：“请你们评评理吧，我究竟是什么人？是奴隶，还是公主？我将照你们说的去做。”

但族长毗湿摩坚持女人应该听从丈夫的命令。他把问题抛给坚战，要坚战回答黑公主是否被输掉了。坚战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说妻子是男人的财产，男人有权处置妻子。坚战的观点至今仍然流行，这导致印度政府一度允许商业代孕。男人可以合法地出租妻子，为人生子以换取钱财。

迫于舆论压力，官方政府禁止了商业代孕，但黑市交易依然火爆。女人就是生子工具，她们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某个男人。黑公交轮奸案的辩护律师就声称，“在我们的文化里，没有女人的位置。女人对于男人，就是性。”

原作中黑公主奋力抗辩，她不仅是坚战的妻子，她也是猛光之妹、黑天之友。她不属于某个男人，她有强大的娘家和盟友。被激怒的难敌兄弟直接扒了她的衣服。

剧版坚战也努力为黑公主辩护，他说，主人是有权处置奴隶，但奴隶也是人。怎能如此对待一个女子。但持国坚持尊卑有分，否则这个国家的秩序就乱了。坚战承认自己是奴隶，认为自己不反抗是遵守正法。

原作中黑公主痛哭，剧版黑公主则是痛骂：“你们每一个人都在遵守正法，但是没有一个人考虑到我的尊严、我的权利、我的感受。你们全都没有勇气来制止这名为正法的邪恶。正法又有何益，如果它将力量变为软弱。你们心中的正法已经熄灭了。”她宣布：“我不再视你们为夫君。我就当自己是寡妇。你们已经丧失了对我的权利，因为你们没有尽到夫君的职责。”

编剧们借黑公主的口，提出了现代社会的契约精神，夫妻关系归根到底，是互助合作关系。男人对妻子的权力与责任应该对等。以传统文化为借口，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都是对女性的剥夺和伤害。

原作中持国听到了上天的声音，出面安抚黑公主，归还坚战兄弟自由。剧版的改编比较现实主义。坚战母亲贡蒂听到消息赶到会堂。贡蒂痛骂持国，威胁说要回娘家请侄子黑天率军攻打象城，为儿媳报仇雪恨。持国立马怂了，说如果俱卢王朝毁灭在我们手中，你我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然后他开始安抚黑公主，并宣布赌约作废。甘陀丽恳求黑公主原谅难敌，但她自己始终没有原谅儿子。开战前难敌请母亲祝福他胜利，甘陀丽回答说，胜利与正义同在，儿子你多行不义，此战必败。

史诗主要通过语言符号由歌人来讲述故事，其中的女性人物形象被盖上鲜明的父权制社会文化属性。而影视剧主要通过场景更换视觉画面来演述故事。史诗中的女性人物得以避开男性歌者的评述，直观地表现自我。黑公主贡蒂甘陀丽的伟大形象得以确立。

二、反抗的意义

有些人认为，黑公主被扒衣羞辱是咎由自取，她如果不反抗，就不会激怒难敌兄弟。毕竟扒衣并非蓄谋，而是临时起意。简单来说，就是受害者的反抗招致了惩罚。千百年来，这种不近人情的论调一直很流行。黑公交轮奸案的司机就这么为自己的杀人行为辩解，“她如果不反抗就没事了。”只是想强奸她而已，谁让她反抗呢，只好打死她了。

坚战兄弟毫不反抗，承认自己是奴隶，承认难敌对他们拥有一切权力。难敌是否就仁慈地放过他们了吗？难降揪着黑公主的头发把她拖到会堂就是要当众羞辱她。黑公主拼命挣扎，被打得鼻青眼肿。流放森林时，黑公主与怖军都强烈要求立刻开战，但坚战坚决拒绝。他坚持赌约必须遵守，否则就是违背正法。

在流放的第13年，坚战兄弟按照约定必须隐藏身份，不能被人认出。他们躲藏在一个偏远小国的宫廷中。黑公主成为王后的侍女。她放下身份，兢兢业业履行侍女的职责。但当国舅空竹调戏她时，黑公主奋力挣脱，一路逃向坚战兄弟那里。空竹追上黑公主，从身后踹她。怖军当时就要冲上去杀空竹。坚战拉住了他，说必须忍耐，不然会被人认出来的。当夜黑公主找怖军哭诉，第二天怖军就找机会暗杀了空竹。在空竹的葬礼上，他的族人要黑公主为空竹殉葬，理由是空竹生前很喜愛她。怖军大开杀戒，毁灭了空竹家族。史诗的特点是情节重复，类似的情景反复出现，但有人会改变选择，有人却总不吸取教训。

空竹家族的毁灭此事导致坚战兄弟的身份暴露。难敌以此为由，拒绝归还国土。坚战请黑天前去斡旋，希望难敌能够归还5个小村庄。黑公主坚决要求开战。有人因此认为是黑公主的任性导致大战爆发。黑公交轮奸案的司机也是这样想的，他坚称，女孩才应该为强奸负责。中国也有类似红颜祸水的论调。剧版中，坚战兄弟一心求和，只有黑公主坚持开战。但她开战不是为了个人尊严和利益，而是为了全社会的福祉。

开战之前，黑公主从预言中得知自己家人将全部战死，她精神崩溃，一度不愿开战。在黑天的教导下，黑公主认识到，恶人们做的恶有多大，善人们为了匡扶正法，付出的牺牲就要有多大。她下定决心开战。战争中，她的父亲木柱王、姐姐束发、哥哥猛光和她的5个儿子全部战死。巨大的痛苦压垮了她，她自责懊悔，怀疑反抗的意义：牺牲这么多去惩罚恶人，真的有意义吗？但她看到儿媳时，就鼓起勇气来。如果恶人不受到惩罚，恶行就永不会停止。她可以放弃复仇，但她不能容忍下一代被人欺辱。牺牲所有，不是为了惩罚恶人，而是为了创造新时代。

原作中黑公主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形象，13剧版改编为浴血重生的复仇者。这不仅反映了印度社会文化语境的变迁，也显示出编剧们对于性别政治新的理解与认识。

三、女性的现代形象：奋斗者

史诗时代是男性英雄的时代，父权制度的上升期。父权社会的至高幻想就是完全不需要女性的存在。史诗中的女性大多处于从属地位，命运取决于身边的男人们。在剧版中，这些小配角走向前台，不断与噩运斗争，努力掌控自己的命运。

般度王朝的开创者是渔家女贞信，她为补贴家用每日在河上摆渡。一个云游的婆罗门在渡船上强奸了她。贞信不幸怀孕，后来在河中的小岛上生下孩子，名为岛生（毗耶娑）。贞信后来遇到象城福身王，两人陷入热恋。但当福身王求婚时，贞信拒绝了。理由是我要我的儿子成为一家之主，而你已经有了长子。你死之后我们母子就要寄人篱下。我宁死也不过仰人鼻息的生活。福身王无奈回宫。印度文化中，被强奸是耻辱的。很多强奸案的受害者都忍气吞声，卑微的生活。贞信作为未婚妈妈，被许以王后之位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态度强硬地为儿子争权。原作中是贞信之父安排了贞信的婚事。剧中渔父完全没出场，贞信自己谈判。福身王长子毗湿摩为尽孝，发誓不婚不育、一世为臣。 婚后不久，福身王年老病逝，贞信独力抚养两个儿子长大。但二子都没有留下后裔就英年早逝。贞信恳请毗湿摩继承王位，并和两个遗孀同房以繁衍后代。毗湿摩重申自己不婚不育不称王的誓言，俱卢王朝陷入绝境。贞信召唤婚前私生子岛生前来和两个寡妇同房，生下持国、般度、维杜罗三个孩子。面临危机，贞信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办法。般度早死，持国宠溺儿子到不分是非的地步。贞信心灰意冷，主动退位。退隐森林前她安排维杜罗传太后旨，立坚战为王储。这是她为挽救俱卢王朝所做的最后努力，可惜持国不听。最终俱卢大战爆发，俱卢子孙全部战死。原作中贞信出嫁是父亲的决定，请私生子延续血脉是继子毗湿摩的决定，退位是长子岛生的建议。她一生的重大决定都是由身边的男人决定。传统文学作品中，女性只有在男性缺席的情况下，才能承担起男人的责任，并在父权制社会中获得一席之地。而13剧中贞信出嫁、监国、退位都是她自己做主。

印度是男权社会，有人为黑公交强奸案的罪犯辩护，声称乔蒂居然和男人晚上在街头闲逛，她就不是正经女人。还有一位辩护律师辛格声称，“受害人和男友已经有过婚前性行为，因此已经丧失人格。”意思是因为她已经失贞，所有人都可以对乔蒂为所欲为。辛格律师在印度不是少数派。女人被强暴后，社会给她的不是同情，而是荡妇羞辱。这是为了给男人的罪行开脱，表明他们不是伤害无辜，而是在惩罚坏人。

史诗中贞信和贡蒂少时都不幸被人强奸生子，但两人都是史诗作者着力歌颂的英雄人物。2000年后今天，人们对于强奸案的受害者，不是更宽容，而是更严苛。

史诗的经典化之路是以抹杀女性叙事、遮蔽女性声音为前提的。史诗中男性获得妻子的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买来的，抢来的，父母安排的。剧版编辑们从一个全新的批判的视角修改原作，剧版中几个女性以各种方式夺取婚姻自主权：贡蒂举办选婿大典，对前来求婚的各国国王出考题。般度的回答令她满意，她就选择般度为夫。妙贤被大哥安排嫁给难敌，妙贤不喜难敌。妙贤恳求阿周那帮她摆脱难敌这桩婚事，阿周那犹豫不决，不敢得罪妙贤大哥。妙贤情急之下，抓着阿周那跳上马车就跑。妙贤亲自驾车，一路跑出城去。原作中阿周那看中妙贤，趁妙贤去庙中上香的时候直接抢亲。妙贤是否喜欢阿周那，原作未置一词。编辑们颠倒黑白，把阿周那抢亲变为妙贤抢亲。他们在史诗的男权话语体系中，将熟悉的经典人物形象抽离出来，使之变成陌生的新的人物形象，并由此形成新的话语体系。

《摩诃婆罗多》的开放和兼容并蓄，使它拥有强大的生命力。印度是一个传统文化非常强大的社会，个人在传统面前非常弱小，处于被碾压的地位。因此，精英知识分子要实现社会变革，就先要改编传统文化。印度总督拉贾戈帕拉查理和泰戈尔都改写过摩诃婆罗多的故事。

在诗人们的努力下，《摩诃婆罗多》就如同一棵大树，不断生长，断枯枝发新芽。13剧组使我们看到，父权制社会的圭臬典范，也能改编成颂扬女性的赞歌。

参考文献：

[1]（印）毗耶娑.摩诃婆罗多（1-6卷）[M].黄宝生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2]霍巧莲.在“祛魅”与“返魅”之间——从《聊斋志异》小说《侠女》到胡金铨电影《侠女》的思考[J].蒲松龄研究，2008，（3）.

[3]（印）室利·阿罗频多.薄伽梵歌论[M].徐梵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4]（印）拉贾戈帕拉查理改写.摩诃婆罗多的故事[M].唐季雍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作者简介：

霍晓珊，女，河南平顶山人，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