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儒”李兆洛《旧言集》诗学价值研究
2020-08-26○胡瑜
○胡 瑜
近年来,清代诗歌总集的研究越来越受重视,成果较为集中在对清诗总集文献及文学史、诗学价值的整理与研究。而就一地诗歌风貌的整体呈现与地方性诗派、诗风的自觉建构而言,地方性诗歌总集的编纂无疑具有重要意义。清代常州诗歌繁盛,既是诗歌发展日趋深入细化的结果,也体现出清代文学地域性特征日趋明显的特点。被魏源誉为“近代通儒,一人而已”①的李兆洛所整理的《旧言集》,即可作为常州地区地方性诗歌总集整理编纂的典范,借助其探寻当时“诗国”常州的诗歌风尚。
李兆洛(1769-1841),字申耆,晚号养一老人,江苏武进(今常州)人。嘉庆十年(1805)进士,嘉庆十三年授凤台知县,嘉庆十九年以丁忧致仕,道光三年(1823)起,受江苏学政周系英之邀,主讲江阴暨阳书院近二十年。著有《养一斋文集》《养一斋诗集》,编纂《骈体文钞》《皇朝文典》《旧言集》《大清一统舆地全图》《历代纪元编》《凤台县志》《怀远县志》《武进阳湖合志》等。李兆洛延续朴学传统、倡导经世致用,致力于士风学风的务实进取,自己则广泛涉猎诗文创作、地理学、方志学、文献整理出版等,身份在文人、学者外又兼循吏、“师儒”。《旧言集》为李兆洛生平编选的唯一诗歌总集,也是其编刻时间跨度最长的一部图书,始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至道光元年初成,后又陆续增补,于道光四年、九年两次刊刻,前后历时二十余年。该集承载了编者“于乡邦文献意甚拳拳”②的浓厚情怀。全书分为初编、次编、广编三部分,主要收录清代常州府附郭之武进、阳湖籍诗人74人,后又增补常州府属宜兴、江阴及他郡如扬州、安庆等地诗人17人,是清初至道光初年江南区域中下层文人群体诗歌创作的“实录”,具有文献、文学与文化等方面的丰富价值。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常州图书馆等分别藏有上述两种版本。《常州历史文献丛书》第二辑有朱隽据常州图书馆藏道光九年刻本整理点校的《旧言集》,凤凰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文中引《旧言集》文字如未另作说明,均出自该版本,不再一一出注)。
在中国诗学范畴中,选本历来被视为“一种非常重要的批评形式”③。而有关李兆洛或常州诗歌的研究中,《旧言集》受到的关注还比较有限与零散,除朱隽点校本涉及专门的文献整理外,另有余姝丹硕士论文《李兆洛〈旧言集〉研究》(中国人民大学2013年)、刘红霞《李兆洛〈旧言集〉考索》(《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两篇专论,但均立足于文献学,重在考察该集的成书过程、编纂体例与刊刻情况,其余研究也多为引用集中诗人小传及诗作来稽考个别作家的生平史实。而对于素怀经世怀抱的“一代通儒”李兆洛通过选编诗集传达的诗学思想及其价值,上述研究则还未详细论及。
一、“以人存诗”与“人不必名家”:关注“无名”诗人群体
融通、创新、不拘是解读“通儒”李兆洛文学观的重要关键词。④李兆洛曾在编选《骈体文钞》时,以“开源辨流”的历史追溯来体现其“融通”:“屑屑焉较之以时代,则是汉之后不当复有唐,唐之后不当复有宋,宋之后遂可以不复有诗也。”⑤在《旧言集》中,则主要通过观照当下非主流、“无名”诗人群体来体现其诗学观的融通与不拘。据李兆洛《旧言集自序》:
乾隆壬子癸丑间,将辑郡志,因搜求邦人士诗文小集,悉令送局以备纂辑艺文。予所采得送局者十有余家,别见他人所采送者亦十余家。其所未见者且不下百家。或素有诗名,而集未行世,或无诗名,而其集裒然成帙。大抵名不闻于乡里十三四,其诗往往清婉可诵,皆百余年间人耳,而湮没不彰已如此。私拟俟志局之竣,悉取诸集各选次十一,都为一编,其后志未及成而辍,典守者不谨,遂星散不可问,意常恨之。夫人不必名家,词不必极思,为之者或无意于传,见之者或不甚相爱,而桑梓之旧风,故老之轶事,习俗今昔之异,人物盛衰之变,每于寻常吟咏仿佛遇之。
此序讲述了《旧言集》编纂的缘起、经过及目的。收集郡邑诗文集的初衷是为编纂地方志中的艺文志,然而却在汇集了百馀家诗文集后,方志修撰不了了之,且所汇诗文集因保管者的粗疏而散佚不存。李兆洛痛心于文献不存,决心自行编纂刊行一部《旧言集》。集中“人不必名家,词不必极思,为之者或无意于传,见之者或不甚相爱”,关注点不在执诗坛牛耳者或名人巨儒,也不求名篇佳作以流传,甚至对诗歌的文学性也不作特别要求,只是“每于寻常吟咏仿佛遇之”,推重诗歌文献中珍藏的故老逸闻、乡邦轶事,留心桑梓风俗变迁。“以人存诗”“以诗证史”正是学者身份的李兆洛在《旧言集》中的一种实践。
《旧言集》中所收录诗人群体“无名”的身份特征被反复言及,“或无诗名”“名不闻于乡里”“湮没不彰”“人不必名家”等频繁出现。据统计,《旧言集》中共收录93位诗人及其诗歌,而其中仅有12人为《清人别集总目》著录,另外,集中多达95.6%的诗人的诗稿、诗集极可能已佚失不存,而《旧言集》则成为保存其诗歌作品的重要文献。⑥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常州文人群存在如钱维城、庄存与、蒋和宁等领袖级别者,还有毗陵七子、爱日草堂诸子等中坚精英,而《旧言集》中辑录者则为核心、精英之外的普通成员。⑦然而,对于“无名”诗人群体及其诗作的记载,其意义绝不仅限于文献、资料的存留,还对文学与历史文化的相关专题研究有着重要价值,如今人欲全面、深入探讨清代常州诗歌的风貌特征,不能仅停留于对赵翼、黄仲则、洪亮吉等一流诗人的研究,还应借此冰山一角深潜入底详勘该地诗潮风向的真正构造与内在驱动。因此,“无名”者构成的庞大的二三流诗人群是学术研究持续推进时重要的研究对象,尤其是在重返清代文学生活现场与清代诗人心灵史的探究中,可以提供更为畅达、方便的途径。
在有“诗国”之称的常州,诗人身份及诗歌创作理应成为该地人人向往者。集中所著录诗人中,即不乏农、商出身者。如曾租住在李兆洛宅的吴远庵,“世农家……幼慧,十余岁已能为童子师,兼通医事”,又因工小楷,教李兆洛习书,馆徒时作有诗歌,李兆洛将之辑入《旧言集》,言“阅之如见故人”。另有陆本治,其父“以商籍入广州郡学,补岁贡生,为霍山训导。”后陆本治即“承家学,布衣终身,吟咏不废,晚自号雪泥过客,手辑所作诗三百余首。”还有出身农贾,因热爱而毅然转型为“文青”,最终选择“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资深“驴友”承勉斋,据说他“嗜山水游,独携一杖,不远数十里,爱邓尉、石湖、支硎之胜,居吴阊者数年”。当然,也有因“治举业不当意,弃而业贾”者,但即便弃文从商,这位姓名为刘序林的“前儒生”的自我角色定位、行为模式及价值认同,仍是典型文人:“日坐肆中,手一卷不释也。”据此可见常州社会尚文风气之盛。
小传中往往还以寥寥数语描画诗人外形与气质,虽未直接呈现为图文并举、“左图右史”的体例,但已然可据文字描述展开想象而与二百多年前的文人进行神会了。从这个意义而言,或还可将《旧言集》看作一本“相册集”。举其中精彩者为例:如以词、曲著称的刘元赞(名可培,字石帆),今存《石帆词》与《筠心阁传奇》二种,另外《蜷桂山房诗稿》二十卷及四种传奇均佚,《旧言集》中所录八首诗歌,无疑珍贵异常。李兆洛为其撰写的小传,不足百字,寥寥数言即令“石帆词人”形神性情跃然纸上:“兆洛尝以试事与同寓,肥而上偻,面目严冷,终日无一语。”又记李鹿耔(名庆来):“泛爱容众,与人无争,虽胸中洞然而绝去圭角,所交游尽天下贤达长者,其相与处常在若近若远间,故其生也无怨恶,其死也莫不思颂之。体素丰硕,工饮啖。”只言片语有如速写一般,勾描出一位普通文人的神态、体貌,为历史留存了一幅真实而生动的人物肖像。
考察常州“无名”诗人群,其实就是在探究常州诗歌文化的根基与生态。对于清代常州诗歌而言,其成就不仅因为拥有“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赵翼,有被包世臣誉为“声噪称一时,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⑧的黄仲则,有诗才不让袁枚、被程晋芳赞以“太白再生,杜韩则无复为之”⑨的孙星衍等一流诗人;还在于该地诗坛自清初以来还形成了以“毗陵四家”“毗陵六逸”“毗陵七子”“毗陵后七子”等声名显著的诗人群体,以至于享有“毗陵诗派”与“诗国”之称:“吾乡风雅盛于康熙间,邹进士、董文学倡国依社,后君家湘灵,继开毗陵诗派,学者翕然从之。于后复有醉吟、浣花、峨眉,一时旗鼓竞雄。故查悔余(查慎行)尝称吾常为诗国。”⑩可见,清代常州诗歌的完整格局应是一个完美的金字塔型,自塔尖而下至基座,分别是诗坛领袖、一流诗人、诗派成员、普通诗人。普通诗人中,大多“无名”,甚至诗作散佚不存,幸有《旧言集》及清末民初编纂刊行的《毗陵诗录》为之辑录,使其得以在历史长卷中留下印迹。
二、“采风吟风”:学术研究与文化保存视野下的诗史观
跨界文学、地理等多学科的李兆洛,以融通、不拘的文化眼光,在《旧言集》的编选过程中,往往对风物吟咏题材的诗作表示出兴趣而加以重视。如吴二安《青山门杂诗》即为集中规模宏大的组诗,李兆洛将该诗三十二首并诗人自序及洪亮吉所作跋文悉数全收。诗人有说明:“往来城下,白首多思,或寄兴于歌谣,或託言于风俗,仿竹枝体得绝句三十二首,虽声韵音节不必尽合,然窃取其遗意,存之以备采风云。”洪亮吉跋:“可以备方志之轶闻,补里中之故实矣。”所以,不论是吴二安创作该诗的初衷或追求,还是洪亮吉的点评,均与李兆洛保存故乡风俗的心愿及对历史地理的学术兴趣极为契合,因此该组诗被完整收入了《旧言集》中。
另有庄关和诗集《粤游纪程》,为庄氏41岁时,因“省试屡售不第,弟文和官广东罗定州,邀君往”,遂一路南下,取道江西泷江,全程五千余里,历时两月抵达。旅途中“风和日丽,水秀山明,足以游目骋怀之时固自不少。然而烟晨雾夕,野旷江深,舣舟守风,挑灯听雨,斯时欲求数卷书以解岑寂,而苦不可得。乃搜废纸,记所见闻者,并率意口占之。诗曰《粤游记程草》,文词谫陋,聊以消愁破闷而已。”后诗稿为庄氏随手弃置败簏,经家人搜得,“儿子颖曾欲为钞录成帙,请余删改其字句之未雅驯者”,庄氏竟颇不在意,欲一笑了之:“是游也,所遇率庸俗不足记之人,所经皆世人习游之地,所为又寻常不足记之事。即偶遇一二名胜之区,或阻昏夜,牵俗冗,竟未得游。即游,亦岂能如霞客之穷幽探遐,无险不陟耶?兹游本不足记,记又何必删改也!”详述庄氏自序中的这些记载,是为了对比说明李兆洛确实在编选过程中出于自身的学术兴趣,对此类诗歌表现出了更为浓厚的关注与兴致。该组诗共收24首,分别为《过望亭》《钱唐江》《至桐庐》《七里泷》《抵常山》《过常山》《发玉山》《广信道中》《过贵溪》《黄金铺》《过滕王阁》《晓发丰城》《红罗江道中》《过新淦》《峡江》《晓发庐陵》《小村闲步》《抵赣关》《赣州中道》《万宿塘口》《过梅岭》《始兴道中》《过韶关》《飞来寺》。如果从历史地理学及清代交通路线考察的角度而言,庄关和的这组诗歌相当完整地呈现了“清人利用大运河南行至钱塘,并逆溯钱塘江至江西地区,再溯赣江而上,越过五岭到达韶关而入粤”的南下路线。⑪李兆洛“以诗存史”,重视采风吟风题材诗歌的收集,应与历史地理学的研究者及地方志编撰者的身份有紧密关联。庄关和《粤游纪程序》中曾说道:“江阴徐霞客作游记,凡九州内外名山胜地,足迹所至,虽一餐一宿,一树一石,纤悉必录,而读之者不厌其烦”。可以想象,李兆洛必然也是“不厌其烦”地将涉及历史地理、风俗文化的相关诗作收入《旧言集》,甚至还“爱屋及乌”,将这篇不算短的序文全部抄入。
再举一反例加以说明。集中收录刘焕章及可培、可大父子三人诗作,其中录刘焕章诗五首,数量较少的原因是刘焕章诗集《霁轩稿》已有刊本,因而只选其中五首。至于可培昆仲,论文学声名自然是刘可培更胜,所著有《蜷桂山房诗稿》二十卷、《石帆词》四卷及《筠心阁传奇》六种,曾游云南、河南等地多年,颇负文名。汤大奎《石帆词序》中称刘可培:“人传点仓玉洱间,井华汲处,都有歌阮词者。”可见一斑。然而《旧言集》收录两人诗歌的数量却存在一定差距。刘可培八首,刘可大十七首。在刘可大入选的诗作中有《偕林晓岑、丁石香、钱汉思、杨尊一东郊踏青过禹王台即事》《汴城咏古偶成》《竹枝词》《长清道中》《溯龙江至水湖》《雨后度博平岭》《龙岩州》《漳汀道中》《晚自龙里至贵阳》《发洞庭》十首,均为记述游踪行迹、涉及山水风物。即便是所收刘可培诗歌中,也有半数是为采风吟风题材之作而被接纳:《题味颠四弟西山纪游诗卷》《豫省风筝美人制最工巧咏之》《毗陵东坡遗物诗》《东里谒子产祠》。
以上数例可见李兆洛对于吟风采风题材诗歌的强烈偏好,及其对此类诗歌在保存历史文化信息方面发挥的学术价值的重视。与此同时,“风”还含有明显的价值导向,以及对于常州地方士风、文风的积极建构。如汤贻汾曾于嘉庆十八年将父亲荀业《与竹居弃稿》刊行问世,《旧言集》原则上不收录已刊之作,但李兆洛却“破例”收录了,为此他特地附加说明:“是集凡梓行之稿不入录,绵孤绪,避选名也。《诗略》《弃稿》并已刊行,雨生(汤贻汾号)邮以见示,属并入之,既重违惓惓之意,且藉忠臣孝子光是集焉。”可见,在重视人品、正气的常州文化语境中,儒者李兆洛也以弘扬忠孝节义为己任。
清代诗歌创作应如何在唐、宋等诗歌巅峰的阴影之中寻求突破路径,如何调整置身历史时的巨大的“影响的焦虑”,而自成一格?有学者指出:“清人在诗歌创作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仍然是在唐宋时代已经确立的诗歌格律和规范中做出种种努力,即使是强调一切从性情出发,脱去所有束缚的观点,如傅山‘一扫书袋陋,大刀阔斧裁。号令自我发,文章自我开’的主张及创作实践,也仍然是在五七言诗的形式中寻求出路,语言规范并没有超出唐宋以来的传统。”⑫傅山的“文章自我开”当然豪迈,但面对逼仄的诗学空间,要寻求自适、自在之境又谈何容易?基于此,是否可以在“诗歌格律和规范”之外,另外尝试着开辟诗歌创作与批评的场域呢?李兆洛重视吟风采风诗作的历史文献与地理文化价值,肯定了大批地方无名诗人在创作题材的拓展、诗歌功能的丰富等方面的积极探索,赋予了清代诗歌以学术研究及文化考察的重要意义。
三、“不屑屑摹唐范宋,特自以为真率写怀抱耳”:崇真、不拘的创作主张
李兆洛“以人存诗”“以诗存史”“采风吟风”的诗学追求,绝不意味着他不重视诗歌的文学价值,或缺乏诗学理论的思考与构建,而侧重于诗歌“文学身份”之外的史料、文献等学术价值。事实上,李兆洛对于清初以来尤其是当下诗学观念是极为熟稔的。先以《旧言集》中关于吕岳自的小传为例。吕岳自为清朝首位状元吕宫的玄孙,因“屡困秋赋,贫无以养,常为诸侯宾客,所至倒屣”,还曾做过李兆洛兄弟的老师。李兆洛记忆中的老师是富有情趣、擅于言说的:“每述序游历、称说人物,旨致简远,风趣自饶,听之者终日忘倦也。”又记其对于诗歌的理念与态度:“为诗宗新城尚书,然不以自重。同时黄仲则、洪稚存诸先生方以能诗噪邑里,而师未尝与之争鸣,诗成辄随手放散,间存稿草,零乱箧中。”新城尚书,即王士禛,山东新城人,清初“神韵说”的倡导者。吕氏既尊神韵说,却又不以“神韵派”的格局束缚自己,体现出了开放不拘的个性与境界。此外,颇具意味的是,吕岳自置身于“诗国”常州,又与同时期诗坛名家如袁枚、黄仲则、洪亮吉、钱维乔、赵怀玉等互有往来,集中即有《题袁简斋集后》《题钱竹初浙东游草后即从旋里》《送赵味辛入都》等唱和之作,但其性情、志向却是“述而不作”,对诗坛风气不予附和,对名家大家“未尝与之争鸣,诗成辄随手放散,间存稿草,零乱箧中”——显示出了对文学名气声望的不置可否、淡然处之。透过这篇小传,可见学生对于老师的追忆,以及李兆洛“融通”“不拘”的思想品格与学术风范形成的渊源所在。
在“诗传并存”的《旧言集》中,李兆洛撰写的大量小传,小传长短不一,没有统一体例,讲究“知人论世”,注重人品、性情的彰显、摹画,落笔重在介绍诗人出身家世、生平履历、性情癖好、品性道德、交游网络及诗文书画特色等内容。诗歌评论则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且往往与人品、家学、师承等相联系。值得注意的是,李兆洛论诗并不受诗坛流行观念、风气趋尚的影响诱导,而是细致、敏锐于每位“无名”诗人的真性情及其通过诗歌坦露的真实心声。兹辑列其中相关内容,以作进一步分析:
据此可将李兆洛《旧言集》中的诗论观点概括为如下两方面:
《旧言集》部分诗人小传与诗评例表
第一,诗写性情,一人一格:小传不仅重在记述诗人事迹、品性,而且评论诗歌创作与风格完全不受当下诗坛风气、主流观念拘束、影响,实现了作为“批评家”论诗“一人一格”的境界。如,其中有“忧愁隐约之音”“惆帐述情,语多危苦”,也有“淡然自适”;有“力求淡涩”,也有“清粹如人”;有“诗笔苍健”,也有“辞多淡逸”;有“清气横逸”,也有“颇有光焰”等。这正如他在《刘海树诗集序》中所阐发的:“诗固无所谓唐宋也。夫诗之道,性情而已矣。性情之所至,神采附焉、肌肉附焉、藻饰附焉,其所附者,无不适随其性情之所至以为量焉。”⑬认为唐与宋、情与理不应该成为诗学或诗派的藩篱,诗歌的本质是人之性情,至于主旨神韵、风骨气格、语言文采等都只不过是“附属”而已,应随性情而调适以追求互相匹配、吻合——正可谓是“磊磊落落,直道胸膈,不屑屑摹唐范宋,特自以为真率写怀抱耳”。
第二,偏爱“清”“淡”,言浅意深:在力主“性情”,看重诗人个性,崇真写实之外,李兆洛论诗稍有偏好者,就是“清”与“淡”了。如上述表中所列赵学彭的“清粹如人”,钱像启的“清气横逸”,还包括自序中的“大抵名不闻于乡里十三四,其诗往往清婉可诵,皆百余年间人耳,而湮没不彰已如此”,又记李蠡塘“于诗虽非专家,而清微淡远之音自其心流,有不可湮灭者”,记吴江帆诗“极清丽,诸同人皆不能及”;又如评孟心闲的“淡然自适”,陆元见的“辞多淡逸,想见古人之风”等。此外,集中体现出“清”“淡”诗风的尚有赵子述、吴远庵、沈青业、赵汸如、陆元见、吴醒蕉等。以“清”“淡”论诗,可见李兆洛既欣赏诗歌清新淡雅、清幽静谧、清朗淡泊、自然脱俗的风骨与气韵,同时也认为诗歌创作的形式与技巧还应是清浅明白、自然无痕的。这样一种诗学追求,极易让人联想到嘉道年间张惠言、张琦昆仲在引领“常州词派”时所倡导的“意内言外”的词学主张。张惠言认为:“古之人境遇之抑塞,忧思所郁纡,用笔命意归之至约,而出之幽恻,怨而不乱、哀而不伤,庶几诗人忠厚之旨乎。”⑭所强调者亦为遭际、性情是文学之本,并以“浅”“约”之创作技巧追求“意内言外”及“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深厚蕴藉。
李兆洛历时二十余年编纂诗歌总集,命以“旧言集”之名,其中对于故土、家园的深情与对前贤知交的回忆纪念,自是显而易见的。深切的纪念之外,李兆洛还通过“诗传并存”的体例,及其“以人存诗”“以诗证史”的编纂原则,传达出了对于常州文学生态、文化空间的关注、爱护及建构,体现了传统文人的文化情怀与责任担当。集中提到的多位“无名”诗人,与孙星衍、洪亮吉等诗坛殿堂级偶像互有往来,且有诗文酬唱,了解相关情况有益于重返清代文学生活的现场,获得更新的研究视野。《旧言集》汇聚了一批“无名”诗人,但是“无名”不等于“无痕”,于诗坛或这个世界而言并非“没有来过”。在《旧言集》中,李兆洛不仅记录了他们的生活图景、留下了“群像”,还尝试着去把握常州诗人群体的心跳脉搏、探寻他们的心灵世界。《旧言集》中体现出李兆洛一以贯之的不拘一格、开放融通的文学与学术理念,可视为龚自珍、魏源之于近代诗歌转型的先声。
①魏源《武进李申耆先生传》[A],《魏源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61页。
②蒋彤《李申耆先生年谱》[A],王云五主编《新编中国名人年谱集成》[M],台湾: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49页。
③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25页。
④参考曹虹《阳湖文派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十章《“通脱”的内蕴——论李兆洛》。曹虹在解读李兆洛学术成就与文学观时,据蒋彤《李养一先生行状》与李兆洛为魏源《诗古微》所作序,认为“融通”与“怀独是之见”是理解与评价李兆洛学术成就的重要关键词。
⑤⑬李兆洛《刘海树诗集序》[A],李兆洛《养一斋文集》卷二[A],道光二十三年活字印本。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8ZDA254)]
⑥⑪余姝丹《李兆洛〈旧言集〉研究》[D],中国人民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第27页,第48页。
⑦叶舟《清代常州城市与文化:江南地方文献的发掘及其再阐释》[D],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7年,第255-256页。
⑧黄葆树等编《黄仲则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2页。
⑨龚庆《冶城遗集跋》[A],孙星衍《孙渊如先生全集》(下卷)[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523页。
⑩赵怀玉《竹初诗钞序》[A],钱维乔《竹初诗钞》(卷首)[M],嘉庆十三年刻本。
⑫李世英、陈水云著《清代诗学》[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⑭蒋学沂《藕湖词自序》[M],《藕湖词》卷首,民国铅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