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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步

2020-09-06欣声

阳光 2020年9期
关键词:天顺老高管子

欣声

下班时路过区队办公楼,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四下张望,看见我们机械化采煤队的书记老陶正在办公楼的门口朝我招手。迟疑了片刻,确定陶书记是在喊我,我回转身,朝办公楼走去。

老陶刚三十多岁,却当了四五年书记了。我们机采队是矿上的顶梁柱,每年三百多万吨的煤炭全靠我们这百八十人从地层深处采出来。因此,队支部书记便是名正言顺的正科级干部。假如再上一个台阶,就成了副处级,当上矿副书记或工会主席也很有可能。这对于陶书记来说只是一步之遥。

我走近前,怯怯地问,陶书记您叫我?

陶书记笑说,早就想和你交流个事情,看见你从这儿路过,就喊了你一声。

我点头应着,心里却像一脚踩空一样没有了底。不知道书记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咋还用上了“交流”这个客气的词。看着书记的脸,我心里不禁怦怦乱跳。

陶书记笑着说,你要是没什么事情,咱们上办公室唠几句?

早晨出来的时候,同宿舍的管子嘱我晚上一同回宿舍聚餐。话到嘴边又咽到肚里,我忙說,没事,没事。

于是跟在书记的后边上楼,仰头看着他浑圆的肩头和魁梧的背影,心里就胡乱的猜测。陶书记找我一个采煤工有什么事情呢?

书记的办公室很大,也很讲究。这几年煤炭形势好,矿办公楼都进行了重新装修。除了雪白的墙壁、明亮的塑钢框大窗子,还配了空调、沙发、饮水机之类的东西。宽大的老板台上除了码放整齐的文件夹、文具之外,还安置着一台电脑;高靠背的皮转椅显得威严气派,后面墙壁挂了一条横幅,书写着“淡泊明志”四个字。字写得圆润又刚劲。人们都说陶书记的书法了不得,我想这一定是陶书记的手书。

对面靠墙壁排列着一排书橱,摆满中外名著类、矿山开采类、经营管理类书籍。外边的橱柜里则是卷宗盒子,有支委会记录、党组织活动记录、员工思想状况等等。大致一看,竟有三十多种。我暗自思忖,当一个书记也真是不容易,竟然要做这么多的记录,不事事留心怎能做得了?这样想来,就从心底涌出一种崇敬之情。

书橱的一侧排列着几本书名为《地火》的书籍,作者竟然是陶书记。我抽出一本翻看,便看见了陶书记英姿勃发的照片,心里很是吃惊。于是把书伸到陶书记面前说,您这么忙,还有时间写书?

陶书记笑说,我原来在矿工会时写了点儿散文和诗歌,后来到了基层,就收集起来出了一本集子。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想,怪不得人家二十多岁就当上了正科级干部,确实是有才学啊!

我对陶书记说,你这本书要是分得开,给我一本。

陶书记说,好!我给你写上几个字。他接过书,走到老板台前,翻开扉页,提笔写字。又拉开抽屉,从一个锦盒中拿出一枚石头印章,端端正正地用了印。然后把书递给我说,坐吧。

我接过书,屁股坐在沙发的边沿,假模假式地翻看,说了声,谢谢陶书记。

陶书记也坐在了我身边,从桌角上拿过一盒香烟递过来。我看见那黄色的烟盒上印着一个大大的“遵”字,当地人叫遵烟,是一种几元钱的廉价烟。于是想起人们调侃我们下井工人的一句话:“抽遵烟,喝散酒,小姘一个也没有。”这念头瞬间冒出来,自己也禁不住笑。想想陶书记这样的科级干部,年收入三四十万元,断不至于和我们工人一样抽这种廉价烟。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陶书记见我笑得莫名其妙,便问,笑啥?

我红头涨脸地说,没啥,想起了一句话。于是便把那句话说给陶书记听。

陶书记也笑说,现在有些是非观都混淆了。一些人通过不正当手段弄了一些钱,乱搞女人,竟成了有些人羡慕的对象。这几年中央反腐倡廉、拨乱反正,正在逐步清理这些东西。

陶书记说着,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似乎是吐出了一口恶气,说,我们的社会正在发生重大变化,正气上升,邪气下降,这样,国家才有盼头。

陶书记转过脸,看着我说,咱们矿有个李大拐,听说过吗?

我点头。李大拐是矿上的名人,我入矿不久就听人说过。他原来只是矿行政科管后勤的普通职工,后来和电厂燃料公司的一些人里勾外连,以次充好倒弄煤炭挣了大钱。不知道靠什么关系和市里一个姓邱的副市长搞到了一起,两千多万元就弄到了邻县一块煤田。后来国企收购,一转手就卖了二十多个亿。人们都说,这年头,水深得都见不到底啦。

陶书记说,现在邱市长被判了刑,李大拐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成了丧家之犬。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人总是要走正道,是不是?

我点头,胡乱地应着,心里却猜想着书记要和我交流什么事情。

书记看着我的脸,和蔼可亲地问我入矿多长时间了。我挪动了一下屁股,恭恭敬敬地说,三年半都多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们技校机采班有十个同学分到了一矿机采队,还是陶书记和梁队长接待的我们。在矿招待所摆下了一桌酒席,陪我们喝酒。让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孩子感到亲切又温馨。梁队长依次和我们碰杯,他的手掌看起来很大,工人们背后叫他“梁大巴掌”。和我碰杯的时候,我就特意盯着他的手掌看,看起来确实非同常人。想起那个外号,于是忍不住发笑。梁队长就说,笑啥?咱们煤黑子采出煤来才是硬道理!

陶书记也和大家碰了杯,勉励大家砥砺奋进、刻苦诚实。

大家都说,咱采煤队一文一武,梁队长有锐气,陶书记有文采。

陶书记说,你们同来的十个人,这才三年多的时间,就分出了层次。论工作能力,论技术水平,你哪样不是走在前头?那次二矿机组出故障,还是请你去给处理的呢,是不?

我点点头说,我们技校隋老师给他们推荐我,就把我找去了。我也是瞎猫碰着个死耗子。

陶书记说,这件事连咱们矿长脸上都有了光,在调度会上说,咱们矿机采队出了一个“机组华佗”。

我的脸一下儿就红了,有些热乎乎的,嗫嚅着,那可配不起,那可配不起……

陶书记说,听说你正读矿大的函授?

我点头说,我们宿舍的老万是机电工程师,是他给我报的名。

老万是正规矿业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在矿机电科当科长。家住在市里,离矿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每天驾车上下班。遇有阴天下雨或矿上有事便住在单身宿舍,和我成了好朋友。

陶书记说,他也看你是一棵好苗子,是不?你看你这工作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那咋就不积极要求进步呢?和你同来的李天顺入了党,去年就当了班长。连田雨也递交了好几份申请了呢!

田雨是我技校的同桌,是一个好说好动的人,只是学习不上心。每次考试都要我配合他做一些小动作。

陶书记直起身,到老板台上拿起一叠纸来,晃动着说,年轻人不积极要求进步,会有什么前途呢?你这样的条件,再加上自身的努力,以后当队长、当矿长也未可知。咱们矿长李云浩,就是从采煤队出去的。

我知道“进步”就是加入党组织的意思,这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情。陶书记的话让我感到突然和有些惶惑。我看着陶书记的脸,怔怔的竟不知如何回答。陶书记给我描绘的前景我做梦都没有想过。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我入矿只是想多挣点儿钱。我妈有病,妹妹又上高中,我爸经营三十多亩山地,一年才能挣一万多元钱。我只是想多挣点儿钱,让家里的日子宽裕一点儿……

陶书记点头说,这都对。家庭脱贫这是眼前目标。但你年轻,还要给自己规划一个长远目标。积极要求进步,扎扎实实往前走,人生没有一个大目标怎么成,不能懵懵懂懂混日子。

我胡乱地点头应着,心里激动得有些混乱。想对书记说几句感谢的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书记的脸,觉得亲切又慈祥。

出了办公楼,西边天际已是一派绚烂,晚霞五彩缤纷,衬托得天幕如海水般湛蓝。不远处的井架、高大的选煤楼、矸石山、山下矿区小镇错错落落的楼房,都笼罩在温馨柔和的光晕中。我的心情也如这天空一般明朗,激动得不能自已。想想这三年多的时间,连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的事情,竟让领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想到这些,心底倏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暗暗地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工作,争取早日进步。

回到宿舍,管子和老万早已经回来了。见我进屋,管子便一惊一乍地叫起来,你跑到哪儿去了?让我和老万大哥这么傻等?

老万难得留下来和我们吃一顿饭。我回来得晚,心里就是满满的歉意。对老万说,难得大哥留下来和我们吃顿饭,还让我有事情给耽误了。

老万摆手说,好饭不怕晚,这长长的夜,还不够咱们哥儿仨消遣?管子也笑着说,对嘛!大长的夜,造吧!

管子一边摆弄着电磁炉,一边凑过嘴巴来问,是不是又去相对象了?

管子大名叫管一城,是矿机电队的工人。虽然只是个工人,却是满天下的事情都知道——谁家老婆出轨、矿上提干、国家大事、世界风云,都会有一番议论。只是上班不靠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万常取笑说,你连自己都管不好,你老爸还想让你管一个城?

我说,相什么对象。咱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

管子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可不能划拉到筐里就是菜。别着急,等将来哥给你物色一个合适的。

老万笑说,狗揽八泡屎,自己还抱着杆儿睡呢,咋去給别人物色?

管子不答,大声叫道,开席!

这样说着,便把临窗的桌子移到屋子中间,几种菜肴盛在奇形怪状的食盒和果盘里,却也琳琅满目——白的烩豆腐、红的糖拌西红柿、绿的青椒炒肉片……

管子回转身,从电磁炉上端下一只小锅来,放在桌子的中央,揭开锅盖,竟是两条大鱼。他吹着腾起的蒸汽,一股炖鱼的香味儿立刻弥漫了屋子。

管子说,今天请你们吃饭,就是让你们品尝我们老管家祖传的怪味鱼。一边说,一边将三把椅子品字形摆好,推老万在上首座位,我和管子两边打横。

三个人坐端正,管子便打开一瓶酒说,今天咱哥儿仨要喝掉两瓶才罢!

我拿过酒瓶,看见标有五十二度的字样,深吸了一口气说,这样的烈酒,我二两就得钻桌子。

老万也说,咱哥仨还能拼酒?喝到哪儿算哪儿。

管子摇头说,虽说咱哥儿仨住一室,可聚到一起也难。不喝透咋成?这样说着,便把每人前边的玻璃杯斟满,径自端起杯来说,我住了几年的单身宿舍,换了好几个地方,遇上你们哥儿俩,才感觉出什么叫好弟兄。老万大哥有长者风度,又是大知识分子,是我干机电的老师;大川老弟朴实忠厚,我们弟兄还有什么说的呢?

管子这样说着,不待我们举杯,一仰脖便把酒倒入口中,又将酒杯倒过来,表示已喝得一滴不剩。

老万也端起杯来说,管子说的有道理,咱们哥儿仨是情投意合的朋友。说着,也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连声叫,好酒,好酒!

我也端起杯来,浓烈的酒气直冲过来。我一闭眼倒入喉咙,一股灼热顺着喉咙直冲进胃里,在胃里像燃起了一片火焰。

管子笑着说,先尝尝我做的鱼。

我拿起筷子,扎实地从鱼脊上扒下一块肉来放到嘴里。那鱼肉有着很特别的香——有鱼的鲜嫩,又有适中的咸淡微辣混合成的一种奇奇怪怪的滋味。

管子看着我们的脸问,滋味咋样?

我点头说,说香吧,不似猪肉那样腻人;说不香吧,却让你放不下筷子……

老万也点头说,做鱼不外乎炖、烧、清蒸等等。你这又蒸又炖的做法还真是独特,是我吃过的最有特色风味的鱼。

管子兴奋得眯了双眼,眉飞色舞地说,这是我们老管家几代人的祖传秘笈。我爷爷就是厨子,他不希望我爸爸再当厨子,给我爸爸起名字叫管仲。结果我爸爸也没能出将入相,仍是当了一辈子厨子;又给我起名字叫管一城,我现在就是这个屌模样。老万大哥说得对,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管一城?天生也就是做厨子的命。这就是宿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对不?

大家都笑,于是斟满酒,相互碰出一声响,又都一下倒进喉咙。

几杯酒下肚,我的眼前就弥漫起了一层雾。看老万和管子,竟然有些飘忽。于是放下酒杯说,我真是有些喝不动了,眼前咋云山雾罩的呢?

管子笑说,酒这鸡巴玩意儿,谁发明的呢?喝了,就成了神仙,身上飘飘的。于是提议划拳。

老万摆手说,在单身宿舍,都是倒班的人,大声喧哗,会影响别人休息。

管子骂了一声说,划拳不成咱们就换个喝法,咋样?

我和老万问,换个啥喝法?

管子说,每人讲个笑话,谁讲不出来,或者讲出来不能逗人发笑,就罚酒一杯,咋样?

老萬说,那你就做个表率,先讲一个听听,看逗人发笑不?

管子笑说,我还真有几个逗人发笑的笑话。我先讲一个网上看来的。说有一个乡下老头小腹疼,老两口进城看病。医生问,睾丸疼不?老头说,搞完疼,没搞的时候也疼。医生解释,问你生殖器疼不?老头说,生气疼,不生气也疼。医生无奈直摇头,又问,小便啥颜色?老两口你看我、我看你,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小便紫巴溜秋的黑……

我禁不住笑起来,老万也笑。管子指了我说,该老弟讲一个了,我这杯酒免了。

我说,我也在网上看了一个小笑话,说乡下爷儿俩进城,看见路边的高楼,老爹问,这城里人把房子都摞起来,咋往上爬呀!儿子说,人家有梯子,都在房后立着哪!

管子摆手说,你讲的这个不逗笑,该罚一杯。于是抓过酒杯,倒满酒放在我面前。

老万说,这些笑话都是拿咱贫下中农开涮,这不好。咱们不如换个方式,每人讲个让咱哥儿仨都感到高兴的事情。谁讲不出,喝一个酒,如何?

不待我吱声,管子便拍手称赞说,对,咱老百姓也得高高兴兴的过生活。那就大哥先起个头,讲一个让咱儿哥仨都高兴的。

老万也不推辞,点头应着说,那我就讲一个。我说我自己的事情。我今年是本命年,虚岁三十七了,一个女儿上了小学,这几年国家放开了二胎政策,前些日子,你嫂子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们说,这是不是让我高兴、弟兄们也跟着高兴的事情?

管子站起身,鼓起掌来。叫了一声好,说,这绝对是大家都高兴的事情。然后嗔怪说,这么大的喜事,你咋也不吭一声?让弟兄们去讨杯喜酒喝。于是依次斟满酒杯,碰出一声响,又都仰头干掉了。

管子转过头,看着我的脸说,该老弟讲了,你有什么让咱哥儿仨都高兴的事情说来听听。

我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论年龄你是二哥,该你了。

老万也附和着说,管子你最近有啥好事情跟我们分享一下。

管子将酒杯斟满说,我这一个阶段没上班,正在筹备开一家酒店,就是以做鱼为主打菜,把我们家祖传的手艺弘扬出去。这年头,不抓点儿钱咋成?本本分分的上班,每个月五六千块钱,娶媳妇、买房子买车的,非得等到猴年马月。我就想用我们这祖传的手艺开个酒店,名字我都起好了,叫“三味鱼庄”……

我说,咋叫“三味鱼庄”,哪三味呢?

管子笑说,哪三味不重要,你上学时没学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连鲁迅的书屋都叫三味,那肯定是不一般,对不?我的鱼庄就叫三味鱼庄,连牌匾都做好了,烫金的大字,是请咱们市书协主席张大仙提的!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开一个酒店,那得投入多少钱哪!

管子探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咱们哥儿仨可是走不了嘴的话,这个酒店是我表哥出资,我出手艺和管理。我表哥原来在区交通局当局长,钱像流水似的进,投个三百万二百万还不是毛毛雨?

我和老万都点头说,过不了几年,管子也得成大款。

管子高兴地说,大款不大款的,这年头你不抓点儿钱,好姑娘不会嫁给你。

他转过脸看着我说,找对象首先得有一定的文化素质。赶不上老万大嫂那样的知识分子,起码有个孩子得能做辅导。不能父一辈子一辈的都在社会底层挣扎。

老万点头说,管子说的是话糙理不糙。现在有个词叫代际贫困,没有良好的教育,没有适宜的成长环境,子孙后代还会沿袭父辈的贫困生活。

我缓缓叹口气,想起上次有人介绍对象时,尚未见面就传话说,不找下煤井的。

管子见我发呆,便接过话头说,等我混出个人样来,一定不会让老弟拉单帮。

我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温暖,什么也说不出,眼睛却有些湿润。

老万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管子是个肝胆相照的兄弟呀!

管子笑着岔开话题说,这回轮到老弟讲一个让咱哥儿仨都高兴的事情了!

老万也说,讲一个,人生总得有快乐,要有一个好的心情往前走。

我搜肠刮肚半天,不知该讲什么。贫穷的家庭,卧病在床的老娘……

我突然想起陶书记要我进步的事情,想起陶书记给我的鼓励和描绘的未来。于是便把陶书记要我进步的事情讲给他们听。

还没讲完,管子便打断我的话头说,不成,不成,这年头,进步多少钱一斤?

于是便抓过我的酒杯,汩汩地倒满,举到我的眼前说,罚一个,罚一个。

老万摆手说,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依大川老弟这样的能力和性格,积极要求进步才是正道。莫不成和你去开饭店?

管子不服气,放下酒杯,急赤白脸地说,你进步了又咋地?朝中没人能当官?这回机电矿长空缺,论能力、论资历,在咱一矿机电口,你老万大哥说第二,谁敢说第一?那机电矿长就生生不是你的。不就是后边没有靠山吗?

管子说着,端起酒杯,一口倒进喉咙,长长的叹了口气说,这年头,像我老弟这样傻干活的人,难找喽……

老万说,不能总是这样看。这几年,国家形势越来越好。这么一个好时代,年轻人咋能不积极要求进步呢?

老万说着,站起身给每个人满上酒,又清脆地碰出一声响说,祝大川老弟早日进步!

“三班”是下午四点到零点的班,我升井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洗过澡,换好衣服,准备到井口休息室睡觉。天顺从外边进来,老远的和我打招呼。天顺接我们的班,都是在工作面上交接,他咋又升井了呢?我于是问,你刚下去,咋又上来了?

天顺朝我走过来,看看四周已经没有了人,招呼我一声说,找你求你点儿事。

我疑惑地问,这半夜三更的,有啥事情不也得明天再说吗!

天顺一屁股坐在更衣的长凳子上,示意我也坐下。然后说,别提了,这几天弄得我死的心都有。咱们这个工作面不是过这条夹矸吗,我们班的机组就一直不正常,上个班截齿打了好几根,连截割电机都差点儿报废。你们一个班割了十刀,我们连五刀都没走上。我想求你连个班,给我们包机组带带,现场培训培训。

我说,机组首先要保持正常状态,过夹矸时操作要把握一个度,不能生硬的沖击……

天顺叹了口气说,话好说,操作就难把握,要不咋求你帮忙呢!你帮帮哥,哪天哥专门请你喝酒。

我笑说,还那么客气干啥,咱们是老同学、老朋友,谁跟谁啊!不就是少睡半宿觉嘛!说真格的,我也是摸索着干,不一定得法子。

天顺笑了,从挎包里掏出饭盒说,我给你买了肉丸的饺子,我知道你最爱吃,你先垫垫饥。

我吃了几个饺子,就随天顺入了井。更深夜半,矿井下也沉静下来。大巷灯火通明,如地下的街市,只是行人很少。运煤的矿车和皮带还没有运转,当班的工人分散在矿井下的各个角落,偶尔有巷道清理工和维修工的身影,互相也不打招呼,似乎是路人。凉风呼呼的吹过,让幽深的矿井显得寂寥而清冷,只有风机的“嗡嗡”声忽远忽近的传来。

坐了一段“猴车”,下到几百米的井下平盘,又往工作面走。灯光越来越暗,渐渐地走进漆黑的巷道。天顺的头灯光柱刺破黑暗,忽闪忽闪的行进。他侧过头说,咱们机采班四十多人,分到了四个矿,属你进步最快,把技术弄得当当的。我前几天见到了隋老师,他还夸你的技术在全公司也是首屈一指呢。

我说,我那算啥。你看你这三年多,入了党,还当了大班长。马队长快要退休了,他下去,还不得从你们三个大班长里提拔一个副队长?

马队长是机采队副队长,正面临退休。一个副队长年收入二十五六万,是普通工人的三倍多。

天顺叹了口气说,难,这三个大班长,属我资历最浅。你们班长小老高,不也贼着这个位子吗!小老高是陶书记的人。陶书记能不给他出头?我怕是争不过他。

我说,那可不一定。你资历浅,可你条件比他们强。技校专门学机采的,又是新长征突击手。梁队长你们关系铁,他能不往上拉你一把?

天顺听了笑起来说,都说你心眼实,可看问题也是有板有眼的。

我也笑着说,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背后议论这件事,我还不会长个耳朵听?

天顺点头说,咱俩是老同学、好朋友,我啥事情也不瞒你。这件事你还得推哥一把,哥忘不了老弟的好。

到了工作面,机组还没有开始运行。大家正在听梁队长说什么。看见我来了,七嘴八舌地奉承说,专家来了,专家来了……

我跟梁队长打招呼说,队长值班?

梁队长点头说,大川是个干家子。你们得好好的跟人家学学。

我羞得脸有些发热,对大家说,你们这样说,还让人家活不。

大家都笑说,不是捧你,你也够得上专家了,连二矿机组故障都请你去,咋不算专家?

梁队长摆手说,别整那些扯犊子的,让大川给你们讲讲,带带大家。干正事俩不顶一个,扯鸡巴蛋一个顶仨。

大家就静下来看我。我说,采煤机这玩意儿,别看它钢筋铁骨的,和咱们人一样,也有自己的脾气特性,你得摸透它的脾气才行。他运转起来,割煤部分、牵引部分、电控部分、行走部分各有各的特点。乍一听起来都是“嗡嗡”的声音,但你必须在这杂乱的轰鸣声中捕捉到各部位细微的异动……

我又简单地讲了一下运转程序,就开机运转。采煤机高昂着头,截齿运动破碎煤层的声音“咔咔”作响,平缓而又铿锵。成排成片的煤块从三米多高的煤壁上被切割下来,有点儿排山倒海的气势。又像流水一样随着皮带流走。这过程交织成一曲刚劲激越的合奏,让我心中油然升腾起一种神圣的感觉。

走了几个循环,大家都觉得顺手,直说我的手法果然不一般。我看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早晨六点多了,于是和天顺打了个招呼,就提前升井。

天顺说,这紧要关节的,我也不能陪你出去。

梁队长说,我和大川一块儿走。

天顺说,队长这个班值的,和我们干了一宿活儿。

梁队长说,下边不正常,我也不放了心。

我跟随梁队长升井,他走在前面,头灯的光柱投照出很远,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晃动。我的头灯照在梁队长的后背,像是照在一个移动的山梁上。梁队长侧过身问我,大川你今年二十几了?

我说,二十四了。

梁队长说,有对象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听说前几天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吗?

我说,是,可人家说不找下煤井的。

梁队长骂了一声说,下煤井的咋了?我要是有几天不下井还没着没落的呢!现在下井多享福,我们刚下井那时候,打眼放炮……

我知道梁队长又要讲他举着六七十斤的煤电钻打顶眼,顺着屁股沟流汗的往事。他在班前会上讲过好几次,大家都说,梁大巴掌又开始过五关、斩六将……

我的思想就溜了号,想明天班前会每日一题要讲讲采煤机行走时注意的几个要点。

升了井,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太阳已经出山了。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站在矿井前面远看,小镇沐浴在一片明丽的晨光中。矿区公园的山路上有爬山人的身影,公园前的广场上一群晨练的人们正在做一种莫名其妙的操。这矿区公园原来只是一个小土山梁,这几年矿上投资种树,树成了林,弯弯的山路铺了石台阶,几个小山头建有凉亭,山腰处还有一架荷兰大风车,中中西西地结合到一起很是独特。

矿井不远处的选煤楼被朝霞染成了粉红色,一列装满煤炭的列车从它肚子里爬出来,高声鸣叫着,又逐渐加速驶出我的视线。我知道这煤炭要运到海港,又要装船运到华东去发电。我痴痴地想,那大上海的灯火说不定是我们采出的煤炭发的电。这样想来,忍不住发笑,心里却暖暖的。

走到单身公寓门口,肚子有点儿饿。不远处有一家早餐店,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小店开在靠近马路的底层楼住宅里,店主是老两口。去的次数多了,和店主就熟悉起来。知道男主人已经退休,每月有近三千元的收入。儿子大学毕业在南方落脚。为了给儿子攒钱买房,老两口开了这家早餐店。有几次我下三班回来,只是后半夜两点多,小店的灯已经亮了,老两口开始包包子,醒面准备炸油条。

我走进店堂,店堂是这家的小客厅,放了三张小桌子。里面只有一个老人,显然已经吃完,守着一只装了几个包子的塑料袋呆坐着,茫然地望着外边。外边是摞起一人多高的笼屉,在一个小火炉边热气蒸腾着。

店主从里边出来,我叫了声大爷说,今天客人少?

店主笑说,今天不是大礼拜嘛,谁不睡个懒觉?

我点头,这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六。于是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坐下来吃。旁边的老人拎上几只包子蹒跚地出了门。看着老人的背影,店主叹口气说,这老爷子前几天老伴儿没了,女儿又在外地,难呀!我们将来也会是这样。老两口谁先走谁享福,剩一个,不就是混吃等死吗!

正说着,看见班长小老高从外面进来,急匆匆的。小老高也住在这个区域。我去过小老高的家,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住宅楼,狭窄的房间光线昏暗。一个五六平方的门厅放了一张圆桌,既是餐桌又是两个孩子的书桌。

小老高进来,买了油条和几只包子。一抬头看见我,打着招呼过来问,咋这么早就过来吃饭?

我也站起来说,你咋也不睡个懒觉?

小老高笑说,我这是没有办法。一到周末,就更加忙乱。好歹吃一口,我老婆要带着姑娘坐早班车去市里学钢琴;我得陪儿子学英语。总想让孩子有一点儿出息,别像咱们似的四块石头夹块肉讨生活。

小老高问我,你咋也起这么早?下三班不睡个自然醒?有什么事情?

我笑说,我一个光棍汉能有啥事情,昨晚加了一个班。于是把给天顺班维护机组的事情说了。

小老高听了,脸色就沉了下来,把一提油条包子放在桌上,指点着我说,你这人吧!咋还不知道头青还是卵子肿呢?你说你是哪伙的?矿上现在搞竞赛,咱们拿第一,他们得给咱们提鞋;人家拿了第一,你给人家提鞋都不尿你。争了第一,全班弟兄每人一个月多拿一千多块,真是……

小老高真生气了,点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然后拎起包子油条转身就走。

我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愣怔了半天,看着小老高的背影回不过神来。痴痴地想,这本想做点儿好事,能快点儿进步,咋还整出麻烦来了呢?

回到宿舍,心情沉沉的,想来想去,才想起该写一份申请书了。陶书记和我谈话都好几天了,我连一份申请书还没写成。于是,铺开稿纸,端端正正地写道:敬爱的陶书记……

提笔想了半天,又觉得这样写不妥,便撕掉重新写起来。

敬爱的党支部……写了开头,心里先乱起来,不知如何写下去。班长小老高的话总在我的耳边回响。如果让班上几十个弟兄每人一千多元的竞赛奖泡了汤,我还怎么在班上干?这样想来,思绪就乱起来,脑袋“嗡嗡”地响。我放下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脑子里像是缠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门开了,管子说回来取东西,进了门,笑嘻嘻的看着我说,遇上啥麻烦事了?

我说,没啥事。

管子笑说,那咋像是磨道的驴,走来走去的。这样说着,走到桌子边,拿起铺在桌上的稿纸念道,敬爱的党支部……

管子嬉笑说,看不出你小子不言不语儿,肚子唱曲儿,真是在要求进步呢!将来也想混个一官半职?

我脸发热,抢前一步抓过稿纸摔在桌上。没好气地说,我进步不进步碍你啥鸡巴事?

管子嘿嘿地笑,骂了一声说,这么大一个人咋还不识闹?老弟进步了,哥不也看着高兴嘛!

管子把屁股搭在床边说,我猜想你一定是申请书不知咋弄了,是不?

我也觉得给管子使脸色有些不好意思,便点点头,嗯了一声。

管子脖子一梗说,你写不下去,找哥呀!

我看管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发笑说,你拿笔也和拿梁柁似的,比我强不了多少。

管子说,我写不出,可以给老弟找高人呀!咱们矿谁的笔杆子厉害?知道不?

我摇头说,不知道。

管子说,咱矿上的几大名人——王士廉的笔,周宗凯的腿……王士廉上大学专门学写文章,现在是政工部主任科员,下一步就是科长了;周宗凯是市里短跑冠军,别看那家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老爸厉害,是咱集团公司大处长。人家现在工会挂名管文体,就享受科级待遇,悠悠荡荡的就拿钱。这些人你得接触呀!要不你咋进步?过去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鼓捣你那破机组,那还进个啥步?顶多当个技工,结果也是磨道的驴——听喝。对不?

我呆呆地看着管子,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他那不安分的头脑里竟然装了这么多我从没有思考过的东西,并在不经意间深深的触动了我。于是我便把给天顺班维护机组的事情说给管子听。

管子听了,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人吧!优点是朴实、忠厚;缺点是忠厚、朴实。遇事儿只讲情重义,但不过脑子。你想,你们副队长要退休,天顺和小老高都在竞争这个位子。副队长一年收入二十五六万,比当班长翻一番儿还多。这还不是主要的,到了副队长这位置,就还有再进步的机会,当队长、区长、书记,还有可能整到矿上去。这步赶不上,就应了那句话——瘸子日驴,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管子笑着指点着我的头说,你去帮天顺,小老高能满意?你这事情办的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管子的話让我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知道是自己做了傻事,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处理。喃喃地说,那咋整,那咋整。

管子说,你现在也就不用顾忌他们了。老万大哥说得对,你的优势在工作上、技术上,这谁也比不了。就扎扎实实搞好技术,该进步还得进步。争取在全矿、甚至全公司打出比他们更响的名声来。

管子说着,拉了我一把说,今天是休班,王士廉正好在宿舍,他就住三楼,我领你去找他帮你准备这些材料,最起码得让他给咱们指点指点。

我说,都不相熟,这事咋好意思求人?况且你店里事情也不少。

管子骂了一声说,你咋还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呢!现在就是老弟进步这事重要。

我随管子来到三○六室门口,管子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去敲门。

里面有人应,请进。

我们进了屋,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王士廉独居一室,一张床、一对儿沙发,还有书橱和写字台。写字台前花架上是一盆水仙,正开放着,白的白、蓝的蓝,给这屋子增添了几分高贵典雅。

王士廉从写字台后的转椅上站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放缓声音问,找我?

我看得出,王士廉并不熟悉管子。

我心里嗔怪管子,相互都不熟悉,咋就冒失地求人家呢?

管子满脸堆着笑容说,王主任不记得我了?我们还在一起喝过酒呢!

王士廉一脸的茫然,不置可否的应着。

管子说,那回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张松部长来,我们一块儿在“西庄饭店”喝过酒,还有政工部陈部长。张松是我二姑父。

张松是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分管调配的副部长,管子有亲戚从井下调到地面单位,是辗转托人认识的张松。他还背地和我抱怨说,这年头你求人办点儿事情,哪儿不给油哪儿就不转。这回咋就成了他的二姑父呢?

管子一脸的庄重,仿佛张松真的是他的二姑父。

王士廉的脸色顿时温柔起来,拍了拍脑袋,笑着说,我这脑瓜子,我这脑瓜子,丢三落四的。

管子说,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天天事情多,谁还总记得那些鸡毛蒜皮的!

这样说着,就把我推到王士廉面前说,今天是求王主任来了。

王士廉笑说,还谈得上啥求。我一个抓笔杆子的,能办什么事情?

管子笑说,这事还就得求王主任来办。我这兄弟在机采队,技术上可是厉害,矿长表扬他是机组华佗呢!于是就把我要写申请书的事情说了。

王士廉说,你就是矿长说过的机组华佗呀!我亲耳听矿长说过这事,没想到这么年轻。于是张罗着给我们倒水。

管子坐下,先入为主地说,你看这事找王主任算是找对了呢?

王士廉说,我干别的不成,写个申请,攒个文章之类还成。这样说着,走到写字台前,翻来翻去的找出一叠纸来,拿到我面前,指点给我看,说,找几份样本给你做参考。第一次申请就按这个样子,把你的实际情况写进去……

王士廉拿起笔,一边在纸上勾勾画画的,一边给我讲解。半天,问我弄明白没有。我点头,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儿谱儿。

王士廉又拿出另外几页纸说,第二次就要有思想汇报跟着,要注意表达自己的认识和真情实感……

他又嘱我学习党的基本知识、《党章》和一些材料。然后把手里的那叠纸递给我说,这些你做参考,以后要定期向党支部递交申请和思想汇报,有啥不明白的事情,这楼上楼下的你就随时找我。

管子笑说,你看人家王主任,考虑问题就是全面,连你的后事都给你安排妥了。

大家都笑,我说,啥话一到你的嘴里就变了味儿。

管子也笑,对王士廉千恩万谢地说,我这兄弟进步了,王主任是第一功。啥时候我攒个局,请王主任喝酒。

王士廉摆手说,喝酒有的是机会,这个老弟进步了,我不也高兴嘛!

矿上要开展“爱矿山,做主人,爱岗位,做贡献”主题活动周,矿政工部点名通知我去参加。班长小老高不高兴,义愤填膺地说,你说这边搞竞赛,那边把骨干都给你抽走了,还搞个啥?他咬牙切齿地骂,还他妈的“双做爱”,矿政工部那几个小子天天一本正经地扯闲篇!

我说,那我还去不去?

小老高说,不去咋行?官大一品压死人。不过,你得变通着参加。

我说,那咋变通?

小老高说,明天你早点儿去报个到,瞅空借个尿道就回来了。下井也就耽误个把小时。

我说,那队上知道咋办?

小老高笑着说,队上还不知道哪轻哪重?陶书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梁队长你别看他煽煽呼呼,我就服他一句话。他总说,咱煤黑子,啥是硬道理?采出煤来才是。

我点头,应了一声。

第二天,我早早的就去矿培训中心。单身公寓离矿有四五里的路程,走到半路,遇上了田雨。他也是去参加活动周。见了我,田雨很吃惊的样子,问我,这百日竞赛的关键时刻,小老高咋把你放出来了?

我说,这不是矿上通知的嘛!他也没办法。

田雨说,你天天泼死泼活地给小老高“卖刀”,他也没多分给你点儿奖金?

我说,班上结回来的奖金是大伙儿的,我多拿了,别人就得少得,咱们心里也不落忍,都是一块儿下煤洞子的弟兄。

田雨撇撇嘴说,多劳多得,这是社会主义分配原则。说到底,小老高那小子太黑,周扒皮那类型的,拿你不识数。原来他在三号班我就知道他,剩点儿奖金他还装到自己腰包里哪!

我说,这不可能。小老高那人脾气是不太好,要说他拿大伙儿的钱,打死我也不信。

田雨有点儿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们俩边走边说,走过选煤厂时,看见对面过来一群人,矿党委向书记陪同着几个人指指点点地走过来。后面还呼呼啦啦跟着一大帮。

我知道书记陪同的人一定是上边的大領导,于是问田雨,向书记陪那个人是谁啊?

田雨说,那不是集团公司宣传部李部长吗!后边那个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副部长张松。今天搞活动,有现场参观那一项。他们准是上选煤厂看现场去了。你不认识李部长?那可是个干家子,能写能说。上次公司召开优秀通讯员表彰大会,他不拿稿讲了两个小时。那水平,啧啧……

小老高说,大川这小子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说不出来。

王士廉走后,我问小老高说,你咋跟王主任说的,这么长时间。

小老高说,我说的都是实事求是。一,你这人品质好;二,刻苦钻研技术,连厂家来检修的工程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都解决过;三,工作兢兢业业……

我脸上发热,说,我上次回家还旷了六七天工呢!

小老高笑着说,都吃五谷杂粮,谁家还没个事?等你进步的事情解决了,咱们全班好好的喝一顿,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这几天,陶书记也在几个班前表扬我,说我刻苦钻研技术,工作任劳任怨,能够不计报酬连班加点为兄弟班组解决疑难问题,体现了团结协作的风格。

大家就人前背后的议论,有的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这是在帮天顺拿第一,弄不好让弟兄们的竞赛奖泡了汤;有的说我背地里给当官的溜须舔屁股……

我心里委屈,又没法子反驳,就和小老高说,你咋也得和陶书记说说,这让我以后还咋干?好像我专门投机钻营似的。

小老高说,这事咋能说,人家陶书记好心好意给你进步创造条件,这样一说,好像不领情似的。是不?

我心里很乱,不知该咋办才好。就和小老高说,大家这么议论,往后我还咋干?

小老高说,猪嘴、羊嘴绑得住,人嘴哪能绑得住?让他们说去吧!又不痛不痒的。我觉得吧!你还真应该找找陶书记,串个门,汇报汇报思想,把心里话跟领导讲讲,也拉近了和领导的关系。说真格的,你要求进步,首先得领导认可,领导不认可你还进什么步?

我无奈,叹了口气说,我就怕串门,到了领导家,说个啥呀!

小老高说,你就把最近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跟领导说说,然后请领导给你指点指点。他拍拍我的肩头说,哥不给你当上。等你进步了,就想起了哥的好。

于是在一个休班的晚上,我下决心去陶书记家。

陶书记的家住在一个叫“紫辰花园”的小区,这个小区是我们这个市辖区的镇子上最高档的小区。大都住的是政府和矿上的领导以及一些有经济实力的人。我们镇上的房价一般在一平米四五千元,“紫辰花园”却已经接近了一万元。一套一百平方的房子就需上百万元,这不是一般工人能承受的。因此人们都说,“人上人,住紫辰”。

走到小区门口才知道,只有刷卡才能进去。我紧走几步,尾随一个刷卡的住户走了进去。刚要往里走,一个保安过来拦住我问,你找谁?

我装模作样地说,我是这个小区的住户。

那个保安挺兴奋,笑起来说,你不是这个小区的人。这你可是唬不了我。

我有些蒙,上下打量着自己,拎了一袋水果,穿了一身新西装。那西装还是去年我们机采队获得市里“青年先锋集体”荣誉后,矿上出钱给我们定做的。平时舍不得穿,只是矿上集中开会时穿过两次,相对象时穿过一次。难道有什么破绽让保安看出我和这个小区住户的差异?我有点儿不自信,暗想,或许是我没有这个小区的住户那种高贵的神态。

我笑起来说,你当保安可是屈了才,应该去当侦探。

保安得意洋洋,竖起大拇指,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我这眼睛,四十里地能看清蚊子尿尿,能分出公母来。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找谁。

我只好说出陶书记家的住址。保安从门卫窗口拉过一个本子做了登记,然后要我签上名字,便指点我东拐西拐的路径。

这小区果然不同于小老高住的那个楼区。小老高住的楼区只是一栋栋排列,中间是小仓房和水泥路面,连一棵草也没有。这个小区却如同走进了公园,楼房错落,曲径通幽,假山花坛,绿树成荫,亭阁回廊间攀爬着藤蔓。我痴痴地想,咱一个工人,怕是一辈子也住不上这样的小区。

陶书记家住在三楼,走到门口,心紧张得乱跳。站立着,半天不敢敲门。正在踌躇,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走上来。看见我,立刻放缓脚步,警惕地打量着我,然后小心地绕到我的背后走上楼梯。她将要走到上一层楼的时候,探下身来问,你找谁?

我仰起頭,面对着那警惕的眼神说,我找陶书记。然后狠狠心,转身按响门铃。里面有人问,谁?

我说,我是大川。

门开了,陶书记一身乳白色的绸布裤褂出现在门口。看见我,热情地伸出手拉住我说,稀客,稀客。

我走进客厅,恍惚走进了都市电视剧的某个场景。宽大的客厅,那屋顶、吊灯、墙壁、橱柜和落地窗边垂挂的窗帘,都显示着气派典雅和高贵。

我换了拖鞋,屁股搭在沙发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插在衣袋里的手汗津津的攥着一个五百元的红包。那是临来时管子特意嘱我要给陶书记的女儿一点儿见面礼。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嫂子和孩子……

陶书记应了一声说,孩子晚上有个美术班,你嫂子领着去学画画了。说着,给我沏茶倒水。放在茶几上,问我最近怎么样。

孩子不在,我心里有些放松。慌乱地点点头说,还行,还行。

陶书记笑了笑说,听说下边有些人对你帮天顺班维护机组这事还冷嘲热讽?

我想,人家不愧是领导,下边风吹草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是,定下心来,把那天的来龙去脉和陶书记讲了。

陶书记说,矿上已经把你树为了典型。我在三个班表扬你,是想努力提高你的威望,为你更快进步打下良好的基础。

我点头说,我知道领导是为我好……

陶书记摆手,打断我的话说,也不仅是为了你好,实际上也为你担了一份心。你这种不计名利的奉献精神值得提倡。但涉及到具体情况,我这是在家里和你交心,我并不认同。你还年轻,没有什么经验。你想过没有,你去帮助兄弟班组维护机组,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没有。换句话说,你把电机烧了怎么办,酿成重大事故怎么办?我的想法是,不能让你在进步的问题上受挫折。解决组织问题之前不能出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差错……

我的头“嗡”的一下,书记的话瞬间给了我极大的触动,我一下感觉出我做事情的轻率,从不考虑事情背后的隐忧。我暗自叹了口气,痴痴地想,像我这样头脑简单、不会转弯的人,还能期望什么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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