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九九二年的矿工医院
2020-09-06古红香
一九九二年七月,我毕业于皖医护校,十八岁未满的我在爱情的鼓舞下远离父母、跋山涉水,赶赴到千里之外微山湖畔一个叫“大屯煤电公司职工中心医院”的地方,从事临床护理工作。
那时候,医院里有三分之一的医务人员说着咿哩哇啦的上海话,来自南方的我不但能听懂上海话且倍感亲切。新参加工作的小护士时常把自己幻想成一株纯洁的白玉兰,安插在乌黑的煤田之上。上班第一天,院长召集“新来的”开会,他教育我们:要感恩矿工、善待矿工,没有他们艰苦卓绝的劳动就没有大屯矿区的今天!并且说,是广大矿工养活了我们,我们一定要全心全意地为矿工服务。初出茅庐的我当时并不能理解院长的一片良苦用心,曾私下不满地说,谁养活谁啊!我们不劳动,看谁还能养活我们?当时对“被人养活”这样的句子特别敏感,认为一个成年人具备了劳动能力依然要“被人养活”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因为我寒窗苦读十一载,千辛万苦地跳出“农门”第一个心愿就是“养活自己”,然后再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参加工作了,明明是付出了劳动,还要被说成“被人养活”自然是无法接受的。工作二十八年之后的今天,我见证了企业的辉煌和艰辛、经历了矿工医院的变革和兴衰、熟知了矿工这份职业的光荣和神圣,加上个人内在的成长,终于理解并认同了当年院长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只可惜,当年的院长早已驾鹤西去。
一九九二年的矿工医院坐落在大屯矿区上海路的北面、江苏路的西面。那时中心区的两条主干道还不曾命名,上海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尚未砍伐,一到夏日便浓荫蔽日,浓荫下有一长串卖衣服和生活用品的小摊。年轻的我在矿工医院的内科病房工作,当时的内科主任名叫张任重。张主任相貌清秀,个头不高,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说起话来轻声慢语,给人一种不言自威的感觉。每到主任查房的时候,医生、护士们都自觉地站立在病床两侧,认真学习主任如何跟病人沟通、如何查体、如何细致入微地观察病情。叩诊时,张主任叩完之后会提问年轻的医生,这是什么聲音,这种声音通常是什么病变引起的,应该做哪些方面的辅助检查?然后手把手地教年轻的医生叩诊。冷天的时候,他会把听诊器放手心里焐热了再贴近病人的听诊区……同事们对张主任充满了敬畏。没有医生敢在主任查房之前不翻看《内科学》,他们总是要提前仔细地翻看主任要查房的病例,背下病人的主诉、症状、用药和一些检查化验的结果,并要分析出下一步需要做的检查和可能的治疗。他们觉得当着同事和病人的面,如果回答不出张主任的提问是有失脸面的。尽管如此,依然有回答不出的时候,张主任也不训斥,他微笑着询问其他的医生:谁来说说?轻描淡写地化解了那位因回答不出问题而涨红了脸的医生的尴尬。就是在这样的医疗实践中,年轻的医生很快地完成了从医学院学生到职业医师的转变,逐步积累了丰富的临床诊治经验,渐渐走向了专业的成熟,直至成为各自专业的学科带头人。
一九九二年的矿工医院里有一批医学精英。在重大工伤抢救中,他们可以联手在一个病人身上同时做三台手术,眼科、外科、骨科和麻醉科的医生们聚精会神地站立在病人四周,齐心协力、锲而不舍地从死神手里夺回一个个矿工兄弟的生命;一九九二年的矿工医院内科有位医生名叫谭荣平,当一位长期卧床的老人因便秘而痛苦万分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戴上口罩和手套,然后用手指一点点将老人硬化如铁的粪便抠出;一九九二年矿工医院的急诊科有位护士长名叫瞿秀英,她教导年轻的护士们要待矿工如兄弟、如亲人,因为矿工从事着太阳底下最辛苦的工作,从而给人类带来光明。一旦有工伤病人送过来,在组织救治的过程中,瞿秀英护士长会带领护士们积极配合医生救治,同时会见缝插针地用温水把矿工们的脸擦洗干净,一方面是方便观察病情,另一方面也是让受伤的矿工兄弟们保持属于他们的那一份劳动者的尊严。
一九九二年,在公司,若有人问起,您是哪个单位的?我们会扬起年轻的脸庞,脆生生地告诉他们——矿医!那时矿工医院主要收治大屯煤电公司的职工,偶有周边的农民来就诊,他们羡慕地说:矿医条件好又干净,医生医术高明,护士态度和蔼。本公司的职工一旦生病入院,他们和医护之间除了医患关系之外,还有一份情同手足的同事之情。很多的医生、护士跟他们分管的病人建立了友谊,成为了好朋友。在信任和被信任的氛围中治疗或被治疗,不论是医护还是患者,心里都是满满的安稳。
四十八年风雨飘摇,当年年轻的医生护士们种下的水杉在职防科病区附近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后勤楼东面的紫藤长廊每年都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南方画卷,仿佛在不断地向长廊下走过的人们诉说着医院的过往。来来去去的矿医人在漫长的国企医院改制的进程中体验着困境中的艰难,在庞大的医疗市场竞争中深深懂得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离开的矿医人在外面的世界里开创出新的精彩,留下的矿医人面临着更多、更复杂的困难和不易。然而,矿工医院里始终都有一支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为大屯矿区提供医疗护理服务的队伍。我们立足煤矿、坚守岗位,以一颗赤子之心服务着大屯矿区经历着生老病死的人们。“病人至上”的服务理念深深扎进了全院职工的心里。任何时候,我们都不敢、也不会忘记自己救死扶伤的神圣使命;任何时候,我们都会铭记自己“白衣战士”的光荣称号,只要战斗的号角吹响,我们都会不约而同、义无反顾地披上战袍,整装待发!
当然,在坚守的同时,我们也迫切地期待着矿工医院早日走出国企医院改制的泥泞,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
深深地怀念一九九二年的矿工医院。
古红香:女,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现在中煤大屯公司中心医院工作。发表诗歌、散文若干,并有散文在省级、国家级大赛中获奖,2011年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纤纤兰花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