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遇见与倾听
2020-09-06徐迅
行走与仰望
——姚中华散文集《在尘世间仰望》序
读姚中华的散文集《在尘世间仰望》,我发现他笔下的“双抢”和我家乡有着惊人的相似。他说“‘双抢是庄稼人自导自演的一台农忙大戏”,由此叙述“抢割、抢插”的双抢生活,让我感同身受。读完他的文集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淮北人,而是家住长江边——他的老家芜湖以产水稻为主,历史上还是一座“米市”。我们共同铭心刻骨的“双抢”农事,是盛产麦子的广大北方人民无法体会的。
在南方的村庄出生和长大,草木村庄依然是他最初和最原始的记忆。他的笔尖触及到南方的泥土和草木,立即鲜活起来,语言也充满一种特别的诗意和灵性。比如,他说:“村庄是大地结出的一枚饱满的果实,草木便是包裹着果实不容褪去的壳。”(《草木村庄》)“水草的气节,颇似山中的隐士。”(《水草》)“出水的芡实虽然如同战场上败下阵的斗士,但此时依然张牙舞爪,不可触碰。”(《有一种美食叫芡实》)……他熟悉村庄的花草树木,所以他知道村庄所有草木的秉性,分得清它们的颜色,体会得出它们在春夏秋冬四季里的变化。尽管他笔下的这些草木让人闻到一股南方的气息,同时也“早已漫过了我的头顶,我无法看到它们的源头”。但与草木为伍,或被草木淹没,或谛听草木有声,他寻求的是草木给予他人生的启示与意义。
收入文集里的《时光指纹》是一组亲情散文。亲情是他生命深处一条隐秘的河流,那里有温馨,有沉痛,甚至有悲凉,比如,他年少时做错了事,想向母亲认错,“却看见母亲独自一人在厨房里悄悄地抹泪。”(《骂声里的爱》)母亲逝世后,父亲只愿意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屋里。过年回家,父亲总是会端出一盆热了又热的五香茶蛋,让他们品尝。让孩子们有着“在父母身边才能体会到的家的味道”。(《父亲的小屋》)而在《给父母“搬家”》那篇散文里,他写兄妹几个想给母亲刻一个石碑,却不知道了母亲的生辰!情的浓淡深浅,爱的轻重缓急,他一律都真诚地表达着……还因为贫穷,聪明能干的大哥婚事一再受阻,有了大嫂后,叔叔们偷偷为他们办了一场先斩后奏的“婚礼”(《与兄书》)。而他的弟弟、弟媳一次不经意的争吵,终于酿成了一场生命的悲剧(《幽暗之花》)……这些极端的亲情故事,读来让人唏嘘不已,也很难相信他那儒雅的心灵里竟有这样的情感折磨,生之艰难与死之悲凉,流泻在他笔下的是泪与笑、血与火的生存悲歌。
记得去年在淮北,他执意要带我参观由于采煤塌陷而形成的南湖。终因时间关系,没能如愿。但在《一座湖的光阴》里,我还是读到了这座南湖的前世今生。他说,“一抹晚霞落入湖中,将碧绿的湖水染成橘黄色……”正是我那天透过车窗看到的景色。那样的大湖如果没人说是煤矿塌陷区,我想谁也不会想到是人工湖。这样的湖,总让人被大自然强大的自身修复功能感动。无论大地承受了多大的牺牲和损害,也无论有过什么样的伤痕,只要人类有了善心,大地都会修复和呈现出另一种自然之美……这些年,他还游历了天下一些名山大川……无论是在西藏体验“高反”,还是夜宿香山,或者干脆就在“最后的柏庄”寻找生命的荒芜,他对山水的沉吟与思考,都深深倾注着他钟情山水、热爱自然的人文情怀。
与草木对话,与亲人、山水对话,当然也会与先贤们对话。这经常对话的结果就是他完成了一部名为《桓谭传》的文学传记。桓谭是两汉时期诞生在淮北大地的一代名儒,也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历史人物。来到淮北,他觉得对淮北人引以为豪的先贤不能无动于衷。于是翻阅《史记》《汉书》《后汉书》《两汉书》及相关人物传记,在大量搜集资料的基础上,他努力捕捉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还原那个时代的历史风貌,利用半年时间,完成了他心中一代圣贤的形象塑造。或许正是受此写作成功的鼓舞,有一段时间,他开始了大量的这种历史文化散文的创作,踏着先哲们的足迹,倾听着先哲们的跫音,他走进广袤的淮北大地,或沉缅于古濉书院,或徘徊于垓下,或伫立在台儿庄的“哭墙”前,虔诚地探寻着一些历史人物的命运……他的这些文字写得汪洋恣肆、才情满怀,让我们在随着他行走、仰望历史文化星空的同时,也感受到他散文的丰富性与历史厚度。
姚中华的第一部散文集名为《凝望与行走》,从“凝望”到“仰望”,这次他让我们触摸的是他生命的另一段心路历程——行走,是他的宿命。
是为序。
王晓峰和他的《木里的冬天》
和王晓峰相识十几年了。
十几年前,我在他所在的煤矿举办过一次“中国作家看煤矿暨煤矿作家高级研讨班”活动,邀请国内文学界的名家名编深入矿山,在煤矿体验生活的同时给煤矿作者授课。活动有很多琐事,都是他和他的一帮朋友们毫无怨言地忙前跑后——依照我的经验,他如此热心,怕也是喜爱文学创作的。但我没有问他。见到他,他也只是对我亲热地笑笑。短短的几天,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果然,我很快就讀到他的一些作品。都是写矿区生活的小说,有一组名叫《矿区人物》的短篇系列,写的就是矿工,像是矿山的一组人物传略。在我主持的《阳光》杂志上,陆陆续续地发了好几篇……后来我不再担任《阳光》杂志主编,但还能经常看到他创作的一些煤矿题材小说,偶尔还看到他作品获奖的消息。看到他对文学的坚持和取得的成绩,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也一直没有忘记我,偶尔地也会与我联系。这样,我就知道了他的一些行踪,知道他从中原大地跑到了青藏高原工作,业余时间不仅创作小说,还写了不少的散文。
大概因为我也写散文的原因,他把这些散文整理成集,取名《木里的冬天》。希望我能写上几句话。他的这部散文集分为六辑,曰:“高原情思”“岁月悠悠”“边走边唱”“义海故事”“梦里书香”“走马观史”。每一辑内容虽各有侧重,但展现的却是他内心的三重世界:童年和故乡、煤矿和异乡、阅读和历史……在这三重世界里,他的文字相互交错却又浑然一体,呈现出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和独特的艺术思想。生活在农村,父亲在煤矿工作,他的童年几乎是在父亲和母亲两个语境中成长,一边感受着乡村的饥饿,一边感受到的是很少见到父亲的苦涩。父亲“偶尔回去一次,也是仅仅停留两三天,就又赶紧返矿,所以我小时候对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又到端午忆父亲》),他说。但因为内心对矿工生活的向往,十八岁那年,他还是进了煤矿,有了与父亲一起劳动和生活的经历,也真正体会到了父亲对他的感情。爱上煤矿也融入进了煤矿,从此与煤矿密不可分。当家乡的煤矿延伸到青藏高原,他又毅然地离开家乡,投身到那一片陌生的土地。如此,与家乡不一样的地理和异乡风物,使他的创作平添了一种新的情感和题材,写下了一批非常有分量的散文。他勤奋写作,也勤奋读书。他的阅读除了当代文学,还有历史,他的那一组写齐桓公、吕不韦、刘阿斗及刘宋王朝的历史随笔,估计也受了当年流行的《明朝那些事》等书的影响,但他写得深入浅出,他剖析历史的局限、人的局限和无奈,表明了他对历史写作的个人趣味。
“一声窑哥们,双泪落君前。”这是从煤矿走出去的著名作家陈建功先生说的。煤矿的作家对煤矿、对煤矿工人有着外人所体察不到的感情。在青藏高原,晓峰就经常被他的窑哥们儿那种不畏严寒,艰苦创业的精神所打动,因此他不惜笔墨,动情地记录了他几位矿工兄弟的故事……他说,“有一种花,看上去弱不禁风,可风越狂,它开得越灿烂,它就是盛产在青藏高原、最普通却生命力最顽强的格桑花……”他把他的这些矿工兄弟比作开在青藏高原上的“格桑花”。他这一组《义海故事》因为描摹过于真实,我曾与他商量是否不考虑放在这本书里,但他还是坚持放了进去。我理解晓峰这种坚持的意义,这里无疑有着他对矿工深厚的感情。他希望他真实的文字记录不仅能让他的感情有所表达,也能让他的灵魂得以安妥。他的坚持让我心存感动。
承蒙晓峰不弃,让我为他即将出版的散文集作序。我不揣浅陋地说了以上一些话,当然是真诚地祝贺他这本散文集的出版。
遗失与遇见
——撒哈拉散文集《随遇而安》序
知道她叫撒哈拉是后来的事。“撒哈拉其实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荒废了所有真实的东西,只为追逐她的自由和不受污染的灵魂。”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她用“撒哈拉”的名字写的一篇散文……在知道她叫撒哈拉的同时,我差不多也明白了她取这个笔名的原因。
她本名叫侯宪英,一个欲用文字追求自由和灵魂干净的“撒哈拉”。
伴随着“撒哈拉”的名字,她开始了自己心灵的自由书写。她感慨自己,说,细算起来,她所经历的三十多年时间里,有着太多的回忆,但有几次能在最美的瞬间抓住最美的风景和自己呢?但她还是不断地抓住了。比如,在母亲的手擀面里,她抓住了由于时间的流逝而“荒废”了的童年的微妙记忆(《遗失的味道》);还有,当她知道她买的拐杖奶奶从来不用,而99岁高龄的奶奶仍然“拄着的她那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旧拐杖”竟是爷爷曾经用过的(《世界的尽头有多远》),她抓住了人间最美最真实的情感,那也是一个清高与善良的灵魂……生活充满了常态,荒废与追逐、遗失与遇见、激动与落寞……并不能全部靠努力争取。在这里,侯宪英或“撒哈拉”用平实朴素的语言、细腻而缠绵的情感向你娓娓道来,告诉你:做自己是有条件的、不给自己找理由、想念是很美的……
都说散文是真实的艺术,我认为散文最大的真实就是情感真实。散文的情感的确容不得写作者半点儿胡编乱造。撒哈拉的个别文字或许有些“小女人”或者“鸡汤”,但并不肤浅教条,更不宿命,而是格外地显得情感充沛和真实。她是矿工的女儿,“老实巴交的父亲干了一辈子矿工,退休的时候他一再叮嘱我:‘不要嫁给矿工了,一辈子担惊受怕,太累了。……但我情窦初开的时候,依然被一位淳朴憨厚的矿工打动,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当妻子……”在《嫁给矿工》的这篇散文里,她真诚地为自己成为一位矿工的媳妇而骄傲和自豪。同时,她也会为丈夫与父亲因为有共同语言到了一起唠叨不休而冷落她感到嫉妒,也会为丈夫到了下班时间而不来电话而焦急,更会因为一个平安的信息而给丈夫多做几样他喜欢的菜……这是一篇朴实的文字,却让一位深情绵绵的矿工妻子形象活灵活现,令人心疼。
她的散文《幻想撒哈拉》可以说更是她真实心灵的一次写照。那里不仅有着她对撒哈拉荒芜的想象和流浪的梦幻,还隐藏着她潜意识里摆脱精神枷锁的欲望。她期盼着的那种豁达宽厚、历史的沧桑、圣洁的爱情……流露出的都是她真实的心迹。无边的想象终归于“一份淡泊随风沙共舞,但求清白一生”,或者更是她的赤裸裸的真实。实际上,侯宪英或“撒哈拉”们的敏感多思是与生俱来的,例如,在某个雨夜,她会“遥想那个远古的风雨之夜,西洛的火炬燃烧在利安德尔的眼中,却最终没照亮他回家的路……”她放开视线,直到最后“收住视线才发觉眼里竟不自觉地噙满了泪。”(《听雨之夜》)这样的泪水无疑是一颗敏感多思者心灵的结晶。
读到这样的文字,谁能不怦然心动、感受她文字散发出来的魅力呢?
人们现在喜欢说什么“自带光芒”。其实散文的魅力也是自带的。它是散文的结构、语言、思想和内容的浑然天成。其中风骨毕现。撒哈拉把她的这本书取名为《随遇而安》,我理解也是她与文字的随遇而安。这种随遇,是她有意无意朝着散文某个方向的“遇见”和“接近”。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遇见,这种遇见使她很快享受到了写作的成功和喜悦。
是为序。
诗心写草木
——序王张应散文集《草木诗心》
依傍着《诗经》,书写一株株草木的呼吸与芬芳,感受一株株草木的历史与诗意。从遥远的先秦到现在,这些草木似乎始终在《诗经》的河流与高冈上生长,郁郁葱葱的,仿佛一生都在等待着人们的采摘:“采薇采薇”“于以采蘩”“采葑采葑”“薄采其茆”“采葑采菲”“言采其蕨”……采,在《诗经》里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动作,手的舞之蹈之,伴随着勞动的节奏和植物的鲜活,摇曳出一种巨大的草木光辉。
王张应行走在这种光辉里,追撵着《诗经》里的植物草木,不断地用心采摘。在他的笔下,这些草木便赋予了某种生命。千年不变的味蕾、随时代而变的审美、草木神形凝聚的永恒魅力……有时,他不止是寻找草木诗心,而是在寻找自己的内心,寻找自己对自然无比热爱和亲近的秘密。在溪边,他突然发觉《诗经》里的“”就是“四叶草”,他竟为四叶草被人称为“幸运草”,孩子气地高兴了一整天。“艺之荏菽,荏菽旆旆。”(《诗经·大雅·生民》)在山区小镇,他因看到由大豆而生产豆腐和千张的人家贴有“某某门第,某某人家”的对联,他心里叨念起“豆腐门第,千张人家”的句子,为山里人家豆腐千张的生活而“憋着笑”。他读《诗经·豳风·七月》里的“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他不但记住了家乡枣树下的嬉闹,更记住了种稻、收割和由此演化而来的农业生产的艰辛。他深深地知道“十月获稻”,稻谷变成米时的“险象环生”,从而对稻米敬若神明……在他的心里,草木何止有着诗心,更有着滋养人类灵魂和生命的天地仁心。
从熟悉草木开始,当然也就会因草木而言他。“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他看到先秦的女子一步一步登上南山之巅,说是采蕨,其实是在等待心上人,左等右等不见,女子心里就有了一丝忧戚苦涩。(《言采其蕨》)然而,我们曾经何止是苦涩,因为“惊天动地的大饥荒”,那“蕨”早就被人挖完了,只剩下啃树皮、嚼草根、吃观音土的份儿。一个疯狂的年代,草木的生存困境正是人类的生存困境。在《匏有苦叶》这篇文章里,他更是借助“匏”变成的“葫芦瓢”这种容器,揭露了当年语言与现实的种种浮夸之风。而《山有扶苏》,由枝繁叶茂的扶苏树,他联想到秦始皇的“公子扶苏”,轻轻叩问了一个王朝的历史,再次印证着唐人杜牧《阿房宫赋》说的“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的著名论断。由草木及人,他让人在草木的世界一一找到现实生命的对应,进而发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感慨。
牛舌草、卷耳、菌陈蒿、艾草、花椒树、枣树、橡栗树……林林总总,这些草木有的我们熟悉,有的还很陌生。但几千年过来,这些从《诗经》里生长而出的草木,在他的笔下依然弥漫着一种新鲜的诗意之美。摇曳多姿的神采,斑斓丰富的颜色,后来也许镌刻在了青花瓷、蓝边花碗上,或者装饰过女子的裙裾。但看到这样的草木线条,我们依然会感觉它们都是刚刚从《诗经》的河流里打捞上来的。水灵灵、轻盈盈的。那悠扬的声音里,有水声,有风声,有金属之声,宛如从远古传来的旋律。“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诗经·国风·秦风·晨风》)读这样的诗句,我感觉不仅是在读诗,而是手握一株草木,读天籁之声。王张应漫不经心地考证这种植物,说:“皮光而有斑纹的树干,弯曲遒劲的树枝……肥厚多汁的叶子,泄漏了城市豪门前一棵树的乡野身份。”(《隰有六驳》)这不就是一种诗意的泄漏吗?
把老了的芥菜兜子叫“菜婆子”,把作种子的红芋称为“红芋娘子”……因为同样的方言,我读到他对故乡植物的这种称呼时,总是能够会心地一笑。草木自有春秋,如果说《诗经》时代是植物生长的时代,那么我们现在正处于钢筋混凝土堆积的时代。在如此时代,他以诗心写草木,就给了我们一种退回与穿越,仿佛把大地还原为大地,把河流还原为河流,把草木还原为草木。当然一切就有了风华之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诗经·郑风·有女同车》)那开着紫色或粉红色的喇叭花星星朵朵的,一串串缠绕在篱笆墙上,在有着露珠的清晨,人和植物都很妩媚。
是为序。
故乡有此好湖山
——序储北平散文集《触摸天柱山》
读苏东坡先生游西湖写的诗:“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我突然有点儿不明白了——眉是山峰聚,州是水中地。苏东坡先生的故乡四川眉州,有山有水的,他怎么就说故乡无此好湖山了。我没去过眉州,但我的故乡就有好山好水,我倒是愿意借用苏东坡先生的诗句,很自豪地说上一句:故乡有此好湖山。
这山是天柱山。说起一座山,维系它的一定有物质与精神两个高度。物质的天柱山,无非是天柱山的自然地理、地质构造、雪霁雾凇、云海佛光和天柱山上的苍松怪石、瀑布鸣泉、楼台亭阁、飞禽走兽、花卉瓜果……抑或天柱山生长的茶叶、生姜、橘子、柿子、油茶……等等。又因这一切都标上了天柱山的字样,便显得风味各异,神韵独特。对于精神的天柱山,我们从汉武封岳、隋帝废岳、唐皇梦岳,可以数说到天柱山各个时期衍生的历史和文化,如天柱山的儒释道、戏曲文化、名胜古迹、民间传说……可谓包罗万象,蔚为大观。天柱山的精神高度,我想,大概就是天柱山自然、历史和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的凝聚与升华吧?储北平的《触摸天柱山》写到天柱山戏曲时说:“若说潜山戏曲是一把精美的折扇,那么一面是弹腔,一面就是黄梅,那高亢的家国情怀与柔媚的人间烟火,则让这面折扇左右生风,摇曳生情……”这里不仅有思考,而且还有充沛的诗意在。
故乡的湖,其实也很有历史。这湖曾出现在汉代王充的书里。在《验符篇》里,王充说了一个故事:公元68年(东汉永平十一年),庐江郡皖侯国边境的大湖,有两位十岁以上的男孩陈爵和陈挺,在钓鱼时发现黄金。这被认为是一种符瑞,惊动了皇上。王充因此就有“金玉神宝,故出诡异”,朝廷会有贤臣现身的结论。不知那汉代的湖现在何方,但故乡县城之南的南湖,在北宋时便是当地文化中心是确凿无疑的。“揽辔湖边集,谈经席上倾。逸交希李白,奇策拟陈平。”在宋代诗人孔平仲的诗里,我至今还能想象当年一班文人墨客在南湖推杯换盏、把酒临风的场面。直到清朝,那里还有地方志馆。乾隆时期,县人刘斯極常泛舟南湖,吟出了“鸭头羞水绿,人面映花红”的佳句。南湖——现在叫“雪湖”了。雪湖贡藕“九孔十三丝”也大有出处。有人借此演绎了很多故事。比如说朱元璋访刘伯温未遇,见泥淖中有一人正挖莲藕,便口出上联:“藕入污淖,素管通地理。”谁知那人连看都没看,张口对出:“荷出清水,雅笔书天文。”这人便是刘伯温——这种传说固然美好,却不能当真。文化的植入或因人对故乡爱得深沉,但毕竟有自身的规律——听说,故乡人现在正在修复城南的南湖、学湖和雪湖,要建造一个“雪湖公园”,这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有山,有湖,当然也就有人。故乡如此湖山,既有像李白、白居易、王安石、黄庭坚、杨万里那样路过或一次次短暂逗留的先贤墨客留下了丰富宝贵的文化遗产,也有像王蕃、曹松、王珪、程长庚、张恨水、余英时、夏菊花、韩再芬这样生于斯长于斯的一粒粒人文的种子,他们从故乡破土而出,长成了文化中国的参天大树或是枝叶。但无论生活在这块湖山还是早早离开这里,致仕经商,或从戎为文……这块湖山却始终是他们的家山,是他们梦里的家园、生命的深痕,甚至是他们生命的全部。我们记录与这一块湖山有关系的人,会极力渲染他们的乡愁,歌颂他们的贡献和爱——“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说来,苏东坡写西湖还另有一首让人耳熟能详的诗,这诗里就有苏东坡对湖山之好的评判标准。这可以当作我们欣赏湖山的会心之处吧。我觉得,如果我们都能从触摸天柱山开始,淡妆浓抹,相适相宜,肯定会将故乡美丽的湖光山色尽收心底。
是为序。
倾听蒲公英在异乡的歌唱
——读俞胜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
我读俞胜的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正是蒲公英开花的时节。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奥林匹克公园里,一朵朵蒲公英像是刚被明媚的阳光唤醒,顶着黄色的花,睡眼惺忪却又义无反顾地与春风一起漫天飞舞……此时读俞胜的散文集,我突然觉得不仅是一次诗意的阅读,也是应景的阅读,是一次在春天里倾听蒲公英在异乡的歌唱。
在俞胜的笔下,“蒲公英的种子”首先就是一颗颗诗意的种子,这样的种子不是随风飘移,而是深深地扎根在他的故乡,开着艺术的花,长着艺术的叶。他说,“那柳叶岂止是苍翠欲滴的,绿得连柳的上空都弥漫着一层烟似的云……”(《故乡的柳叶》)而茶叶,他就直接说是他故乡的一春柔情了。“小小的叶子绽放在你的水杯里,就有南方的云霞为你蒸蔚而来,就有南方女子的清香为你飘漾而来。”(《一春柔情》)……等等,俞胜情满故土,写到故乡的树叶,他的语言总显得异常的清新和灵动,语言的树叶仿佛也经历了一次雨水的洗礼,水淋淋的,充满了一种浓郁、新鲜的意味。当然,他横生的才华不只是用来机械地采撷故乡的叶子,而是在故乡的树叶上,他寻找着自己独特的发现和沉思。比如,看到故乡的秋叶,他发现“枝头是叶子的故乡,叶子是故乡的游子”,由此认为人们常说的“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就不一定准确,甚至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奢望。寥寥数语,字里行间却流露着他对故乡,对于自然的一种挂牵,这种挂牵于他是百折千回的牵肠挂肚。
读俞胜的散文,我还觉得他的心灵非常敏感、冲动而又缜密。灵动的思想似乎经常与他眼前的山水结伴而来。这在他的《寂寞的百望山》一文中可窥见一斑。他在居住地的附近,看到百望山上的积雪,他立马上山,通过百望山翠竹上的积雪,他感悟到了山的幽静,进而感悟到一座山“热闹的时候是真的,寂寞的时候也是真的”,体会到一座山的多重性格,最后,却又归于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他的几篇写山水的文章,更处处摇曳着陶渊明的“南山”的影子,他喜欢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喜欢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说来也怪,普天下的山,被称为‘南山的有许多座。不管是有名气的还是没名气的;是山色秀美些的还是山色平常些的,我只要一听是‘南山,便觉得这山里流转着一种空灵,飘逸着一种闲适,就想到这山里来走走。”(《杭州南山结缘记》)他不仅真心地在山里走走,令人诧异的是十八岁那年,在走进姐姐的柳树林里,他的心里竟产生了一种隐土情怀。
然而,生就是一粒蒲公英的种子,他只能早早离开故乡,随风而去——隐士,说到底只是他心灵里一种偶然出现的梦影。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学习《唐诗三百首》,那平平仄仄的东西虽然让他“变得容易凭花落泪,多情敏感起来”,但对文化那诗性的向望与追求却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成就了他对父亲的无尽追念,也影响了他一生的追求。作为书名的《蒲公英的种子》是一篇情真意切的散文,每每读来,总让人泪水潸然……兄弟姐妹,至爱的一家在那饥饿的岁月就像是蒲公英一样各奔东西。岁月赋予了他们艰辛,他们回报岁月的却依然是无法割舍的亲情。母亲说:“兄弟姐妹呀,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小时候大家圆圆满满地聚在一根茎上。大了时,风一吹就飘散到四方了。再想聚在一起可就不容易了。”这不容易,不是简单的物理上的距离,而是人们心灵的距离。是命运,是岁月,是人生最为至痛的部分。他娓娓道出一家人的聚合分离,文字里有说不尽的惆怅和辛酸。如此,俞胜的蒲公英“种子”不但是思想的种子,还是人性的种子,是蒲公英最为深沉的吟哦。
俞胜生在有着“天下文都”之美誉的桐城派故里,也是我地道的安庆老乡。在我的眼里,他纯朴、聪明而又有些腼腆,就像是我们常见的邻家的一位大男孩……做记者、写小说、当编辑……他从故乡一路走来,如蒲公英一样背负着命运的“降落伞”随风飘落。但不管在哪里飘荡或在哪里降落,他都在不断地用他深深挚爱着的文字孕育着新的生命和作品。这就不能不让人佩服了。
飞翔与匍匐
——沈俊峰散文集《在城里放羊》读后
俊峰的这本《在城里放羊》散文集在出版之前我就读过。因为策划“徽风京韵”散文系列的关系,那时我们经常聚集在一起。他和洪鸿还把编好了的作品交给我编辑。只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没能像他们这样的“呼风唤雨”,最后只有羡幕的份儿。但他的这本散文集我倒是先睹为快了。
诚如他在代序《上辈子,我一定是只大雁》里所写的,他确实是一只大雁、一只幸福的大雁。他的这篇情感饱满、语言优美的散文,写尽南北方的春夏秋冬,渲染了南来北往的一只大雁的幸福生活——飞翔的动物总是敏感而多思的。对于飞翔命运的关注,有意无意的也就流露于他的笔端。与此相呼应的还有散文《青春鸟受伤》。這篇散文让我更读到他关于“飞翔”的渴望。他本是一只高傲的“鸟”,在国家急需人才的时候,他曾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中专,但万万没有想到,他这只高傲而自由的“鸟”却因此被束缚在大别山里,变成了一只“笼中鸟”、一只心灵受到伤害的鸟。
俊峰的敏感和对文字的细腻仿佛天生。尤其是看他写“绝望”之感,写得入木三分。于己,他少时曾跟着大人走,由于道路泥泞,大人走远了。“我朝着那些背影高声呼喊,可是声音一出口,就被风撕扯得颤颤巍巍,柳絮一般飞得无影无踪。我又急又怕,差点儿哭出声来。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绝望。”(《少年颖州》)于别人,是他的三老爷。他的三老爷听信谣言,更有自己的贪心作祟,将自己种的西瓜注入糖精,结果弄得收成近无,凄惨地在田野上发出一阵绝望的哀鸣……“几十年过去了,那声音还一直深深嵌埋在我的记忆里,时不时会浮现出来。那是我对生活艰辛、对人生绝望的最初的感受。”(《西瓜》)这样的文字,我以为是他能准确把握人生“绝望”感的最好佐证。
也许正是这种对命运“绝望”感的理解,加上他当了七八年女性报刊记者的经历,他对人物命运关注的文字就占了文集很大的一部分。他的散文就很少有大段酣畅淋漓的抒情,更多的是对痛苦、悲凉命运的低吟浅唱。他写《离土的蒲公英》,写表弟,其实就是写农民进城后的生存困境,“离土的蒲公英”的隐喻直截了当。蒲公英的洁白、浪漫和飘逸里,是生活的艰难和看不见的痛苦。他写《夏花》,写一对儿普通青年男女成为夫妻后的命运突变,在为小人物那被损害与被侮辱的灵魂唏嘘的同时,更有他作为一个记者、一个作家伸张正义的拳拳之心。他写《仰望一棵草》,记录国家在人才青黄不接时“掐嫩芽”,一代“嫩芽”知识分子的命运,透露的是“一个命运姿势的改变,飞翔或匍匐,就此有了决定”的人生偶然和“云烟无边,遮蔽了时间的深邃和悠长”的人间沧桑,这里面有他自己的影子,更有他对人生的思考。
当然,除了关注普通人物的命运,他也关注那些普通却不平凡的人物。这部散文集里,他写了好几对夫妻,比如,他写邓稼先与许鹿希的伉俪情深,却抵不过他们对祖国那深沉、博大的爱;(《假如我们重生,我仍选择中国》)写陶行知与吴树琴夫妻患难与共。他们八年夫妻,便是一世情缘;(《你和我永别了》)写刘知侠与刘真骅夫妇的“蘸得黄河写情深”……他写冯骥才、张锲、雷抒雁、欧阳中石……等一大批作家和诗人,他十分注重生活的细节,靠着情感的记忆和艺术的推进,将一代文化名人的精神操守与为人风范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他的散文《大树连枝》,向我们深情地讲述了“皖南事变”时,新四军在皖南山区留下一个孩子——为养活这个孩子,“养父母用全家十二条命,保住她一条命”的革命故事。这篇真实朴素的文字,让我读来,总是忍不住眼睛一湿。
俊峰把他的这部散文集命名为《在城里放羊》,其中还写了我故乡的《天柱山》和《孔雀东南飞》。这让我感到特别的亲切。尤其是读他写登上天柱山顶峰“感觉整个人似乎欲飘飞升华起来”时,我为他心里深藏的“飞翔”的欲望感到吃惊。俊峰说,“他想让他的文字真正像刚从地里薅出来的青菜,沾着泥土,水淋淋的新鲜,看了养眼,吃了养生。”(《位置》)看来,他对自己的文字一直是很讲究的。他的这种“飞翔”和“水淋淋的新鲜”的文字,其实就是他在散文写作时保持或者追求的一种姿态。他这种飘逸和洒脱的姿态,居然让我暂时忘记了他在城里放的“羊”,却记住了他那一只大雁的“飞翔与匍匐”,这也是很有趣的。
在时光深处的寻找
——读任晓璐散文集《莞尔时光》
有“散文的母亲”,就有散文的女儿。任晓璐在她的《写散文的母亲》一文里说,许多人羡慕那些把日子过成了诗的人。而她的母亲把日子过成了散文。现在轮到她自己了——读她的散文集《莞尔时光》,我感觉这是她对散文发出的微笑。这笑里,有她青春的气息,也有她成长的气息。莞尔时光,实际上是她成长的时光,是她关于成长的青春散章。
与她的母亲“一花一草一树木、一座城池一片海、一座青山一个情愫、一个愿望一种心情,都可以幻化成美好的文字”不同——这些,也许会在某一天照样流淌到她的笔端,但时光毕竟不再一样,她的散文依傍得更多的是成长,是她成长的美好。她有许多浪漫的想法,有真性情,还有人们羡慕的美好的童年。她有亲人,有朋友,如姥爷、姥姥、母亲、朋友老赵、糖豆……等等。这些人和事在她成长的岁月,都构成了值得珍藏和记忆的“莞尔”。这时候,你会发觉,她观察生活和想象的能力在这时候就出现了。如,在《烟花再美,也是一瞬间》一文里,她借助蒲公英的飞翔,竟说出“惊奇里发现蒲公英飞到了我家,她是遭受了怎样的困难与挫折而到我家躲避狂风的……”在《惦念一座城》里,她会发现“眉头紧锁的笼中鸟”,显得天真无瑕,童心绵绵。
除了真实,散文也是语言的艺术。我看任晓璐的散文,感觉她在不断寻找或说是积极形成自己的语言方式。任晓璐说,她母亲热爱文字如“至宝”这大概也是一种言传身教。我以为语言的“至宝”便是文字。读任晓璐的散文,我有时就会被她的语言弄得眼前一亮:比如说一个人吵闹,她说是:“我的耳朵都被他说大了两圈,唱大了三圈。”(《故梦》)写到常见的绿色,她会用上“层叠”的绿;还有在《大地的声音》里,她说她从未在农村生活过,“就像《朝阳沟》里的银环一样,韭菜、麦苗是分不清的……”而几篇像《夏夜里冗长人影》这样的小品文字,由于语言的随意、流畅、跳跃,她给我们就有一种灵动而清新的阅读喜悦。
在一篇文章里,任晓璐说她母亲开她玩笑,说当她有思想时,她就说她变得成熟了。这是母亲的惊喜。实际上,她一直就有自己的思考。不断长大,她也在不断成熟。比如她的散文《英谈,你如一朵铿锵的玫瑰》,开门见山,就说自己是为了逃离而投入英谈怀抱的,但行走在这个古老村落,她的心却一刻没有闲着。她会想念亲人,又会对眼前看到的种种事物产生自己的思索,她说:“涉世太深的人似乎看树叶都不那么绿了,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污浊”,看到飞舞的萤火虫,她会天真地想:“想要让自己的身体散发出光芒,又要用什么样的力量呢?”她甚至善良得想抓起一只,但又怕惊扰了它的快乐……在《认真的雨》一文里,她更是直接喊了一声“惧怕爱情就是惧怕生活”……由此看来,她的莞尔时光,有青春的忧愁和烦恼,更有思想和寻找。只是这忧愁、这烦恼现在让她变成了文字,化成了哲思。她在感动自己的同时,也让我们和她一起感动和分享。
徐 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北京作协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曾任《阳光》杂志社社长、主编,现任中国煤矿文化艺术联合会副主席、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國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中华散文》《散文》《美文》等报刊,并被《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读者》《青年文摘》等选载和入选多种文集。获各种文学奖项若干。著有小说集《某月某日寻访不遇》、散文集《徐迅散文年编》(4卷)《半堵墙》《响水在溪——名家散文自选集》《在水底思想》,长篇传记《张恨水传》等18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