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膏
2020-09-06杜茂昌
整整一个冬天,聂向明几乎没怎样见过太阳。上夜班的时候,白天在宿舍里睡觉,睡醒后除了到食堂打饭,他都懒得出宿舍,一是上班太累,再就是外面冷飕飕的真没什么好转的。上了一个月夜班,倒成白班,结果更可怜,天不亮就要下井,在井下受一个班,上井后洗过澡天就黑了,两头不见阳光。轮休几天,说不定天还阴着,到处惨惨淡淡的。在这个冬天,聂向明的世界里很少有阳光照耀,给他带来明亮的只有灯光。井下是飞旋的矿灯,宿舍是吊顶的管灯,上下班的一路上是一盏一盏泛着黄晕的路灯。
这天,洗完澡,聂向明穿戴整齐,拿手挑起澡堂大门那道脏兮兮的棉布门帘,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才发现地面落了雪,地上一片白茫茫的晃着眼睛,雪花还在飞舞。聂向明下意识地双手来回搓了搓,然后又在脸上搓了起来。洗澡的时候脸颊洗红了,现在出门遇上冷空气,脸上火烧火燎一阵生疼。
同班的伙计赵强跟了出来,看到地上的雪,大呼小叫地嚷嚷着,下雪啦,下雪啦!
聂向明说,下雪就下雪呗,你瞎高兴个啥?
赵强说,下雪了好啊,下雪了能痛痛快快地喝酒,还能睡个好觉。赵强说时,先走了几步,跨入雪夜里,路灯下的雪地上深深浅浅留着许多歪歪扭扭的脚印子,如同钢笔在白纸上甩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墨点儿。赵强回头冲聂向明喊,快走几步吧,我请你喝酒。
聂向明同赵强说,我的抹脸油用完了,这大冷天脸上不抹点儿东西,还怪不舒服呢。
赵强笑着揶揄聂向明,说,一个大老爷们儿,你咋那样娇贵,你一天不抹它能少了啥?要真想用,你明天用我的雪花膏便是。
聂向明知道赵强习惯把抹脸油叫“雪花膏”,和赵强交流久了,他也跟着喊“雪花膏”。于是,问赵强,你的雪花膏什么牌子的,我闲了也去买。
下井工人,天天洗澡,冬春季节,刚洗完热水澡,脸上很容易脱水蜕皮,几乎所有人都会在更衣箱里准备点儿雪花膏。各式各样的雪花膏,瓶子的、盒子的、袋子的,挤在手心里,然后两只手揉搓均匀,涂抹在脸上,既保持了水分,也光滑了皮肤,还能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赵强不想和聂向明纠结这个问题,便说,喝酒去。
两个人来到矿区市场一处小饭店。点了几样菜,要了一瓶“杏花村”,对饮起来。两个人酒量差不多,菜上齐后,边聊边下酒,难得喝得尽兴,一瓶酒见了底,觉得没过瘾,又要了一瓶“杏花村”,打包起花生米,回宿舍接着喝。
雪下得不小,踩在雪路上,“咯咯吱吱”的直响。但俩人并不觉得冷。
进了宿舍楼,在服务员值班室碰到了拖地的邱丽华。邱丽华是宿舍楼里公认的美女,年轻漂亮,好多单身矿工都对她有意思。邱丽华见他俩喝得晕晕乎乎的,手里竟还掂着一瓶酒,不由抿着嘴笑了,说,你们还喝啊,不去看电视?
赵强说,什么电视?
邱丽华说,《雪山飞狐》啊,好多人都在看呢!
聂向明说,不看,喝酒呢!
邱丽华就笑他们,说,少喝点儿吧,注意身体。
聂向明与赵强进了宿舍。他俩原本不在一间宿舍,一间宿舍安排三个人,赵强与另外两个人在一间,偏偏赵强同别人弄不来,正好聂向明这间有人退了房,聂向明便撺掇赵强搬了过来,搬宿舍的时候也没办什么手续,邱丽华知道后把他俩说了一通。好在说归说,终是没把赵强撵走,这间房里的另一人经常不在宿舍住,因而大部分时间宿舍里只有聂向明和赵强,宿舍成了他俩的天下。
关了宿舍门,赵强把床头柜拖到两张床中间,聂向明取过两个水杯,将“杏花村”倒进杯子里,又把花生米摊在床头柜上。两个人开始继续喝酒。宿舍里暖气充足,赵强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聂向明也把外套脱下来。俩人碰一下杯,啜一口酒,捡一粒花生米塞进嘴里,偶尔还喝一下水,接着再山南海北想起什么聊什么胡吹一阵子。
赵强说,还是自己宿舍自在,想怎么喝就怎么喝。聂向明拿出口袋里的“蝴蝶泉”烟,给赵强扔了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根,吸上一口吐了一个烟圈,烟圈在空中飘浮着,一会儿便变轻变淡,弥散在宿舍中。赵强吐出来的烟气与之交汇在一处。借着几分醉意,聂向明忽然问了赵强一句,你觉得邱丽华怎么样?赵强没想到聂向明冷不丁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神,跟着回了一句,好啊,挺好的。
宿舍楼里每层都有服务员,三个人三班倒,除了邱丽华外,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矿嫂。矿嫂年龄大了,和矿工们打起交道来泼泼辣辣的啥话都敢说,有一年夏天一个青工在宿舍里裸睡,毯子也不盖,打扫卫生的矿嫂开门后正巧碰到,劈头盖脸地就把小青工骂了一通,弄得小青工倒不好意思起来。这样一比较,邱丽华那种少女的烂漫与羞涩显得更招年轻人喜欢。
赵强回过神来,问聂向明,你不会是对邱丽华有意思吧?我听人说,她好像搞着一个对象呢。
聂向明说,你看你,说哪里去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赵强会心一笑,说,别装了,有意思就有意思吧,这有啥不能说的,邱丽华挺不错啊,我是有对象了,爹妈在老家给找了一个,还催着我回去办事呢,要不我也追追邱丽华。
聂向明说,我就是不知道邱丽华和她那对象处成啥情况了,我倒是想和人家好,可不晓得人家对我啥态度。
赵强叹了一口气,说,估计你没戏啊,我听说追邱丽华的是矿上供应科长家的公子,那小子流里流气的,在队里也不好好上班,可架不住人家有个好爹,邱丽华不是临时工嘛,那小子说能给邱丽华转了正,这条件搁谁不动心?你说你能吗,你有这背景吗?
聂向明脸色黯淡下来,是啊,他只是个下井的穷小子,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有实力给邱丽华解决工作问题。想了想,举起杯说,喝酒!
赵强醉意渐浓,喝了酒,贱贱地笑着说,你也别灰心,邱丽华是真好看,虽说搞不成对象,但你想想还是行的,她的一對奶子,还有翘屁股,摸起来一定很带劲啊。
聂向明一把朝赵强打过去,说,你恶心不?有种你把你对象也叫我摸摸啊!
赵强被聂向明打急了,说,你神经什么,邱丽华又不是你对象!
聂向明轻轻推开值班室的门,发觉邱丽华一点反儿应也没有。他喊了一声邱丽华,邱丽华还是一动不动。聂向明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走过去推了一把邱丽华,对方仍然毫无意识。聂向明慌了,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仔细看邱丽华趴着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半杯水,水杯旁还有一个拧开的白色药瓶,药瓶盖丢在一边。聂向明拾起药瓶查看标签,标签上赫然写着“地西泮片”。
聂向明不解,寻看下面的几行小字,功能与药效,一看把他吓了一跳,这不是安眠药吗?聂向明大惊失色,容不得多想,抱起邱丽华就往矿区医院跑。
医院的值班医生观察了一番不省人事的邱丽华,又看看喘着粗气的聂向明,埋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到底是怎么搞的?幸亏你送来的及时,不然要出大事呢。说着,急忙安排进手术室洗胃抢救。聂向明还想跟进去,护士把他拦在了手术室外面。
聂向明站在手术室外,揪着心来回踱步,想不明白邱麗华是咋了,碰上啥不顺心的事情了?再回过神细想,怪不得今晚见到她,老是感觉怪怪的,一点儿也不像往常的样子,这样的征兆其实聂向明本该察觉出来,可他竟粗心到如此地步。但是,不管遇上什么事情,总会要办法解决的,没有迈不过去的坎,自寻短见,何至于此?
医院长长的走廊幽深幽深,漫长的等待让聂向明备感煎熬。
终于,手术室门打开,吊着点滴的邱丽华被推了出来,人还未清醒,医生安排住院。邱丽华住进了病房,聂向明也跟着进了病房,在邱丽华的身旁陪护起来。邱丽华的脸色像墙皮一样苍白。聂向明的心中焦虑不安,疑团重重,但他一直在默默祈祷,希望她能快点儿醒来,早点儿好起来,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到九霄云外。
天亮的时候,邱丽华醒了。
聂向明熬了一夜,困得脑袋贴在床沿上打着盹儿,感知到邱丽华的动静,他迅速抬起头,关切地说,你可醒了。
邱丽华苦涩地说,你何必救我呢?
聂向明说,看你说的傻话,有啥想不开的?真有烦心事,给我们大家说一说,我们总会想办法帮你的。
邱丽华不想听聂向明说话,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聂向明说,莫不是家里遇上什么难缠事了?
邱丽华闭上眼,摇了摇头。
聂向明又说,难不成胡老二那个龟孙子欺负你了?
邱丽华虚弱地说,你别说了。
聂向明敏感地捕捉到,这事肯定和胡老二有关系,还想再追问一下。
这时,护士走进了病房,看了看邱丽华,说,醒了?又对聂向明说,你是她家属吧,昨夜忙得没顾上,你现在需要去补一下签字手续,还要去交一下治疗费用。
聂向明尴尬地挠着脑袋,说,我这就找她家里人去。班是上不成了,聂向明出了医院,托人给邱丽华矿上的小姨传话,叫她尽快来医院,然后返回病房继续陪邱丽华。
不多时,邱丽华小姨和小姨夫赶来医院,一进病房,邱丽华小姨便大哭大叫的,扑到邱丽华跟前,说,闺女啊,你犯什么糊涂,办什么傻事,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样跟你爹妈交代啊。邱丽华小姨夫也是一脸关心状。邱丽华像干了错事的小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聂向明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劝谁。
邱丽华小姨把邱丽华数落了个痛快,一扭头看到聂向明,便认定聂向明与此事有关,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把矛头对准聂向明,破口大骂,一定是你这个混小子,你干什么缺德事了,害得闺女要走这步路,今天,老娘先把你废了。说着,张牙舞爪朝聂向明扑打过去。
聂向明毫无防备,瞬间脸上被邱丽华小姨抓了一道子,慌忙起身躲闪,嘴上还极力辩解。可邱丽华小姨不听,仍旧穷追猛打。
邱丽华急了,使劲吼道,小姨,你打人家干什么?
邱丽华小姨夫感觉不对,这才把邱丽华小姨拦下来。聂向明苦笑着说,你们真误会我了,我是真不清楚她怎么了,昨天夜里碰到她吃药成那样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这才送来医院的。邱丽华小姨半信半疑,问邱丽华,真不是他?邱丽华点了点头。邱丽华小姨又问,那是谁啊?邱丽华说,哎呀,小姨,你就别问了。一赌气,把脸扭到一边。邱丽华小姨怒气不消,说,甭管他是谁,叫老娘知道后,要他好看!
僵持了半天,邱丽华小姨也没问出有啥有价值的东西来。聂向明在病房里待着很为难,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邱丽华小姨夫似乎看出了什么,拉了拉邱丽华小姨的胳膊,说,要不咱先回去吧,给闺女熬点儿汤,带点儿吃的,一会儿再送来。邱丽华小姨想想也对,瞧了一眼聂向明,骂骂咧咧地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邱丽华和聂向明,两人相顾无言。
隔了一会,聂向明还是忍不住,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问了邱丽华一句,到底是不是胡老二?
邱丽华说,都告诉你别问了,你咋还问?
聂向明说,我不是关心你嘛,你的事总得说个清楚啊。
邱丽华抬头看了看聂向明,一眼看到他脸上被抓出的血印子,没憋住“噗哧”笑了出来,说,你真傻,你刚才也不知道跑。
聂向明说,我跑什么跑,我堂堂正正的干什么要跑,我要跑了,那不是更说不清了。
几天以后,邱丽华逐渐好转,办了出院手续。邱丽华小姨本来是计划告诉邱丽华父母的,可邱丽华死活不让说,她小姨见她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也就暂时压了下来。中间,拐弯抹角又问了她几次事情的起因,但无论怎样也撬不开她的嘴。倒是这几天,聂向明没上班,陪了几天,通过观察,邱丽华小姨渐渐改变了对聂向明的看法。
出院的时候,聂向明跑前跑后。邱丽华小姨悄悄对邱丽华说,这小伙子不错,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你不考虑考虑和他处处对象?
邱丽华看着聂向明忙碌的样子,想起自己的事情和这几天的经历,一番思前想后,眼角不由得儿有些湿润。
聂向明答应邱丽华,不把她喝安眠药的事情说出去,果然,聂向明做到了守口如瓶,连他好哥们儿赵强都没提过一字。聂向明还保证不再跟邱丽华打听以前的事,尽管心里很憋屈,可他也不想让邱丽华再伤心难过,从医院出来,当真没再过问过这件事。
邱丽华还在宿舍楼上班,开始和聂向明交往。
和聂向明在一起,邱丽华并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她觉得聂向明更像是老家邻院的一个哥哥,待人实诚厚道,没有花花肠子。若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不会认为自己会和聂向明有什么过多的瓜葛,但经历了这次变故,使她明白了许多事理,同时看清了好多人的面目,相比而言,聂向明虽笨拙木讷,甚至连几句骗人的好听的话都编不出来,却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到的时候,邱丽华倒了班,主动约下了班的聂向明出去溜达。聂向明心里一喜,跟着邱丽华上了街。剛开始,聂向明还有点儿紧张,走得慢。邱丽华回头喊他,你快点儿啊。聂向明这才赶上来,两个人并肩走着。矿区的街灯把他俩的身影照得忽长忽短。
走了一段路,清冷的街上没了行人。邱丽华就问聂向明,说,有一件事,我跟你说一下,说完后不知道你同意不?
聂向明说,啥事?你尽管说!
邱丽华说,咱们搞对象吧,你愿意吗?
聂向明一愣,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他明白了邱丽华的意思后,激动得手舞足蹈,想要一下子抱住邱丽华,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邱丽华伸手拦了他一下,说,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提前说一下,听完后你要是能接受,我就和你在一起,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也不会强求的。
聂向明说,你说!
邱丽华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喝安眠药吗?其实,我不该骗你的,原先我确实是和胡老二搞对象,他太不是个东西了,欺骗我的感情,还害得我去打胎,他说不想让我大着肚子和他结婚,等我打完胎恢复好身形,抽合适时间再说结婚的事,我信了他,可那几天我忍痛打了胎,听说他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好像还是一个领导的女儿,正商量着婚嫁的事呢。
聂向明听着听着,脸色变了,双手攥紧了拳头,说,这个王八蛋,看我不揍死他!说着,扭身欲走,一副要找胡老二一决高下的架势。
邱丽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你神经什么?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和你说。
聂向明说,那怎样,你的罪就白遭了?他风流快活,你却差点儿丢了命?
邱丽华说,现在只说你和我的事情,不提他,我和你坦白说这些,就是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你要真在意这个的话,咱们便好聚好散,趁早了断。
聂向明说,我是不甘心便宜那小子,逮住了非好好教训他一顿!
邱丽华说,你把他揍一顿又能怎样,难道还嫌这件事知道的人少吗?你要真想把事情弄大,让我彻底抬不起头来,那你去找他吧,我肯定不拦你。
聂向明紧握拳头,只感觉有劲使不出来,狠狠地在空中抡了一下,咬着牙,却也无话。
俩人默不作声,沿着矿区夜里寂寥的街道往回返。两个人高低错落的身影被路灯照得有些纷乱,时而疏离,时而紧密,时而重叠。
聂向明的心里有些凌乱,就好似身前身后杂乱的影子一般。他想起胡老二的所作所为,恨不得把他打倒在地。他的心里恰如百爪挠心,他想和邱丽华好,但邱丽华却已不是原来的邱丽华,他想和邱丽华断,但又舍不得。
眼看着走回宿舍楼了,聂向明停了下来,对邱丽华说,你先回去吧。
邱丽华说,我再问你一句,你还能接受我吗?如果能,那咱们就好。
聂向明大声说,不管你过去怎么样,我只看重你现在,还有以后,只要你愿意跟我好,我就会加倍对你好的。
邱丽华,如释重负地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聂向明,说,给你的,你拿着。说完,扭身跑了。
聂向明一看,是一盒“大宝SOD蜜”,没想到邱丽华会送他这样的礼物,他心里美滋滋的,像吃了蜜一样。
杜茂昌:山西省长子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在《阳光》《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小说集《苗子》《对峙》,散文集《走进夜晚》。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