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狂想》中的“和而不同”思想
2020-09-02陈思君
陈思君
摘 要: 当代作曲家张朝的《哀牢狂想》,是中国钢琴协奏曲体裁优秀代表作之一。该作品不仅融合了少数民族的音乐元素,还凝结了哀牢山地区的独特民族精神,融入了中国文化的精髓,处处闪烁着张朝独具匠心的创作灵感。本文以钢琴协奏曲《哀牢狂想》为研究对象,阐释作曲家创作理念中融入的“和而不同”思想,解读作品中特有的形象表现与技术运用,领会作品中的情感表达与思想意蕴,并为相关音乐研究提供可借鉴的思路。
关键词: 张朝;《哀牢狂想》;和而不同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作曲技术风格呈多元发展,期间产生了不少融合民族民间元素的音乐作品,中国钢琴协奏曲的民族化风格在这一时期愈发凸显,其中张朝①创作的《哀牢狂想》就是代表作之一。作品中融入不同的情感表现、美感特征、民族个性,体现了“和而不同”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精髓。“和而不同”造就了哀牢山的“多彩”,亦赋予了《哀牢狂想》耐人寻味、别具一格的意韵。谈及创作,张朝说道:“我一直想要创作一部协奏曲,来表达我的人生追求。”“我一直想把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上的少数民族文化写成一部交响乐作品。……我认为这是一种使命。”②(28-29)因此,在取材改编、形象塑造等方面有所创新与突破。例如,凝结了哀牢山地区民族的精神魅力,融入了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中国文化精髓。通过管弦乐队与钢琴的演奏,将山水间的风土人情刻画得淋漓尽致,为中国钢琴协奏曲的创作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含义阐释
“和而不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思想精髓,此词出自《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③(180)孔子认为品格高尚,有道德修养的君子能包容与己不同的看法,与他人保持和谐融洽的人际关系,但从不随意盲从。相反,缺乏道德修养的小人,往往没有独立的见解,只会迎合他人,且难以与人和谐相处。孔子从人际交往的相处中道出了“同”与“和”的区别。“同”是简单的重复、同一、一以贯之,而“和”则是不苟同、不附和,不同的见解与个性可在一定情况下找到共通点,相互共存与统一。关于“和”与“同”之别,在《左傳》中亦有记载。晏婴将“和”比作羹,羹中包含多种不同食材,混于一碗,尝起来却分外美味。而“同”似水,虽可容纳万物,但流水定会稀释物之本性,终被同化为一种物质④(11)。“和”保留物质的本性,多种不同的元素,于矛盾和差异性中协调共存,展现出多样性的统一。综上,“和而不同”中的“和”以“不同”为前提,重在强调“不同”间的相合,尊重个体的独立性与差异性,是一种讲究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思想观念,亦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矛盾与对立共生共存的整体状态。
当“和而不同”进入美学领域,兼容差异性的多元思想内核,演化成用以探讨文艺的美学思想,发展出了一系列文艺创作、欣赏等相关活动的指导方针和审美准则。以“和”为美,认为世界的美好,正是由变化多姿、五花八门的客观事物间的和谐统一构成的。音乐的优美动听,正是由众多不同音调之间的和谐统一而构成的。正所谓“和六律以聪耳”⑤(6),五声相杂,才有乐音之美妙。蔡仲德说:“史伯认为音乐和自然万物、社会人事同构,也应取和而去同,所以‘声一无听,单一的声音不可能动听,而要‘和六律以聪耳,以高低不同的众多乐音组成悦耳的乐曲,也就是说音乐之美不在于一而在于多,不在于‘同而在于‘和,在于寓杂多于统一。”⑥(37-38)除史伯论及的音律差异的相和之美外,美学中的“和而不同”还包括风格、流派、美感等差异之间的和谐。中国传统美学讲究的“刚柔相济”,中国近现代音乐界倡导的“中西合璧”,毛泽东提出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等,皆本着“和而不同”的思想,尊重艺术中的差异性,鼓励相互借鉴、吸纳,包容多样性的存在。
概而言之,“和而不同”完整的阐述至少包含两层意义:第一,要有不同个性、特质的客观存在,即差异性;第二,这些互异的客观存在,相互均衡、互补,有逻辑地交织在一起。《哀牢狂想》中不同民族的音乐元素协和于一体,展现出哀牢山地区互异的民族“和而不同”的精神面貌,不同美感的音乐主题融合于同一时空,呈现出“和而不同”之美的和谐状态。
二、作品分析
钢琴奏鸣曲《哀牢狂想》(Op.25)创作于1996年,完成后一个多星期,首演于北京音乐厅,由李心草担任指挥,中国广播交响乐团负责协奏,作曲家则亲自演奏钢琴部分。该作品充满了浓郁的地域风格,扎根少数民族音乐传统,同时充分结合众多现代作曲技法,将哀牢山地区的自然风景、人文风貌表现得惟妙惟肖,更融入“和而不同”的意韵。
(一)标题内涵中的“和而不同”
作品标题《哀牢狂想》,便暗示了两种“和而不同”相互对抗的表现力,一是“哀牢”与“狂想”。居住在哀牢山上的少数民族,因地理环境带来的不便,时常感觉被困于一座“牢笼”之中。“哀牢”,即哀伤的牢笼,这也是哀牢山名的由来之一。而“狂想”则是一股力量,是渴望冲出牢笼,打破束缚的理想,亦是该民族的精神所在。在作品中,对哈尼族困于“哀牢”又渴望冲破束缚的命运描述贯穿全曲,因那不甘被囚禁的心理诉求,常需烘托出动人心魄的气势,在钢琴与乐队的协作下共同营造冲破“牢笼”的景象。又因那困于“哀牢”的无奈,常需渲染出忧伤的气氛,仿佛在娓娓道来那魂牵梦绕的心事,私密又动情。标题“哀牢”与“狂想”两种互补、抗争的情感表现,协和共存于作品中,成为推动音乐发展的关键要素,给作品带来强烈的戏剧性张力,引导听众感受其中的一张一弛与跌宕起伏。
二是就其中的“哀牢”之地而言,本身便指向“和”文化土壤。哀牢山地区所处的云南省,居住着二十六个民族的人民,可谓全国少数民族数量之最。自古以来实施的高度自治政治体制,使各个民族的文化习俗得以完好保留与流传,不同民族的独特个性文化会聚于同一片土地,锻造成了“和而不同”、绚丽多彩的民族文化大熔炉,作品描述的题材对象,便拥有“和而不同”的文化底蕴。
(二)审美感知中的“和而不同”
通过审美体验,感知到作品主部主题与副部主题,流淌出两种“和而不同”互补的美。乐曲先由逐渐响亮的乐队演奏拉开帷幕,乍然,钢琴刚劲有力地奏响了主部主题(见谱例一),整体旋律保持着不断上扬的姿态,激昂的音浪层层推进,音响氛围恢宏大气,形象地描绘了大山层峦叠嶂、巍然屹立,梯田云海广袤无际、苍茫辽阔的景象,极其之刚性。主部主题接近结束处,忽然传来几道号角声,更是将哀牢山间的动态神韵传达得淋漓尽致。随后,副部主题改为柔板Adagio,先由圆号奏出主旋律(见谱例二),号声悠扬内敛,其独有的敦厚音色,更是将旋律衬托得分外温润深情。随即,钢琴与之呼应(见谱例三),琴声独特的颗粒感与晶莹剔透的质感,为主旋律更添一份秀丽,好似溪水潺潺,淌于山间,
谱例一;《哀牢狂想》主部主题片段
谱例二;《哀牢狂想》副部主题片段
竟有种在摇篮中酣睡的恬静气氛,充溢着柔性之美。以上音乐刻画试图引起人们对哀牢山水的联想,架起人与大自然之间的桥梁。美好的自然风景引发人们对生活的憧憬与热情,作曲家通过唤醒人们内心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实现自我人生追求。回到音乐本身,作为听觉艺术,时间是存在方式,随时间而流逝。从时间呈现来看,呈示部中刚、柔美感的两个主题为历时性的相“和”,于先后中互补平衡。
谱例三;《哀牢狂想》副部主题片段
尾声处,两个主题同时奏响,在音乐的存在方式中,达到严格意义上的共时性相“和”(见谱例四)。整首作品从刚柔相济推至刚柔齐鸣,呈现出“和而不同”的美感状态。
谱例四;《哀牢狂想》尾声片段
(三)音乐形态中的“和而不同”
“和而不同”强调元素之间的个性差异,在调式上,作曲家让不同特色的调式协和于一体,其中,哈尼族音乐是这部作品的核心元素,其独有的降Ⅱ和Ⅵ级五声性徵调式(见谱例五),拥有深沉阴郁的特质。音阶中包含两组小二度(F-bG;C-bD),小二度音程在和声横向进行中具备的急需解决的倾向性,大大增加了该调式的紧张感,给人以深沉阴郁的色彩感受。该调式营造出的内在深沉之感不僅是哈尼族音乐本身的风格特点,还是哈尼族顽强不息的民族精神的象征。另外,作品中亦有Ⅱ和Ⅵ级不再降低的徵调式,与汉族传统徵调式十分相似,拥有与哈尼族调式截然不同的明朗敞亮的特色,象征着这块土地受到汉族音乐的影响与保留的汉族文化。作品中这两种调式经常交替出现,整体安排上体现出一定的随机性,产生了冲突却不突兀的色彩交织感,音响色彩的均衡上拿捏得十分精妙。
谱例五;哈尼族F徵调式
在旋律上,作曲家不仅从滇南哈尼族的古老歌谣中取材,传颂哈尼族顽强不息的人文特性,还从欧洲中世纪宗教古老圣歌《末日经》中寻找素材(见谱例六)。这是格里高利圣咏安魂曲的死亡主题,有强烈的指向性,意味着死亡气息的临近,承载着作曲家对人类现实问题的思考与关怀。作品的华彩段Cadenza保留了《末日经》的基本旋律形态,将其置于钢琴部分的低声部,并以三个八度的音域跨度加强音效,随后配以由下至上的流动性琶音(见谱例七),仿佛是两个性格鲜明的音乐形象行进对话。
谱例六;《末日经》死亡主题
谱例七;《哀牢狂想》华彩片段
在节奏上,作曲家从花彝鼓舞中获取灵感,将富有动感的彝族舞蹈节奏作为素材(见谱例八)。钢琴的左手声部以持续的五度音程重复相同的节奏律动,模仿出打击乐的效果,右手声部则出现大面积的切分音节奏,以改变重音位置,营造交错、跳跃、昂扬的律动氛围。这种民族性舞蹈极具特色,不但是民族艺术的象征,更是民族独特风俗习惯、审美趣味的象征。
谱例八;《哀牢狂想》再现部片段
该作品在题材上,选择拥有“和而不同”文化底蕴的哀牢山区;在美感上,呈现出刚柔并济的韵致;在音乐形态上,通过具体的调式、旋律和节奏,展现丰富的民族个性,营造出绚烂多彩的意境。可见,作曲家竭力将家乡的一切美好与真切融入音乐里,让更多的人感知、领会,在发扬民族文化的同时,亦达成创作使命与人生追求。
三、结语
音乐令人印象深刻,通常因为在情感表达上打动人心,或在题材立意上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深度,抑或在创作理念上具有出众的独创性。这三点在《哀牢狂想》中均有体现。首先,作品情感浓郁,兼具戏剧张力与抒情性。主题旋律的悠扬、力度速度的张弛、节奏韵律的灵动,都能使人在聆听时,被那层次丰富的音响效果打动、感染。其次,作品立意深邃,在精神刻画上,钢琴与乐队不但以多层次的技艺交相辉映,更在逻辑缜密的音乐结构中不断深化人物动态的心理变化,带领我们感受面对现实重压时不甘现状的斗志,呈现出坚韧不屈的人物精神,带来对生活、对人性全新且深刻的体悟。最后,作品构思独特,通过协奏曲这一体裁丰富的表现力,描绘地方人文景致,讲述哈尼族的曲折命运。音乐的通情与通感,总能将各类文化、情愫巧妙联结、契合在一起,达至浑然天成。张朝的《哀牢狂想》便是在用音乐的美好与美妙,诉说着“和而不同”的多民族文化。在那富有特色的山水之间,带领我们体悟单纯、质朴的人性美,如此独具匠心之作,是将心中所想、所期,寄于创作之中,中西结合的体例、音符的瞬息攒动、情感的呼之欲出,完成的虽是自己的初衷与夙愿,却也成为中国当代音乐创作中可借鉴的范例,有着非同一般的价值与意义。
注释:
①张朝:1964年出生于云南,自幼随母亲马静峰与父亲张难,学习器乐演奏和作曲,1978年进入云南省艺术学院学习钢琴,师从叶俊松和荘远莺教授。1983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学音乐系,攻读理论作曲,师从夏中汤教授。1985年,主修钢琴作为第二学位,师从向世钟教授。1998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班。主要作品有《皮黄》《哀牢狂想》《中国旋律》《滇南山谣三首》《太阳祭》《青铜乐舞》《天地歌》等。
②许珊.多彩的奏鸣——与张朝谈《哀牢狂想》[J].钢琴艺术,2013(09).
③[清]纪晓岚,总撰,林之满,主编.四库全书精华经部[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
④唐欢.古代“和”范畴的审美嬗变与传播价值[D].恩施:湖北民族学院,2017.
⑤吴钊,伊鸿书,赵宽仁,编.中国古代乐论选辑[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1.
⑥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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