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静霞与蒋礼鸿:足音落叶谱写爱
2020-08-18山西潘彩霞
◎文/山西·潘彩霞
“前有沈祖棻,后有盛静霞”。在重庆中央大学读书时,盛静霞的诗词造诣深得老师称赞。虽然她一直谦虚低调,从不敢与沈祖棻相提并论,但她内心里,也一直憧憬能像沈祖棻一样,有一段“李赵”式的爱情。
1940年,盛静霞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她清丽出尘,才情过人,一时之间,倾慕者众。关心她的师长纷纷帮她牵线,可是,不搞文学的,她不要;志向是“做官”的,让她“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老师钱子厚心有不甘:“你到底要找怎样的人,把条件告诉我,我到天涯海角替你找去!”
“一要能写诗词,能和我唱和;二要未结过婚的;三是江浙人。”盛静霞开出了三个条件,得一“文章知己”是她最大的心愿。
很快,钱子厚从湖南寄来一封信,说找到了最佳人选,是同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教的蒋礼鸿。信中介绍说,蒋礼鸿不仅擅诗词,还精通文字训诂、古书校释,未来可期。信里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集体照,在一群老先生们中间,坐着一位白衫少年,“末座少年即蒋礼鸿也”;再看另一张半身照,五官端正,丰神俊朗,盛静霞立刻答应先通信。
不久,蒋礼鸿的第一封信到了,字迹娟秀潇洒,还附了婉转清丽的诗词,盛静霞非常满意。鸿雁传书几次后,为了增进了解,她将他介绍到中央大学国文系任助教。
抗战打得正酣,两个月后,蒋礼鸿穿过封锁线,历经千辛万苦,从湖南经贵州终于到达重庆沙坪坝。一个风尘仆仆的“光头小和尚”就这样出现在盛静霞面前,“面黄肌瘦,身材矮小,穿一件土布长衫,着土布鞋”,与她想象中的江南才子大相径庭。这也就罢了,他木讷迂腐,不善言谈,常常问三句才答一句;同行在校园,他永远走在她身后三尺,且不发一言;即使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他也只知道看书复看书,看困了,就自顾自在桌子上睡觉,全然不顾她还在身边。
有多期待,盛静霞就有多失望。她出身殷实之家,安逸中长大的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渴望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她不在乎他的贫寒出身,可是这个“呆猫”与她格格不入,和他相处,实在亲密不起来。他们的关系,成为大家的笑谈,同事们欣赏他的学问,却都认为他不是理想的夫婿。一次次不欢而散,盛静霞非常苦恼,当她再次为他的沉默不语生气时,他嗫嚅着说:“我不会说话,几千里跑来,只有一颗心。”
世纪四年代的静霞夫妇
然而,他的一颗心,她丝毫感受不到热情。朋友建议,不如先拉开距离,或许能想到对方的好处。于是,她申请去白沙大学先修班执教。临行前,她与他恳切交谈,希望他能改掉不言不语的脾气,并约了来年再相见。
她走了,他追悔莫及。送她上船后,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江边泥泞的山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好几跤,一向爱书如命的他,甚至连一直不离手的书包丢了都不知道。回忆里,角角落落都是她,想到她为他打洗脸水,带他吃饭、看电影,温暖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炽热的激情被点燃,所有的思念,他都写进诗词,“书欲寄,泪先流,不成一字只成愁。冰霜过后春应在,忍把夭桃斫断休……若容款曲心甘奉,直为相思病亦禁”。读到他寄来的长信,他的深情让她大为感动,唱和逐渐多了起来。
在信中,他们也一起探讨学问。她擅诗词,但对古文不求甚解,教学中遇到不懂的,就去信向他请教。每次,他都极其认真地将那些深奥的古文一一注释,她在讲台上不断赢得好评,对他这块“浑金璞玉”,也越来越刮目相看。
几个月后,他翩然而至,头发剪了分头,一身青色长衫整齐挺括,与之前判若两人。更欣慰的是,他主动谈起别后见闻,诚恳和单纯打开了她的心门。漫游在山村野寺,他们谈诗词小说,即兴唱和,“徘徊在红豆树下,徜徉于月下花前,不啻人间仙侣”。
那时,他正在编撰《商君书锥指》,她负责帮他抄书稿。酷暑中,两人各据书桌一角挥汗如雨,一天完工后,胳膊一抬,桌上四条汗迹。白天看书、抄稿,晚上散步,足音与落叶合奏,一同谱写爱的乐章。
一个在柏溪,一个在白沙,除了偶尔涉江一见,他们几乎每天写信。国家动荡,远离亲人,战火中,他们视彼此为唯一的依靠。有一次,邮船触礁沉没,一连四天没有收到他的信,恰好那段时间,江面涨水,翻船时有发生,她“疑虑万状,昼夜唯以泪洗面而已”。直到几天后他平安出现,顿感悲喜交加。“经此打击,万念俱灰”,她借诗明志:“利锁名疆苦自欺,从今与汝永相期。牛衣贮得奇温在,死死生生无别离!”
“讨饭也要在一块儿”。1945年7月,他们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才子佳人引得师友称羡,贺词中,“青鸟不传云外信,白沙今日是蓬莱”成为最美点缀。他们的名字被巧妙地镶嵌其中,“青”即弢青,是她的字;“云”指云从,是他的字。没有什么行头,床是拼起来的,家具是借的,唯一的新婚用品是同事送的暖水瓶。一方红绸上,两人各写了一首《瑶台第一层》,从此,“连理枝头侬与汝,人天总是双”。
抗战胜利后,中央大学迁回南京,两人双双去任教。战乱中共同完成的《商君书锥指》出版后,被称“体现了一个青年学者的光芒”。学术也得到认可,可是不通人事仍是他的短板,1947年夏天,一纸解聘书摆在他的面前。
他被中央大学“弃如敝屣”,她毅然离开深爱的母校,跟随他来到杭州之江大学任教,他教古代汉语,她教古典文学。在这人间天堂,她用小家庭的温暖抚慰着他受伤的心。儿女出生后又平添许多欢乐,其乐融融中,他的不平心绪渐渐平复。
学术切磋也是日常。在授课中,她发现,一些民间词曲很是费解,于是请他帮忙一起研究。那些词曲出自敦煌文献,敦煌学顿时引起他的兴趣,钻研之下,一发不可收。1959年,《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出版后一鸣惊人,引起敦煌学界重视,被誉为研究教煌的必备之书。
学术道路上,他们孜孜以求,“只有心领神会之乐,从无龃龉、勃溪之苦”。时光消逝,爱却历久弥坚。扇子上,两个人的名字总是并排在一起;夕阳下,携手散步的身影成为校园里一道美丽的风景。“人天总是双”,这个诺言,他们信守终身。
他一生嗜书,已经与古籍凝为一体,平生所学,他想发扬光大。不顾多病之体,年过古稀后仍坚持去上课,半节课下来,背后的衣服一直湿到了腰部。“万事不如书在手,一生几度死临头”,这曾是她戏赠他的一联,所幸履险如夷。1995年,她又一次收到他的病危通知单,这次,她没有留住他,她的《写在金婚前夕》尚未完成,他已匆匆作别。
“无情有意来相伴,似慰幽人莫断肠。”他去世后,她写了多首诗文怀念。用残余的精力,她继续他的未竟之业,相继主持出版了《蒋礼鸿集》,注释了他俩一生诗词唱和的《怀任斋诗词·频伽室语业》合集。岁月跋涉中,她总能感受到,他在天堂俯身凝望。
心愿已了,2006年,她去云阶月地的世界与他相聚。“明镜台前肩并处,笑看恰一双”。爱,依旧芬芳馥郁,绚丽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