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的守望者
——孙云台的油画风景
2020-04-18○吴冰
○吴 冰
印象派产生于19世纪的巴黎,对全世界油画艺术影响深远,20世纪经俄罗斯和日本传入中国。在哈尔滨有一位印象派的继承者叫孙云台,他为印象派油画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一生都在画布上耕耘,坚守着印象派这影响全世界的创作理念,坚持户外写生。他综合了印象派、分割主义、后印象派的特点,并融入中国传统艺术,给印象派风景画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机。
一、独特的成长
1923年,孙云台出生在一个商贾之家,父亲是位俄文翻译,虽然收入比较丰厚,但是,在一个大家族中,主要靠叔叔和哥哥经商维持生计。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哈尔滨,除了白俄以外,大量的东欧犹太商人、日本商人占据了人口的大半。讲究生活品位,追求绅士风度,直到今天都是这座城市的文化特征。孙云台受家庭影响自幼通晓俄语,又较同时代人更多地接触到西方文化,顺理成章地爱上了外来艺术“油画”。9年的私塾毕业,又开始读高中,本应该毕业就去经商的,他却坚决要求去追逐自己的梦想。1938年,孙云台正式进入白俄画家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洛巴诺夫的工作室,开始接受从素描到油画的系统训练,那一年他刚好15岁。三年之后,他在老师身上学到了坚韧不拔的性格,学到了贵族的使命感,同时也养成了对景写生的创作方式。
从19世纪下半叶,印象派的色彩理论波及了全世界,甚至人们忘记了此前还有一个庞大的古典主义的色彩体系。洛巴诺夫延续的是他的前辈画家希施金、列维坦和库因之的俄罗斯风景画,并没有强化印象派的概念。只是无意识地接受了外光写生的作画习惯,强调光对色彩的决定性作用,并坚信“客观对象的真实与创作中感觉的真实间关系”①是绘画创作的核心。在那个时期资料的匮乏和信息的闭塞,致使很多画家都像孙云台一样,只能看到身边有限的范本,只能与周围的同道切磋。尽管如此,孙云台在为生计奔波之余,每个周末都会约上几个画友或者自己的学生,到郊外画一整天的写生。几十年里,他的身影频繁出现在松花江两岸,足迹遍布哈尔滨的各个角落,大自然给了画家灵感,松花江见证了他的成长。
二、探索的足迹
从青年时代孙云台就开始了他风景油画的探索,早期受到老师和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各家的影响,走古典主义造型与印象派色彩相结合的道路。这种折中的方法在哈尔滨很受欢迎,凭他的艺术天赋和勤奋创作,很快就取得了可喜的成绩。1955年,《树》在黑龙江省青年美展获二等奖;《宁静的小街》《树》在《北方》杂志发表。
1958年,在孙云台参加了工作。在哈尔滨市美术家协会服务部,主要的任务就是绘制各种类型的领袖像。当时会议非常多,每次会议都要根据规模大小和到会的重要人物绘制新的肖像。毛泽东像需求量最大,同事们早已总结了一整套绘制程序,基本上不需要动太多脑子。他们根据比例把事先画好的稿子,用复写纸直接拓到画布上去,每个局部涂什么颜色,都有固定程式。孙云台人物造型能力强,是其中的骨干,每遇到新的任务,都由他来承担。1965年创作巨幅油画《谢胡像》,受到周恩来称赞。②这种工作其实体会不到多少创作的乐趣,工作之余他还是抽出时间去画风景。繁重的工作压力并没有成为他风景画进步的负担,《森林》《松花江》陈列于人民大会堂黑龙江馆;《江上俱乐部》又名《松花江畔》,作为唯一一幅黑龙江省的油画作品入选全国美展;③《中央大街》受到当时全国美协主席吴作人的好评;《斯大林公园》也成功地入选第四届全国美展。④
无法回避的是,那是一个批判形式主义的时代,对绘画形式语言的尝试也会被指责,即使画风景也不能过分。画于1972年的《造船厂》,夜幕降临之际,工人师傅在夜以继日地工作,电焊耀眼的火光到处闪动。在调度的指挥下,一群工人紧张地把巨大的起重机的钢丝绳捆好,远处塔吊和运输的传送带在淡淡的晚霞中巍峨屹立,整个江边的造船厂在一片忙碌的劳动气氛中,显示出社会主义建设的蒸蒸日上。《油海飘香》画于1975年,高高低低竖起的井架与水平的输油管道形成了几个平稳的十字架,由近及远按透视变化伸向远方,初升的太阳用温暖的霞光染红了天际,把碧绿的油海与天相连,空间在瞬间被无限扩大。当年全国上下正处在文革时期,艺术风格比较模式化,“红、光、亮”的特点在所有的艺术作品中都能见到,孙云台的风景画也随着时代的要求色彩亮丽起来。1973年的《虎跑》(杭州)、《兴平山水美桂林》《桂林兴平民居》等作品,都具有同样的特色。
三、印象派的再造
画领袖肖像、画主题性风景,孙云台忙忙碌碌地度过了60个寒暑,然而,心中的一个夙愿一直没能得到实现,这就是能让他心醉痴迷的风景画。画家在文章中说道:“1985年我把主要精力都投放到油画风景创作之中。”这一年,孙云台正式退休,开始了追逐梦想的新一段人生。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孙云台就开始尝试改变以往的惯用套路,他常常跟子女们讲:“我的画风也该变变了,不能总是画以前的东西。”⑤每一个艺术家都会有类似的经历,只是有的变得很成功,也不乏失败者,然而,不变是不行的。既不是突发奇想,也没有什么人强迫,完全是艺术创作的规律使然。这个时期恰逢“85美术新潮”,伴随着改革开放很多西方的艺术大量涌入。孙云台也回忆说:“几十年来观摩过多次前苏联、俄罗斯、法兰西、日本来华的大型画展。”⑥通过多方的比较,孙云台认识到自己所擅长的外光写生方式,起源于法国枫丹白露的巴比松画派,强调光与色彩的不可分割关系、善于以色彩的冷暖对比、色相对比、纯灰对比,以纯色厚涂的直接画法,强调笔触在油画中的表现力等等,都是印象派的重要特征,深入研究印象派是自己油画风景精进的最佳途径。
印象派是一个松散的学术团体,人数众多但经常变换。从19世纪中叶直到20世纪,经历了印象主义、新印象主义也称为分割主义、后印象主义等阶段。在美术史家眼里,后印象派早已经背离了印象派的观念,是表现主义、象征主义以及结构主义的萌芽阶段。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整体上反对古典主义、学院艺术的过分强调法度,又各自具有独特的艺术见解。
古典主义油画是没有笔触可见的,完成的作品表面光滑如镜。直到伦勃朗时期才为了突出亮部,事先在画布上做出厚涂的底色,在当时已经是巨大的突破了。印象派的目的是捕捉高度准确的色彩,光线的变化不允许画家在构图、造型等等方面做更深入的推敲,只能放弃对细节的描绘。更没有时间按照古典油画的程序,用稀薄的颜色层层罩染。直接画法导致画面出现了不同风格的笔触,笔触又形成了画面的肌理。于是,色彩、笔触、肌理,以及综合形成的表现语言,形成了区分印象派及以后画家风格的主要标志。
莫奈为了表现特定光线下瞬间的色彩印象,对一个场景进行多次写生。《鲁昂大教堂》系列就是这种实验的“研究报告”。同一个教堂,他分为一年四季、一天四时,以及阴晴雨雪等等不同天气、不同时段、不同光线,画出了20幅完全不同色调的作品。孙云台也经常为了捕捉瞬间的颜色,画到一半就停手了,学生们问他原因,他只说:“色儿变了,明天再来画。”可是第二天天气变化了,他也没有继续画,有些作品这样反复几年才完成。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体验着莫奈、毕沙罗、西斯莱的写生特色,《晚归》《太阳岛青年之家》《林荫》《鸟语林》都是他探索的足迹。
四、理性的分割与表现性笔触
光学的发展给印象派画家提供了依据,牛顿用三棱镜把太阳光分成了七个色带。化学家米歇尔·欧仁·谢弗勒尔,1939年在牛顿《光和颜色的新理论》基础上绘制了第一幅色环。在色环上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颜色之间的关系,按几何学的术语,在90度范围内的是类似色,180度之间的关系是补色,也叫对比色。有了这个色环所有的色彩问题都找到了科学的依据。画家们发现注目一个颜色一段时间后,在刚离开的一刹那,眼前会出现补色的现象。另一位色彩学家奥斯特瓦德也发现了,两块相邻的颜色,当退远一段距离观看时,两个颜色会相互交融,而产生第三个颜色,这就是空间混合色彩。法国画家修拉和西涅克在这种科学理论的指导下,用同等大小的色块并置的方式进行创作,画面看起来很像中世纪的嵌瓷画“马赛克”。修拉自称这种色块分割的风格为“分割主义”,但是,被大家习惯地称为“点彩派”。
20世纪80年代后期孙云台深受点彩派的影响,原本大面积涂抹的色彩,逐渐转为以等大的色点,厚厚的笔触表现对象。他赞同点彩派对色彩理论的系统阐述,也同意以科技成果改造艺术创作。但是,他手法上尽量使用较为自由松动的笔触,并没有像修拉一样,把每一块颜色都画成马赛克。《密林深处》《满园秋色》《光照林间夏日长》已经有大部分点彩派特点,很多色块已经与形象脱离,几乎走到了他审美原则的边缘。
几年过去了,孙云台感觉笔触的变化远没有达到心理需求的力度,单纯的色彩变化不足以传达画家对大自然的激情,画面的张力需要更直接的视觉因素实现。恰在此时,后印象派的主张暗合了他的夙愿。
西方人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就很重视运用科学手段,加强绘画的写实程度。透视学的发展,让画家彻底解决了表现三度空间的难题;光学的研究成果,导致印象派对色彩的再现完全超越古人。在画家为绘画进一步发展寻找途径时,凡高和高更都发现了东方绘画的妙处。中国画、印度画、日本的浮世绘几乎没有三度空间里的深度,只在平面上就完成了绘画所要展示的全部结构。那些并非完全写实,按着主题需要任意设计出来的色彩,(描绘性色彩)以及解决所有造型问题,变化多端的线条,都是最简单的图像生成方式。凡高,发展了修拉和西涅克的点彩方式,“在他的绘画中,色彩、形式、笔触与主题间达到一种紧密的综合”⑦。在《星空》中他“应用具有运动表现力的色彩笔触描绘了一个充满梦幻的效果”⑧。“理性和表现的综合”⑨是凡高最典型的特征。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孙云台的笔触更加强烈,为了加强笔触的力度转而弃笔换刀,直接用刀刮出,刀刀紧密,秩序井然,颜色在画面上相互并置,产生了奇幻的色彩效果。《草地白云》《春之歌》《阿什河》《北国秋色》等一系列作品特征极为典型。从带有表现性笔触和色彩的强度运用上,明显感觉已经远离了点彩派,凡高的观念正在起作用。孙云台看到后印象派如此痴迷东方绘画,并从中得到创作灵感,甚为欣慰。《美丽的松花江》《老树与小亭》《深秋》等作品中,他刻意加强了线条的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压缩了深度空间。《金色满园》《暖秋》《湖畔秋色》综合了各种笔触的长处,几乎走出了描画性色彩的限制,而典型的线性流动的笔触显示了与凡高的关系。至于凡高刻意强调的东方绘画语言,是孙云台自身存在的优势。
五、忠实的守望
印象派“艺术家利用笔触的层叠和相邻色彩的互相作用,让画布上真实地呈现出耀眼的、抖动着的光感,这种真实完全不同于透视法所模拟的幻觉空间的真实,是脱离或超越了具象自然物体的真实”⑩。
虽然孙云台深受印象派的影响,并用了数十年进行实践。但是,他没有无条件地全面接受,在学习过程中多有思考。他赞同并接受了凡高“以理性为基础的表现性笔触”,以及“具有动势的线性笔触”。如1995年的《北国秋色》中画草地的部分使用的是,按照“S”型向画面上方(地平线)运动的线性笔触,天空则是以太阳为核心,旋转的笔触。还有《松嫩平原》《草地白云》等几幅作品酷似凡高的《麦田》和《星空》。但他却并不接受凡高的“非描绘性色彩。”孙云台是中国人,他骨子里有文人的写意精神。他懂得“太似为俗媚,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⑪的道理。其实,中国文人画的墨竹、朱竹,还有民间的绘画、剪纸等等,早已惯用非描绘性色彩,恰恰缺乏对客观色彩的再现能力。因此,孙云台的色彩基本上还是忠于对象的,只有少数止于适度的夸张。
他大量借鉴了点彩派的空间混合方式,却反对分割主义的机械性,他坚持艺术创作应该是感性当先,情感是创作的动力。他在风景画中融入各种中国元素,使他的印象派风景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
1.浑厚
油画的材质决定可以表现浑厚的质感。我们对比《江上俱乐部》部这幅作品,作者1981年画了一小幅写生,颜色比较薄也比较平。四年以后他对着这件写生作品又画了一幅,形式几乎没有改动,只是加强了笔触的感染力。亮部画得极厚,一层一层堆起来。暗部很薄,颜色几乎透明。比较之下,明显地看到后者更加厚重,也看得出画家对油画本体语言的深入探讨。千万年积淀的黑土,经年不解的永冻层,非浑厚的语言难于呈现。作者在《兴安岭》《黑土地》等作品中,极尽色彩变化之能事,并加入厚涂、刀刮等手段,制造雄浑厚重的效果。远看这些作品,总有苍茫久远振聋发聩感受。
2.空灵
孙云台在写生中常能体悟到古人空灵之美的感受,《云雾山中雨将临》是空到极致风景,没有任何具体内容可看,只有天地与远山三块相互交融的色块,天地氤氲无限深远。他在《黄昏》《沃土》等作品中刻意省去点景的人物、房舍、车船,甚至连零星的树木也删除了。这是画家的苦心经营,因为任何人气所在都会吸引观者,使他立刻停止神游的想象,转而陷入具体情节的探寻之中。空灵是道家美学的概念也是中国艺术家追求的意境。空才能容纳世间万境,“万境浸入人的性灵,灵气往来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是美感诞生的时候”⑫。
3.明朗
孙云台最后的作品几乎都是明朗阳光的,《正阳河畔》《云行千里水迢迢》《云颂》。每一幅都如拨云见日,让人精神振奋。浩瀚的松花江,无尽的大草原在他的笔下呼之欲出。《白桦洁净垦耕时》是他最后的一幅大作,天空是印象派的色彩,树叶有点彩的影子,大地是凡高具有动感的线性笔触。莫奈式的敏感、修拉式的严谨、凡高式的真诚都在他的笔下满血复活。亭亭的白桦傲立在关东大地,整幅画面充实而响亮,像一曲交响乐团演奏的民歌,又像西装笔挺的中国绅士。
孙云台为印象派风景画付出了一生,20世纪70年代全国大规模流行连环画,他没有参与;20世纪80年代油画家都受安德鲁·怀斯影响,兴起“乡土写实艺术”,他也没有参与。20世纪90年代之后,各种西方的现代艺术、当代艺术在中国大地甚嚣尘上,但是,孙云台从未受到冲击。他从不参加什么组织,也不怎么结交权贵。只是默默地坚守着自己印象派油画风景这块阵地,不去追逐时尚,不去哗众取宠,几十年如一日,终至“人书(画)俱老”。他综合了印象派以及印象派后期各流派的艺术主张,融入中国人的审美因素、融入对黑土地的挚爱,使印象派风景画在新时代的中国得到发展与完善。
①⑦⑧⑨⑩赵冠男《西方现代艺术源流概览》[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版,第14页,第44页,第37页,第37页,第17页 。
②③⑥孙云台《情系黑土再创辉煌》[N],《光明日报》,2009年9月15日,A版画刊。
④周正《黑龙江省志·文学艺术志》(第46卷)[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51页。
⑤孙彦俊采访笔录:《孙云台的艺术人生》,2018年8月20日。
⑪吴冰《中国画收藏增值空间大》[J],《今日中国》,2009年第1期。
⑫张一兵、周宪《宗白华中西美学论集》[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