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1932年中央大学教授索薪事件研究

2016-11-18齐春风仲祈岳

社会科学研究 2016年5期

齐春风+仲祈岳

〔摘要〕1932年,中央大学发生教授索薪事件。此次事件缘于中央大学经费短缺,导致教授的薪水无法正常发放。索薪事件由周佛海请求江苏省停止负担中央大学经费的提案而起,校方、教授和学生三者共同向南京国民政府和江苏省政府请愿,要求维护学校经费。随着事件的发展,教授开始向学校施压,索薪的方式也由请愿转变为更为激烈的罢教。索薪事件愈演愈烈,教授和学生形成经费独立运动组织,不断请愿。但此后,学生逐渐成为这一组织的领导,索薪也变为干涉校务的学潮。中央大学遭到解散后,助教与教授一起,共同请愿索薪,南京国民政府终于开始十足发放薪水。

〔关键词〕中央大学;索费索薪;经费独立运动;朱家骅

〔中图分类号〕K264;K264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6)05-0173-08

一、教授索薪的背景

1929年8月大学区制结束后,行政院决议:中央大学经费由江苏省教育经费管理处永久拨发,每年132万元,另由财政部每月拨发5万元,由此,中央大学经费应是每年192万元。〔1〕然而,由于政府财政困难等原因,中央大学每年192万元的经费得不到完全的保障。至1930年9月,财政部尚未拨付中央大学1929年8月的5万元经费。1930年上半年,财政部和江苏省均拖欠一小部分中央大学经费。〔2〕不过相对来说,中央大学的经费还算巩固。1931年初,中央大学校长朱家骅在作校务报告时称,“本校经费,财政部和江苏省向来都是照发的,而比其他各机关提前发放,结欠的经费并不多”。〔3〕

然而,从1931年开始,江苏省不再及时拨发中央大学经费。〔4〕中央大学迟至11月,还没有得到江苏省应拨发的每月11万元经费〔5〕,这使得中央大学经费捉襟见肘。截至1931年12月,财政部拖欠中央大学经费45万元;江苏教育经费管理处欠7月份5万元,9月份8万元,10-12月均没有发放中大每月11万元经费,共计55万元,以致教职员薪水积欠三月有余。〔6〕1932年2月,江苏教育经费管理处宣布永久停发中央大学经费。〔7〕至此,中央大学开始背债,积欠好几十万元。〔8〕

1927年,国民政府实行财政改革,作为江苏省教育专款的卷烟税改定为国税,而作为省立、国立学校专款的屠宰税和牙税改定为省税。自财税改革后,江苏省便一直不愿意负担中央大学经费。由于江苏省承担中央大学的经费来源是田赋、屠宰税和牙税,而这些税正是在财税改革后成为省税。这样一来,形成以省税负担国立大学经费的局面。当时教育法明文规定国立学校的经费由国家支付,给江苏省不负担中央大学经费以口实。更重要的是,财税改革在现实中影响了江苏省教育经费的收入。原本充当江苏省教育经费的漕粮附税和屠、牙两税,二者每年分别约有80万元和90万元。财税改革后,由于每年收入121万元的江苏省卷烟税划为国税,南京国民政府同意由省款田赋项下划出180万元补充江苏教育经费,江苏教育经费每年共计350万元。〔9〕从表面上看,江苏省教育经费要比原先多出近60万元,实际上却问题重重。第一,与卷烟税相比,田赋、牙税、漕粮附税不够稳定〔10〕;第二,江苏省教育界认为卷烟税等划为国税的收入是“有希望增加的税收”,划为地方收入的田赋、屠牙税、营业税是“呆板税”。〔11〕事实上,卷烟税的确逐年增加。〔12〕财税改革时,江苏省教育界便看到“田赋之收解既感困难,且时有短绌”,便向财政部力争,教育界元老吴稚晖等从中调解。其后,江苏省教育界与财政部达成协议,如果将来江苏省教育经费入不敷出时,教育部每年补助60万元。然而,事实却是“迄今已过数载,中大对于苏教费,即未予以丝毫之补助”。〔13〕这样,江苏省教育经费每年比以往要少收约60万元左右。另外考虑到卷烟税收入逐年增加,四年来江苏教育经费少收入达250万元。〔14〕

1931年的江淮水灾让本来就困难的江苏省教育经费再次受到重创。1931年水灾范围之广,受灾之严重,“为前者所未有”〔15〕,而江苏省是这次受灾比较严重的地区。〔16〕水灾极大地破坏了江苏省农田及粮食生产,而江苏省教育经费又以田赋税为大宗。这样一来,江苏省教育经费受到极大影响,收入不到去年400多万元的一半。〔17〕

江苏省教育经费管理处还面临省内中学教职员的压力。大学区制停止后,教育体制随即发生变更,江苏中等学校的教员要求江苏教育经费管理处停发中央大学经费的呼声更高。1931年10月,江苏省便开始严重拖欠中央大学经费。如果说,原先江苏省是不愿意负担中央大学的经费,那么1931年开始,江苏省既不愿意,也没能力负担中央大学经费。1930年虽然江苏教育经费短缺,尚可用盐税附加教育经费等补救。〔18〕1931年,由于水灾,江苏省教育经费收入不过230余万元,与支出相比,不敷330万元。从1931年学年度开始,过去四个月后,江苏教育机关收到的经费,不足一个月,积欠达三个多月。〔19〕

根据1927年6月教育行政委员会公布的《大学教员资格条例》,大学教员分为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四等。依据此条例,中央大学制定了本校的教授待遇。20世纪30年代,中央大学教授的月薪是320元。中央大学教授收入不仅有学校发放的薪水,还有一定的兼职和外快。陶希圣在1930-1931年任中央大学政治系教授,其在中央大学任教后不久便在司法官训练所兼职讲师,每周去水西门教授两个小时亲属法的课。中央大学还有不少教授有稿费收入,如文学院教授黄侃的稿费收入便十分惊人,仅在1931年这一年,黄侃共四次收到润笔费,收入达到1510元,其获取外快的方式是为他人写传记、墓志铭。〔20〕

中央大学教授一方面收入可观,另一方面,也面临家庭负担重的情况。中央大学好多教授的家庭情况是上有老下有小,比如陶希圣当时一个人租住在大石桥附近,其母亲、嫂嫂、两个侄儿和自己家的六口人住在上海。陶希圣还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教两个侄儿和两个大孩子国文,“家庭开支已经很大”。〔21〕中央大学教授也会支援贫困的亲戚朋友。据王伯沆的学生潘重规回忆,有次学校发放薪水后,潘陪着王伯沆前往北门桥附近的上海商业银行。王伯沆拿出手巾包中的薪水,取出几份,有的二十元,有的十几元,分寄给贫困的亲友。这样一来,王伯沆“始终一介寒素,毫无积蓄”。〔22〕

总之,到1931年10月,中央大学依然发放薪水。这样,中央大学教授可以维持原先的生活品质。从判断生活水准的恩格尔系数来看,中央大学教授应该是过着知识贵族阶层的生活。1932年11月,吴梅领取1931年10月份薪水后,一家人前往郑详泰买皮货。他总共购买一张滩皮,三件羔羊褂,三只狐皮,花销达170元。〔23〕

1931年11月后,中央大学教授的薪水拖欠情况十分严重,开始影响到教授的生活水平。吴梅看上一件鸡血昌化石,他在日记中描述该石“大如小砚石,云是赤壁峰,因血红满布山缕也”,从中不难看出吴梅对这物件的喜爱程度。然而,面对卖主索价二百金,吴梅虽然有兼职及稿费收入,却“以校俸已欠二月,不敢作豪举矣”。〔24〕1932年1月,中央大学发放1931年10月份薪水后,直到1932年4月,中央大学才再一次发放薪水。那将近半年的时间内,教授是没有薪水可领取的,这对于有些没有额外收入的教授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难怪缪凤林在中央大学经费独立运动宣言中提到,“教授尽属债主”。〔25〕

二、教授索薪过程

1932年1月8日,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周佛海向省政府提案,请求自本月起江苏省停止向中央大学提供教育经费,而将省教育经费全部充发本省教育经费。周佛海的提案在中央大学引起了激烈的反应。中央大学教授会于11日发表《为江苏省决议停发本校经费宣言》,认为江苏省决议不当。此外,教授与学生代表到镇江请愿,要求江苏省教育经费管理处不得停止拨发中大经费,并且要发清61万元积欠。中央大学师生并同江苏省的上级部门行政院及教育主管部门教育部进行交涉。21日,中大六院各推举五人代表,向教育部、财政部两部交涉,要求发清欠款。否则,教授全体总辞职。〔26〕然而,此次交涉没有得到政府的回应。1月25日,发生中央大学教授罢教事件。〔27〕对于中央大学教授和学生积极索要本校经费的活动,中央大学校方明显是知晓和赞同的。如在13日,江苏省教育经费管理委员会召开讨论中央大学经费问题会议时,中央大学教授代表五人、学生代表20人参加,师生“旅费等等,皆系学校开支”。〔28〕

校方不仅仅支持教授、学生积极争取中央大学经费,还通过政府途径希望解决经费问题。校长朱家骅认识到由于水灾严重,江苏省教育经费已是入不敷出,便请求教育部于1月底前,补发100万元教育经费以解中央大学燃眉之急。另外,为从根本上解决中央大学的经费问题,朱家骅建议补发江苏卷烟税款或征收教育附税,以巩固江苏经费基础。此后,接替朱家骅出任中央大学校长的桂崇基也准备解决中央大学经费问题,上任前曾表示自己的治校方针为“提高待遇,以罗有名教授,减少费用,以轻同学负担,增加经费,以购图书仪器”。〔29〕可以说,桂氏的方针是中央大学拖延已久的经费顽疾的复方疗药。然而,桂氏刚一到校便被部分学生殴打,中大失去一位校长,也失去解决经费问题的一个良好契机。

江苏省教育厅停止向中央大学拨发经费导致的一系列事件,引起行政院的注意。1月24日,行政院召集教育部、财政部、江苏省教育经费管理处及教育厅讨论中央大学经费问题,然而江苏省教育经费管理处及教育厅均未派代表参加。此时中央政府财政也捉襟见肘,政府每月收入不过600万元,军费开支却高达1800万,政费教费也需要400万,不敷数目达1600万。〔30〕孙科政府没有能力独力承担中央大学经费,只能命令财政部拿出象征性的5万元经费补助中央大学,待到国务会议再讨论中央大学经费问题治本办法。〔31〕

此时,不仅仅是中央大学,上海、北京、天津几所国立大学教员都面临欠薪严重的状况,平津院校教员甚至进京向政府索要经费。面对由于大学经费问题引起的全国范围内的学潮教潮,行政院终于提出解决教育经费问题的四项办法。关于中央大学经费的命令包括:行政院饬令江苏省教育经费管理处迅速补发中央大学一个半月经费计165万元;作为国立专科以上学校,中央大学将由财政部迅速拨发中央所欠的一个半月经费。中央大学本年度1月经费将于本月内发出。〔32〕然而,考虑到当时政府的财政状况,其后又发生“一·二八事变”,此命令并未实施。

“一·二八事变”打断了中央大学索费运动的进程。上海战事的发生,转移了中央大学师生的注意力。中央大学教授罢教随即结束,赴镇江索欠的计划也取消,“惟上海战局已开,该校教授及学生,鉴于时局严重,昨日自动复课,明日停止赴镇江”。〔33〕另外,“一·二八事变”打击了本来就困难的中央财政,致使中央大学经费问题愈发严重。由于江苏省迟迟不发放中央大学经费,中央大学每月16万元经费,自2月份起改由财政部发放。然而“国难”期间财政困难,财政部2、3月只拨给中央大学三成经费,4、5月拨付五成。〔34〕此后,由于3、4月份关税收入增加,4月份起,国民政府财政状况大有起色,使得包括中央大学在内的教育经费及党政费开始发放五成。〔35〕可以说虽然中央大学经费较以前大大减少,南京国民政府对其并没有失却公允。

中央大学经费如此困难,教授的薪水可想而知。然而,在这段欠薪最严重的日子里,教授索薪事件一时间中止下来。究其原因,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中央大学教授,在面对外敌入侵时,爱国心极大激发,愿意与全国人民同仇敌忾,与南京国民政府同甘共苦,这点由“一·二八事变”后中央大学教授马上中止索费可得到印证。

1932年5月5日,《淞沪停战协定》签订。次日,中央大学第14次教授会议要求学校在5月10日前发清1月以前的欠款,而学校只是发放1931年11月的六成薪水。〔36〕5月31日,教授方再次要求校方尽快发清欠薪,并派出代表与校方及行政院进行交涉。〔37〕1932年5月,中央大学教授在教授会的组织下,通过致函及面谈等方式向校方及教育部进行“索薪”而不是“索费”活动。中央大学教授原来是从中央大学角度考虑,积极争取中央大学学校经费。此时,中央大学教授开始为自己争取权利,进行索取薪水活动。至此,中央大学教授与校方分道扬镳。

1932年6月6日,中央大学发生“教授索欠总请假一天”的事件。当天下午,中央大学教授会接受学生的建议,7日起复课。事件发生前,中央大学拖欠薪水共计3个月,时任中央大学教授会主席张其昀声称“总之同人此次总请假,纯因欠薪问题”。〔38〕中央大学“教授索欠总请假一天”事件引起本校学生及校方的关注,中央大学学生对于教授会请假索薪行为“表示同情”。值得注意的是,正当中央大学教授为索薪进行罢教时,助教们却显得极为冷静,并未参加请假事件。由于总请假是由教授会组织,助教并不是教授会成员,不参加顺理成章。但这也有可能与薪水较低的教职员得到全薪甚至是加成薪水有关。对于中央大学教授总请假,校方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措施,以便学校早日恢复正常秩序。〔39〕

6月20日,中央大学师生成立了以丁嗣贤为首的经费独立运动委员会,开始发动轰轰烈烈的经费独立运动。中央大学经费独立运动的目的是要求政府依照北平各大学办法,以指定庚款项下的款项作为中央大学固定基金,巩固中央大学经费。〔40〕24日,中央大学经费独立运动代表20余人前往行政院请愿,要求参考北平各国立大学成例,组织中大经费保管委员会,以保障其经费独立。政府却认为,根据庚款换文规定,英庚款必须用于铁道及其他生产事业。虽然借款利息可以补助教育文化事业,然而,庚款仅仅借出一年,利息不过两万元,所以英庚款无法用作中央大学经费。〔41〕中央大学教授当然希望经费独立运动得到很好的结果,但也认为经费独立运动是无奈之举。由中央大学教授兴办的《时代评论》认为,“如果国家以教育为重,政府对于教育经费已经有了确切的办法,则决不会有教费运动,更不会有教育独立运动”。另外,中央大学教授大多不愿意将经费独立运动扩大,希望尽快回归到正常的教学秩序中,“教授的职责在教,学生的职责在学,教育当局的责任在于办教育”。中央大学经费独立运动只是教授们争取经费的手段,绝不是教授们的目的所在,教授们只不过是藉此唤起政府对于教育的重视,“教费独立运动,表现着教育界对于政府不信任的心理。这是希望执政当局能加以深切注意的”。总之,中央大学一部分教授认为“教费独立运动是不幸的国家的不幸事件”。〔42〕

实际上,对于中央大学经费独立,政府表示原则上赞同,但经费仍要由财政部与教育部统筹。〔43〕对于轰轰烈烈的中大“经费独立运动”,政府人士的确在积极解决,代表性的方案是陈果夫提出的《清理教费积欠与开发土地之办法案》。很明显,陈果夫已看到“教育费积欠过多”,“教职员终日皇皇,未得安定”等问题。在目前“国难”深重的情况下,很难有十成的教育预算,所以,只能采取特殊的办法。他建议以西北未开发的荒地作为担保,发行垦殖证券,拿出一部分证券,以银行抵借现款用作开发荒地的本金。但此法案缓不济急,空想成分过于浓厚。

中央大学1930年代初一直面临校长人选及经费两大难题。自校长桂崇基被殴后,中央大学校长位置一直空缺。其间,学生多次干涉中央大学校长人选。中央大学经费独立运动期间,学生又一次欲把经费问题与校长问题并为一谈。〔44〕中央大学经费问题确实影响到中央大学校长的就任,比如任鸿隽不肯就任中央大学校长的主要原因便是经费问题。〔45〕没有校长执掌的中央大学,教潮及学潮不易受到控制便在情理之中。这一时期师生索费及关切校长任命的办法无非是派出代表进行请愿,由于各种原因,经费及校长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随着矛盾的积累,学潮发展到顶峰。

6月7日,中央大学召开全体同学大会,与会学生达700余人,由余纪忠等任主席,教授代表张其昀、缪凤林参加会议。大会形成多项决议,其一,刘光华代校长辞职,教务长查谦代理校长一职,要求刘运筹、杨公达、黄仁浩、方光圻四位教授离校,教育部部长朱家骅辞职;其二,要求政府彻查中央大学水灾捐款案,要求朱家骅将水灾捐款归还中央大学;其三,决议校长人选与经费问题由经费独立运动委员会与学生会全权办理。会议过后,中央大学学生200余人前往教育部及行政院,途中高喊“保持中大经费独立”等口号。汪精卫再次允诺一定解决好中央大学校长及经费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被学生要求离职的四位教授均与朱家骅关系密切,且是政治人物。1930年杨公达学成回国后,便同朱家骅主办《时事新报》,并由朱家骅引荐,成为立法院委员。他自从参与政治活动伊始,便在政见上与朱家骅一致,可谓同鼻息、共呼吸。朱出任中央大学校长,杨公达便出任图书馆馆长及农学院院长。甚至,朱家骅要任命杨公达为中央大学校长。朱家骅被免去教育部部长时,杨公达也被免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舆论界称之为“杀猪(朱)宰羊(杨)祭弥(霉)佛”。〔46〕杨公达之所以在“一·二八事变”后,由图书馆馆长改任政治系主任并暂时兼任法学院院长,是由当时代理校长刘光华提拔的。〔47〕

由此可见,事件发展至此,性质大为改变。原来的索薪、经费独立运动,变成干涉中央大学,甚至是教育部事务的学潮。再者,原来索薪运动以教授一方为主体,此后,学生逐渐参与并掌握主导权,全体同学大会的决议,除要求彻查水灾捐款一事外,更多反映的是学生的要求。

中央大学全体同学大会后,以汪精卫为首的行政院任命段锡朋为中央大学校长。6月29日,段锡朋刚就任中央大学校长便被中大学生殴打,南京国民政府以此为契机,对中央大学进行解散及整理作业。

段锡朋被学生殴打,除段氏得不到中央大学学生认可外,也不应忽视其中的经费困难因素。学生殴段后,《申报》就此事评论道:“中大风潮之发生动机实为经费,苟经费方面有所保障,则校长问题当可迎刃而解,决不至有殴拒段氏之兼代也。”〔48〕事发后,多位教授表示,对于学生殴段事件,教授会不便表示意见,也没有开会讨论的必要,只是表示惋惜。〔49〕

中央大学虽然被解散,却未妨碍教授们继续进行索薪活动。此时,中央大学的欠薪情况是,1932年1月份十成,2、3两月七成,4月五成,6、7两月十成薪水。在中央大学教授及助教组织索薪团前,教授们单独进行过两次索薪活动。7月1日,教授会代表黄继刚、胡小石、张士一等前往行政院,要求政府解决欠薪问题。〔50〕7月2日,中央大学教授丁嗣贤等赴教育部请求发放欠薪。〔51〕

7月3日,中央大学召开索薪大会,教授与助教共计50余人到会。中央大学教授会同助教会组织索薪团,分组轮流向教育部索薪。次日,中央大学教授、助教组织的索薪团共50余人,前往行政院请愿,要求政府调查朱家骅水灾赈款案。在教授离校前,政府应发清欠薪并提供赈灾委员会发给水灾捐款正式收据。另外,要求政府调查朱家骅认为学生殴段是教授操纵的言语。〔52〕然而,朱家骅对于教授方所言“侮辱教授人格”,认为是“吹毛求疵之辞,更属无稽”。〔53〕此后,中央大学索薪团不断前往行政院及教育部进行索薪活动。7日,中央大学教授代表40余人,赴教育部拜谒朱家骅,朱家骅表示除1月及6月五成薪水定于8号发放外,7月份薪水也将于近期发放。〔54〕

此次,教育部信守自己的承诺。8日,中央大学发放1月份的全薪及6月份的五成薪水。然而中央大学教授由于生活困难,继续催索薪水。〔55〕相对于8日以前,中央大学教授连日进行索薪,这期间的索薪频率低很多。另外,从规模上看,索薪人数仅为十余人,也比以往少了不少。中央大学发放1月份全薪及6月份五成薪水,2-7月的薪水发放情况与全国专科以上学校类似,教授心理怕是也平衡很多。当时《申报》评论“仍有所请愿,要2-7月各月全薪,形势已渐渐和平”。〔56〕

中央大学解散后,行政院设立中央大学整理委员会。整理委员会以蔡元培为首,包括顾孟余、竺可桢、张道藩、周鲠生、钱天鹤等教育界名流。对于中央大学的弊端,整理委员会提出调整院系及行政机构,提高教授待遇的建议,以便解决中央大学经费开支的问题〔57〕,并建议政府按照实数发给中央大学经费。〔58〕可以说,中央大学整理委员会开出了一揽子方案,综合解决中央大学经费的困境。而其中最最根本的是最后一条建议,其余的则是配套方案。中央大学教授对此“大体尚觉满意”。〔59〕整理委员会不再聘任积极进行索薪的教授,这让他们颇为失望。《吴梅日记》记载,其受聘后遇到张士一,由于没有被聘任,张“颇有觖望意”。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中央大学的聘书“凡国文系皆遍发,未易一人”。〔60〕

国立专科以上校长会议也建议政府保障院校经费。7月19日,参加国立专科以上校长会议的蒋梦麟、王世杰、王季绪、梅贻琦等认为,由于政府近年来没有充分筹措教育经费,致使在全国范围内,教育基础发生动摇,纷扰屡起。为唤起当局注意,专科以上学校校长举行会议,呈文中政会及行政院申述三点:第一,7月份起各院校经费均按照实数发给;第二,国立各院校经费指定款项作为保障;第三,上半年度积欠应确定办法,或以现金分期清偿,或发清抵押公债。〔61〕7月13日,院长汪精卫复函专科以上校长,宣布经费自本年7月份起,不再减成发放。另外任命蒋梦麟、王世杰等调查庚款划拨及分配情形,以便教育经费独立。〔62〕教育部长朱家骅提案称,中央为特别重视教育起见,自7月份起,财政部对于中央教育文化经费,已按照原额十足发放。2至6月所短成数,不再补发。因国难期间政府明令减薪,各军政教育机关,一律待遇,将来如有体恤办法,亦同一律。〔63〕

三、索薪中中央大学教授的多重面相

1932年1月,中央大学教授索薪活动第一阶段中,教授会积极组织请愿及罢教事宜,有些教授却着实不热心,吴梅就是一例。罢教前夕,教授会讨论11月薪水问题时,吴梅表示“余未往,不知结果何若”。〔64〕吴梅虽然没有兴趣参加索薪活动,但他却在意中央大学薪水的发放。中央大学1931年10月份薪水迟迟不发,吴梅便“致中大会计索十月份俸”。〔65〕

吴梅之所以不热心索薪活动,首先与他的性格温和有关。据吴梅长孙吴林回忆,吴梅才华横溢,但是十分胆小,让他参与索薪活动,实在是勉为其难。正是由于吴梅的这种性格,他的诉求与索薪教授的要求相比不高。当时,中央大学教授积极向国民政府请愿,要求拨发中央大学1931年12月及1932年1月共两个月的经费,而吴梅的要求只是“余意能得到一月俸,度过年关,已是难得”。〔66〕对于索薪教员所要求两个月经费,吴梅认为困难重重,其效果恐怕适得其反。“苟必欲两月全发,此亦一难题目,恐相持不下,反无退步,殊非两全之道”。〔67〕

再者,教授们索薪激烈与否,与他们个人的经济实力也密切相关。相对而言,收入来源多的教授对索薪不甚热衷,以中央大学薪水为主要收入来源的教授索薪则积极得多。吴梅除在中央大学任教外,还在光华大学及金陵大学兼职,另有颇为丰厚的稿费、润笔费收入。中央大学欠薪后,吴梅采取了一定的应对措施,如“为世界书局求作《中国戏曲史》一书,每千字以六元为寿。余以今岁荒歉,且校俸无着”。〔68〕吴梅在苏州老家有祖父留下的250亩地,田租也是其一项固定收入。〔69〕这表明,吴梅通过多种办法谋生,即使中央大学欠薪严重,收入也颇为可观。

索薪教授则正好相反。“中央大学经费独立运动”的领导者何浩若、张其昀、查谦、丁嗣贤、缪凤林等五位教授,是最为坚定的索薪者。另外,积极参与教授索薪运动的还有张士一教授。张其昀与缪凤林是同学,二者皆就读于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部,师从柳诒徴先生。另外三位教授则有美国留学的经历。何浩若清华毕业后,1920年赴美国,就读于斯坦福大学及威斯康辛大学,归国后于1934年参加训练总监部实施学生集中军训计划。〔70〕查谦也于1920年赴美,入明尼苏达大学研究院学习。〔71〕

1932年,在中央大学教授索薪期间,五位教授皆是30多岁的年龄,其中何浩若33岁,张其昀31岁,查谦36岁,丁嗣贤、缪凤林33岁,可谓年轻气盛。他们都在学生时代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社会政治思想倾向激进,且富有组织经验。五四运动爆发时,张其昀适年18岁,刚刚中学毕业。作为宁波学生联合会的代表,到上海参加“全国学生联合会”。此外,据清华初中生顾毓琇回忆,五四时期,何浩若在清华读书,并是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72〕

索薪教授不但年轻气盛,还耿直刚介,这可以张其昀和张士一为代表。据郭廷以先生回忆,1929年,本来罗家伦准备送郭廷以去美国,翁文灏却要培植地理系的张其昀。此后,学校派郭廷以前往南京,同张其昀联系。郭廷以发现张其昀当时作为讲师,却雇佣两三个助手,为他剪报搜集资料,每月为此支付十元、八元的费用。郭廷以调侃他说:“晓峰,你的局面不小。”张其昀反唇相讥:“清华要送我出去,为何不快做决定?”郭廷以尚出言安慰,不料张其昀后来写信去责问,代理校长吴之椿看到信后大为不满,张其昀最终没有去成。〔73〕张士一父亲是一位私塾老师,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做点针线活补贴家用。家庭收入主要靠父亲教书所得,时常入不敷出,靠借债过日子。后来,张士一父亲因病失业,不得不将住房押出。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张士一受到私塾教师父亲的影响,形成不畏权势、刚直的性格。1907年,张士一在成都高等师范学堂执教,校方解聘外教,让张士一教数理化课程,又要编写教材,且不增加薪水。张士一据理力争未成,便毅然辞职。在南洋公学时,校方要求师生穿戴西洋服装,动员教师信奉天主教。张士一拒绝,在学期后拒绝领聘书。〔74〕

另外,不可忽视的是,30多岁的青年人上有老下有小,负担较重;同时,资历较浅,学术声望有待提升,不太容易有较多兼职,收入单一,受欠薪的影响较大,他们在索薪事件中积极奔走就不令人意外了。

1932年,中央大学教授索薪事件后,索薪事件的组织者大多离开了中央大学,前往其他学校任教。比如查谦,索薪事件后不久前往武汉大学,担任理学院院长,建设武汉大学物理系。〔75〕刘运筹也在三个月后北上,成为国立北平大学农学院院长兼农业经济学系教授。

四、结语

中央大学教授索薪运动是南京国民政府执政初期发生的颇为引人注目的教师风潮。相对于澎湃的学生风潮,教师较少参与抗议活动,而且,此次事件是纯粹的经济事件,与政治无涉,与学生风潮迥然不同。索薪运动的起源是学校经费短缺,中央大学的经费有一定的特殊性,中大虽然名为国立,经费却大部分由江苏省负担。中央大学经费长时间得不到妥善解决,埋下爆发群体性事件的种子。事件的发生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果不是1931年发生江淮水灾,也许江苏省仍然能够维持中央大学的经费。

中央大学教授索薪运动持续如此之久,发生如此多的事端,与政府的应对不力也大有干系。对于教授的请愿活动,政府一味敷衍,并不从高层拿出整体解决方案,致使事件迟迟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反而久拖不决,愈演愈烈。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教授们过着优渥的知识贵族生活。中央大学欠薪,对教授们生活的影响不尽相同,多财善贾者对索薪漠不关心,捉襟见肘者对索薪积极推动。当然,性格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温和懦弱者倾向妥协,年轻气盛、性格耿直又经历过五四运动洗礼者不肯轻易退让。

校方、教授和学生在欠薪刚刚发生时由于利益攸关,能够结成统一战线,但这个战线是不稳固的,当索费一时无解时,这个战线就破裂了,教授们将索费变成索薪,不但向政府请愿,也向校方施压。学生与经费问题相对较为隔膜,他们很快就从索费的目标游离出去,将斗争的矛头指向新校长的选派上。校方则成众矢之的,一时间堂堂的中央大学校长职位竟成烫手山芋,无人愿意接手,中大这艘巨舰竟差一点因纷纷扰扰的问题触礁。

中央大学经费问题的起源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而它又同党政机关及教育文化事业经费一起得到解决。事件后,中央大学在校长罗家伦的带领下,逐步走入正轨,成长为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参考文献〕

〔1〕秘书处编纂组编印.国立中央大学沿革史〔M〕.1930:47.

〔2〕中央大学一年来工作报告〔M〕//南大百年实录编辑组编.南大百年实录:上卷.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285.

〔3〕〔8〕中大本年第一次纪念周朱家骅报告校务〔N〕.申报,1931-01-14(11).

〔4〕中央大学经费困难,朱家骅呈请教育部设法维持〔N〕.中央日报,1931-10-27(1).

〔5〕中央大学经费,教财两部筹商结果,拟由财部补助苏省六十万〔N〕.中央日报,1931-11-01(1).

〔6〕维持国立学校经费办法〔N〕.中央日报,1932-01-29(4).

〔7〕江苏省教育厅编审室编印.江苏省教育概览(民国二十一年)〔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1年影印本:98.

〔9〕苏省教育经费之新规定〔N〕.上海民国日报,1927-07-27(第2张第4版).

〔10〕蒋宝麟.首都中的最高学府:中央大学的学术与政治〔D〕.香港中文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85.

〔11〕苏省立社会教育机关对省教费提出救济办法(二)〔N〕.申报,1931-11-03(8).

〔12〕〔14〕苏省中校教费问题〔N〕.申报,1931-11-24(10).

〔13〕〔17〕苏省教费与中大经费同陷困境〔N〕.申报,1931-11-02(8).

〔15〕调查全国水灾情形初步报告〔M〕//殷梦霞,李强选编.民国赈灾史料续编:第1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537.

〔16〕民国二十年度赈务报告书〔M〕//殷梦霞,李强选编.民国赈灾史料续编:第5册.341.

〔18〕苏省立社会教育机关对省教费提出救济办法(二)〔N〕.申报,1931-11-03(8).

〔19〕苏省立社会教育机关对省教费提出救济办法(一)〔N〕.申报,1931-10-31(9).

〔20〕黄侃.黄侃日记〔M〕.黄延祖,重辑. 北京:中华书局,2007:702,715,717,739,750.

〔21〕陶希圣.潮流与点滴〔M〕. 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114.

〔22〕潘重规.母校师恩〔M〕//张晖,编.量守庐学记续编. 北京:三联书店,2006:65.

〔23〕〔24〕〔60〕〔64〕〔65〕〔66〕〔67〕〔68〕王卫民编校.吴梅全集:日记卷上〔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71,34,194,77,69,77,77-78,26.

〔25〕〔34〕缪凤林.中央大学经费独立运动〔J〕.时代公论:第13号(1932年6月24日):34.

〔26〕中大教授决议限期发清欠薪〔N〕.中央日报,1932-01-24(8).

〔27〕中大教授昨日罢教〔N〕.中央日报,1932-01-26(4).

〔28〕缪凤林.中央大学解散后的几句话〔J〕.时代公论:第18号(1932年7月29日):32.

〔29〕中大学生发表迎桂复课宣言〔N〕.中央日报,1932-01-10(4).

〔30〕民国以来大事记〔M〕//张妍,孙燕京主编.民国史料丛刊(885).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148-149.

〔31〕行政院讨论苏省教育经费〔N〕.申报,1932-01-25(4).

〔32〕维持教育经费〔N〕.申报,1932-01-27(8).

〔33〕中央大学今日复课〔N〕.中央日报,1932-01-30(4).

〔35〕教费将按五成发放〔N〕.申报,1932-04-05(6).

〔36〕中大经费之近况〔N〕.申报,1932-06-17(13).

〔37〕中大教授请发欠薪〔N〕.中央日报,1932-06-02(3).

〔38〕张其昀谈中大罢教〔N〕.中央日报,1932-06-08(3).

〔39〕中大教授昨总罢教〔N〕.中央日报,1932-06-07(3).

〔40〕中大师生力争经费独立〔N〕.中央日报,1932-06-21(3).

〔41〕英庚款难充中大基金〔N〕.申报,1932-06-29(6).

〔42〕教育经费独立运动〔J〕.时代公论:第13号(1932年6月24日):“时事评述”4.

〔43〕段锡朋谈学潮〔N〕.中央日报,1932-06-24(第1张第3版).

〔44〕〔59〕缪凤林.中央大学解散后的几句话〔J〕.时代公论:第18号(1932年7月29日):3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