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与理智:裕固族民众语言态度调查
2020-09-08陈建明
王 炤 陈建明
(河西学院外国语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一、引言
裕固族主要聚居在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和酒泉市肃州区黄泥堡裕固族乡,是中国“人口较少民族”之一,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时共有14378人。裕固族虽然人口较少,但有着悠久的历史,学界普遍认可裕固族的主体先民是回鹘人。裕固族在民族演化过程使得裕固族语言独具特色:一个民族有两种本民族语言,而且两种语言分属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和蒙古语族,没有文字,兼通当地汉语方言。随着国家通用语的推广,普通话也逐渐融入了裕固族的生活,呈现出“四语”的格局。在这种相对多元化的语言环境中,面对不同的交际对象和语境,会产生语言转用和竞争,从而形成不同的语言态度差异(单韵鸣,2018)[1]。
有关裕固族语言态度研究的文献非常匮乏。王远新(1998)的研究发现,裕固族对母语感情很深,对汉语持肯定态度;对创制本民族文字的愿望不强烈[2]。巴战龙(2009)根据国外的相关理论,认为裕固族对裕固语有三种态度:少部分民众持“理性悲观型”、绝大部分民众持“身份焦虑型”、民族文化精英持“谨慎乐观型”[3]。杨宝琰等(2015)对裕固族学生的语言态度进行了调查,发现50.3%的裕固族学生认为裕固语最重要,42.4%的学生认为汉语最重要[4]。
语言态度不仅对人们的语言使用起着重要作用,而且对语言的传承和保护也有直接的影响。然而学界缺乏对裕固族“语言态度的认识”(戴庆厦,2008),从而影响了对裕固语发展趋势的科学预测[5]。本研究旨在通过调查裕固族民众对经常使用的裕固语、当地汉语方言和普通话的语言态度,为裕固语的传承保护提供基础数据支持。
二、调查方法与过程
(一)调查对象
本研究主要调查明花乡裕固族村民的母语能力。明花乡裕固族村民主要以半游牧、半定居和定居放牧为主,少数牧民还经营小部分农业、林业、副业等。这里居住着十多个民族,是一个多民族居住的区域。1947年以前,明花主要是牧区亚拉格家(部落)和贺郎格家(部落)的牧住地。“明花”的地名取自藏传佛教寺院“明海”和“莲花”的前两个字。目前的行政系统是一个由14个村委会组成的乡镇,本次调查的村民主要来自这14 个村委会,属于小规模和专项调查(王远新,2019)[6]。在受访的361 名村民中,年龄最小的村民8岁,年龄最大的村民69岁,年龄差别达到61岁。
(二)调查方法
本研究参考了陈松岑(1999)的研究设计,用9个维度测量裕固族民众对裕固语、当地汉语方言和普通话的语言态度。这些维度包括“好听”“亲切”“文雅”“友善”“有权威”“有身份”“重要”“用处多”“方便”“容易”[7]。其中,“好听、亲切、文雅、友善”是听话人或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属于情感认同维度;“有权威、有身份”属于社会评价维度;“用处多”、“方便”和“容易”则属于实用性维度。同时,根据本次研究目的和研究对象,进行了半结构式访谈。三次访谈均采用闲聊的方式进行。为确保访谈内容的真实性,访谈在村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录音笔进行录音,随后撰写总结,为调查问卷的定量研究提供数据补充。
(三)调查过程
1.问卷发放
由于受裕固族村民放牧方式和时间的限制,本次调查主要采取集中发放问卷调查、入户调查和网络调查三种方式进行。集中调查问卷于2018年11月的学校期中考试家长会上发放。现场发放问卷280份。随后,又采用偶遇法和滚雪球的方式入户调查32户村民。
除了实地发放问卷调查和入户调查外,本研究同时借助智能手机中的问卷星调查软件对年龄在20~29岁的裕固族大学生、研究生或外出打工人员进行问卷调查,发放问卷63份。这样做的目的是拓宽调查对象的广度和深度,多种方法综合运用,相互验证,相互补充,确保调查结果更加具有可信度和有效性。
2.问卷填写
明花乡裕固族村民基本都接受过教育。因此,对于能够自己填写调查问卷的村民,采用自填式的方法;对于无法自行填写调查问卷的村民,调查人员和参与调查的教师将根据问卷内容提出问题,村民回答,调查人员填写。
3.问卷回收情况
集中发放问卷收回有效问卷266份,占问卷调查的95%。入户调查问卷32份和问卷星63份都全部收回,均为有效问卷。收集所有问卷后,用SPSS22.0 对问卷数据进行整理和统计分析。根据统计结果,本次总共回收361份问卷,其中男性177人,占49.03%;女性184人,占50.97%。女性村民的数量稍多于男性,但数量都在有效统计数据范围内。
三、裕固族民众语言态度状况
(一)裕固族民众的语言情感态度
语言的情感认同包括“好听”“亲切”“文雅”和“友善”四个维度,调查结果如表1和图1所示。根据表1 统计数据,在受访的361 名裕固族村民中,裕固族民众对三种语言的情感态度如下:(1)裕固语。237 人认为裕固语“好听”,占65.65%;292 人认为裕固语“亲切”,占80.89%;112 人认为裕固语“文雅”,占31.02%;248 人认为裕固语“友善”,占68.70%。(2)当地汉语方言。107 人认为汉语方言“好听”,占29.64%;245 人认为汉语方言“亲切”,占67.87%;32 人认为汉语方言“文雅”,占8.86%;197人认为汉语方言“友善”,占54.57%。(3)普通话。185人认为普通话“好听”,占51.25%;154人认为普通话“亲切”,占42.66%;167人认为普通话“文雅”,占46.62%;173人认为普通话“友善”,占47.92%。同时借助Excel绘制了这三种语言态度的折线图(见图1)。
图1 裕固族村民的语言情感态度
图1直观地展示了裕固族村民对三种语言的情感态度。在“好听”“亲切”和“友善”纬度,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的评价最高,远远高于他们对其他两种语言的评价,但在“文雅”纬度的评价中,普通话高于裕固语和当地汉语方言。
表1 裕固族村民的语言情感态度(N=361)
从裕固族村民对三种语言的情感态度现状来看,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的情感认同高于裕固族村民对汉语方言和普通话的情感认同,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的情感较深。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裕固语仍然可能是裕固族村民的家庭语言和社区语言。
(二)裕固族村民对语言的社会地位态度
语言的社会地位认同包括“有权威”和“有身份两个维度,调查结果如表2和图2所示。根据表2统计数据,在受访的361名裕固族村民中,裕固族村民对三种语言的社会地位态度如下:(1)裕固语。74人认为裕固语“有权威”,占20.50%;127人认为裕固语“有身份”,占35.18%。(2)当地汉语方言。21人认为汉语方言“有权威”,占5.82%;29人认为汉语方言“有身份”,占8.03%。(3)普通话。160人认为普通话“有权威”,占16.62%;73人认为普通话“有身份”,占20.22%。同时借助Excel 绘制了这三种语言态度的折线图(见图2)。
图2 裕固族村民的语言社会地位态度
图2直观地展示了裕固族村民对三种语言的社会地位态度。无论是在“有权威”纬度,还是在“有身份”纬度,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的社会地位认同远远高于他们对普通话和当地汉语方言的认同。裕固族村民对当地汉语方言的社会地位认同较低,普通话介于两者之间。
表2 裕固族村民的语言社会地位态度
(三)裕固族村民对语言的实用性态度
语言评价是语言态度的直接反映。语言的实用性认同包括“有用”“方便”和“容易”三个维度,调查结果如表3所示。根据表3统计数据,在受访的361名裕固族村民中,裕固族村民对三种语言的实用性态度如下:(1)裕固语。117人认为裕固语“用处多”,占32.41%;149人认为裕固语“方便”,占41.27%;100 人认为裕固语“容易”,占27.70%。(2)当地汉语方言。93 人认为汉语方言“用处多”,占25.76%;206人认为汉语方言“方便”,占57.06%;178人认为汉语方言“容易”,占49.31%。(3)普通话。236人认为普通话“用处多”,占65.37%;257 人认为普通话“方便”,占71.19%;144 人认为普通话“容易”,占39.89%。同时借助Excel绘制了这三种语言态度的折线图(见图3)。
图3 裕固族村民的语言实用性态度
图3直观地展示了裕固族村民对三种语言的实用性态度。在“用处多”和“方便”纬度,裕固族村民对普通话的评价最高,远远高于他们对其他两种语言的评价,但在“容易”纬度的评价中,当地汉语方言是最容易习得的语言,裕固语是最难的语言,普通话介于两者之间。
表3 裕固族村民的语言实用性态度
从裕固族村民对三种语言的实用性态度现状来看,裕固族村民对普通话的实用性认同高于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和汉语方言的实用性认同。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裕固语仍然是裕固族村民的家庭语言和社区语言。但由于裕固语的社会功能逐渐减退,实用性降低,汉语方言成为裕固族村民的主要交流工具。
四、讨论
(一)裕固族村民对语言的情感认知
从上文的数据来看,裕固族村民对自己的民族语言感情深厚。在语言的情感纬度,裕固族村民反映出一致的语言态度,认为裕固语“好听”“亲切”和“友善”,这与前人对少数民族语言态度情感研究的结果相一致(Garrett,2010)[8]19,这一点也从访谈中得到了佐证。裕固族村民认为裕固语是“最优美和最具有亲和力的语言”,用裕固语唱歌“就如同百灵鸟一样使人心醉”。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的情感功能体现出他们对裕固语的审美性和情感性的认知,同时也呈现出了语言态度中的浪漫情怀。与其他多语的民族一样,裕固族村民在他们的母语上倾注了深厚的民族情感,并把裕固语当作他们身分认同的象征(Norton,2011)[9]。但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的社会地位评价方面远不如对裕固语的情感评价,这体现了在多语社会中,弱势群体语言使用者的矛盾心理和现实状态(Shohamy,2006)[10]。
另一方面,不同个体或者群体的语言态度存在差异,这主要取决于人们对语言态度的认知和了解(Fine&Sandstrom1993)[11]。个体对语言社会优越性的界定是指个体把一种语言与其他语言进行比较,确定该语言是否具有更高的声望、社会地位和受重视程度等。裕固族村民认为,与汉语相比,在我国说裕固语的人口较少,裕固语的序数词和一些语言结构在世界上的语言中独一无二。同时,在裕固族社区,有许多对裕固族民众的优惠政策,比如就业、高考等,因而裕固族民众认为裕固语“有身份”“有权威”。另外,随着我国少数民族语言保护政策的实行,裕固族社区通过各种措施对裕固语进行宣传和保护,这种局面也使裕固族民众认为,裕固语的社会地位较高,这也符合“物以稀为贵”的思维模式。由此看来,裕固族村民对语言社会地位的理解是以语言资源本身的独特性和稀缺性来评价,这也是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情感的另一种体现。
(二)裕固族村民对语言的理性认知
语言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和它所在的社会结构紧密相关,因此,对于语言功能的评价也完全是社会性的(戴炜栋,何兆熊,2018)[12]111。虽然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的情感认同较高,但他们在对语言的实用性评价中也对裕固语做出理智的评价。前文数据显示,裕固族村民认为普通话是最“方便”和“有用”的语言,分别为71.95%和65.37%。这说明裕固族村民意识到,作为裕固族的家庭语言和小范围的社区语言,裕固语的使用范围有限。当地汉语方言是地方性的语言,在裕固族居住的区域使用较为广泛,是裕固族和其他民族进行交流的主要生活语言。但要不断提升各方面的水平,与其他不同地方的人和民族进行交流,当地汉语方言就会带来诸多不便。普通话作为国家的通用语言,无论是在政治,在经济,还是在文化教育和信息传播方面都有很强的优势。普通话不仅可以提升裕固族村民的文化程度,还可以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求学、工作机会,也能与更多的人进行交流,加速他们的社会化程度。“说普通话意味着能与全国各地的人交流,代表着更广泛的交流可能和更宽广的流动前景”(汪红卫、张晓兰,2017)[13]30,因而裕固族村民认为,普通话是最“有用”的,这就是语言态度的融合性和工具性特征(Liang,2015)[14]38。
此外,裕固语虽然有独特的语言特征,但在“容易”纬度,裕固族村民认为汉语方言为49.31%,普通话为39.89%,裕固语为27.70%,裕固语是三种语言中“最难”习得的语言。访谈中裕固族村民认为裕固语“最难”习得是因为如下原因。第一,裕固族没有记录本族语言的文字,语言和文化是通过一代一代人口口相传的。由于缺少文字记载,裕固语中对一个事物或物体的多种命名或说法也随着年长族人的离世而消失,一代比一代词汇量少,“一个老人的离世就意味着带走了一座图书馆”(巴战龙,2010)[15]。第二,裕固语在功能上也存在着严重的局限性。裕固族人口较少,裕固语使用人数少,通行范围狭窄,其主要使用范围仅限于裕固族家庭和社区,其次是在裕固族的文化风俗活动中使用,这也限制了裕固语的广泛传播。第三,裕固族有两种本民族语言。裕固族族内的东部裕固语和西部裕固语,除了一些数量不多的相同词汇外,东部裕固语和西部裕固语差别较大,互相之间不能交流。即使创制本民族的文字,也存在着一系列难以解决的困难(王远新,1998),也缺少群众基础和推广的有效机制(巴战龙,2009)[2-3]。因此,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自身的特征和认知也做出了理智的评价。
五、结语
本文采用问卷调查和访谈的方法,对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当地汉语方言和普通话的语言态度状况进行了调查,发现裕固族村民对裕固语的情感评价和社会地位评价较高,对普通话的实用性评价较高。无论是在语言情感维度,社会地位维度还是语言的实用性维度,裕固族村民都对当地汉语方言的评价较低。裕固族民众的社会化程度、认知和环境对语言态度的影响较大。对裕固族民众语言态度的研究,可以了解裕固族群体的社会心理特点,为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进行文化政策教育规划以及语言规划提供真实的参考资料和借鉴,从而推动裕固语的传承和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