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的“新乡土叙事”
——以班宇小说为例
2020-04-18○任毅
○任 毅
近年来,以班宇、双雪涛、郑执、贾行家等为代表的新一代东北作家崛起,文坛上形成了一系列以东北地域为背景的文学作品,民间将其生动的命名为“东北文艺复兴”现象。年青一代东北作家对东北的创作引起包括学界在内的社会各界对东北地域或东北文化的再发现、再认识与再解读。班宇的写作亦在此列,铁西区工人村是班宇创作的独特时空坐标,其短篇小说集《冬泳》《逍遥游》的相继出版,亦使读者重新发现东北作家对故乡的言说。班宇结合自身的成长经历、个体经验不断摸索创作方法,并以现实主义的笔触聚焦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东北工人村,将目光锁定在市场经济改革大潮中,因产业结构调整、国企改制而逐渐走向破败的工厂和衰颓的工人村。班宇试图通过写作向历史、向东北、向衰颓的工人村进行发问,通过小说将“下岗潮”中人的行为、精神面貌与当时的社会环境结合起来,善于观察的班宇在创作中重塑了铁西,给予铁西新的言说,创造了属于作家自己、更属于广大读者的“铁西故事”。
班宇的工人村创作呈现出历史、记忆、都市、乡土相综合性的特征。其意义在于“一方面在于通过对平凡工人阶层的文学书写,把他们从冰冷的历史档案中打捞出来,还之以血肉之身,衔接起文学书写历史的空白;另一方面,在历史、当下、未来连续的视域中贯穿对时代变革的考察。这其实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①解读与诠释班宇作品需要借助历史与记忆,重回上世纪90年代的国企改革与“下岗潮”的时代背景,重新发现工人村在时空中的独特历史与地理坐标,重新思考在东北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下形成的“大集体”的生产、生活方式和与之相伴的“厂即是家”的思维模式,以及在“下岗潮”中生存的困境与价值观的崩溃。
工人村是特殊的时空坐标,既属于特定的历史与记忆,又天然的是城市组成的一部分,但在情感上、事实上更是以班宇为代表的新一代东北作家的故乡,他们出生于此、成长与斯。因此工人村的描写明显具有乡土文学的特征,并通过写作实践重返20世纪90年代东北工厂社区生活,探讨工人村特有的“人与地”关系,拓展着新时代乡土文学的边界。工人村既是作家的生活环境更是其创作源泉,使“乡愁”的言说成为可能。在工人村衰颓的景观中,弥散着失落与怜悯的乡愁。这也是笔者希望通过“乡土文学”角度理解、诠释班宇作品的初衷。班宇通过记忆在作品中重构工人村在时代中衰颓、溃败的景象,“下岗潮”引发人对于生存的焦虑,在生存的逼仄中迷茫、彷徨、挣扎,被迫开展自救、逃离寻找新的机遇,生存环境的恶化引发精神世界的颓唐。
一、乡土文学的新书写
作家对故乡的言说构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内涵最丰富的文学景观——乡土文学。乡土文学自“五四”以来不断发展、绵延至今,展现着中国人与故乡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纽带关系。自鲁迅《故乡》《祝福》《在酒楼上》等表现原乡情节的作品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坛一直在丰富并发展乡土小说的内容与空间,从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出发,沈从文、萧红、莫言、贾平凹和陈忠实等均创作出风格多样、特色鲜明的优秀作品,丰富并拓展着乡土文学的内涵与边界。学界使用“乡土文学”进行文学批评,同样最早可追溯到鲁迅,“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②鲁迅点出了作者与所言说的对象“故乡”之间似近实远的时空关系,并认为只有失去熟悉的人与事物才会出现“乡愁”。蹇先艾在此基础上提出乡土文学的特点,即“首先是作者热爱他的乡土,作品大抵都能揭露暗无天日、形形色色的怪现状,同情劳动人民,抨击或嘲讽反动统治阶级和剥削者;也表现了各地风俗风光,使读者嗅到一股泥土气息;人物和语言带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描写往往采用了白描的手法,具有一种朴实简洁的风格”③。钱理群等则突出“乡土小说”这一概念,认为其“主要就是指这类靠回忆重组来描写故乡农村(包括乡镇)的生活,带有浓重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的小说。”④王德威提出“原乡神话”意在反思作家在对以故乡为言说对象的乡土文学创作中存在的仪式化倾向,以及挖掘“乡愁”的心理及意识形态动机,更强调乡愁是“时移往事的感伤、有家难归或惧归的尴尬,甚或一种盛年不再得隐忧”⑤。进入21世纪以来,关于乡土文学的讨论依旧,叶君关注作家与故乡的时空关系,并发展出“空间位移、时序错置、风土呈现还有情感寄寓是规约乡土文学特质不可或缺的因素”⑥。孟繁华关注“新乡土文学”,并从这一角度出发讨论乡愁,“‘新乡土文学’潮流的逐渐形成,是中国文化的乡土本质决定的。无论中国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乡土性都是我们挥之不去的共同的文化记忆。于是,一种精神‘原乡’式的乡愁在近两年的‘新人民性文学’中得以集中地表达”⑦。在不同场域、不同视角之下,乡土文学(或乡土小说)的概念依旧存在着可以讨论的空间。
对乡土的概念诠释角度不同,使得乡土文学(或乡土小说)同时具有窄化为农村,泛化为处处皆是乡土的两种趋势。有学者认为“乡土”的“乡”是乡村、是农村,这一概念无疑是带有时代局限性的概念窄化,实质上忽视了“乡土”的“乡”是“原乡”,“土”是“故土”的基本事实,也对在不断发展的中国社会城市化进程中的人与故乡的关系和模式缺少预估,单纯认为作家应诞生于乡村的泥土之中,而没有意识到作家对故乡的情感也诞生于都市的尘埃。实际上作家与“原乡”和“故土”之间存在着难以割舍的复杂关系,即作家对故乡这一时空坐标进行审美与言说。对“乡土”概念进行窄化无疑与“十七年”时期农村题材小说成为文学创作主流有关。“十七年”时期农村经济占主导,农民群体亦是人民群众中的大多数,作家或来源于农村(如赵树理等)、或模仿农村生产生活(如丁玲等),均是在国家意识形态的指引下反映乡村的日常生活与阶级斗争。这一窄化带来的困境使我们无法判定老舍的创作是否带有“乡土”特质;质疑白先勇的《台北人》是否不够农村;甚至怀疑狄更斯与伦敦、普鲁斯特与巴黎、乔伊斯与都柏林、马尔克斯与马孔多、普希金与圣彼得堡、奥尔罕·帕慕克与伊斯坦布尔等作家与城市之间是否存在“乡愁”。因此“农村题材小说”是被概念窄化的“乡土小说”,更强调政治意味,遂也更淡化因时间“空间位移”和“时空错序”而产生的“乡愁”意味。而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中国进入到“改革开放”的高速发展时期,一方面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农村作为作家原生的地理空间逐渐缩小;另一方面随着城市人口的膨胀,年青一代的作家逐渐脱离将“农村”视为“故乡”的观点,事实上年轻作家的成长空间是“城市”,这便给“城市”作为“乡土”提供了切合实际的方法论。
工人村便是伴随国家经济发展而产生的新型“乡土”,是伴随工业发展而形成的工人聚落,是工人生活的共同体,更是出生于铁西工人村的班宇的原生故土,班宇正是以此为言说对象。如何定义班宇与“工人村”的关系,如何定义“工人村”创作的性质,则给评论者带来了困惑。以班宇为代表的年青一代东北作家对家乡的书写是否带有乡土性质,这个问题似乎将乡土文学的概念带回到孙犁关于乡土文学是否存在的讨论当中。孙犁认为“就文学艺术来说,微观言之,则所有文学作品,皆可称为乡土文学;而宏观言之,则所谓乡土文学,实不存在。文学形态,包括内容和形式,不能长久不变,历史流转的文学作品,并没有一种可以永远称之为乡土文学。”⑧一种理解是孙犁似乎是在对乡土文学提出挑战与质疑,另一种理解则不妨将孙犁的意见看作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乡土文学。孙犁发现的其实是作家与故乡之间原生的关系与两者之间的互动和影响。首先,作家与故乡之间存在着时空关系,作家生长于故乡之中,并在成长过程里逐渐与他生长的故乡产生时空的位移;其次,由于时空位移作家对其生长的故乡产生了言说与描写的冲动,并通过文字试图在记忆中寻找故乡,并在还原故乡、重构故乡的过程中产生了情感寄寓——“乡愁”;第三,作家在进行与故乡有关的创作时会本能地带入地域环境、风土人情、方言俚语、生活惯习与生产方式等;第四,乡土文学的创作遵从“故乡”的逻辑起点,而非“乡村”的逻辑起点,随着社会的发展,生产方式的转变,伴随着当今中国城市化迅猛发展的节奏,城市人口急剧膨胀与农村人口逐渐缩小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乡土文学必然要肯定作为原生于城市的作家对其所在城市进行“故乡”式的写作行为,从而肯定城市带有鲜明的现代“乡土”气息,符合乡土文学将故乡作为描写、抒情、记忆与想象的对象。显而易见,工人村是班宇生长的原生土壤;长大后班宇离开工人村即产生了空间位移;其近几年的创作也与生长的工人村存在十至二十年的时空隔离;而班宇目睹并亲身经历了工人村从辉煌走向衰颓的过程,其生命体验与历史形成互文性,其创作亦表现出惋惜、悲伤、怜悯相互交织的“乡愁”。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草明、周立波、艾芜、李云德等作家扎根东北、体验生活,《原动力》《乘风破浪》《铁水奔流》《百炼成钢》《沸腾的群山》等工业小说取得了不俗的文学成就,在文学与政治共鸣的年代中,作家践行着《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坚守着无产阶级的革命文艺路线,通过塑造以工厂为核心的生产、生活图景,将工人塑造成时代的英雄,完成对共和国的想象与礼赞。但由于作家写作的地域和对象不是自己的故乡(草明出生于广东顺德、周立波出生于湖南益阳、艾芜出生于四川新都),其创作均无法产生班宇对工人村言说中的“乡愁”。李云德是东北作家,出生于辽宁鞍山,其作品也描写工厂的生产与生活;将班宇与之相较,两者的文学创作虽然都指向东北的工业基地,但在内容上、风格上相去甚远。第一从对工厂的态度来看,李云德将工厂视为言说的主体,班宇则将工厂置于工人村描写的背景,且班宇缺少对典型的工业生产环节的叙事;第二从对工人的情感来看,李云德关注工人阶级在生产中斗志昂扬的精神面貌,而班宇则剥离工人的英雄气质,关注人的精神颓萎,更具有底层写作的特色;第三从对工业发展阶段的描写看,李云德侧重于描写工业的发展与奋斗阶段,班宇则侧重描写工厂濒临崩溃、工人村衰颓的景象。因此,在工业小说和乡土小说的象限内,班宇的工人村叙事更倾向于乡土小说,而非工业小说。
“工人村位于城市的最西方,铁路和一道布满油污的水渠将其与外界隔开。顾名思义,工人聚居之地,村落一般的建筑群,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兴建,只几年间,马车道变成人行横道,菜窖变成苏式三层小楼,倒骑驴变成有轨电车,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俄罗斯外宾来此参观学习,家家户户竞相展示精神面貌,盛情款待蓝绿眼睛的老毛子,竭力推广自家卓越的生活方式,几位来考察的外宾们,日日恍然大悟,受益良多,回国后每年冬季开始渍酸菜包饺子唱小拜年。”⑨沈阳市铁西区的工人村便是班宇成长的地方,寄托着班宇的“怀乡之情”,“‘怀乡’在这里,是对于‘过去’的祭奠,对过去、对历史的巡礼。巡视和祭奠出于人的精神需求,仪式行为都具有其强固的心理依据”⑩。在上世纪很长一段时间内,工厂是城市的象征,工人村既是作家的原乡,更是作家创作的基石与源泉。“工人村”不断被提及、不断被言说,构成作者对过去时代的“告别”。一方面,工人村是时代与社会的产物。对社会主义工业体系发展的需求以及东北地区良好的工业基础,建国后东北三省成为共和国的“工业重镇”,工厂系工人的生产空间、工人村则是工人的生活空间。围绕“工厂——工人村”的生产生活框架,学校、医院、警察局、供销社、报纸、电台甚至电视台一应俱全,其形成的工厂社区满足工人及工人家属衣、食、住、行的稳定的社会结构,工人村似乎是工业现代化的乌托邦,将每个工人个体与家庭紧密联系起来,衣食无忧,形成带有社会主义特色的工业社会有机体。另一方面,工人村又是时代与社会隐喻。东北的工人村既承载了20世纪中国革命战争、人民解放和社会主义工业发展的辉煌历史;也顺应着时代潮流,构建着新中国工人阶级的社会主体的生存空间,实践着全国人民对现代工业化国家的想象与认同;在计划经济年代展现着工人阶级的政治力量和经济地位;也在市场经济年代逐渐走向衰颓,甚至分崩离析。随着国企改制、工龄买断、下岗裁员,工厂与工人村都成为工人阶级不忍回忆的过往以及无法重返的故乡。班宇试图通过创作重返他生长的故乡——工人村,其生命体验与时代形成了互文。班宇出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工人村,他见证了属于工厂、工人与工人村最后的辉煌,目睹了90年代工厂的改制与关闭,经历了工人村从丰盈到衰颓的转变,最终离开生长的工人村,班宇成为在故乡里的流浪者。
工人村承载了历史的积淀,共和国工业时代的辉煌,以及班宇作为工人村儿女的生活经验,随着班宇现实主义的笔触,追寻其记忆的脚步,重新发现铁西、重新回忆国有企业改制时期的东北历史;重新审视当时当地以工厂为信仰、工人村为依托的工人及其家属的生产生活方式、面临的生存困境,及其背后的心理动机与思维模式。这使得班宇的工人村创作展现出“衰颓”的特质。
二、乡土衰颓景观
叶君将中国现当代作家对乡土的言说模式归结为“农村”“乡土”“家园”和“荒野”四种想象中国乡村的方法。并指出“具体到表现手法上,乡土由最开始的写实到后来掺杂了诗意的浪漫,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中显露出浪漫主义的气质;农村则基本固守着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有与激情和理念的灌注,家园成了极力彰显浪漫主义色彩的诗意言说;荒野则在与家园相对的另一向度上走得更远,为了裸呈那种令人震悚的生存图景,作家们基本上不约而同地采用了现代主义之后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⑪。班宇对于工人村的衰颓叙事与以上四种想象乡土的方式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在内容上,工人村的衰颓叙事中,既有传统乡土叙事中的地缘人伦与血缘温情,又有在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经济形态双重宰制下的生活图景;既有创作者对家园进行言说的激情与信仰,又有这一切终归落入尘土、销匿于时代的荒凉、颓唐的荒野景象。不同的是班宇的创作构建了新的乡土文学创作图景,即基于作者生活经验的、原生于城市的工人村“衰颓”景观。并形成了以“衰颓”为叙事和情感线索的东北地域创作模式。不同于以鲁迅为代表的《故乡》,工人村天然属于城市;不同于“十七年”时期的农村题材小说,政治意识形态与社会经济形态改造的对象也完成了从农村到工厂的转场;不同于以沈从文《边城》为代表的“乌托邦”性质的田园牧歌,工人村表现出“乌托邦”走向幻灭的“失乐园”状态;更不同于同样是东北作家的萧红创造荒原景象,工人村叙事的确是表现了东北工业文明从黄金时代走向被历史淘汰的衰落过程,道德虽被淡化但绝非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人像动物一样依靠本能生活的《生死场》。因此,“衰颓”成为班宇为工人村创造的独特的文学景观。
得益于东北相对完善的工业基础,草明、周立波等作家的工业小说集中显现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工人生产图景,在文学与政治共鸣的时代,《乘风破浪》《铁水奔流》《百炼成钢》的一系列小说表现了工人阶级的先进性,作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工人阶级政治上靠得住、工作上信得过,一直以来都是被歌颂的对象。这分荣耀并不持久,随着工厂的改制,买断工龄、遣散下岗,工人被时代驱逐出工厂,工人身份被剥离的同时失去安身立命的家园——工人村。班宇的工人村故事,是个体生命经验与社会历史洪流交相辉映的共鸣。工人村从“乐园”衰颓成为“失乐园”,班宇默默地观察着、记录着东北工业体系这一庞大机器在停转前那最后轰鸣。个体在宏大历史叙事中消隐,工厂的没落、工人的离去、工人村的衰颓成为不可辨驳与抗拒的历史事实。东北工业基地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与之相伴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在市场经济大潮、国有企业改革之中,工人逐渐从原本的话语中心走向边缘,工人村最终成为即将消失的几乎被忘却的“时空坐标”。班宇坦言“时空坐标”对其创作的重要意义,“我觉得是一个写作坐标的确认问题。对于一些小说作品来说,作者需要找到一个根基,以切实的场景引入切实的情感,将所有的记忆与观察作为一个变体,再进行平衡处理。作者在对待‘原乡’时,实际上是一种重构”⑫。上个世纪末发生在东北大地上的“下岗潮”给东北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结构的变化,更是思想与意识形态的变革,普通人的命运与生活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班宇对工人村的创作与深描,带有强烈的追溯意味,从而形成特有的“乡愁”体验。工人村诚然是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富矿,得益于此,作家的现实主义题材创作更具有鲜活的生命力;读者也得益于这一“时空坐标”并不遥远,在认知、理解与诠释过程中很容易带入主观情感,使作品变得更易接受,产生共情效应。班宇的小说创作带有强烈的“自白”性质,自白的声音不仅来自于作者,更来自于上世纪90年代的工人村生活,在叙述中将“衰颓”二字娓娓道来,这也构成班宇工人村乡土的特有景观与叙事——“衰颓”。
在《工人村》中,班宇一语道破其衰颓的景象,“万物皆轮回,凡是繁荣过的,也必将落入破败”⑬。工厂的破败与工人村的衰颓景象并非从来如此,必有其特定的指征与对照。在宏大历史叙事中,以沈阳铁西区为代表的工厂与工人村从上世纪50年代兴起,一度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生活潮流的工厂社区是宏大历史叙事和后革命语境中的共和国现代化想象。“四月初旬,沈阳市发生了一件轰动东北工业界的大事件……这件事发生在全国胜利后的第一个‘五一’劳动节前夕更有重大意义。它是一个光辉的榜样,一个有力的号召。”⑭上世纪50年代是东北工业文明走向辉煌的前奏,成为工人更是带有“光环”的人生理想。上世纪80年代,东北工业蓬勃发展的态势之下却潜藏者危机,1986年,沈阳市防爆器械厂成为新中国第一家破产的公有制企业,就像一声号角,吹奏着变革的音符,即为新的市场经济吹响欢快的乐章,也为旧时代的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工业文明吹响落幕的安魂曲。吊诡的是,工人的光荣身份、工厂所代表的工业现代化想象以及工人村代表的先进的社区生活方式并未在上世纪90代的经济体制改革中保持先进地位,甚至逐渐沦落为落后的典型代表。“九十年代里,生活成绩优异者离此而去,住上新楼,而这些苟延残喘的廉价社会住宅,也变成了古董。”⑮有学者指出“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前期是工人从改革中净获益的。90年代后期则是获益较少增加而所负担改革成本大大提高阶段。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和职业分化的进城,工人在城镇就业中人群独占鳌头、在社会生活中担任最重要角色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⑯。至此,东北工业基地的神话告一段落,“厂区里总有下岗职工出现,有来办手续的,也有整理物品,或者跟工友叙旧的,甚至还有一觉醒来,照旧上班,到了单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下岗,不知何去何从,围着厂区骑车绕圈。此景凄凉,但我那时刚参加工作,正准备大施一番拳脚,斗志昂扬,时常幻想凭借一己之力扭转颓势”⑰。幻想终究未能成为现实,几经努力过后的东北人最终向时代低头、向现实妥协,下岗与再就业成为生存必须经历的坎坷与曲折,一首《从头再来》不仅是现实的写照、励志的口号,不仅承担了千百万东北下岗职工对未来的希冀与憧憬,更是他们在工厂破败、工人村衰颓的大环境中身体力行、重拾生活的方法论。
受制于东北工业体系和配套产业的健全,生活在工人村的工人及家属就像是已经被塑造好的听话的乖孩子,眼前只有既定的国家工业发展道路和与之相伴的人生轨迹,耽溺于此却不愿意作出改变。“原因是住在工人村的,老弱病残居多,这些落后于时代半个世纪的人们是天然的钉子户。比起那些离开的,仍住在这里的人们,想得到的要更多一些,毕竟他们所拥有的只剩下这幢老房子,这是最后的底牌,不打得惊天动地一点,是没有办法翻身的。”⑱工人村的居民适应并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过去封闭式的稳定,却在无形中畏惧着变革中的开放式的自由。在新的国家政治经济体制下,“自由”反倒成为这一群体的负担,他们想要的是回到过去,回到原来的被给定、被许诺的生活轨道上去,而时代唯一能给他们的却是没有承诺、虚无缥缈的“自由”。工人村的衰颓无法挽回,人们陷入沉默与停滞之中,无法寻找到希望的突破口,生活从此便成了压抑的囚笼,放肆的乐与放纵的恶也成为面对生活困境、排解与宣泄压抑情绪的渠道。
班宇的工人村写作,创造了可以被认知、记忆和想象的衰颓乡土景观,寄居在衰颓工人村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面貌也为评论者提供了反思与批评的角度。从前稳定而牢固的人与故乡相互依存的纽带关系面临瓦解。小说中“春节放假前,单位还是没开工资,但分了一些东西作为福利,刚下岗的也都有份,算是最后一次大发慈悲:每人两桶豆油、一袋大米、一箱带鱼,还有一副对联。”⑲现实中,工人村被改造,仅剩下的苏式小楼中,有7栋组成工人村生活馆,用以对过去半个世纪的集体生活表示纪念。“在工人村老年超市,钩子上还挂着塑料做的猪头肉——工厂最欣欣向荣的时候,到了冬天,工人村每家窗户上都挂着猪头。”⑳小说的虚构与现实之中,班宇用现实主义真诚地描绘出“衰颓”的工人村,带领读者重返记忆的河流,打捞逝去的人与时代,重新审视描写下岗潮中的自救与逃离、作乐与作恶,完成对“工人村”的精神救赎。
三、生存困境
自鲁迅、沈从文以来,贾平凹、莫言、张炜、张承志、陈忠实、阎连科和刘震云等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由于视角不同,对乡土文学的言说方式也不尽相同,但总体来看,他们的创作呈现出城乡二元对立的面貌,即便生活在城市享受着现代都市生活的便利,在情感上却显出对乡村生活的留恋与不舍,这是由于作家原生于农村而形成的视角与经验。他们惧怕着城市对乡村的侵蚀,担心传统的农村生活瓦解、农民身份与土地剥离后“既无乡、也无人”的空虚与失落。农籍作家的担心既是历史的必然、又是现实的必要。在观念中,乡村是农籍作家逃离城市文明的“自留地”,即便离开城市乡村依旧可以重返,只要土地还在、血缘和家族还在,即便农村面临来自城市的冲击,他们并没有失去根本。在这一点上原生于城市的作家却与其有着根本的不同,作家生活的故乡是以工业文明构建的城市生活共同体,是以工厂和业缘关系为依托形成相对稳定的社会生活空间,一旦工业文明遭受巨变和冲击,比如工厂倒闭、工人下岗,其结果就像班宇笔下的工人村,在时代大潮中节节溃败、全方位的坍塌,生存面临巨大的挑战,相较于有农村可以据守的人们,在城市中人们面临的是更为悲凉的无家可归。班宇笔下城市是衰颓、贫瘠的故乡,挣扎着活下去则是人们唯一信念。
“城市的精神与面貌,变得比人更快,偶尔会有很强烈的失措感。”㉑在时代的巨变中,工厂走向破败、工人农村走向衰颓似乎是霎时间完成的,而工人及其家属的人生也进入了迷茫和结构性贫困的焦虑之中,未来在哪?出口在哪?光明在哪?在当时的东北没有答案。东北三省是工业重镇,国企和工厂相对全国其他地区更为集中,生活在工人村的人口比重更多,历史的车轮徐徐向前、改革的浪潮滚滚而来,工人们似乎有些猝不及防。“1996年企业职工下岗占职工总数比例最高的省份是辽宁省,为14.2%,其次是黑龙江省,为13.8%,吉林省的下岗比例也高达10.3%,在全国处第七位。另外全国下岗职工规模最大的省份也是辽宁省,1996年为117.9万人,占全国下岗职工总数的11.8%,其次是黑龙江省,1996年为93.5万人,占全国下岗职工总数的9.3%,若加上吉林省的下岗职工数,整个东北三省下岗职工达253万人,占全国下岗职工总数的25.3%。”㉒从工人个体出发,几乎对突如其来的下岗、失业、贫困、买断工龄、寻找出路没有做好准备;从宏观视角来看,工人们对工厂的脆弱始料未及,以至于对以大型国有工厂为核心而形成的稳定而舒适的生产、生活环境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最终在赖以生存的工人村迅速地瓦解、衰颓甚至消失的过程中,人们才认识到摆在眼前的是以生存为目标的战斗。
以作家班宇出生地辽宁省沈阳市铁西区为例,“90年代中期,铁西一年的下岗人数相当于10年来全沈阳下岗人数的总和,新世纪初,75万常住人口里,已有70万人失业”㉓。工人村不再是奶水丰盈的乳母,转而变成双乳干瘪的老妪。工人村无法供养生活在此的儿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作出抉择,在下岗潮中老职工一面自救一面逃离,年轻人们一面寻求上岗一面无岗可上,艰难地寻求生存的出路。
《肃杀》中,父亲便是下岗自救失败的典型案例。面对生活中的困境,他只能归咎于年月不好,青春期下乡,人到中年又突然下岗,是那一代人的困境。生活所迫,我父亲唯有拿着买断工龄的钱,买了台二手摩托车拉脚儿。然而这份工作并不容易,每天早上六点出门,温水擦车,站在轻工街的路口等活儿,没客人的时候,便会跟着几位同伴烤火取暖、闲聊与逗乐,几乎全年无休。他同时还要承担照顾家庭的责任接我上学、放学、去补课班和回家。母亲的突然病重更是为陷入结构性贫困的下岗工人家庭雪上加霜。拉脚儿的活收入并不稳定、加上为母亲看病家里已经欠了不少外债,父亲只好重新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供暖公司里重头再来,可惜的是不到一年他又再次下岗。在不断的找工作上岗然后下岗的轮回中,父亲很快变老。他就像很多同时代的下岗工人一样原本想成为顺应时代的弄潮儿,最终发现,生活也好、命运也罢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有的只是四处碰壁后的颓唐。
勤劳的人失利、投机的人成功,是“下岗潮”背景下的黑色幽默。《工人村》中刘建国和吕秀芬夫妇的成功得益于姐夫赵大明的指点与庇佑。1999年夫妇两人先后下岗,家里没有任何收入来源。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刘欢豪迈的歌曲给予刘建国莫大的鼓舞与感召。现包水饺成为刘建国下岗再就业的首选,他扎了个铁皮车,扛来煤气罐,在车里包着芹菜猪肉馅饺子,皮薄馅大、现煮现卖,4块钱20个,经济实惠。这次创业坚持两个月便作罢。金钱的蛊惑下,刘建国加入了直销团队,从而西装革履、斗志昂扬地从事传销,小到多功能保健牙刷、大到纠错能力超群的VCD机,整整三个月,刘建国一件也推销不出去。一来没手艺,二来没体力,三来没资本,刘建国、吕秀飞夫妇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寻求姐夫赵大明的指点。借助姐夫赵大明在派出所工作的职务之便,刘建国夫妇在工人村的旧楼里开办了“菁菁足疗”,专干皮肉生意。得益于赵大明的消息与庇佑,“菁菁足疗”数年来屹立不倒、办得有声有色。虽然足疗馆的生意并不光彩,按月还要给赵大明分红,刘建国和吕秀芬夫妇终于挽救了自己,日子也宽裕了起来。
有人自救便有人逃离。《盘锦豹子》中小姑从“下岗”到离开工人村则带有强烈的主观意识。与东北工业“黄金时代”对工人的敬仰相悖,她并不喜欢配件厂生产线一名普通工人的身份。工厂效益很差,经常拖欠工资,她选择离开工厂走进百货商场,贩卖起二手广州时装。表弟上幼儿园后,小姑得到百货商场领导的投资,在花鸟市场附近租了个门市,茶叶生意维持不到一年。后来,小姑用打麻将反思自身命运,“妈,昨天我手上有三张幺鸡,我就想要摸到第四个,能上一杠,胡把大的捞一捞,结果我就越摸越迷茫,脑袋里越想要就越摸不到,后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是悟了,我想明白了,我全部的命运,或者说我后半生的主要任务,就是等这第四张幺鸡,前三张幺鸡是你、孙旭庭和孙旭东,那么这第四个是谁呢,妈,你分析分析”㉔。思索过后小姑不再迷茫,受强烈的自我意识驱使,她毅然决定离开家庭、离开工人村、离开沈阳去其他地方闯荡闯荡。在大连学做生意,开起麻将馆,也开启了专职打麻将的人生,大连、广州、成都、北京。等到小姑打回沈阳时,她俨然是工人村外的人,有了来自外界的行为方式与思维模式。她与前夫孙旭庭之间的差距和矛盾都已不可调和。
衰颓的时代背景为年轻人就业带来巨大压力,在进入工厂与自主谋生间进退维谷。“工厂业绩不佳,转型艰难,在职员工多被买断工龄,重新竞聘,转为合同工,怨声一片。”㉕他们上岗便面临困境,无法预知前路是光明还是黑暗,唯有被时代推着向前走。《梯形夕阳》中的“我”便是如此。在1996年国企改制和下岗大潮中,我从技校毕业,学的是车工。经济制度的调整也冲击了学校的分配制度,不包分配、自寻出路,成为毕业生就业的第一道门槛。虽然工厂效益每况愈下,父亲仍花钱托人,将我的关系转入他所在的沈阳变压器厂。其实父亲心中很清楚工厂的辉煌不再,工人作为先进生产力代表的荣耀也早已褪去,朝不保夕的工作,集体下岗的危机潜伏在每一处角落,进入工厂却是人们最后的希冀。而在《于洪》中的“我”则不幸得多,甚至连进入工厂的机会都没有,当兵复原、分配未果,就业下行压力之下,连安置办都束手无策。靠战友和朋友的帮衬,“我”在企业里开车和当保安勉强度日。母亲突然下岗,家中生计更为艰难,“我”在人才市场中并不占优势,只好和朋友三眼儿琢磨起在于洪广场摆烟摊儿的生意。两个文本中的“我”形成了映衬,无论是进工厂体制内面对随时下岗的危机,还是期盼有编制的工作而不得后在市井中讨生活的艰辛,凸显出在“下岗潮”背景下青年一代的艰辛与生存困境。
无论是老一辈工人的驱逐出厂,还是青年一代在压力中负重前行,自救抑或逃离、上岗抑或无岗可上,社会巨大变革带来的是对个体精神的刺痛与生命的重塑。“下岗”不可辨驳地成为工人村必须直视的叙事要素和时代主题。在衰颓的环境中,下岗工人再就业成功与否、逃离与重返与否、年轻人上岗与否都与这片曾经稳定繁荣的工人村无关。衰颓的工人村无力滋养工人和他们的父母、爱人与儿女,不再提供庇佑。作为寄托理想社会的乌托邦式的“工人村”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仅仅是承载回忆与历史的故乡——逐渐被遗忘的“时空坐标”。衰颓的故乡中,任何选择都被尊重,都值得被原谅,没有什么是比在困苦中活下去更重要、更有意义的头等大事。
四、精神颓唐
“文学比起其他学科与人类的存在状况、与人的情感与精神世界有着最为亲密的接触,同时也为人的精神诉求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文体空间。”㉖作家对故乡的书写,归根结底是人与空间的相互作用。名为故乡的“时空坐标”不仅哺育作家,为其提供提供生活、记忆与想象的空间;更是作家笔下的人物在时空中真实存在的空间,物理空间的瓦解的过程中人们的精神世界也逐渐走向颓唐。生活降格为活着,人在故乡中异化,贫瘠的大地上滋养着横行的丑恶。《生死场》《厚土》《老井》《枯河》《狗日的粮食》等作品将乡土中的“黑风景”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不断缔造着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乡村荒野图景,食与性完全基于人原始动物性的生存本能。荒原的意向全然消退了故乡的诗意,文明尚未破土而出,但班宇笔下的工人村却是与之不同的衰颓景观,安定、繁荣的工业文明曾经以允诺的形式出现在工人生活共同体之中,随着国企改制的推行,产业结构调整势在必行,原本稳定的工人生活共同体遭到来自外部的冲击,下岗工人大量出现,工厂的凋敝与破产使工人村变成了“失乐园”。无论是荒野景象还是衰颓景观,“恶”作为主题出现都与生活资料密切相关,在拥有耕地的乡村,恶多数表现为对粮食的饥饿感;而在无法耕种的工人村,恶则多数表现为对金钱的占有欲。
仓廪实而知礼节,基本的生活濒临破产,道德也一并从“有”转向了“无”,“正是在最基本的人道伦理上,班宇的小说扯掉了积在东北工人身上的历史封条,近距离观察他们离散于现代性危机的那一刻”㉗。班宇是位优秀的观察者和言说者,他用现实主义笔触营造了故乡的面貌,衰颓的工人村是越活越逼仄的生存空间,形而下的生活无以为继,形而上的精神亦被空虚占领。当人们陷入生存贫瘠与精神空虚的双重焦虑时,对金钱的占有欲驱使人铤而走险,寻求“放肆的乐”与“放纵的恶”,以宣泄内心的压抑,用出格的行为去反抗现实的压迫。向上的通道无路可走,寻求向下超越则成为可能,乐与恶相互纠缠,对金钱近乎疯狂地占有欲遮蔽了道德的光芒,赌博、杀人或截道,人们游走在人与非人的边缘,工人村的贫穷是人们精神世界颓唐、空虚的原罪。
赌博带来“放肆的乐”,在衰颓的工人村中带有着些许狂欢性质的苦中作乐,实则是通过金钱博弈填补精神空虚的消极方式。虽有风险,一旦胜利则不仅赢得可观的不义之财,更赢得千金难换的地位与尊严。即便“下岗之后,我感觉整个人生也打折了,三五折处理。”㉘赌博和耍钱的快乐会让人一直逃离物质匮乏和精神贫瘠的现实。在工人村没有什么能比赌博耍钱更刺激的消遣娱乐,下注的一刹那,工人村的衰颓、生活的窘迫皆抛诸脑后,赌场成了工人村的乐土,以及逃离现实的安全屋。班宇细致地描写了赌场,在衰颓的工人村,赌场也与想象中的豪华、壮丽有着天壤之别,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寒酸的游戏厅,左墙摆着扑克机,中间是拍鱼机器,旁边是凌乱的牌桌或摆满筹码或直接上前,陈旧衰败,散发出一点腐朽的味道。与之相反,赌场中的人却是生机勃勃,全情投入,喧哗与骚动的赌场氛围中,人们似乎重新获得了梦想——希望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触底反弹、大捞一笔、买房换车。赌博激发出人们心中野兽般的好胜欲望,理智已经无法束缚工人村的人们将“棺材本”押向赌桌,成王败寇,胜者并不在乎赢来的钱是否是输家买断工龄的工资抑或全部家当,寻求胜利便是寻求刺激,乾坤一掷只为肆意妄为的舒爽与快乐。那快乐大多是虚妄,而结局也大多是悲剧收场,孙少军彻夜赌博,输光现金,甚至没钱买骨灰盒,只得用印有“花好月圆”的月饼盒收拾父亲的遗骸,狼狈不堪。极少数人会像出狱不久的战伟一般将赌场视为追求生命意义与价值的战场,在与李林和赵大明的“车马炮”角逐中,战伟像野兽一样赌红了眼,最终他用赌场的胜利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为自己赢得为人的尊严。
衰颓的工人村中,金钱是衡量生存权的标志,贫穷导致人们道德观念的重新建构,而金钱才是唯一目标。赌场博弈不过是体验雄性动物角力的快感,虽然胜利者失去对失败者生存境况的关注,却未沦落至对人生命本身的漠视,真正的道德崩塌是贫瘠的工人村变为黑暗森林的猎杀场开始,既然下岗导致生活资料的匮乏,金钱可以换来生活资料,那么最直接、最便捷的方式便是将目光锁定那些拥有或者掌握金钱的人。杀人成为工人村里“放纵的恶”,不再被道德约束。《肃杀》中班宇通过半导体播放新闻的方式将“刨锛帮”引入到主人公“我”的生活空间。“刨锛帮”就是刨后脑勺的组织,躲在暗处,趁人不备的时候拿着锛子照人脑袋来一下子,抢钱夺物,不在意受害者的死活。而在《枪墓》中,主人公“我”创作了一部未发表的小说,详细记录了发生在工人村的恶行。“1996年7月8日,沈阳卷烟厂发工资,早上8点30分,司机艾晓峰,保卫干部刘国喜,女出纳员彭璐,开车去附近银行提款,共计21.5万。回程途中,始终有两出租车紧随其后,红的拉达,辽A牌照。早上9点,提款车开进厂门,跳下来两个人,带着前进帽和白口罩,身披蓝大褂,掏出改造后的猎枪,大步上前,将艾晓峰和刘喜国当场打死,然后去后车厢里拎钱,抢得巨款后,临走之前,又将自制猎枪从车窗伸出去,照着脑袋又补一枪,逝者满脸铁砂,不成人样。”㉙下岗工人肖知仁、肖知礼兄弟化身工人村的捕猎者,并于1996年10月15日、1997年3月9日故技重施,残杀无辜。金钱的诱惑与生存的困境,理性屈从于丛林法则,道德成为寻求生存权利的绊脚石,人在衰颓的工人村放纵着凶恶。
下岗潮最终波及到工人村的每一个角落,人在不可逆的时代洪流面前展现出无力的悲剧色彩。无力感就像是人拿起刀呼喊着向大海奔去,惊涛骇浪一波又一波袭来,而人却寄希望于用手中的刀子,铆足了劲在巨浪中为自己和家人博杀出一条前进的路,转身回看,深爱的伴侣已不在灯火阑珊处,未经世事的孩子由于家庭缺失、心智不成熟,虽无法认清自己的生存困境,却知晓金钱可以带来生活便利。少年们游走在极端情绪和危险行为的边缘,自发组织小帮派对更弱者出击,就像身为弱者的阿Q欺辱更为弱者的小D和小尼姑一样,恶行中夹杂着病态的乐。《盘锦豹子》中表弟孙旭东便是如此,模糊的道德观之下,作乐与作恶有时纠缠在一起,有时是两者分离,在经历更大的悲痛之后重回正常生活。由于小姑的突然消失,孙旭东在性格和行为上都有强烈变化,不像从前那般安静、乖巧,取而代之的是顽劣、蔫儿坏和为虎作伥。孙旭东经常惹是生非,抽烟、逃学、打仗、顺手牵羊,他样样精通。上到小学六年级,孙旭东已是肥头大耳、远近闻名的恶棍。成绩的下降导致孙旭东没能考上重点初中,在按照户口划分到名声很差的初中里,孙旭东继续着自己浑浑噩噩的江湖人生,并以此为乐,甚至还组织小团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钱,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好在衰颓的工人村并不是人间地狱,孙旭东依然存在着改过自新的可能。祖父的葬礼唤醒了孙旭东被恶行遮蔽的良知与道德,至亲的离去给予孙旭东自我反省的机会,他将亲手组建的犯罪团伙拆散,人生重新回归到正常的学习与生活的轨道。
乐与恶的交织形成了班宇笔下工人村特有的生存面貌与生活图景。经济环境下行、生存环境难以维持的东北工人村,就连黑社会都是工人村职工楼的儿子。金钱的诱惑下,道德被悬置甚至被遮蔽。嫌弃父亲贫穷的贫二代许玲玲,保卫住房的盘锦豹子孙旭庭,视看球为信仰的肖树斌,嗜酒如命的班立新,装神弄鬼的董四凤、李德龙,电话另一端嘲弄亲情与仁义的大头,活在过去的仇怨中一心复仇的孙程,道貌岸然卷走工厂救命钱的周随机……贫穷意味着没有生存的权力,工人村的小人物们都在努力向“钱”寻求人生出路和精神寄托,但最终都未逃出因现实贫困导致精神贫瘠的牢笼。脆弱者如同《渠潮》中的李漫,带着理想出发,在三年高考失利后,最终禁不起现实的碾压,殒命卫明渠;坚强者如《工人村》中的黑帮大哥,为了生活前行,即便已走向道德更为模糊的江湖,却一心不忘来时的路。
五、余论
工人村是确实存在的“时空坐标”,伴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工业体系的崛起得以发展、走向辉煌,也随着产业机构调整和国企改制而走向衰颓。班宇带着记忆进行着对工人村的重构,言说着即将被遗忘的人和事。他聚焦工人村的日常生活,进行着现实主义的叙事创作,关注处在社会巨大变革中的小人物的困境、抉择、生存境遇与精神状态,衰颓的工人村呈现出悲剧性的审美特征。在多部短篇当中,班宇均采用了第一人称创作,营造出“实况直播”般的阅读体验,迅速对处在时代巨变中的工人村产生好奇,对卷入时代洪流小人物的或贫穷或癫狂或压抑的命运产生同情。然而,班宇对于故乡的抒情是克制而隐忍的,他将自己从作品的悲伤中抽离,回忆并注视着悲伤的发生;不试图给出终极的答案,将评判交给时间的沉淀。出身城市的青年作家,天然享有书写自己乡愁的权利,城乡的二元对立不应成为乡土文学发展的壁垒。乡愁之于班宇的小说,既是客观存在的,也是主观经验的;是私人的记忆,也是属于经历过下岗潮中工人群体的人生经历。年轻一代的东北作家们描写故乡、重塑故乡的实践值得关注,衰颓的工人村则为乡土文学增添了新的面貌。东北工业城市,尤其是和城市化大潮中兴起的众多新兴城市不同,没有朝气蓬勃和日新月异的气象,它们是老旧的、颓唐的甚至是停滞的。20世纪末的东北老工业基地决非爵士时代的曼哈顿,灰黑色的烟尘从工厂的锅炉中奔涌而出,遮蔽着工人村的希望和人们的理想,无法诞生出更多机会的工人村,留不住属于它的光辉岁月,更留不住年轻人离开的步伐,最终消解为时空中的不可重返故乡。班宇的创作,是对故乡无梦的追寻,将尊严归还给生命,他们在工人村真真实实地“活着”。
作家与故乡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人与地的关系。农村出身的作家言说着农村、城市出身的作家言说着城市,乡村与城市曾是乡土文学泾渭分明的界限。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剧,年轻一代出身城市的作家走向文坛,他们对故乡的言说,自然少了几分对传统乡土文学中有关耕地、俚俗和血亲的关注,但却又带有独属于城市意味的“乡愁”,不断拓展的乡土文学边界:将“地”从农耕的空间扩展到城市中的生产空间与社会生活空间;将乡约俚俗、风土人情转化为城市的俚俗惯习和行为方式;将血缘和业缘相结合构建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繁冗的社会活动;从而原本泾渭分明的城乡界限变得暧昧不明,完成“乡愁”发生的空间从对农村、乡镇的特指,到城中村、建设中的新城市,最终到原生于城市的转场。时下的文坛,新一代的东北作家无疑是东北城市“新乡土”的发现者和言说者,他们不约而同地从个体生命体验出发,在记忆中挖掘与东北工业基地有关的原乡叙事,在无意识间达成一种故乡书写的默契,班宇的工人村、双雪涛的艳粉街、贾行家的纸工厂等创作实践共同形成了有别于“五四”时期和寻根文学时期的别样乡土言说。他们通过或小说、或散文的形式重新发现逐渐消隐在历史长河中的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东北生活图景。但由于登上文坛时间较短,文本积累相对较少,新一代东北年轻作家具有更多的可能性,未来他们的创作会呈现怎样的景观,随着人生阅历的积累和创作的深入,是继续进行对故乡的叙事,还是会出现新的创作转向尚不可知。文坛从不是没有一丝涟漪的湖面,喧哗与热闹更能彰显新时代中国文坛无尽的创造力。
①周荣《先锋者与铁西叙事》[N],《文艺报》,2019年4月17日。
②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7页。
③蹇先艾《我所理解的“乡土文学”》[J],《文学评论》,1986年第3期。
④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7页。
⑤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23-224页。
⑥⑪叶君《乡土·农村·家园·荒野:论中国当代作家的乡村想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第288页。
⑦孟繁华《乡愁:剪不断理还乱——2007年长篇小说中的乡土中国》[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1期。
⑧孙犁《关于乡土文学》[J],《北京文学》,1981年第5期。
⑨⑬⑮⑰⑱⑲㉔㉕㉘㉙班宇《冬泳》[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74页,第174页,第174页,第140页,第174-175页,第145页,第20-21页,第149页,第232页,第286-287页。
⑩赵园《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页。
⑫班宇《记忆也是写作技巧的一部分》[E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0725/c405057-3125-4494.html
⑭《高涨着的东北生产建设》[N],《人民日报》,1950年5月10日。
⑯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139页。
⑳㉑班宇《人在故乡里漂泊》[J],《智族 GQ》,2019 年 9 月刊。
㉒胡鞍钢《就业与发展》[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110页。
㉓张立勤《沈阳:被贫困撕裂的繁荣》[J],《南风窗》,2001年第10期。
㉖于文秀《当下文化景观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2页。
㉗赵坤《离散灵魂的造像——班宇小说论》[J],《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