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重围的努力
——评重阳新作《温暖的海水》
2020-08-26○韦华
○韦 华
“作家如果缺乏担当和勇气,作品不痛不痒,就没有意义了”①,作家迟子建如是反复强调。不缺乏担当和勇气的作家中就有她的黑龙江老乡——重阳。重阳是黑土地上长大的农民的女儿,双亲的人生信条是“够个人样”。这淳朴不过的信念滋生出最纯粹的高贵,深深影响着她。写作于她,是神圣无比的事业,使她能摆脱唯利是图的功利性习作,将笔触深入到事物的内部和人性的深处,关注人间烟火中的小人物,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得出对人们有所教益的东西。长篇小说《裁缝的女儿》(2009)入围参评2011年茅盾文学奖,是她多年坚持依照心灵的需要而写作、为作家的担当而写作的一种肯定。她不是一位高产作家,虽然她笔耕不辍;她更不是一位浮躁的作家,所以沉得下心来用十年光阴来打磨一部作品。于是《温暖的海水》(2019年)问世了。
一
在外国作家中,弗吉尼亚·伍尔夫不仅令重阳感觉到切近的灵气,而且对其阅读和写作的指导意义重大。“如果我们是作家的话,能够表达我们想要表达的内容的任何形式,都是对的。”②伍尔夫的观点掷地有声。“我只不过尊重了良知,没有妄念,比有些人多了一点勇气,想要试着突出长篇小说格式的重围,回到心灵的彼岸罢了。”③这是重阳创作的初衷。那么一个秉持“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理念的作家,一个尊重良知的作家,要怎样讲述她十年磨成的故事?怎样把二十余年中男女主人公的相识、相知、结合、创业与祖国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结合起来?怎样讲述十余个小人物在平凡世界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如果说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给了重阳写作的启示,那么福克纳无疑给重阳做出了杰出的示范。《喧哗与骚动》先是巧妙地运用普生家的三兄弟——班吉、昆丁和杰生,各自从自己的视角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了自己的所思所感,而后让女仆迪尔西以第三人称口吻运用全知视角以时间为经填补情节,叙述康普生家的女儿凯蒂的遭际及其他人物的命运。于是,四个叙述者对康普生家族兴衰的“口述史”,四个不同的角度切入,使小说文本获得了交响乐一般的多声部欣赏效果,将和谐深邃与丰富复杂近乎完美地融合。1936创作的《押沙龙,押沙龙!》中罗莎、康普生先生、昆丁、施里夫是作品中的四个叙述人。借由这四个人的叙述,福克纳将书写的触角伸向更久远的年代,将批判的笔锋狠狠投向罪恶的蓄奴制和种族歧视观念。
叙述人数量的选择也会决定作品艺术成就的高低。上文提到的文坛前辈福克纳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在《我弥留之际》中15个叙述人把故事搅得人仰马翻,俨然是作者在玩弄叙事技巧的炫技。重阳则在《温暖的海水》中精心设置了三个叙述人——女主人公宋瑶琳、男主人公唐闻禾和记者老箪,从而使得叙事角度所能带来的向心力集中有力地实现。
二
小说以女主人公的叙述开场:
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同原小镇乡下普通的一天。早晨阳光照亮大地的时候,村里人开始忙碌,狗们也活跃起来,对每一个过路人狂吠。
我的心情淡淡的,这一点很重要,我想我对开学时间的模糊归于一种心情。不是平静如水,是淡淡的,提不起精神,什么都不想干,却又觉得恍惚间,有什么东西遗落在什么地方了,心底下隐隐有焦虑的感觉,这焦虑感似乎在很遥远的天边,就如淡淡的曙色……
母亲希望我像个城里的女孩,大嚼口香糖,把自个儿弄得甜滋滋香喷喷的,然后嫁个好人家。④
19岁的宋瑶琳,一个淳朴的农家女孩,一个林业学校的中专学生,就以“坐在窗前,怀里抱着小笸箩剥蒜”的“傻气”形象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中了。在第一章《车站》中,瑶琳因为记错了返校的时间,匆忙赶往车站,与一个同在卜奎读书的同源男孩撞了个满怀,于是男女主人不撞不相识,从此开始了牵绊。第二章《雪的宝贝》是男主人公唐闻禾的叙述。在“我生来就是个倒霉鬼”这句令人震惊的开场后,在他与女主相遇前的生活被清晰地在他的回忆性追叙中呈现了:11岁丧母,父亲再娶——受虐辍学,离家打工——复习考学,资助弟、妹。
由此开端,全书51章中的42章都是由男女主人的回忆、倾诉、讲述构成的。将开头的这两章结合起来阅读,我们可以很好地还原两人初遇的情形:
寒假过后我从同原火车站乘车返校,掀开候车室敷满油垢的棉门帘子,就觉得胸口被结实地砸了一下,羽绒服也没有能挡住冲撞的分量,若是一般的奶油小生就得报销胸肋不可,我是一个喜欢登山运动的男生,体格健壮,也感受到了实在的震荡,同时伴有痒酥酥的快感遍及全身。因为我看清楚这震荡来自一个女生的头颅,她窘得满脸通红,慌乱地后退,像是撞上了吃人的老虎,我忍不住开怀大笑。我已经好久不会笑了。⑤
我买到了车票,还有半个点剪票,我决定去外面吸点冷空气。出门的时候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我能感觉出这是个男人,心里有些惊慌,头也不敢抬,往一旁躲闪着,嗫嚅地说对不起啦,是我不小心。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因为对方报以爽朗的笑声。这使我感到意外。我经常看到因偶然的碰撞,彼此谩骂甚至大打出手。好像人人心里蓄满火药,单等人送上门来点着引信呢。这使我想看看这个人。⑥
我们来到池塘,爸爸和爷爷都穿着防水裤子,一人拿着一张网兜一头就下鱼塘了,叔叔在岸上拿着装鱼的筐子,我和妈妈、奶奶则替他们加油。
在唐闻禾的感受里,宋瑶琳莽撞羞怯;宋瑶琳的叙说中唐闻禾爽朗大度。而两人偶遇的原因、周遭的环境、甚至是棉门帘上的油污都在两人的娓娓道来中展现,真正体现出了“细节真实是一切艺术成功的永恒魅力”这一创作观念。从故事层面审视,不难发现这两段叙述是一种重复。但这种重复却因视角的不同,呈现了细节上的互相补充,如同阴阳轮的两部分,使得读者对情节了解得更全面。这是作者通过视角选择所实现的一大功能。然而作为故事主体的人物作为叙事视角的作用却不止步于此。更多的时候,两个人物的叙述实现的是情节的推进和时间的跳跃功能。文本时间不是按自然时间的流逝安排的,它不时地闪回也不时地快进。仅以第一卷的第十三章为例,如下图所示:
章节 叙述人 主要内容第四章八爪鱼 唐闻禾 儿子英奇四岁时,两人的矛盾结婚十年,大年三十,争吵过后,闻禾出走时对恋爱中拜访瑶琳父母的情形的回忆第八章寂静 宋瑶琳 骨折住院时,回忆两人的分分合合第十章春天 宋瑶琳 骨折住院时,对怀孕生产的回忆第十一章豆腐脑 唐闻禾 妻子住院时,前往卜奎偶遇许乐友,洽谈入股化工厂第十三章沙尘暴 宋瑶琳 和解后再度争吵,决定去哈尔滨进修英语第七章古村 唐闻禾
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叙述视角间的重复有时并非实现内容的强调,反而是为了实现一种消解,从而形成情节、情感甚至主旨上的冲突,形成内容和结构上的反讽,这也是重阳的高明之处。仅举两例为证,如:在唐闻禾眼中,妻子不理解自己拼命打拼的目的,指责两人的争吵中妻子的强势——“可是她没有追我,一句软话也没有,冰冷冷地任门在我身后合上”⑦(第十一章《豆腐脑》)。而在宋瑶琳的描述中我们却看到的是她为了迎接两三个月没回家的丈夫细致洗浴、护理头发,精心准备烛光晚餐,因为兴奋和忙碌没来得及化妆和换衣服,却遭到丈夫嫌弃“你注意点形象好不好?”(第十章《春天》)又如:宋瑶琳中断了与李公民的电话给突然归家的唐闻禾沏茶,期待着丈夫对茶香的夸赞。而唐闻禾此时却在回想自己听北北抱怨丈夫李公民与表嫂宋瑶琳有说不完的话题的情景,嘲弄地嘟哝着“心里想着美事……怪不得有心情给我筛茶”。
可见文本采用的男女主人公分别叙述的策略,最大限度地发挥了“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内视角的功能,借用埃德米斯顿的话来讲,就是:“这种叙述者可以比较超脱,但是同样会主观”。⑧为此,重阳设置了老箪这个人物,通过他的“眼光”来旁观唐闻禾和宋瑶琳,他尤其对唐从东北到海南的创业经历中展现出的坚毅和能力钦佩不已。在这个意义上,老箪的引入,使他的叙说起到侧面描写的作用。而另一方面,通过这个人物将宋瑶琳工作室的同志夏晔、唐闻禾的爱慕者南汇、固执而痴情的桃儿关联起来,从而形成几条线索的勾连。在第五章夏晔的未婚夫为何突然失踪成为一大悬念,而这个“扣子”却在这个敢于揭露“黑烧鸡制作内幕”的勇敢的记者的自白中渐渐解开:“老箪”就是夏的未婚夫“小赵”,之所以逃离是怕鲁莽的桃子对未婚妻不利。我们不难发现,老箪的这一形象的矛盾在不同的叙述中展现:在夏晔的描述中他是不负责任不告而别的“负心汉”,在他的自述中却是一个身世坎坷,专情软弱的“悲情男”。
由此可见,第一人称内视角的多重运用不仅具有单一的第一人称视角叙事所营造的真实感和亲切感,而且还突破了其在视域上的局限,实现了去主观化的效果。此外,多角度叙述使文本的意蕴更加丰厚多义,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复杂,故事发展存在更多变化。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它使得读者参与创作具有更大的可能。因为“语言不只是传达意义的被动媒介;相反,它以话语的结构形式在不同的时代决定性地参与了意义的构成”⑨。作者或者说隐含作者与读者在进行对话,以文本的叙事视角的精心设计作为邀约,真诚地邀请读者们进行甄别、分析、判断、拼凑和归纳,共同来参悟白云苍狗的世事变幻中人类不变的那份执着与坚韧。
三
“优秀的小说的基础就是人物塑造,此外再没有其他东西……”⑩这是重阳与伍尔夫不谋而合的地方。多角度的叙事恰似一个多棱镜,展示了人物的不同侧面,形成了多维度的观照。
唐闻禾坚毅果敢,他是独创秃头山的勇者,黎族兄弟眼中的“山神的贵客”;他是挺着剧烈疼痛在农庄坚守的硬汉,李公民眼中的“拼命三郎”。唐闻禾仗义宽厚,他疼爱弟、妹,善待手下,忠于朋友,原宥对头。唐闻禾忠诚自律,不近女色,无论是生意场上的灯红酒绿还是南汇的款款深情都没有使其沦落。唐闻禾圆滑世故,他既能忍受北方官僚和商人的拖延与敷衍,也能忍受着海南干部的没完没了“懊恼”和“腐败”。唐闻禾冷漠暴躁,他苛责妻子,忽略儿子,痛恨父亲,骨子里是个大男人……宋瑶琳淳朴坚强,不慕虚荣,所以她甘愿携手一个穷小子走进裸婚生活;宋瑶琳清高自省,不甘平庸,所以她钻研园艺,体悟茶道,希望实现人生价值;宋瑶琳热情坦诚,善良温厚,所以她拥有艾乐、秦艺、夏晔的诚挚友谊;宋瑶琳心思细腻,冷静自持,所以她收获了李公民的真心相待,却只是发乎情,而止于礼;宋瑶琳疯狂暴躁,歇斯底里,所以她自断手指,与丈夫争吵不休;宋瑶琳软弱可欺,卑微自轻,所以她在婚前婚后不断退让,自责自伤,潜意识里是个小女人……可见如此丰富的人物性格远非某一个简单的“人设”所能概括,“他”和“她”就是那个熟悉的陌生人,老黑格尔所说的“那一个”!
结语
亨利·詹姆斯曾经强调作家如果不能真实地反映生活,他就是不道德的。如果以此论断为依据,那么我们完全可以确定重阳是一个“道德”的作家,因为在《温暖的海水》中她选择了那么真实的叙述语气塑造了栩栩如生的人物。老詹姆斯还曾经强调批评家的首要任务是找出有关该作家创作方法的关键⑪。笔者不敢以批评家自居,但作为一个尝试文学批评的人,在这里需要指出一点:重阳是个推崇传统道德的作家,所以爱情和婚姻在她的心目中是圣洁不容玷污的。于是在这部小说的情节安排上我们发现男女主人公的婚姻虽然出现危机甚至一度濒临破碎,但是双方在男女关系上都是清白自制的。因而他们的关系也就有了修复的可能。这或许就是重阳在最后一章《圣峰》中分别运用了唐闻禾和宋瑶琳两个人的视角进行叙事并特意设计一家三口要去看“雪的宝贝”的原因吧。
①顾学文《作品是需要长点皱纹的——对话著名作家迟子建》[N],《解放日报》,2015年3月 20日。
②⑩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C],瞿世境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
③重阳《心灵的彼岸》[J],《作家通讯》,2009年第2期,第39页。
④⑤⑥⑦重阳《温暖的海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第214-215页,第4页,第96页。
⑧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524页。
⑨韦华《罗伯-格里耶小说中的时间塑形》[J],《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第170页。
⑪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C],朱雯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