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很+名词”结构
2020-09-02邓毕娟
邓毕娟
摘 要: “很+名词”结构在其发生起点是作为语言变异之下的修辞构式出现的,与作为典型表达的语法构式——“很+性质形容词”有着语义上的延续性,在表达效果上具有陌生化的特点。随着使用的泛化,该结构和意义渐趋稳定,有成为新的语法构式的倾向。
关键词: “很+名词” 修辞构式 语法构式
一、引言
关于副词和名词的能否组合和为什么组合的问题,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展开了论证。张静在《论汉语副词的范围》一文中,利用语言事实肯定了副词能与名词相搭配,邢福义《关于副词修饰名词》一文虽然质疑张静某些不恰当的举例,但同样认为副词能够修饰名词组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对于该问题的讨论变得十分热烈。于根元的《副+名》一文,试图从修辞和方言的角度说明副名组合的合理性。储泽祥和刘街生在《“细节显现”与“副+名”》中指出,名词在本质意义之外还有许多细节意义,名词之所以受副词修饰,正是因为名词蕴含的细节意义在起作用。施春宏在《名词的描述性语义特征与副名组合的可能性》一文中,区分了名词的关涉性语义特征和描述性语义特征,认为描述性语义特征是名詞能被副词修饰的前提,并对名词的描述性语义特征进行了详尽的描写,从语义角度对副名组合的可能性进行了论述。在这些承认副名组合的代表性言论之外,还有一些学者并不赞成副词能够修饰名词,如丁树生、房玉清、王还等人。在今天看来,随着语言事实的大量增加和广泛运用,副名组合的合法性已得到了验证。在副名组合的各种表现形式之中,如今广受关注和大量出现的是程度副词与名词的组合,尤其以“很+名词”为代表。从目前的研究状况来看,多数研究者主要集中对“很+名”的产生原因、语义特征和语用价值等方面进行探讨,本文着眼于程度副词“很”和名词的组合状况,对这一构式进行修辞、语义和语法三方面的交叉探究。
二、语言变异之下的修辞构式:“很+名词”
(一)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
弄清“很+名词”的发生和发展路径,涉及两个概念: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这二者都处于构式语法理论的框架之下。刘大为先生将语法构式定义为“任何一种可从构成成分推导其构式义的构式,以及虽有不可推导的构式义,但已经完全语法化了的构式”,并将后者定义为“所有带有不可推导性的构式,只要这种不可推导性还没有完全在构式中语法化”。简言之,语法构式就是在语言范畴中已经凝固下来的表达式,修辞构式是在言语范畴中为了追求特定的表达效果而临时产生的。本文所探讨的“很+名词”最初就是以修辞构式的身份出现的,发展到如今有了成为新语法构式的倾向,结构渐趋稳定①。
(二)语言变异下的修辞构式
传统语言学根据语法功能的差异将词类分为两大类:体词和谓词。体词与谓词的一大区别是谓词(如形容词和动词)能受副词修饰,体词通常不能受副词修饰,名词就属于体词范畴。基于这一观点,“很+名词”的大量组合突破了体词不受副词修饰的限制,不仅触动而且可以说动摇了原语法构式的认知基础[1](1-9)。对于“很中国”“很女人”“很东方”“很法西斯”等结构,从传统语法学的视角出发,这些用法是不合常规的。但实际上,在文学作品和日常交流当中,我们可以接触到许多关于“很+名词”的用例,甚至自己也是这一构式的使用者。在这一“不典型、非常态”用法之外,程度副词“很”的典型和常态化用法在构式上表现为“很+性质形容词”的组合,两者之所以能共现是因为“很”所具有的程度修饰性与性质形容词在属性特征上表现出的程度差异相呼应。产生于这一规范表达之外的“很+名词”,我们称之为语言变异。
语言变异,并不是凭空想象和捏造出来的,应当有理可循。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我们倾向于认为“很+名词”是已有的修辞构式向语法构式发展的结果。刘大为的《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和陆俭明的《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再到语法构式》,阐明了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的区别:前者已经凝固,成为常规表达;后者具有临时性,因为表达的特定需要或者表达的经济性而出现。在此区别的限定之下,依据心理认知和语言事实,“很+性质形容词”是凝固式的表达,“很+名词”是临时性表述,因而将前者划入语法构式的范畴,并将后者纳入修辞构式的体系。
陆俭明明确指出了“语法构式→修辞构式→新的语法构式”的发展路径,各种语言理论和语言实践告诉我们:这种发展演变并不是非常跳跃和不合逻辑的,而是彼此之间存有各种联系,是合理的发展。先前已经提到“很+性质形容词”的组合属于“很”的典型用法,成为固定下来了的、被人们广泛认知的语法构式,“很+名词”的用法因为表达的特定需要等而临时产生,作为一种修辞构式活跃在人们的交际之中。既然“语法构式→修辞构式”的过程是合理的,那么,“很+名词”为什么能以修辞构式的身份出现?合理性表现在哪里?
三、语义视角下的“很+名词”构式
“很+名词”作为语言变异之下的修辞构式,与作为典型表达的语法构式——“很+性质形容词”,并没有割裂开来,而是有着语义上的深层联系。施春宏认为能进入副名结构的名词都具有描述性语义成分,即能对名词内涵起到描写、修饰等形容作用的评价性内容,是名词语义特征中表示性质的部分[2](212-224+287)。他对名词该项语义的揭示,和性质形容词本身具有的本质语义相吻合,后者就是用以描写、修饰事物性质的。对于“很+X”这样的构式,X无论是性质形容词还是名词,都共同享一个语义项,即能描述属性、特征等。刘沛江指出语法是语义搭配的范畴化,体现在组合关系上则是语法单位在语序上的排列[3](53-57)。也就是说,语义关系是语法结构产生的前提,语义的搭配关系影响和制约着语言单位能否组合、如何组合。当名词满足这样的语义条件之后,自然能与描述程度的“很”相呼应,再从语义共现上升到语法共现,组成“很+名词”的构式。
因为语义上具有描写性质的成分,所以部分名词能像性质形容词那样进入“很+X”的结构槽,接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对于性质形容词而言,这项语义成分是其意义构成的主要部分,具有显性特征;对名词来说,这是微型义,处于名词意义的隐性地带。总的来说,二者享受共同的语义项,名词能接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归根结底在于名词所具有的属性特征。
词语间能否组合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语义是否相配,这一相似的语义项是“很+名词”成为修辞构式的客观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因为名词具备这样的语义项,才能进入该结构,并非进入此结构后才被赋予该种意义,“很+名词”产生的语境只是对名词的性质义起到凸显作用。Langacker曾提出“活跃区”的概念,认为实体通常有多个侧面,只有部分侧面与某一具体的域互动,凸显的侧面叫活跃区[4]。一个名词,除了概念义外,还具有许多不易被察觉到的微型义,这些微型义要通过语境才能凸显。进入“很+名词”结构槽中的名词,在与程度副词“很”进行互动时,性质义被唤醒,进入活跃状态。一些研究论文在探讨“很+名词”组合中的名词性质时,认为这些名词已经形容词化了,这一观点是不恰当的,名词本身具有这样的语义项,并没有所谓的形容词化。只是由于认知习惯,我们往往只注意到了名词的主要意义和常规用法,忽略了许多微型义。当非常规用法激活这些微型义时,才被我们认知。这些非常规用法就是基于语义条件形成的修辞构式,和原有的语法构式在语义上保持延续性,但又具有陌生化和临时性的特点。
除语义条件之外,“很+名词”修辞构式的产生和流行还离不开语言发展规律。在日常交际中,对事物性质欲加以程度修饰时,我们已经习惯于使用“很+性质形容词”的表达方式,如“很暴力、很独特”等。后来随着新事物新现象的出现,人们有了新的感受、体验和认知,原本的表达形式无法完全容纳这些新的理念与事物。为了能最完整、最恰当地传递意义和概念,人们寻求新的表达方式,“很+名词”的组合便在“很+性质形容词”之后产生了,比如,再次形容一个人暴力独裁的时候,就可以说“很希特勒”,使表达内容更生动具体。人们创造诸如“很+名词”等新的表达方式,不完全是出于追异求新的心理需求,而是语言发展的客观现象,语言永远出于变动之中,新的社会生活为其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活力。
四、向新语法构式的发展:“很+名词”
我们已经从修辞和语义的角度对“很+名词”进行了双重探讨,认为“很+名”作为语言变异之下的修辞构式,有语义基础作为前提条件。刘大为先生认为修辞构式和语法构式是一个连续统的两端[5](7-17),所谓的连续统就是语言单位的组合和聚合从临时向固定、从个体发生到普遍认知的过程。修辞学关心的是修辞构式,这些修辞构式之所以能被语法学所关注,是因为它们有凝固下来的趋势,即成为新的语法构式的可能性。陆俭明先生在2016年曾预言“很+名词”虽然没有完全固化下来,但有成为新的语法构式的趋向。
在发生的起点,“很+名词”只是以修辞构式的身份出现,作为一种陌生化形式满足人们新的表达需求。但是发展到现在,无论是书面语言还是口头交际,仍旧活跃于人们的语言生活之中。
我们将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很+名词”向语法构式发展的可能性进行探讨:
(一)能产性
“很+名词”的结构是否具有能产性,取决于能进入该构式的程度副词和名词是否在语言单位的组合上形成组合和聚合的关系。“很+X”是汉语的基本语序之一,也是偏正关系的表达式。该构式若要合法成立得符合语义一致性的要求,则凡是具有描述性语义特征的名词,都有可能进入该构式,被“很”作程度上的修饰,形成定中结构;“很”也能被其他程度副词所代替,如“非常”“十分”“太”等。从组合关系来看,“很”与名词有着语义层面的搭配关系,这层关系通过“很+名词”的组合上升为定中结构的语法联系,再通过与其他单位的组合实现语法功能。从聚合关系来看,一方面具有描述性特征的名词聚合成一个大类,使用者在自觉的状态下,为了表达需要从这个聚合群中有目的地加以选择,另一方面表示程度的副词聚合成一个类别。从这两方面来看,我们认为“很+名词”的结构具有能产性,拥有很自由的使用度和广泛的使用空间。
(二)依赖性语境
从依赖性语境来看,语法构式依赖的语境是普遍且基本的,修辞构式依赖的语境是特定的、临时的。“很+名词”原本出于特定表达的需要,在特定的场景之下临时产生。人们要依靠想象才能顺利理解意义,而不是像理解语法构式那样可以从语言记忆中对意义直接提取,比如我们形容一个人的外貌时,“很漂亮”要比“很仙女”更容易、更快地被理解。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现在,“很+名词”的用法仍活跃于人们的语言生活之中,并且其中很多用法都已固定下来,如“很绅士”“很淑女”“很青春”“很阳光”“很女人”,等等。这些表达式在发生阶段需要依赖特定的语境、知识和人们的联想才能被顺利理解,可是在发展过程中意义逐渐被固定下来,成为一种语言记忆储存在脑海之中,因而依赖性语境从临时的转变为长期的。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个体表达式的固化最终会延伸到整个构式意义的固化,即名词被程度副词修饰的现象,从被认为是非常规、临时性事件变成常规、泛化式用法。正如刘大为所言:“这种意义完全凝固成构式的一部分,修辞构式也就转化为语法构式。”[5](7-17)
(三)语言交际
随着网络技术的普及,在新事物和新现象的刺激之下,许多陌生化表达不断涌现,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就是一大体现。但是这些网络流行语产生得快、消失得也快,很大程度是因为它们虽能满足一时的表达需要,但适用范围和使用群体非常受限,不能被广泛使用,也不能满足长时的表达需求,当它依赖的语境被其他流行性语境覆盖或取代时,随之消失。“很+名词”的组合最初是在新鲜感的刺激下以陌生化形象被部分群体使用,然后进入语言学者的研究视野,可是随着出现次数的高频化和使用范围的泛化,该结构逐渐摆脱流行性,渐渐趋于稳定,向成为新的语法构式发展。
总的来说,能产性的获得致使“很+名词”结构能有序地加以推衍,使其渐渐稳固成一种常规的组合范式,为成为语法构式奠定了语法基础;稳固的语境为顺利理解其意义奠定了心理认知基础;不断扩大的语言交际功能为其提供了强大的实践基础。在语法基础、心理认知基础和实践基础三方面的综合作用之下,“很+名词”成为一种新的规范语言是非常值得期望的事情。
五、结语
“很+名词”的出现有着特定的语境条件和语义基础,虽然最早是以流行语的形象进入大众视野,但随着使用程度的泛化和使用频率的不断增加,该结构渐渐趋于稳定,朝着规范化表达的方向发展,并很有可能成为一种新的语法构式。从“很+名词”结构的产生和发展历程来看,我们得知,语言永远处于变动之中,不存在绝对的语言规范,我们要明辨并且包容语言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新现象,为汉语体系的丰富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
注释:
①不是传统意义上“为了某种修辞目的而采用某种修辞手段”这一含义,泛指在交际过程中由于各种因素出现的“大量不典型、非常态、使用受到一定情境局限的句子”。
参考文献:
[1]陆俭明.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再到语法构式[J].当代修辞学,2016(01).
[2]施春宏.名词的描述性语义特征与副名组合的可能性[J].中国语文,2001(03).
[3]劉沛江.“形名”修饰关系的同现与修辞——从语义范畴、语法构式到修辞行为[J].长春大学学报,2016,26(11).
[4]束定芳.现代语义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5]刘大为.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下)[J].当代修辞学,2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