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中的群体论
2020-09-10蒋桑橙
【摘要】 《恐慌》是日本现代著名作家开高健的处女作。开高健对鼠群和官僚集团入木三分的描写,既隐含了作家对日本社会的忧患意识,也流露出其反战情绪和对群体力量的审慎态度。在战火硝烟依旧密布的当今世界,这部作品仍然具有警示意义。
【关键词】 开高健;恐慌;群体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2-0014-02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教育教学改革专项《新文科视域下小语种专业人才培养模式研究》(编号:JG202021)。
开高健(1930-1989)是继“第三新人”后登场的日本现代知名作家,曾获得芥川奖、川端康成文学奖、菊池宽奖等多个重量级奖项。1957年,开高健在《新日本文学》发表处女作《恐慌》,成为令人瞩目的文坛新星。《恐慌》发表后不久,文学评论家平野谦便发文称赞其是“这个月最上等的佳作”。村松刚教授则表示:“他的文学加入了迄今为止的日本文学所没有的东西”。作为作家文学生涯的真正起点,《恐慌》奠定了其创作的主要方向,重要性不言而喻。研究者提及《恐慌》时,群体是频频被提及的关键词。换言之,对群体的描写可以说是这部作品成立的基石。因此,本文将结合开高健的个人经历、创作特点及当时的社会背景,就作品中的两个群体——鼠群和官僚机构展开论述,分析其中所含隐喻,以期更加准确地理解作品的内涵。
开高健创作《恐慌》的灵感,源于1957年2月8日《朝日新闻》晚报科学栏目中一篇名为《木曾谷老鼠骚乱记》的报道。该报道称,长野县木曾谷一带的竹子百年一遇地结了果实,导致老鼠大肆繁衍,毁坏山林。冬去春来,鼠群吃完了存粮,不得不集体迁移。鼠群试图游过芦之湖时淹死了数千只,堵住了城市的引水口,过街的鼠群更是导致公交车20分钟无法通行。
《恐慌》以这篇报道为原型,通过讲述一场本可以避免的鼠害,折射出人性的复杂,展示了群体惊人的力量。某年秋天,竹子时隔120年一起开花结果,果实因无人采摘,落了厚厚一地。山林科的俊介认为这些果实将招来大批老鼠,便写了提案直接交给了局长。然而,这份文件到了科长手里,科长对俊介越级上报一事非常不满,俊介的同事也对他嗤之以鼻,他只得暗中筹谋。如俊介所想,老鼠后来果然靠着竹子的果实,趁冬天躲在地下拼命繁衍,形成了规模庞大的队伍。春天冰雪消融后,老鼠由于过度繁殖缺少粮食饿急了眼,如灰色的洪流一般入侵人类的领域,让民众陷入极大的恐慌。然而,就在事情快要一发不可收拾之际,老鼠纷纷跳入湖水中消失了,人类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1945年二战结束前夕,美军对日本各大城市进行轮番空袭,开高健的家乡大阪市就在轰炸中变成了废墟。他见过笑着向他扫射的美国飞行员、流离失所的百姓及生灵涂炭的惨状,深知战争的残酷无情。因此,开高健与战后作家虽然不属于同一文学流派,作为同样在战火中成长、经历了日本战败的人,二者的作品仍有共同點,比如富有自传色彩、描写战争带来的创伤和对人性的摧残、带有较强的反战情绪等。另一方面,由于父亲早逝,开高健不得不从年少时就开始勤工俭学,烤面包、卖彩票、贴海报、当家教、代写书信等形形色色的杂活他都做过。如果说开高健丰富的生活经历是土壤的话,那么他的文学世界就像从这片土壤里开出的花。多种多样的社会经历让他深刻地感受了当时的人间百态,并为他日后的创作积累了重要素材,这也是开高健的作品总能直击社会问题,针砭时代弊病的原因。所以,结合开高健的反战意识和对社会问题的批判意识,可以更加准确地理解作品中群体的寓意。
从《恐慌》的创作时间来看,日本当时正值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经济发展如同一把双刃剑,虽然提高了日本的经济实力和人民的生活水平,但许多人迷失在金钱的诱惑中,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发展经济导致的环境污染和公害问题也时有发生。比如,世界八大公害之一——1956年在日本熊本县水俣湾爆发的水俣病,正是工厂不顾环境,向河流排放大量含汞污水,而人又吃了被污染的鱼虾所致。
竹子每120年开花结果一次,鼠群因果实而极度繁殖,最终又像定时炸弹成为人类棘手的难题。而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由周期性爆发的产能过剩所引起,会激化社会矛盾,带来种种负面后果,与鼠群的产生发展和影响如出一辙。从这层意义来说,鼠群可以视为资本主义的象征。开高健通过描写鼠群过度繁殖的缘由和自我毁灭的结局,或许便是看到了繁荣背后的隐忧,在表达对日本经济发展的各种问题的关注。
其次,尽管1957年二战早已结束,但时局依然动荡。
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和以苏联为首的华约让世界形成两极格局,展开疯狂的军备竞赛,从冷战到热战大有一触即发的苗头。《恐慌》中的鼠群侵入谷仓、面粉厂,为了觅食变得愈发凶残,所过之处无不一片狼藉。它们一夜之间将茅草屋顶撕碎,咬死了屋里的孩子,而后又大面积毁坏树林,造成巨额经济损失,让民众陷入恐惧,其残酷性与破坏力和战争高度相似。
鼠群虽然消失在水中,但竹子再次结果之时可能又会卷土重来。俊介最后说,它们没死,只是藏起来了。换句话说,只要人类还存在,冲突就不可避免,战争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而在鼠群自行消失之后,民众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对政治的不信任和内心的恐慌也再度被深埋进心底,可见人们仍然缺乏对战争的反思和警惕。俊介在湖边立下“怪物沉睡于此”的告示牌,可以理解为开高健对民众关于战争的警示。
最后,鼠群也是狂热的人类集体的缩影。开高健在作品中点明,即便是胆小又敏感的老鼠,一旦加入集体就会一反常态,体现出群体力量的可怕、疯狂与无常。在鼠群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个体对群体的盲目顺从。勒庞的《乌合之众》曾提出“群体精神统一的心理学规律”,在群体中个体“不再是他自己,他变成了一个不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个体“基于群体力量的庇护,本能欲望得到极大的发泄,同时因为罪不责众,轻易地放弃责任意识”。鼠群肆意作恶,毫无畏惧,如同盲目信奉天皇和军国主义并联合起来助纣为虐的人。比如太平洋战争结束时,神风特攻队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对敌方主力舰进行了自杀式的攻击,但成功率并不高,大多数人最终命丧大海。日本士兵大喊“天皇万岁”,接连毫不犹豫地赴死是可悲且可怕的。当一个人置身群体中,并被领导者煽动时,很容易失去理性,泯灭道德。开高健将鼠群的结局设定为自行跳湖,似乎也在暗示军国主义最终必然会自我毁灭。但鼠群去而复返的可能性,也在提醒人们应谨防军国主义抬头。同时,开高健对于鼠群带来的危害的描写,也体现了他认为群体力量的不合理使用会导致灾祸的观点。
俊介的上司科长是一个散发着怪味,眼睛浑浊发黄,流连于各种酒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而俊介的同事明知竹子的果实会引来老鼠,却没人站出来说话,每天就在给文件盖章中虚度。当他们看到俊介越级提交治鼠之策时感到焦虑又嫉妒,害怕被俊介赶超,便开始疏远他。而看到俊介被科长责骂受挫之后,又假惺惺地来安慰。
日本人的“集團主义”深深扎根在他们的国民性当中。在日本人眼中“个人应该属于某一集团,集团成员由一种共同命运和共同利益联系在一起,个人价值的实现途径主要是服从集团。集团内部反对个人竞争,崇尚‘枪打出头鸟’的处世哲学。”开高健通过描写俊介被官僚机构的人打压,个性遭到扼杀的情节,写出了个体与群体的冲突对立,对日本人的集团主义提出了质疑。同时,又以俊介的视角,描绘了一群腐败堕落、尸位素餐的官员形象,批判了官僚机构的腐败无能。
俊介的确在努力与官僚机构对抗,但其目的也并不纯粹。当俊介烧死老鼠时,他一边捂住鼻子不去闻老鼠烧焦的臭味,一边为自己能掌控老鼠的生杀大权而充满快感。他在与别人的对话中也曾坦承,自己作为官员就是想升职,想付出最少的努力得到最大的收益,且努力平息老鼠骚乱一事只是为了让日子不那么无聊,并不是受良心的驱动。换句话说,俊介并不讨厌官僚机制,他只是讨厌自己的位置和每天无聊的工作。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出人头地。这也就是所谓的“憎恨的不是特权,是自己没有特权”。而在公共场合,俊介的行为和表情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工作的不满。相反,他会在聚餐时积极地和科长握手,按照科长的吩咐表演低俗的歌舞讨他欢心。作为官僚群体中的一个人,俊介也沾染了官僚的恶习,开始逐渐被群体同化。
最后,鼠群消失了,俊介做出的种种对抗也白费了,所以他发出了“人终究只能回到群体”的感叹。群体力量太强,而个体的力量过于弱小。一个人不仅很难撼动群体,反而会逐渐被群体淹没。开高健通过俊介的遭遇,表达了一种个体与群体对抗时的无力感,写出了当时在日本社会个体受群体支配的真实状况。
事实上,《恐慌》所体现的反战意识和对群体力量的审慎态度在如今依然适用。当今世界局部冲突时有发生,恐怖主义和霸权主义也在威胁世界和平。而带着从众心理和罪不责众的心态,以正义之名作恶的人也不少见。比如个别热心网民因听信“受害者”的片面之词便要主持公道,随着附和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在的群体就是正义化身,开始失去理智对“加害者”施加网络暴力。即使最终事情反转,发现“受害者”才是颠倒黑白的人,却没有几个人愿意道歉。如何避免盲从和群体性作恶,如何维护现实世界乃至网络世界的和平,仍是值得人们思考的重要问题。可以说,开高健在近半个世纪前写下的《恐慌》在今天依旧具有警示意义。
参考文献:
[1]平野謙.第一等の快作[N].毎日新聞,1957-7-19(13).
[2]吉田精一编.日本文学鉴赏辞典(近代篇)[M].东京堂出版,197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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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卓.日本国民性的几点特征[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7:72.
作者简介:
蒋桑橙,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方向:日本文学与文化,日汉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