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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又开放

2020-09-06杨奇

阳光 2020年9期
关键词:何平建军木瓜

杨奇

辛瑶她爸辛建军出事那天,我把二公子何平的胳膊咬伤了。虽然那段时间里每到夜里,那两道渗着血迹的牙印就会变成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钻进我梦里把我吓醒,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相反,我还有种复仇的快感。

我咬伤何平这事看似偶然,其实也有必然性,因为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我没想到这事会发生在辛瑶他爸辛建军出事这天——唉,怎么说呢,其实我也没想到辛建军会出事。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预感这种东西,反正那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感觉右眼皮跳个不停,然后就跑到厨房问我妈张翠芳右眼跳财还是跳灾——我老是记混,结果我妈张翠芳抬腿就踢了我一脚,骂道:小兔崽子大清早的就问这个,是不是诚心的?我妈张翠芳在市场街经营着一家裁缝铺,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对这个很在乎。我没敢反驳,当然心里也有了答案。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尤其是对辛瑶,所以上学路上我就把我眼皮老跳的事告诉了她,结果她嗤之以鼻,还伸手弹了我个脑瓜崩儿:丁小木你还学习委员呢,迷信疙瘩一个。没错,我学习是挺好的,成绩一直在我们朝阳煤矿子弟学校五年级一班的前三甲。

这时候我的死党木瓜(真名吴一鸣,因为头长得像木瓜而得此外号)急忙把他的木瓜头伸到辛瑶跟前说:辛瑶我也是迷信疙瘩,你也弹我一下吧!

我气急败坏地一把把他推开,吼道:吴一鸣我都说过多少次了,辛瑶只能弹我的脑瓜崩儿,别人谁的都不能弹,你再这样我不跟你做兄弟了!

木瓜急忙缩着他的木瓜头躲一边儿去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班主任于翠华把辛瑶叫走了,一直没回来。看着辛瑶空荡荡的座位,我如坐针毡,一下课就飞跑到于老师的办公室,结果辛瑶并不在,于翠华老师则趴在办公桌上,脸色很难看,像是害了肚子疼。我感觉很不妙,也顾不上关心于老师是不是肚子疼了,直接问她辛瑶去哪里了,于老师有气无力地摆着手说:她爸出事了……

一听这话我急忙转身朝教室飞奔,等跑进教室的时候,辛瑶他爸辛建军被砸死在矿井底下的消息已经满天飞了。木瓜一把握住他我手,啧啧赞道:哥你的预言太准了……我一把甩开他,抓起书夺门而出。

辛瑶家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混乱场面,相反还有些安静甚至井然有序。院子里,从凤凰村请来的负责红白喜事的许二爷正指挥一干人搭设灵堂,参与的人严格按照分工默默地忙活着,许二爷也是手势多于言语,只是在猛吸一口旱烟之后会发出一长串的咳嗽声。屋里也静悄悄的,只能依稀听到一些压低了嗓门的细碎的说话声。

我先上前给许二爷鞠了个躬——这是朝阳矿区人业已形成的规矩,然后直接奔了屋里。屋里的大炕上,几个矿区女人把辛瑶和她妈童淑娴围在中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辛瑶跟童淑娴抱在一起,眼神朝着地上,脸上挂着泪痕,显然是刚哭过。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像被刀子剜了一下,急忙走上前去對辛瑶说:辛瑶你别怕,有我呢。

这时候木瓜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结巴着说:还有我还有我……

其中一个女人忍不住“噗哧”一笑说:就你俩小不点儿,能干啥?

一听这话我来气了,但也不好反驳,就说:你还笑,要是你爸死了你也笑吗?

那女人立刻变了脸,朝我举起巴掌,童淑娴一把摁住了,对我说:小木,你的好意我们领了,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

我扬了扬脖子说:不,童阿姨,我不走,我还要留下保护你们呢。

那女人又“咯咯”一笑说:你这张小嘴,一点儿也不像你爸丁大路……

我当然不像他。我立刻打断她的话。

那你像谁?女人追上一句。

我像……我咬住嘴唇想了想,然后朝童淑娴做了个鬼脸说:我像童阿姨……

这小子嘴可真甜!一个人喊了一声走进门来。我打了个冷战,同时看到辛瑶的脸上掠过一阵惊慌,我知道她也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急忙举起一只手朝她摆了摆,另一只拍在了胸脯上说:辛瑶别怕……

我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就扣在了我头顶上,我本能地使出浑身力气挣脱掉那只手,然后跳到一边,指着来人大声说:何平你来捣什么乱?

来者的确是“二公子”何平,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弟——都是跟他一样整天游手好闲的小年轻儿。何平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腔调,先是愣了一下儿,旋即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摆摆手说:滚一边儿去。然后换成一副讨好的表情冲童淑娴说:嫂子你看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有兄弟们在,一定会让建军哥走得体体面面的。

童淑娴则摇摇头说:何平兄弟的好意我领了,有许二爷在,没啥可帮的,您请回吧。

一旁的女人似乎没听到童淑娴的话,脸带娇羞地说:二公子可以在葬礼上吹口琴嘛,建军哥一死,整个矿区可就您会吹口琴了。

一听这话我可来气了,指着女人喊道:你真是老糊涂了!葬礼上有吹口琴的吗?

被我这一喊,那女人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缩起脖子不说话了。

何平却拍了一掌说:这主意不错嘛。建军哥活着的时候喜欢吹口琴,他这死了一定也想听吧,要不嫂子……

你也老糊涂了吗?我再次喊断何平的话:建军叔死了你还要吹口琴,你是巴不得他死吧?

你小子!何平脸上的肉瞬间扭曲了,他再次朝我举起了胳膊,我没有丝毫胆怵,反而感觉身体里突然生出一股力量,在它的驱使下,我噌地跳起来,张开大嘴朝何平的胳膊咬了上去……

对于我咬伤何平这事,我爸丁大路和我妈张翠芳表现出了两种完全相反的态度。在我爸丁大路看来,我这一口简直是英雄之举,咬得太解恨了,“不仅严重挫伤了何平的傲气,还大大振奋了矿区男人的信心”——我爸丁大路在矿办宣传科工作,是有名的“一支笔”,说出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而在我妈张翠芳眼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她看来我这一口“简直是要挨千刀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激动到忘了我是她亲生儿子了吧?

其实我爸丁大路和我妈张翠芳的观点正好代表了朝阳矿区男人和女人们的观点。在女人们眼里,何平是老矿长何继业的幺儿子、新矿长何宏的亲弟弟,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简直比《上海滩》里的许文强还有吸引力。而女人们长久以来对何平的热捧——甚至说是喜爱——又催发了男人们的“酸葡萄心理”,所以他们一直对何平采取极为排斥的态度——当然如果往深层次追究的话,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与童淑娴的关系。

何平与童淑娴是啥关系呢?还真有点儿说不清楚!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很多传言,而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传言也一直是传言而已,比如童淑娴是何平高考那年嫁进矿区的,何平本来成绩不错,考上大学是没问题的,结果他却在高考前卷着铺盖回来当起了矿工,传言说是因为他对童淑娴一见钟情不想离开。再比如童淑娴结婚不久,就像绝大多数矿工家属一样,进入充电室工作,就是为矿工下井时佩戴的头灯充电。其中一个叫刘铁柱的矿工老是在取矿灯或者送矿灯的时候骚扰童淑娴。这个刘铁柱长得虎背熊腰,是个没人敢惹的主儿,辛建军也奈何不了他。且说有一天这个刘铁柱下夜班的路上被人抡了闷棍,差点儿命都没了。传言说这个使闷棍的人就是何平,只是谁都没亲眼见,不过这个刘铁柱伤好之后却像变了个人,不再骚扰童淑娴,对人也客客气气的,尤其是对何平,点头哈腰的简直有些奴相。当然还有许多的传言,比如说为了童淑娴,何平曾不止一次跟辛建军大打出手,两个人甚至还约到凤凰岭上决斗;何平经常趁辛建军上夜班的时候翻墙去他家里跟童淑娴幽会等等,但说者也就说说罢了,谁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

何平跟童淑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无疑又加深了矿区男人们对他的排斥。童淑娴是所有矿区男人们的梦中情人,凭什么被他何平一个人占了先?而男人们这一想法又激发了女人们的“酸葡萄心理”,而更加玄妙的是,因为有同样的“酸葡萄心理”,原本水火不相容的男人和女人却又有了某种默契,那就是绝不容许何平和童淑娴走到一起。所以一直以来,只要有关于两个人的流言蜚语冒出来,男人女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一起加以否认,就好像自己才是流言蜚语中的真正男女主角一样。当然在这种事上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辛建军。在矿区男女的心目中,他就像一堵墙——他沉默寡言的个性也的确符合人们关于墙的要求——横亘在何平跟童淑娴之间。而现在这堵墙突然坍塌了、消失了,何平和童淑娴之间没有了任何阻挡,他们可以直面对方了,这可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啊!于是人们一下乱了阵脚。这时候就有头脑稍微清楚的人提出来,何平跟童淑娴的关系到底走向何方关键在于童淑娴的态度。于是人们急忙问怎么知道童淑娴的态度,那人的脑子似乎更加清楚了,他不慌不忙地说,就看她是不是允许何平在辛建军葬礼上吹口琴了。于是几乎就在一瞬间,人们的关注点从我咬伤何平这件事一下转移到了何平是否会在辛建军的葬礼上吹口琴了。

朝阳矿区的公墓在朝阳煤矿北面的凤凰山上。凤凰山上长满了梨树,它们属于山下的凤凰村,在困难时期那可是村民们的命根子。所以当年老矿长想要买下向阳的一面当做作朝阳煤矿的公墓时,遭到了凤凰村民的强烈反对。后来是时任村支部书记的许二爷出面调停,并拿自己的一片梨树林置换之后,事情才得以解决。就在准备砍梨树修公墓的时候,老矿长又改变了主意,他说在矿区这些年,已经对这些老树有了感情,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对梨树林进行了选择性砍伐,最终保留下了三分之一。梨树稀疏了,中间的空地用来修造坟墓。这样一来,这片林地虽然做了坟地,但有这些梨树在,倒显得不那么凄凉了。公墓建成后没几年老矿长就去世了,他的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他葬在了墓地里。他的故友、懂风水的许二爷特地为他选了块宝地,位于整座公墓的正中间位置,说他在这里可以俯瞰朝阳矿区,保佑矿区人平安。只是许二爷的话并没有灵验。在那个生产条件、安全技术落后的年代,煤矿事故不是什么稀罕事,梨树林里的坟墓无规律地增加着。新矿长也就是老矿长的大儿子何宏上任后,投入大量资金更新生产设备,同时加强工人安全技术培训,为保障工人生产安全花费了大量气力,安全事故呈现出了直线下降的趋势,现在每年的事故量都是保持在个位数,而出人命的事故更是少之又少了,所以说辛建军出事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

在大家眼里,辛建军处事谨慎,工作经验丰富,他还曾因为提前预知危险而避免过事故发生呢。据目睹事故发生的矿工说,那块巨大的矸石滚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迅速地避开了,只有辛建军仿佛蒙了,躲都没躲就被砸在了下面。这实在太反常了。甚至还有人指出更加反常的就是落石的位置,基本是在辛建军的正上方,就好像那块石头就是奔着他来的。尽管这人说得很含蓄,但渐渐的还是有一些流言像那矿井里的煤灰一样升腾了起来,说辛建军的死跟何平有关,是他指使人干的。不过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说何平跟辛建军的关系虽然不怎么样,但也到不了非要谋害对方性命的地步,而且从技术层面来分析,在密闭的矿井里想要制造一起谋杀案件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引起整个矿井坍塌,后果不堪设想。双方的观点似乎都有道理,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流言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辛建军葬礼这天,朝阳矿区可以说是倾巢出动,甚至还惊动了凤凰村村民。送葬的人群从凤凰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山上的公墓,场面十分壮观,有人说这规模都赶上当年老矿长的葬礼了,大概是因为人们除了为辛建军送行,还想亲眼看看童淑娴,以及解开何平是否会为辛建军吹口琴这一悬念吧?

凤凰岭一带的葬礼讲究隆重,越隆重越能让逝者走得踏实。辛建军的老家和童淑娴娘家来了些亲人,但声势太弱,許二爷便又安排了几位陪哭的女人和我们一群孩子。我们一大群人走在队伍前面,有哭的有闹的,再加上响器班子的合奏声,声势就出来了。

人群中间,辛瑶双手抱着辛建军放大的遗照,哭得泪水横流,身体也抖个不停,要不是被两个年轻女人搀扶着,怕是早就跌倒在人群脚下了。辛瑶的样子很让我揪心,于是在哭了一阵之后我就悄悄挤到她身旁,不停地提醒搀扶她的女人加把劲,看到那女人老走神,我真恨不得把她撵开亲自上前去扶辛瑶。按照规矩,童淑娴要给辛建军“送面饼”,这是葬礼的最后一步,也就是说童淑娴只有在葬礼的最后一刻才出现,于是关注点就先放在了辛瑶身上,对着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可怜的孩子。我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不想让辛瑶可怜,我想让她做个幸福的孩子。可我又不能去争辩,就只好努力把那些议论声挡在耳朵外面了。有些人不停地左顾右盼,显然是在期待何平的出现,不过直到葬礼接近尾声,童淑娴要送面饼了,何平也没有出现。

“送面饼”是凤凰岭一带的风俗,男人死后,要由他的妻子亲手做六张面饼,随同逝者的骨灰盒一起下葬,有“吃饱了好上路”的寓意。朝阳煤矿位于凤凰岭的腹地,红白喜事都由凤凰村的许二爷操持,久而久之也就依了这一风俗。还有一首关于送面饼的歌谣,通常由我们这群小孩子来唱:

心上人,送面饼,黄泉路上不要等;

心上人,送面饼,往后有个好光景……

随着许二爷一声“起……落”的呼喊,响器班子停止了演奏,人群随之静了下来。辛建军的骨灰盒被四个人用白带提着缓缓地放进提前挖好的墓穴里。骨灰盒一落地,尖厉的唢呐声随之冲天而起,女人们大呼小叫地乱作一团。这时候许二爷又一声高喊:送面饼喽!拥挤的人群听到命令,呼啦一下分成两队,列在了路两边,并齐刷刷地回转头。只见在队伍的尽头,一身白衣的童淑娴在两个女人的搀扶下缓缓走过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上面放着一摞面饼。她脸色苍白如纸,几乎与她的一身白衣融为一体,这使得她通体散发着白光,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人……

我忍不住朝身边的辛瑶嘀咕了声:童阿姨好美!

辛瑶低垂着脸,似乎没听到我的话。这时候我又看到不远处的许二爷朝我使了个眼色,随即反应过来,我清了清嗓子,伸长了脖子,正要开唱,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口琴声……

人们到底在辛建军的葬礼上等来了何平的口琴声,但这却并没有解开人们心头的疑惑,因为何平吹奏的地点在山的那一面的梨树林里,声音听起来稀稀落落的也不响亮。有几个好事的年轻矿工按捺不住好奇心,就循着声音翻过山去寻找——我也想跟着一起去的,结果被我妈张翠芳死死拖住没去成。后来听那些翻过山去的人说,他们看到了何平,不过因为距离远,只看到了个身影,而且他一看到有人来就停止了吹奏,隐匿进了梨树林里。据此人们一致认定,童淑娴并没有同意何平为辛建军吹口琴送葬,这也间接证明童淑娴拒绝了何平的殷勤之意,于是人们都暗暗松了口气。

矿区人有句常挂在嘴边的话:不能因为死了人,就不下井挖煤了。所以虽说辛建军的死给矿区人的内心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但生活还得继续,于是在沉闷了一段时间之后,悲伤的气息逐渐消散,矿区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不过人们对于童淑娴的关注度却并没有消减,除了她跟何平会不会发展下去之外,还有为她们母女今后生活的担心,辛建军一死,家里没有了收入,童淑娴会作何打算呢?而这段时间里,何平仿佛跟童淑娴约好了似的,都极少在街面上出现。跟童淑娴要好的女人虽然常在她家进出,也不能提供更多的消息。我妈裁缝铺门前那群女人实在是耐不住好奇心,就撺掇我妈从我嘴里打探信息。没错,作为辛瑶的好朋友,我有经常在她家出入的便利,但我每次去辛瑶家的时候,童淑娴不是在院子里洗衣服就是在厨房里做饭,她极少说话,脸上也是那种不喜不悲的平静神色,所以要想进入她的内心搞清楚她的真实想法简直比登天还难。所以我也只能摇摇头,送给我妈一声叹息。其实我也很好奇,曾偷偷地问辛瑶她妈的想法,结果被辛瑶一顿好戗:丁小木你是不是不打算跟我做朋友了?吓得我只好使劲地赔笑脸。不过并没有过多久,就传出了何平要跟矿区医院里的美女护士肖美丽订婚的消息。这个消息不亚于一颗炸弹,一下子把矿区人都炸蒙了。

不过在头脑恢复冷静之后,人们仔细一分析,发现这个结果倒也不那么意外——甚至在情理之中。在绝大多数矿区人眼里,肖美丽可是未来“矿区第一美”当之无愧的接班人,她的容貌甚至还要胜童淑娴一筹——毕竟有年龄优势嘛。而且这个肖美丽是医校出身,家在城里,据说还能歌善舞,各方面都与何平极为般配,简直是上天特意安排来跟何平成亲的。所以虽然这个消息尚且停留在“据说”的阶段,但人们很快就将其当成了一条确切消息加以传播、议论,甚至一度把何平跟童淑娴的关系都抛至脑后了。

与之相辅相成的,在家里我爸妈对于童淑娴的议论也少多了。不过从他们少有的议论中可以听出来,他们都从何平跟肖美丽订婚的消息里找到了一种平衡,在我爸看来,何平只要不跟童淑娴好,爱跟谁订婚就跟谁订婚去,而在我妈看来,何平只要不落到童淑娴手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她都能接受,她甚至毫不掩饰地称赞何平跟肖美丽是天作之合。作为小孩子的我懒得理会他们的这些争论,眼下我更关心的是辛瑶她们母女的处境,甚至还有她们的未来。虽然我不愿接受众人的“辛瑶母女已经沦为了可怜虫”的观点,但又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这个观点的正确性。比如以前我在辛瑶家里做作业的时候,童淑娴经常会拿出鸡腿、点心啥的让我们吃,那都是辛建军买回来的。自从辛建军死后,童淑娴就再也没拿出过什么东西来让我们吃了。还有就是,每逢周末,童淑娴总会在厨房里做各种好吃的,然后让我们大快朵颐,而在整个过程里,童淑娴嘴里总是不停的哼着歌,脸上也带着开心的笑容。而现在,她从来也不哼歌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周末的时候她不仅不在厨房忙活了,且还常常坐在椅子上愣神,嘴里还不时发出叹息之声。另外,从辛瑶的衣服上也能看出来她家里出现了“经济危机”——这个词是我刚从政治老师那里学来的。现在快要到冬天了,可辛瑶还穿着那件绿色的毛呢褂子,那是他爸辛建军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十分好看,也很洋气,辛瑶穿上后把班里那些俗气的女生一下都比了下去,真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可是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又小又瘦,袖口和领口的毛都磨光了,而且这段时间北风呼呼的,一看就不起什么作用了。不過辛瑶跟她妈一样,是个要强的人,她根本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冷的样子来,所以总是昂首挺胸精气神十足的样子,可越是这样我看了越是心疼。

那天放学后,木瓜因为要打扫卫生没有跟出来,我便对辛瑶提议:我们去凤凰河玩吧。

辛瑶点点头。趁别人不注意,我俩拐上了通往凤凰河大桥的小路。

凤凰河大桥自然是由凤凰河而得名。凤凰河据说是黄河的支流,发源于泰山之巅,从凤凰岭的山脉之间穿过,最后奔向遥远的黄河。凤凰河四季长流,但各个季节又不尽相同。夏秋季节水量很大,浩浩荡荡,到了冬春时节,水量就会急剧减少,河面朝中间收缩,会露出部分河床,河床上会有各种各样的贝壳、各种形状的鹅卵石,还有细软的沙滩,都是我们这些孩子所喜欢的。每逢周末我们都会到河滩上打发时间。而今天不是周末,就没有别人到那里去玩,这对我跟辛瑶来说是难得的独处的机会,所以我俩都有些难掩的兴奋。

我们穿过只覆盖着一层暗青色麦苗的田地,飞快地爬上凤凰河高耸的河堤,然后像飞翔的燕子那样朝河滩上冲过去。河滩上的沙地特别松软,我们的脚一踏上去就陷了进去,身体也随之跌在地上,我俩开心地大笑起来。

遥远的天边,即将坠落的太阳被凤凰岭遮住了半张脸,橘红色的余晖洒落下来,给远处的山峦、树木,近处的水面、河滩都洒上了一层淡黄色,当然也洒在了辛瑶那微红的面颊上,看得我的心一跳一跳的。

我咬了咬牙,一把抓住了辛瑶的手,立刻有一股寒冷顺着我的手掌心钻进我的身体里,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我不禁心疼地搓着她的手说:辛瑶你穿得太单薄了,该穿羽绒服了,你看咱班里的女生都穿上了。

辛瑶叹了口气,从我手里抽出手,爬了起来。

我急忙问道:你家里是不是没钱了?

辛瑶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也叹了口气,说:要不我给你买件羽绒服吧。

辛瑶急忙摆摆手说:你又没钱,怎么买啊?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手里有点儿攒的压岁钱,应该还差不少,要不我就跟给我妈要,她要是不给我我就去她裁缝铺里偷,她收的钱都放在那个铁盒里,白天那个铁盒都不锁……

不行不行。辛瑶脸上的表情有些着急,你绝对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岂不成小偷了?

一听这话我有些得意,拍了拍胸脯说:小偷怕什么,只要你能穿上羽绒服,我……

哈哈哈。突然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我扭头一看,石三正从一边走过来。他手里甩着一根干树枝,摇头晃脑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石三名叫石青,家里排行老三。他父母在市场街上炸油条,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要,对他只管生不管养,他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整天在大街上胡逛,净干些偷鸡摸狗摸女人屁股的勾当,我们平日里都躲着他走。

看到石三我有点儿胆怵,但看到他一边阴阳怪气地笑着一边拿眼盯着辛瑶,甚至嘴角还流着一串涎水时,一股怒火夹杂着恶心感冲上我的脑门,我朝石三怒吼道:你想干什么?

石三朝我甩了一下手里的树枝,一脸不屑的表情:你小子给我滚一边去,别耽误老子好事。然后边走近辛瑶边嘿嘿笑着说:小美女,陪哥哥玩玩吧,哥哥早就想你想得不行了……

辛瑶吓得紧忙往后缩身子,我急忙冲到她前面,张开双臂护住她,继续朝石三咆哮:石三你要敢胡来老子给你拼了!

石三眼一瞪:你小子还想英雄救美啊?就怕你不是老子的对手!说着他举起手里的树枝朝我打过来,此刻我就像一头发怒的狮,跳起来一把抓住树枝,然后闷着头朝石三的肚子上撞了上去。

石三被我一下撞出去很远,跌在地上,不过他很快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朝我扑过来,这时候我还没站稳脚,再加上我本来就比他瘦小,他一下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骑在我身上,拳头雨点般地朝我的脸上砸下来。我连招架的份儿都没有了,只好拼命用手护住头任他打。其实我并没有感到身上疼,只是耳边传来了辛瑶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听得我的心一阵阵的疼。

也不知打了多久,石三突然惨叫一声从我身上滚落下去,我拿开手一看,何平出现在眼前。他叫骂着接连朝石三踹了好几脚,石三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跑走了。

我没有理会何平,急忙爬起来跑到辛瑶身边一边给她擦脸上的眼泪一边安慰她。何平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小子不错啊,以后就得这样保护瑶瑶。接着他又问辛瑶:瑶瑶你妈最近挺好吧?

不等辛瑶回答,我没好气地说:好啥好啊,她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

何平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这时候辛瑶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问:疼吗?

我嘿嘿一笑说:不疼,没打脸上,都打手上了。

于是辛瑶又拉起我的手,边看边说:可不,都红了。

我反手攥住她的手,摇了摇说:不疼,真的,一点儿也不疼。

辛瑶抿嘴一笑,说:你刚才那样,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一听这话我来精神了,提高了嗓门说:没错,只要有人欺负你,我立马就会变成发怒的狮子咬他個稀巴烂。

辛瑶点了点头说:天要黑了,我们回家吧。

我俩翻上河堤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口琴声。我俩循声望去,看到何平正坐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吹口琴,他吹的曲子很熟悉,是辛瑶她爸辛建军经常吹的那首,于是就问她:这是什么歌啊?

辛瑶似乎没听到,缓缓地说:我们该去跟他说声谢谢。

我说:说什么谢谢啊,他把你妈害成这个样子。

辛瑶想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沉默了一下说:我们走吧。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急忙追上去问:你还没说他吹的是啥曲子呢?

《梨花又开放》。辛瑶头也不回地说。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周一一大早上学的时候,辛瑶身上竟穿着件崭新的羽绒服。羽绒服是浅绿色的,带着一圈儿白色的毛领,特别好看——我想如果让我去买的话也一定会买这种样式的。辛瑶本来就长得好看,穿上这件羽绒服就更加的光彩照人了,看得我心里直痒痒。不过还没等我开口,木瓜先夸了起来:辛瑶你真好看,比你妈还好看呢。

我急忙说:那当然了,童阿姨是大人那种好看,辛瑶是小孩……不对,是女孩那种好看。

木瓜朝我竖起大拇指:木哥你总结得真好。

辛瑶不耐烦地朝我们挥挥手:你们就别贫了,要迟到了。说完急急地朝前走去。

这时候木瓜拉住我,低声说:木哥你真好福气,长大了能娶辛瑶。

一听这话我立刻得意起来,昂首挺胸地哼着小曲朝辛瑶追去。不过我仅仅得意了一上午,下午一放学,木瓜就把我拖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一脸神秘地说:木哥给你说个事。

我没好气地说:说啥啊辛瑶还没出来呢。

就是不能守着她说啊。木瓜还有些着急。

我立刻提高了警惕,问他:啥事,快说?

木瓜的声音又低了些:知道辛瑶的新羽绒服是谁给她买的吗?

我摇摇头:还能是谁,她妈买的呗?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家里没钱了。

我急忙问:那是谁买的啊?

是何平买的。

我瞪了他一眼:胡说!

怎么是胡说?我听李小林说的,他妈不是在市场街开服装店吗,何平就是从那里买的。

这时候辛瑶远远地走了过来,我急忙嘱咐木瓜:不能告诉别人。

木瓜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木瓜跟辛瑶有说有笑,像往常一样,我却提不起精神来,跟在俩人身后,极少插言。进了家属区后,木瓜先分路走了,我跟辛瑶家离得近,要一起再走一段。

辛瑶是何等的聪明?木瓜一走,她的脸就沉了下来,问我:丁小木你一路闷闷不乐的,是不是有什么事?

辛瑶的眼睛在光线暗淡的巷子里闪着亮光,我却有些不敢看,低着头支吾了半天,说:你身上的羽绒服好看是好看,不过……我听说……

是何平买的。辛瑶干脆利落地截断我的话。

我张大嘴巴瞪大了眼睛:真是他买的啊?

辛瑶点点头。

那你还穿?我有些不高兴了。

唉。辛瑶叹了口气,但并没说什么。

那童阿姨也同意了吧?

辛瑶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这确实是个没办法的事,天这么冷了,我又买不起,总不能让辛瑶天天挨冻吧?就说:他就应该给你买,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们家的事。不过你先穿着,等我有了钱就给你买件更好看的,到时候你把这件扔了就是了。

辛瑶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羽绒服,显然是有些不舍,不过最后她还是使劲点了点头。

辛瑶羽绒服的事情解决了,我的心情就格外高兴,一路哼着歌回家,一进门我妈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我知道通常这种情况下她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跟我打听一下”,便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果不其然,我妈一把拉住我,笑容里透着一股神秘:妈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跟你打听一下。

我急忙说:我还要做作业呢。

我妈并不气馁,继续笑着问:辛瑶身上穿的新羽绒服是不是何平买的?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嚼舌根。

哈哈,那就是承认了啊。

这时候我爸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他买就对了,我还想给瑶瑶买一件呢。

我说:就是,要是有钱我也买。

我妈一跺脚,吼道:你们爷儿俩,诚心气死我!

很快,辛瑶的新羽绒服上生出的谣言就像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一样,洒在了矿区的角角落落,给矿区人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些谈资,但它也同那单薄的雪花一样,并没有停留多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毕竟除了那件羽绒服,并没有任何童淑娴跟何平有过交集的迹象,而且何平要跟肖美丽订婚的消息基本坐实,据说订婚的日子都定下来了,这样再关注何平跟童淑娴的关系似乎就没多大的意义了。

凤凰岭的冬天特别冷,今年也不例外。一场初雪之后,北风如约而至,它从凤凰岭的缝隙灌进来,整日整夜地发挥着威力,草木迅速地凋敝,凤凰河的水流快速地降低速度,直至完全冻结在一起。位于凤凰岭腹地的朝阳矿区也进入了一年当中最冷清的时段,街上少有行人,市场街上的店铺都门户紧闭,处于半歇业状态,那群整日聚拢于我妈裁缝铺门前的女人们也都不见了踪迹。但谁都清楚,这时候人们躲进家里并不完全是为了躲避寒冷,很多人——主要是女人——正在酝酿一件大事,而据说今年童淑娴也要加入进来,这个消息无疑又让大家兴奋了不少。

先说这件大事吧。谁都知道,朝阳煤矿产煤,在那个煤炭是主要能源的年代,煤炭供不应求,于是便有人打起了它的歪主意,暗中倒卖煤炭。由于管控比较严,明着弄不到煤炭,有人便去偷。而要偷到煤,只有一条路,就是去凤凰河对岸的火车上去扒。那时候的运煤车都是敞口的,煤炭装满后会露出车厢一个小山头,要想扒下里面的煤炭并非难事,只是要冒一定的风险。当年建造运煤铁路线的时候,老礦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就让运煤车从煤场出来的时候,经过一座桥绕到了凤凰河对岸。这样一来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因为凤凰河的阻隔,矿区人很难去到对岸,即便是偷着过河扒下煤来,也很难运回来。而到了冬天凤凰河结冰,就给人们提供了便利,一是过河方便,二是可以把扒下的煤通过冰面运回来。谁都知道扒煤要冒着一定的风险,但扒下的煤一转手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新一届矿长何守信上任后,成立了治安巡逻队,不分昼夜在铁路沿线巡逻,同时加大了对扒煤行为的惩戒力度,推出了一系列惩罚措施,比如罚款、开除甚至报警判刑等,久而久之,很多人——主要是矿工——就收手不干了,但有些人却经受不住利益的诱惑坚持了下来,这些人主要就是矿工家属,说白了,就是无业游民,不怕被开除丢饭碗,至于罚款判刑啥的,她们一般都会采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策略,再加上本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联防队员们也不好动真格的,也就不了了之了。当然她们一般也不会落到联防队员手里,多年下来她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声东击西等各种战术一齐上,最后都会小有所获。不过扒火车毕竟是有风险的,而且还是力气活,最后能够坚持下来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胆量力气不输男人的女人,再就是家境不好为生活所迫的。以前童淑娴都不属于,一来辛建军挣钱她持家,她的家境是不错的,再就是辛建军出了名的疼她,从不让她干粗活重活,更别说是跳火车扒煤了,为此可把矿区其他的女人羡慕嫉妒坏了。而现在辛建军一死,她家的境况一落千丈,看来她也是迫不得已了。这个消息让那些心理不平衡的女人心理好受了一些,但也让关心她的人——主要是男人——心疼不已,同时也忧虑不已:童淑娴能干得了这活吗?

我也属于关心童淑娴之列,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也担心得不得了,便对辛瑶说:童阿姨不能去扒煤,太危险了。

辛瑶叹了口气,一脸愁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知道童淑娴的脾气,只要她决定了的事就不可能更改了,就陪着辛瑶叹了会儿气,不过很快一个主意冒了出来:我去给童阿姨帮忙吧。

辛瑶吃了一惊:你会扒火车?

我立刻拍了拍胸脯说:会啊,《飞虎队》上有,我都看過好多遍了,不信我给你表演一下。说着我做了个飞身上火车的动作,接着又做了个飞身跳火车的动作。

辛瑶看了直鼓掌叫好,但脸旋即又沉了下来:你才这么小,我妈肯定会不同意的。

我想了想说:那我就偷着去。

辛瑶点点头说:我也去。

看到辛瑶坚定的表情,我心头一热,拉起她的手动情地说:我就喜欢跟你并肩作战!

凤凰河封冻了,扒煤行动就开始了,不时有零星的消息传来,好在没有坏消息。而童淑娴并没有行动。我想她是谨慎之人,又没有扒煤的经验,她一定是在观察形势。又过了几天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吃晚饭,外面传来辛瑶喊我的声音。我知道童淑娴要行动了,顾不得我妈阻拦,扔下饭碗就跑出了门。

辛瑶说童淑娴已经出发了,临走前她嘱咐辛瑶好好在家待着,所以我们必须偷偷跟着她,不能被她发现。不过从家属区里出来后,我才发现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外面漆黑一团,只能看到脚下很短的一段路。路上还有其他行人,但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点儿影子。而且北风呼呼地吹着,割得手上脸上生疼。我知道辛瑶也疼,就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里,一起朝河堤上跑去。

我们翻下河堤,连滚带爬地下到冰面上。对面铁路上有路灯,照得冰面亮晃晃的。而此时冰面上晃动着许多人影,他们手里都提着钉耙和编织袋,正目标一致地朝对面河堤上奔跑。这个过程中不时有人滑倒,但除了身体接触冰面的撞击声之外并没有其他声音。在这些摇摇晃晃的身影里我认出了童淑娴,她的样子十分引人注目,因为她的身体摇晃得最为剧烈,滑倒的频率也比别人高,有的时候她刚爬起来接着就又摔倒下去,像个不倒翁,看着十分滑稽。不过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而且还有种想哭的感觉。从辛瑶那撇着嘴的表情看她也认出了童淑娴,而且她的心情跟我十分相似。认出了童淑娴之后,我们的奔跑就不再漫无目的了,而是借着身体小、灵活的优势,很快就跑到了她身后,隔开一段距离跟着她,她此时的注意力全在前方的河堤上,也没注意到我们。

约莫十多分钟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越过冰面,上了对岸的河堤。这边河堤要比对面陡峭,爬的难度也大,得手脚并用才行。周围的人大都经验丰富,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可童淑娴爬了两下就滑了下来,蹲在地上一边用袖子抹额头的汗一边呼呼大喘气。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想上去帮忙,却被辛瑶使劲拉住了。好在休息了片刻之后,童淑娴爬起来比刚才顺畅多了,虽然不停地打滑,最终也成功地爬了上去。

上面有路灯,容易被巡逻的人发现,所以所有的人爬上去之后并没有翻上河堤,而是躲在下方,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只静默的壁虎,滑稽而又壮观。童淑娴也加入了壁虎的行列,不过与旁边的人不同的是,她趴下后一直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体起伏尤为明显,显然是累坏了。我和童瑶则在一边找了个空隙爬了上去。

过了几分钟,伴随着一声汽笛声,一道刺眼的光柱如利剑一般刺过来,运煤车开过来了!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有经验的人都直起身子,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童淑娴也急忙直起身子,目光紧盯着运煤车来的方向。从她紧绷的身体看起来她十分紧张,当然我跟辛瑶也紧张起来。因为刚起步,运煤车的速度并不快,这也是人们选择在这个路段下手的原因。从一段路过去,前方就是凤凰河大桥,过了凤凰河大桥就出了朝阳矿区的地盘,那时候火车就会加速,朝外面的广阔的世界飞奔而去。也就是说,必须在这一段路上完成上火车、扒煤、下火车这一流程,如果被火车带过了凤凰河大桥再跳车的话就极度危险了,之前出事的大多是这种情况。

随着运煤车越来越近,人们纷纷跳上河堤,队伍最前面的人开始翻身上了火车,然后挥动钉耙扒煤。火车很快来到童淑娴跟前,她也要上火车了,她的一根手臂伸出去想要抓住火车外面的铁栏杆,可并没有成功,她又伸出了一只脚,但又缩了回来,然后她的身体一下僵住了。见此情景我急忙冲了出去,伸手一把抓住火车上伸出来的铁栏杆,手脚并用地爬上火车车厢顶部,跳进了煤堆里,然后朝童淑娴喊道:童阿姨,快给我钉耙。

童淑娴愣了一下儿,旋即反应过来,把手里的钉耙朝车厢顶上抛过来。我急忙起身抓起钉耙,挥起来想往下扒煤,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并非易事,一来随着火车的震动,我的身体失控般地不停晃动,手根本使不上劲,二来扒煤绝对是个力气活,必须有足够大的劲才行。情急之下,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只尽力地扒下去很小的一点儿。几个煤块滚落下去,我一看还不够童淑娴用手抓的呢,所以再一下的时候我便咬牙使出浑身的力气把钉耙朝着一个煤堆尖上耙去,不成想钉耙下去后去被死死地卡住了。我用了好几回力都没拔出来,急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火车已经开出好一段距离了,童淑娴和辛瑶在下面追赶着。童淑娴看出了问题,朝我大喊道:小木快跳车……

这时候又响起一声汽笛,我一个激灵,朝前一看,凤凰河大桥已经赫然在目,而我身边的人仿佛蒸发了一样都消失不见了,我彻底慌了神,想要跳车,双腿却像定住了一样根本挪不动了,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个黑影跃上车厢,一把抱住我,然后裹着我朝车下面滚去。从车上滚下去之后,在惯性的作用下,我俩又滚落下河堤,朝河里滚去。整个过程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犹如被裹进了一个棉花包里,软软的,热乎乎的。直到滚动停止,耳边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声,我才完全回过神来。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何平,忍不住啧啧赞叹:何平你可真有两下子,你是飞虎队吗?

何平龇牙咧嘴地说:拉倒吧你,老子的腿折了!

我急忙看何平的腿,发现他的一条腿不那么直了,裤子上还洇出了血迹,就又咧开嘴哭起来。

这时候童淑娴和辛瑶也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童淑娴惊慌地问我:小木你怎么了,伤着了吗?

我抹了把泪说:是何平,何平的腿断了,怕是要死了……

何平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气急败坏地说:少咒老子,妈呀疼死了……

童淑娴看了看何平的腿说:伤得不轻,来,我背你去医院……

何平叹了口氣说:还去啥医院啊?

这时候几束手电筒光同时打过来,并伴随着一声呵斥:都别动!

因为何平的关系,联防队并没有为难我们,还主动把何平送去了医院。第二天,何平因为救童淑娴而受伤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阳矿区的角角落落。早晨上学路上,很多同学就把我跟辛瑶围起来询问当时的经过。我先对他们的说法予以纠正,说何平不是要救童淑娴,而是要救我,也就是说他是因为救我而受的伤。这一说法引来众人的一片唏嘘声,我知道他们大都跟他们爱嚼舌根的父母一个德行,也懒得争辩,拉着辛瑶走开了。

辛瑶提议去医院看望一下何平,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毕竟他现在已经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了。我提议叫上木瓜,因为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去,而木瓜手里的零花钱一向比我的多。辛瑶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木瓜这小子别看有钱,也跟他妈一样抠门儿,所以我告诉他看何平的时候没说买东西的事,骗他说看完何平去市场街玩,让他多带点儿钱。他兴奋得不得了,把他存的面值最大的十块钱揣上了,可到了医院门口一听说要给何平买东西就不乐意了。我劝了他半天,答应把我姑给我买的变形金刚组合——他觊觎已久了——分给他一个之后他才不情愿地把那十块钱贡献了出来。我又凑上五块钱,给何平买了一个花篮和一兜苹果。

何平是个名人,我们一进医院就打听到了他的病房号。病房里面有四张床位,但只有何平一个病人。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病床上,一只脚被绷带吊在半空里,怀里抱着个小录音机,正闭着眼睛听歌,边听还边小声地哼哼,一点儿也没有病号的样子。

之前辛瑶嘱咐我到时候叫何平一声“何叔”,可我试了好几试也叫不出口,就“喂”了一声。何平听到动静睁开眼,愣了一下,看到辛瑶后他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花:是瑶瑶啊,快进来。

木瓜没好气地说:别光叫瑶瑶啊,还有我们呢。

何平笑着挥挥手:都进来。

我和木瓜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何平床头上,按照提前排练的样子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祝你早日康复。

你们还挺有心的嘛,谢谢啦!

我说:不用谢,我们应该来看你,你是为救我受伤的嘛。

何平说: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不过你小子也是好样的,竟然敢去扒火车。

木瓜急忙说:他们是没告诉我,要告诉我我也敢去。

何平说:我知道,你小子也不赖,有你俩保护瑶瑶我就放心了。

木瓜看了看四周说:这里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何平说:别提了,我哥安排的,也没个说话的,烦死我了。

木瓜说:原来是你哥利用他的矿长特权啊?唉,结果好心办了坏事。

何平没再理他,转过头问辛瑶:你妈说来了吗?

辛瑶摇摇头。

何平叹了口气,说:回去告诉你妈,缺钱了就找人跟我说一声,可别去干这种危险的事了,这可不是她能干的。

辛瑶点了点头。

我也叹了口气,说:你的钱也不能都给辛瑶家啊,那样肖美丽能愿意吗?

何平的脸一下儿耷拉下来:提她干嘛?

木瓜没听出何平话里的意思,兴致盎然地问:你啥时候跟肖美丽订婚啊?

何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谁说老子要跟她订婚了?

木瓜吓得急忙躲我身后去了。

辛瑶看出了形势不对,说:你好好养伤吧,我们先走了。

何平朝我们摆摆手,躺下去重新打开了录音机。

从何平病房出来后,我说:何平竟然不承认要跟肖美丽订婚,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木瓜显然对我的话题没兴趣,他提议说:我们去看看肖美丽吧,我爸说她是童淑娴第二,我还没见过她呢。

反正也没事可做,我和辛瑶就没反对。

肖美丽也是个名人,我们很容易就找到她了。她正在另一层楼的护士站忙活着,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护士服,头上戴着白色的护士帽,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的确很美丽。

听说我们找她,肖美丽很意外,问我们有什么事。我说我们去看何平了,顺便来看看她。木瓜则补充说听说她长得很美,来开开眼。听了这话肖美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旁边的护士则捂着嘴笑起来。

这时候有病号朝这边喊,肖美丽表情严肃起来,说:你们看也看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木瓜急忙说:刚才何平不承认要跟你订婚的事,你们到底还订不订婚啊?

一听这话肖美丽扭头便走了。

因为木瓜这话,我和辛瑶把他批了一路。临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木瓜突然说:辛瑶,你妈。

我们顺着木瓜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童淑娴。她提着兜东西,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进了病房楼。

尽管何平不承认,但他跟肖美丽订婚的消息还是像那愈来愈猛烈的寒风一样愈传愈盛,其中还不乏一些细节性的东西,比如何家已经为肖美丽家送去了聘礼——一个金额大到吓人的大红包,矿长何宏提前包下了市场街上档次最高的金美达大酒店——预定了至少四十桌酒席,何平为肖美丽买了个价值堪称天文数字的金戒指——据说上面镶嵌的蓝宝石是世界限量款的,其中也有一些消息牵扯到了童淑娴,说那天童淑娴去医院看何平的时候被何平他妈堵到屋里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她是“老母牛吃嫩草”——这句话甚至还演变成了很多人的口头禅。还有传言说何平出院的当天晚上就翻墙进了童淑娴家里,俩人抱着头哭了大半个晚上。针对这条传言我妈甚至还撺掇我去找辛瑶验证,我才不听她的呢——何况我本身就怀疑这个传言的真实性。

总之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童淑娴跟何平的传言再度风行了起来,而且这次又加入了美女护士肖美丽,精彩度就又增添了几成。再加上快要过年了,路边的树上挂起了彩灯和红灯笼,不时还传出鞭炮的炸响,各家各户开始置办年货,我们这些放了假的孩子整日在街上疯玩儿,矿区进入了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对于矿区人来说,大年三十晚上有一个必不可少的项目——看烟花会。烟花会是现任矿长何宏上任后创立的,就是在年三十晚上,矿上出资购买烟花在矿区中心的广场上燃放。腾空的烟花耀眼夺目,象征着朝阳矿区蒸蒸日上。最近几年随着矿上经济效益越来越好,烟花会的规模一年比一年大,燃放的烟花样式越来越花哨,而且每年烟花会上何宏都要发表新年致辞,除了下井的和值班的,矿区人倾巢出动,等于是一起过个年。而今年的烟花会更有看头了,据说何宏邀请了他的准弟媳妇肖美丽为大家献舞,有人随之提议说让何平给肖美丽口琴伴奏,何宏立刻拍板定了下来。这样一来,今年的烟花会就达到了空前的关注度,男人们等着一睹未来的“矿区第一美”的动人舞姿女人们则盼着一睹二公子何平的风采。当然两个人的珠联璧合不免让有些人心里酸溜溜的,于是他们又搬出了童淑娴,说想看看她当天晚上会是什么表现,人们的兴致自然就又增添了几分。

烟花会更是我们这群矿区孩子的狂欢节。年三十这天我们通常早早地吃过晚饭就跑到广场上去,放鞭炮、摔响炮、分零食,做各种游戏,玩得不亦乐乎。今年也不例外,我随便扒了几口饭就跑了出去,木瓜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一看到我他就迫不及待地要跟我交换零食,我跟他交换了一些瓜子糖果之类的,把巧克力留了下来,我要留给辛瑶吃——她最喜欢吃巧克力了。木瓜一听我这么说也要把他的巧克力留下来给辛瑶,我可不愿意,夺过来就分着吃了。然后我们又放了会儿鞭炮,可天都快黑了辛瑶还没来,这就有些反常了,于是我决定去她家叫她。

我们冲进辛瑶家的时候,她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一点儿也没有要去看烟花会的意思。

木瓜吃惊地问她:辛瑶你把烟花会忘了吗?

辛瑶摇摇头说:没忘啊,我不想去看了。

我和木瓜一起惊问道:为什么呀?

辛瑶说:没有为什么。

这时候童淑娴从里屋走出来问道:瑶瑶干嘛不去呢?

辛瑶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童淑娴笑道:谁说我不去了?

辛瑶问道:你真的去吗?

童淑娴点点头说:那当然了,我啥时候说过不去?

辛瑶站起身,高兴地说:那我就去。

我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去的。

木瓜说:我也知道。

从辛瑶家一出来,我急忙把口袋里的巧克力掏出来,揭掉外皮給辛瑶说:快吃吧,我特意给你留的。

木瓜说:我也给你留了,可惜刚才吃光了。

辛瑶把巧克力塞进嘴里,说了声:真甜。

我们一起高兴地朝广场走去。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还没觉到啥呢,天就完全黑了。等到广场上的灯亮起来的时候,四周已经围了好几圈人。我们急忙找地方坐。通常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的,但我妈招呼我的时候我没答应她,我要跟辛瑶坐在一起——当然还有童淑娴。往年也是这样的,那些多嘴的女人为此还打趣说我是辛瑶家的上门女婿,惹得众人哈哈笑。可今年有人看到我也不再开玩笑了,应该是因为辛建军死了,喜剧便成了悲剧,谁还能笑得出来?更何况今天晚上童淑娴会不会出现还说不准呢。这不,燃放的烟花已经在广场中心准备好了,矿长何宏都来了,童淑娴还没有出现,我不禁担心地问辛瑶:你妈还来吗?

辛瑶点点头说:当然来啦,我妈一定会说到做到的,你看,我妈来了。

我顺着辛瑶的手指回头一看,果然看到童淑娴朝这边走过来,我和辛瑶急忙朝她招手。有人跟童淑娴打招呼,她就微笑着跟人家点点头,看起来完全是以前的样子。我松了口气。

这时候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叫声,原来是何平正在几个年轻人的簇拥下走过来。何平穿着一身新衣服,头发抹得锃亮,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神采飞扬的样子,完全没有了住院期间的病态,怪不得那些女人都激动不已呢。不过跟以前不一样的是,以前他出场的时候俨然一副老大的做派,几个小年轻屁颠屁颠儿的跟着他,而现在他却是被别人簇拥着,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就像是变了个人,难不成他住院住傻了?

这时候有个女人喊道:二公子今天打扮得好洋气啊,是为了给新娘子看吧?

何平白了她一眼:老子爱给谁看给谁看!

另一个女人喊道:那就是给我们大家伙儿看啊,二公子真大方!

女人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偷偷看了童淑娴一眼,她俨然是这场笑闹的局外人,眼睛盯着别处,脸上还是那种平静的表情。

这时候矿长何宏走到了广场中间,手里拿着个扩音喇叭朝人群喊道:大家静一静,人都到齐了吧?

一个女人喊道:矿长您就别磨叽了,快冻死了。

何宏瞪了她一眼:你家被窝里暖和,干嘛出来?

另一个女人回道:她男人今晚下井了,被窝里也不暖和。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何宏皱着眉头喊了声“安静”,然后对着扩音器喊道:下面我宣布,朝阳矿区一九九二年度庆新年烟花会正式开始……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因为在我看来他年年的讲话都差不多——我甚至怀疑他这些年用的是同一份演讲稿。木瓜又贡献出来一堆零食,我们三个大吃特吃。

燃放烟花开始了。今年的烟花果然又多又漂亮,持续了至少有半个小时,把整个矿区的天空都要点着了,烟花产生的烟雾呛得人们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但却抬着头张着嘴喊叫个不停,气氛空前热烈。

烟花熄灭后,在又一阵欢叫声中,何平被几个年轻人推到了舞台中间,他好像更害羞了,竟然一直低着头。一身白裙打扮的肖美丽仿佛仙女一般飘到他身边,并款款地朝何平伸出了一只手。那情景不像是俩人要演出,而是要举办婚礼。人们都看呆了,忘了欢叫,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何平并没有接肖美丽伸过来的手,而是从口袋里掏出口琴,自顾自地吹了起来。肖美丽则收回手,随着何平的琴声缓缓地舞动了起来,更加神奇的是,肖美丽跳着跳着,天上竟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那情景简直是美极了!时隔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再回忆起那个场景,我还会有一种美妙而激动不已的感觉。我想当年每个在场的朝阳矿区人应该都和我一样,把那场景深藏在了记忆深处,变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期间我扭头看了童淑娴一眼,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水一样的波光。何平跟肖美丽的表演结束的时候,人们尚沉浸其中,我扭头一看,童淑娴已经不见了踪影。

何平跟肖美丽珠联璧合的表演,让朝阳矿区过完年了人们还津津乐道了很长时间,有的人甚至还意犹未尽,弄清楚了何平吹奏的那首曲子是《梨花又开放》之后,买了磁带听,不久之后很多人都会哼唱了,市场街上的店铺也开始轮番播放这首曲子。我爸五音不全,学了老长时间还老唱跑调,不过他充分发挥他的笔杆子专长,颇有文采地评论道:飘落的雪花不就是开放的梨花吗?再配上那悦耳的琴音和美妙的舞姿,简直是神来之作啊!

我妈最爱跟我爸唱对台戏,加上她又新听到了一些负面消息,悻悻地说:这个曲子原本是辛建军最擅长的,何平却吹得来劲,看来他还是没放下童淑娴!而我妈这句话说出后没几天就得到了印证:何平逃婚了!

这个消息简直就是一个炸雷,把矿区人都炸蒙了。不过见多识广、头脑灵活的矿区人很快反应过来,并得出结论:何平根本不喜欢肖美丽,他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童淑娴!

啧啧啧!真是个有情有义感情专一的男人!女人们赞叹起来,当然口气里还透着一股酸味儿。

可惜了,可惜了!男人们叹着气,口气里则充满了疼惜和不甘。

很快,关于何平出逃的细节就被人抖落了出来,说何平临走前跟他的家人大闹了一场,说他这辈子非童淑娴不娶,家里既然不同意,他就跟他们一刀两断永远不回来了。这话从何平她妈被气得住院那里得到了印证。

还有传言说有下夜班的矿工路过童淑娴家门时看到有个人影翻墙进了她家院子,那个人影很像是何平。当然这是传言一开始的样子,后来就直接演变成了有人亲眼看见何平天天晚上翻墙去童淑娴家里,也就是说何平没有离开矿区,而是躲在童淑娴家里。只是这条传言一直没有得到验证。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好奇,那天在辛瑶家做作业的时候童淑娴有事出门了,我就在各个屋里找了起来。辛瑶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找何平,气得辛瑶直跺脚:我不说了大人的事我们不掺和吗,你再这样我永远不理你了。我急忙向她认错,当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传言是假的,何平根本不在辛瑤家!

正月十五一过,又传来了一个令人失落的消息,肖美丽辞职了。她永远离开了朝阳矿区,永远也做不成“矿区第一美”了。人们不免又一阵嗟叹,说本来以为今年是最热闹的一年,结果却正好相反,变成了最悲情的一年。但生活总得继续,更何况矿区人已经看多了风雨——甚至生死,所以在伤心落寞了一阵子之后,也就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面貌。

又过了些日子,有人看到童淑娴走出家门,朝市场街走去,一问才知道,她在市场街的一家快餐店里找到了一份洗碗工的工作。这个消息让人在吃惊之余又对童淑娴竖起了大拇指,说这个选择意味着她彻底放下了身段,要像那些寻常矿区女人一样去生活了。当然后面这话我是从我爸嘴里听到的,他对此还做了补充解释,说虽然那次过河扒煤已经说明童淑娴放下了身段,但那次毕竟是在夜里,少有人见,算不上“彻底”。我觉得我爸说得挺有道理,于是从内心里对童淑娴的喜爱和敬重就又多了一层。

童淑娴去市场街打工,我和辛瑶倒有了新的去处。每天放学的时候,童淑娴还没有下班,我们就一起去市场街上找她。那里有个员工宿舍,上班时间里面没有人,童淑娴就给我们整理出来一张桌子,让我们在上面做作业,等到她干完活我们再一起回家。快餐店离我妈的裁缝铺不远,有时候我们也会去我妈店里玩一会儿。不过我妈跟童淑娴不同,她话多,老是问这问那的,有时候她的问题让辛瑶很尴尬,比如她冷不丁地会问何平是不是回来过,以及辛瑶长大了会不会给我当媳妇之类的。

有时候做完作业了我们还会去凤凰河桥上看运煤车轰鸣着远去,或者去下面河滩上砸开变薄的冰面捉鱼虾。河堤上冒出的小草越来越多,凤凰山上的梨树林也到了开花的时节。有一天放学路上,辛瑶突然指着远处的凤凰山说:看,梨花。我放眼眺望,发现凤凰山上浮起了一层淡白的雾气,便有了一个主意。因为平日里我跟辛瑶在一起的时候木瓜也都在,所以我跟辛瑶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于是我偷偷地告诉辛瑶,周末我们一起去凤凰山上看梨花。辛瑶自然是爽快地答应了。本来那会是一个万分美好的周末,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我因为迟到了一会儿就出了事情,而且是大事。

那个周末我姑姑一家毫无征兆地来了,我表弟缠着我带他出去玩儿,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摆脱开,然后飞跑去辛瑶家找她。辛瑶家里大门紧锁,我想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她可能去家属区外面的路上等我了,就跑了过去,结果也没有,我就急忙朝凤凰河堤上跑去。凤凰山在凤凰河的对岸,要去的话得从凤凰河大桥上过。我快要上河堤的时候,遇到了几个比我小的孩子正从河堤上下来,我就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辛瑶,结果他们都是一副慌慌张张躲躲闪闪的样子。我急忙抓住其中一个大声质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说,之前石三威胁他们,让他们骗辛瑶说我在凤凰河滩上等她,现在辛瑶和石三正在河滩上呢。

一听这话我急忙甩下他们,飞快地朝河堤上跑去。我爬上河堤一看,河滩上真有两个人影,一看就是石三跟辛瑶。

我大喊一声辛瑶的名字,朝下面飞奔而去。我连滚带爬地快要跑到他们跟前时,被石三一声喝住了。我站住脚,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出了一身冷汗。辛瑶跟石三一远一近地呈现对峙之势,石三站在河沿上,而辛瑶则进到了河里的冰面上。辛瑶一脸的愤怒表情,石三则还是他那一贯的嬉皮笑脸的猥琐模样。

石三你狗日的想干什么?我怒不可遏地吼道。

去你妈的又来坏老子的好事!石三回骂了一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我惧怕的表情。不过这种惧怕转瞬即逝,我继续怒吼道:石三你要是乱来,老子跟你拼命!

就凭你?石三冷笑一声,你给老子滚远点儿,等老子过完了瘾就把你相好的还给你,否则出了事别怪老子没提醒你!

听石三这么一说,我还真就不敢动了,我不是怕他,而是担心冰面上的辛瑶。

算你识相!石三哼了一声转过身,一边朝辛瑶走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小美女听话,快过来让哥哥亲亲,来啊。说着他朝辛瑶举起了胳膊做出一种拥抱的恶心动作。

辛瑶则开始往后退,她边退边大声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我急忙大喊起来:辛瑶别后退,有危险!

但我的话对两个人不起任何作用,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朝河里走去……

砰!一声响,我感觉整个天地都抖动了一下,是辛瑶跺了一下脚下的冰面。我的心揪得更紧了,石三显然也被吓住了,他停下脚步,变成了威胁的口气:你不怕死吗?告诉你,上次有何平救你,这次可没人救你了,识相地快过来……

我不怕死,我要跟你同归于尽!辛瑶一边怒喊着一边继续咚咚地跺脚,冰面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河滩上回荡,听着特别恐怖。

辛瑶别跺了别跺了!我一边惊慌地呼喊着一边朝辛瑶跑过去。而就在我跑到河沿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接着一条裂缝如一条游蛇一般扭动着身子自辛瑶脚下飞快地朝河边冲过来。这时候石三喊了一声妈就转身跑上河岸,转眼没了影。

辛瑶停止了跺脚,我急忙朝她招招手:辛瑶快过来……

我话音未落,又听得一连串的碎响,脚下那条游蛇瞬间变成了千条万条,而随着一阵喀嚓声,辛瑶一下陷进了水里,她一边呼喊一边挥舞着手臂。这时候我顾不得多想了,拔腿朝辛瑶的方向跑去。奔跑的过程里,我脚下的冰面也开始碎裂,我觉得我不是踩在了冰面上,而是踩在了一堆棉花上,我的腿越来越使不上劲,身体越来越往下沉,直到身体整个地陷进了水里。

一股针扎一般的寒冷和窒息感瞬间裹卷了我,我无法自控地猛吞了一阵凉水,然后身体开始往下沉,辛瑶的呼喊聲变得越来越遥远。我这才意识到我快要被淹死了,我想挣扎,可是浑身使不上一点儿劲,只好任凭身体不停地往下沉……

昏暗中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臂,一把抱住了我的身体,接着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别动!

是何平!我心里升起一股温热,就听话地停止了身体使劲,接着我的身体便在这只手臂的力量下朝上浮去。很快我的头钻出了水面,接着我听到何平喊着:大口喘气,别停……

我急忙使劲喘了几口气,立刻感觉舒服多了。与此同时我看到辛瑶竟然在我的旁边,她也跟我一样正在使劲喘息,原来是何平用两只手臂分别托着我俩。我一下笑了起来说:辛瑶我俩都死不了了,何平又来救我们了……

你小子快闭嘴!何平喊了一声。

我急忙闭上嘴,听到何平呼呼噜噜地喘着气说:你俩使劲喘气,身体别动……

我就按他说的,不再说话,任由他拖着朝河边游去。

过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块冰面,何平喘着粗气说:你俩上去,朝河边爬过去,瑶瑶先来。

他先把辛瑶托上冰面,辛瑶很听话地朝河边爬去,样子极为敏捷,看得我只想乐。等辛瑶爬远了,他又把我托上去,说:快爬。

我也飞快地朝河边爬去,我边爬边笑着说:辛瑶你爬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辛瑶坐在河边上喘着粗气说:你快点儿吧,还有何叔呢。

我爬到辛瑶跟前,坐下来,然后回过头对何平喊:何叔,你快点儿爬过来!

辛瑶说:你也叫他叔了?

我说:那当然了,他救了咱俩的命……

不过何平还没有过来,辛瑶着急地朝他摆起了手:何叔你快点儿啊……

我看到何平在那个冰窟窿里朝天上挥舞着手臂,身体一浮一沉的,头一下露出来一下沉下去,没有要上来的意思,就喊道:何叔你别玩了,水里这么冷……

这时候何平的身体蹿出水面,他用手臂扒着那个冰窟窿的边缘,喘着粗气说:你俩快回家,太冷了……

我和辛瑶都打着冷战,差不多一起说:何叔你快点儿过来,我们一起走……

何平举起一只手摆了摆,喘着粗气说:不行了,我没劲了,瑶瑶回去……告诉……你妈,下辈子……我娶她……

我笑着说:何叔你说啥呢,又不是不会游泳……

我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咔嚓”一声,何平的身体随着断裂的冰块陷落下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何平的尸首是第二天傍晚在凤凰河大桥下面找到的。据打捞尸体的人说,幸亏有桥墩的阻挡,否则可能就会冲进黄河里喂鱼了。

何平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差不多整个矿区的人都来了,在凤凰河堤上站了好几里地远。男人都耷拉着脸,女人们则干脆咧开嘴哭泣着,悲伤的气氛笼罩着人群。而上午还晴得好好的天,下午却变了模样,太阳不见了踪影,乌云满天,北风呜呜地叫着,仿佛特意是来增加悲伤气氛的。

何平的尸首被抬上岸的时候,双腿蜷曲着,胳膊呈现一种拥抱的姿势。看到这个姿势时我说:何叔落水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

这话惊动了许二爷,他朝我招招手说:小子过来。

我吓得急忙往我爸身后躲,他却一把把我拖了出来,说:二公子就是为救你小子淹死的,快去。说着把我推到许二爷跟前。许二爷朝众人摆摆手说:都起开了,给二公子更衣。众人都听话地哗啦啦退出去很远。许二爷让人用一块竹屏风把何平的尸首围了起来,然后把我一个人拉进里面去,摁着我的头说:跪下磕三个头。

我急忙跪下朝何平的尸首磕了三个头。离着何平近了,我才看到他的脸上手臂上腿上有一道一道的血口子,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心里特别难受,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二爷一巴掌拍在我头上说:别哭,泪珠子滴在他身上他的魂就走不了了。

我急忙止住哭泣。

许二爷取出一沓草纸,念叨了几句,然后抽出一张抹了点蜂蜜一样的东西,盖在了何平脸上,之后把其它的草纸点燃了。金色的草纸很快变成纸灰飞走了。

许二爷端来一盆清水,递给我一块干净的毛巾说:来,给你何叔净净身子。我接过毛巾,在许二爷的指挥下把何平的身子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擦完后许二爷给何平换上一件崭新的镶着金边的红色锦缎寿衣和红色的寿鞋。何平在这一身衣服的衬托下显得特别英俊,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红晕。

这时候许二爷扑通跪在地上,大喊一声“英雄啊”,然后朝何平的尸首磕了个响头。再起来时,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我急忙过去扶他,听到他颤抖着声音说:可惜啊,临了连个送面饼的人都没有。

何平葬礼这天,全矿区的人都出动了,大家全都放开嗓子哭着为他送行。我跟童瑶披麻戴孝走在队伍最前面,哭得十分伤心。进到墓地后,许二爷示意大家都别哭了,他要安排祭奠仪式。我跟辛瑶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木瓜也趁机挤了过来。

这时候我们才得以看看身边这片梨树林。梨花还没有开放,不过骨朵都已经撑得很大了,有种随时要怒放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说:以后何叔就能天天在这里看梨花了。

辛瑶咬着嘴唇说:何叔很喜欢梨花。

木瓜问:你怎么知道啊?

辛瑶说:他最喜欢吹的曲子就是《梨花又开放》。

木瓜竖起大拇指说:辛瑶你真聪明。

我点点头说:那曲子是真好听,以后我也买把口琴练习吹,吹给你听好吗?

辛瑶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祭奠仪式结束了,许二爷喊了声“起”,唢呐声随之冲天而起,人们又放开嗓子哭了起来。这时候四个年轻人抬着放着何平骨灰盒的八仙桌走到墓穴前面。何平要下葬了。桌子刚放稳,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送面饼喽!

众人一起回头。只见在公墓的入口,童淑娴着一身白衣,双手端着一摞面饼,缓缓地朝这边走过来。看到这情景,我鼻子一酸,正想咧开嘴哭,却看到许二爷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唱了起来。辛瑶他们也跟着我唱起来。唱着唱着,我看到梨树枝头的花苞都缓缓地绽放开了,很快整个凤凰岭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杨 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清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青春》等,出版有随笔集《花自飘零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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