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人刊物看学人谱系
2015-07-01赵丽华
摘要:民国中央大学最鲜明的特征在于其与政局、时局的密切关联。这种关联是在大学发展的脉络中,以文化的名义或形式发生的,学人办刊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种形式。民国中央大学学人谱系具有内在的延续性,作为位于首都南京、最受执政党关照的“中央”学府,其学人经由办刊论学、论政有求“正统”或“道统”的趋向,与自由主义、激进主义学人群相比,呈现相对保守的特征。
关键词:学人刊物;学人谱系;中央大学
在我国百年大学出版史上,学人办刊是大学出版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思想、学术多元化的重要表征。民国时期北大《新青年》学人群、《新潮》学人群,东南大学“学衡派”,浙大《思想与时代》学人群等,都是思想史、教育史、出版史关注的热点。他们赖以集聚的刊物和大学,以学术志趣和理想抱负为纽带,成为拥有共同话语系统的平台,而从学人刊物也可反观所在大学的学人谱系和精神风貌。
在民国时期涌现出的学人办刊现象中,中央大学学人及其办刊活动有丰富的个案价值。本文以1928年中央大学正式命名到1949年(中央大学更名南京大学)这个时间段为中心,同时向前溯及中央大学前身南京高等师范大学(简称“南高”)和东南大学(简称“东大”)阶段学人办刊活动,向后延展至部分随着政局变迁星散到台湾的中央大学学人的办刊活动。从中国现代大学史的维度看,中央大学最鲜明的特征便在于其与政局和时局的密切关联,在国家、政党与社会的结构网络中,该校从偏居“东南”一隅到演变为备受执政党关照的首都“中央”学府,这个过程本身便使中央大学成为观测政局、大学、学人三者关系的最典型案例。研究中央大学学人办刊活动的切入点和理论价值,首先在时局、政局与大学的关联中,但这种关联是在大学发展的脉络中,以文化的名义或形式发生、发展、流变的,学人办刊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种形式。
一、学人刊物中的“东南”“南高”精神
民国以前,南京在中国教育界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1914年8月在两江师范学堂基础上创办,1921年经校长郭秉文的四方游说,以及张謇、蔡孑民等九位东南名流的联名倡议,改名“东大”,成为民国初年继北京大学之后的第二所国立大学。《国立东南大学缘起》①处处显示着“东南”人士的身份自觉,所谓“吾国学术向多倡自东南”,“使东南有一完备之大学,为焕发国光吐纳万有之地,非独可以融贯群言,作吾国社会之准的,充其所得且将贡输于各国,植吾国于世界大学之林”等,都有不甘落于“京津”之后,而欲与之在文化上一较短长之意。南高、东大的这种“东南”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它在文化、文学运动中的表现,最集中的表现便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北京大学与东南大学一南一北,给时人留下“北大重革新,南高尚保守”的印象,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态度,两者各持己见。用钱穆的事后追忆讲,就是“民国初年以来,陈独秀胡适之诸人,先后任教于北平北京大学,创为《新青年》杂志,提倡新文化运动,轰动全国。而北京大学则为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所在。民国十年间,南京中央大学诸教授起与抗衡。宿学名儒如柳诒徵翼谋,留学英俊如吴宓雨生等,相与结合,创为《学衡》杂志,与陈胡对垒”。②
在南高、东大学人创办的重要刊物中,除《学衡》外,还有《文哲学报》《史地学报》诸刊。《文哲学报》与《学衡》,大体类似于《新潮》与《新青年》的关系,该刊在1922年3月紧随《学衡》发刊,由南高文学研究会和哲学研究会联合创办,缪凤林、景昌极、胡士莹、王焕镳等人为主力,《晨报》上曾有文章“骂《文哲学报》是《学衡》的孙子”③,而《文哲学报》同人竭力反对新文化运动,也标明自己确实属于“学衡”一脉。国文系师生发起“国学研究会”,并发行《国学丛刊》杂志,其指导员为国文系教授陈钟凡、顾实、吴梅、陈去病和历史系教授柳诒徵,该刊以“整理国学,增进文化”为宗旨,大有上承晚清章太炎等人创办的《国粹学报》之势,与新文化运动道不同不相与谋。历史、地学系师生组织了“史地研究会”,形成了“史地学派”④,其会刊《史地学报》也是东大学人群重要的刊物,“史地学派”与“学衡派”在人员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使论者习惯将它们统一讨论。相对被忽视的是《东南论衡》杂志,它于1926年3月正式发刊,1927年1月出版30期后停刊,由东大“东南论衡社”编辑发行,经常在《文苑》栏发表作品的有胡先骕、吴梅、王玉章、厉小通、卢冀野等东大的师生。《东南论衡》有自觉与“北方”抗衡之意,其创刊主旨标举的“不偏不党”与《学衡》标举的“无偏无党,不激不随”有着精神上的一致性,而《东南论衡》再三为《学衡》打广告也表现出两者关系的密切。
在《学衡》《文哲学报》《国学丛刊》《史地学报》《东南论衡》这些南高、东大的重要刊物中,有着一种内在的、共通的精神。可以用“东南”意识或者“南高”精神来表述。“东南”的表述绝非偏居一隅之意,而是和“南高”学人的文化抱负一致,有与“北都”新文化运动的潮流争文化正统性的意味。1935年,中大“国风社”学人创办《国风》杂志,发表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二十周年纪念刊》。该纪念刊鲜明地标举“南高精神”,可以统摄上述“内在的、共通的精神”。在他们的回溯性表述中,“北京方面的新文化运动起了,南京方面也未尝固步自封,却自有其不激不随中正不倚的主张”⑤,“北都新文化运动炽盛之际,南中学者,固不乏头脑冷静,淡于荣利之士”⑥等,都指向这种与北方新文化运动相比自成特色的“南高精神”。
南高、东大时期,从学校层面展开的出版活动也值得一提。南高、东大有比较完备的出版委员会,主任是刘伯明,委员则有杨杏佛、陶行知、柳诒徵、胡步曾、李仲霞等教授。刘伯明时任东大副校长兼文理科主任,和出版委员中的柳诒徵一样,是“学衡派”的核心成员。由此可见,本文论及的学人办刊与学校层面主持的出版活动在精神内核上也有一致性。
二、学人刊物中的“中央”意识
1927年国民革命军接收东大,东大经历了短期的定名风波,相继有“第四中山大学”“江苏大学”之称,1928年5月国民政府行政院将其改称“国立中央大学”(简称“中大”)。冠以“中央”字样,使这所大学与首都、与国家有机地结合起来,也与南京中央政府有了休戚与共的感觉。更名后的首任校长张乃燕在上任后多次表述这种“中央”意识,认为“中央大学为首都最高学府,精神物质,关系中国与世界文化,至重且巨”,“规模宏备,为国内各大学冠,且地处首都,蔚然为全国学术教育之中心”;继任校长朱家骅则进一步从这所大学与执政党的关联上强化“中央”意识,认为这所处于首都的大学有“领导群伦”,“掌握全国文化总枢纽的责任”。⑦
命名变化对教授和学人而言,影响自然也有,但比校长相对淡些,表述方式也更为含蓄。比如,在南高、东大旧人眼中,南高、东大、中大乃“一线相承”,没有实质性变化:“自南高以至中大,学校名称虽经数易,而学校内容实一线相承,绝少变异;凡治于此者,不论时间先后,多具同一之好尚;自社会旁观之批评言之,则此校自南高以至中大,亦具有同一学风……”⑧
1930年代中大“国风社”成立,以柳诒徵、缪凤林和张其昀等学人为骨干,和南高、东大阶段的“学衡派”“史地学派”等人员多有重合。他们成立国风社,便有重振南高精神、主动上承南高、东大的意图。《国风》从1932年出版至1935年,共出3卷,由中大国风社创办,社长是柳诒徵,编辑则有张其昀、缪凤林、倪尚达等人,撰稿者以中大文史地科教授为主。《国风》延续着《学衡》等刊物对新文化运动的反对姿态,其宗旨“发扬中国固有之文化”,“昌明世界最新之学术”,与《学衡》的“昌明国故,融会新知”也有相似之处。《国风》共出有三份特刊,其一是孔子诞辰特刊,其二是刘伯明先生去世九周年纪念特刊,其三是南高二十周年纪念特刊,这三份特刊均把新文化运动视为自己的对立面。在刘伯明纪念刊内,胡先骕《中国今日救亡所需要之新文化运动》非常尖刻,他指出“吾国国势所以至此”,最大的原因“厥为五四运动以还,举国上下,鄙夷吾国文化精神之所寄,为求破除旧时礼俗之束缚,遂不惜将吾国数千年来社会得以维系,文化得以保存之道德基础,根本颠覆之”,要挽救国势,改变人心浇漓和国本动摇的状态,必须提倡一种“较五四运动更新而与之南辕北辙之新文化运动”,对政府当局之反对新文化运动,胡颇为庆幸。南高二十周年纪念号则是对“南高精神”的总结以及对新文化运动的清算。五四以还,“独南高仍保持其朴茂之学风,屹然如中流砥柱”,“当举世狂呼打倒孔家店,打倒中国旧文化之日,南高诸人,独奋起伸吭与之论辩”,“北京方面的新文化运动起了,南京方面也未尝固步自封,却自有其不激不随中正不倚的主张”⑨等表述都流露出南高学人以民族文化承续者自居的心态。
《国风》学人群的“中央”意识表现在:试图以与新文化运动、与北京大学抗辩的姿态,为中央大学的文化立场正名,力图取得民族文化的正统地位。这种“中央”意识,与1920年代南高、东大阶段的“东南”意识或“南高”精神本质上是一种延续和深化关系,而非断裂,是随着大学命名的变化产生的学人心态调整。而取得执政党地位的国民党,不管从政党的文化源流,还是从执政的文化理念和举措上看,都与中大学人的这种文化立场深度契合。从文化渊源和主流取向上考察,该党对新文化运动也是持保留态度的。胡适曾评述国民党的文化渊源,认为国民党中的“智识份子”如柳亚子、陈去病、黄节、叶楚伧、邵力子等,多属于戊戌维新以来的“保存国粹”运动,从“国学保存会”、《国粹学报》、“神州国光社”一直延续到“南社”,“根本上国民党的运动是一种极端的民族主义的运动,自始便含有保守的性质,便含有拥护传统文化的成分”,充满“保存国粹和夸大传统文化的意味”。⑩中大学人与执政党文化理念的契合表现在诸多方面,就尊孔这项而言,从学衡同人对孔子和孔学的捍卫,到《国风》杂志的孔子特刊,便与政府方面“尊孔之说洋洋盈耳,见诸命令,形诸祀典,与新生活运动相表里”相辅相成。对于这种契合或者说影响,“学衡派”旧人颇为自得k。从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讲,1932至1937年政府方面对其极为冷漠,这和《国风》中呈现的姿态也是一致的。政府当局与中大教授,尤其是秉持“南高精神”者关系不错,叶楚伧邀请柳诒徵主编《首都志》,陈布雷延请张其昀加入国民党,中大“吴门”(吴梅)弟子如唐圭章、卢冀野,“柳门”(柳诒徵)弟子张其昀、郑鹤声、胡焕庸、段熙仲等常为国民党中央党报撰稿,都表示着双方关系的融洽。
《时代公论》是1930年代中大另外一份有代表性的学人刊物,从1932年出版至1936年,共出8卷,由杨公达主编、张其昀任总发行人(刊物出至18号张辞去该职),撰稿者以中大法学院教授为主。和《国风》杂志相比,《时代公论》属政论性刊物,带有直接为政府献策、充当“智囊”的意味。它以“供国人以发表自由思想之机会,俾于国事稍有贡献”为宗旨,但和胡适、蒋廷黻、丁文江、傅斯年、翁文灏等人创办的、同样强调独立与自由精神的《独立评论》相比,与执政党关系更为亲近,谏士意味更浓,与“中央”政权更为靠近。在该刊上,张其昀对“士流政治”的强调、对“士联式”入党的提倡已显示出参政的热情l,杨公达、梅思平、萨孟武等人则直接为国民党出谋献计。梁实秋曾将该刊的立场大致归纳为“承认国民党专政”而“徐谋改良”m。
三、时局、政局变迁中的传承与延续
抗战八年,国都沦陷,中大同人也随之星散,其中竺可桢、梅光迪、张其昀、郭斌龢等集中于贵州遵义的浙江大学,并以张其昀为主编,联合浙江大学、北京大学、中央大学、云南大学的教授,出有《思想与时代》杂志,他们提倡“科学时代的人文主义”n,“一以发扬传统文化之精华,一以吸收西方科技之新知,欲上承南高、东大诸教授创办《学衡》杂志之宗旨,以救世而济民”o,重视对时代思潮与民族复兴关系的探讨,对南高、东大文科对待新文化运动与传统思想文化的态度有所延续,并有所拓展。汪东、胡小石、汪辟疆、卢冀野、唐圭章等国文系师生则随中大迁至重庆,卢冀野在抗战中主编由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创办的《民族诗坛》杂志,汇聚中大师生诗词作品。
接下来便是1945年抗战的胜利以及政府机关、高校的还都,在马星野的盛情邀请下,卢冀野主编《中央日报》副刊。《泱泱》于1946年1月16日创刊,出版至1948年11月29日,共646期,这是卢全力编辑的副刊。《泱泱》虽属报纸副刊,但与1920年代的《学衡》《史地学报》,1930年代的《国风》等,基本上属同一谱系,和抗战时期的《民族诗坛》《思想与时代》也在一定程度上同气相求。
1949年后,部分中大学人到了台湾。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张其昀。张其昀南高毕业,之后又长期在中大任教,与本文论及的学人刊物多有交集。《学衡》学人群、《史地学报》学人群、“国风社”学人群、《时代公论》学人群等,他均为重要成员,在中大学人谱系中属于承上启下的活跃分子和灵魂人物。到台湾后,张其昀受到蒋介石重用,相继出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教育部长”;创办“中国”新闻出版公司;创立中华文化出版事业委员会,出版《新思潮》(后改名《思想与时代》)《学术季刊》等刊物,邀请大学学人撰稿,延续着学人办刊的传统和立场;甚至从学人办刊走向学人兴学,创立私立的中国文化学院(后改为中国文化大学),创办的重要刊物包括《美哉中华》画刊、《文艺复兴》月刊、《创新》周刊、《华学月刊》《华岗学报》《世界华学季刊》等,在台湾当时的大学中刊物是“最完备”“首屈一指”的,出版规划整饬、“发达”。p张其昀对大学、对文化、对出版的基本立场是一以贯之的,深受南高求学阶段刘伯明、柳诒徵、竺可桢三位学人影响,打上了很深的“南高”烙印。在台湾,他通过不同场合追溯南高—东大—中大的历史,为其争文化的“正统”或“道统”。认为中大是“中国现代儒学复兴运动的一个策源地”,对待中国历史文化“有中流砥柱的气概”,中大倡导的“儒学复兴”是“中国真正的文艺复兴”;认为中大学人注重“精思力践”“知行并重”,“以功业之建树,征学说之虚实”。q他到台湾后的办学办刊活动,内在精神与中大学衡派、国风社等一脉相承,是中大学人在台湾一隅争得“正统”“道统”后对在大陆时期文化活动的延展。
民国中央大学的学人刊物远不止本文所描述的诸刊,但从中已可看出民国时期自南高至中大其学人群内在的延续性。这个学人群谱系与北大、清华、浙大等民国名校一样,有自己的代际接力与承传,也与所在大学的传统与学风紧密相连。我们对学人群谱系的描摹带有主观性,因为其形成往往不是刻意组织,而是通过大学的教学、科研、出版等活动逐步呈现出来,往往用回溯的眼光才能看出其中时隐时现的历史脉络。中大学人群谱系相对清晰,作为位于首都、最受执政党关照的“中央”学府,其学人论学、论政有求“正统”或“道统”的趋向。在这种潜意识之下,他们与以北大为大本营的新文化运动相抗辩,在文化姿态与实际政治方面均对政府存“智囊”与“国士”之心。在这种表述方式下呈现出的学人群谱系,与自由主义、激进主义学人群相比,相对保守,在承认既有政治格局与传统的文化生态基础上,建议“徐谋改良”。作为民国时期“学有余力出而经世的独立的知识者介入社会政治的最佳途径”和“最有价值的舆论工具”,学人刊物是观测和描摹一所大学学人谱系的重要平台。中大学人群谱系也可依凭他们的办刊活动呈现,在政局、大学与学人的话题阈中具有典型意义。
(赵丽华,中国传媒大学博士后)
注释:
a 申报,1920-12-20.
b 钱穆.纪念张晓峰吾友//张其昀先生纪念文集[Z].台湾:中国文化大学,1986.
③③③③ 景昌极.随便谈谈[J].文哲学报, 1922-7(2).
③③③d 参考吴忠良.南高史地学派研究[M].北京:华龄出版社,2006.
⑤ 景昌极.民国以来学校生活的回忆和感想[J].国风,1935-9(第7卷,2).
f 景昌极.新理智运动刍议[J].国风《 1936-4(第8卷,4).
g 张乃燕与朱家骅的相关表述,转引自许小青.政局与学府——从东南大学到中央大学(1919—1937)[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21~122.
h 胡焕庸.南高精神[J].国风, 1935-9(第7卷,2)).
i 郭斌龢.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二十周年纪念之意义,景昌极.民国以来学校生活的回忆和感想[J].国风,1935-9(第7卷,2期).
j 胡适.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J].新月, 1929-9(第2卷,6、7号合刊).
k 郭斌龢.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二十周年纪念之意义[J].国风,1935-9(第7卷,2期).
l 张其昀.中国国民之分析与民治之正轨[J].时代公论,1932-5-6(第6号).
m 梁实秋.《独立评论》《时代公论》《鞭策周刊》[J].新月,1932-10(第4卷,3),署名李敬远.
n 张其昀.复刊辞[J].思想与时代,1947-1(41).
o 治丧委员会.鄞县张晓峰先生其昀行状[J].传记文学,1985-9(第47卷,3).
p 宋晞.张其昀先生传略[M].台湾:中国文化大学,2000:21、32、42.
q 张其昀先生文集(第十六册 文教类一)[Z].台湾:中国文化大学,1989:8701~8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