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北平艺术博物馆的参观者体验:对早期参观者游记的质性内容分析
2020-08-17王子琪
阳 烁,王子琪
(1.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2.首都经济贸易大学 文化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70)
进入21世纪以来,大量学者参与了有关近代博物馆与公共性的讨论:杨志刚最早提出要从博物馆的角度来审视中国市民社会的发展,可惜他只分析了政府层面对于社会的举措,并未深入分析市民社会的具体发展变化;[1]有部分学者对于清室收藏究竟属于其私有还是属于国家公有进行了讨论;(1)季剑青:《“私产”抑或“国宝”:民国初年清室古物的处置与保存》,载《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6期;李建:《从清帝之禁宫到故宫博物院的转变——兼论民初国人文物公有意识的增强》,载《理论导刊》2015年第5期;徐玲:《关乎主权:民国时期的中西文物权属之争》,载《历史教学》2011年第3期;徐玲:《博物馆与近代中国公共文化》,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还有的学者对于清室宫殿由私人空间向公共空间的转变进行了讨论。(2)郭长虹:《故宫图像:从紫禁城到公共遗产》,载《国际博物馆(中文版)》2008年第Z1期;王谦:《古物陈列所的建立与民初北京公共空间的开辟》,载《东南文化》2016年第2期;徐玲:《博物馆与近代中国公共文化》,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徐婉玲:《清末民初中国博物馆规划及其实践——以紫禁城为视域的考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15年第2期。还有一些文献则谈到了博物馆与社会民众之间的相互影响:例如,李扬和郭娴娴讨论了当时的社会精英对于皇室收藏的公私属性、陈列方式、金石学传统的反思;李飞提到了一个比较有趣的点是博物馆对于民众家庭教育的影响,导致了家庭博物馆的开办;杭春晓则谈到了古物陈列所对于民初中国艺术家的影响。(3)杭春晓:《绘画资源:由“秘藏”走向“开放”——古物陈列所的成立与民国初期中国画》,载《文艺研究》2005年第12期;李飞:《社会、学校与家庭:民国人对博物馆教育功能的引介和实践》,载《东南文化》2014年第1期;李扬、郭娴娴:《民初古物陈列所的创建及社会反响》,载《经济社会史评论》2017年第1期。
虽然在现在看来,参观者研究已经是现代博物馆研究中的一个相当重要的话题,但几乎很少有文献涉及我国近代博物馆的参观者研究。陈春晓的论文中有一小部分讨论了不同身份的参观者(例如普通参观者、清朝遗老、精英分子、工作人员等)参观故宫博物院的不同动机,并且还谈到了博物馆对参观者行为的规训。[2]然而,陈春晓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证明民国政府通过博物馆对民众构建起新的政治秩序,并未就这些观点进行更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所关注的对象是博物馆诞生之初的早期参观者。班尼特(Bennett)曾指出,在西方博物馆的诞生之初,它被政府当作一种用来塑造大众习惯、道德、规矩和信仰的统治工具;[3]而在中国的清末民初,政府也将博物馆看作是开启民智和公共教育的机构。在早期的研究中,参观者往往被当作被教育的对象,他们往往被当作是被动接收信息的无差别的群体。[4]那么,博物馆环境对于早期参观者的思想和行为有何影响?早期参观者参观博物馆的体验是怎样的?他们是否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产生参观体验上的差异?
民初博物馆参观者研究的缺乏,这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归结于与参观者有关的文献的分散与数量稀少。本文将研究范围限定于民初北平两所主要的艺术博物馆——古物陈列所和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成立于1914年)和故宫博物院(成立于1925年)不仅都以逊清皇室的收藏为馆藏基础,而且在地缘分属于紫禁城的外廷与内廷;两所博物馆后于1948年前后合二为一。本文通过对民国初年报纸、著作中的16篇游记和诗(其中11篇关于古物陈列所,5篇关于故宫博物院)进行质性内容分析(qualitative content analysis),试图了解早期参观者对艺术博物馆的描述及自身的主观感受等来对当时的参观者体验进行研究。
一、研究方法:质性内容分析
由于民初参观者体验的现有理论和研究文献十分有限,因而本文尝试对此话题进行探索性的研究。梅林(Mayring)指出,如果研究问题是高度开放式的、探索性的,那么质性内容分析是值得特别考虑的研究方法。[5]因此,本文选择质性内容分析法作为主要的研究方法。质性内容分析不是计算词频,而是“将大量的文本归类为一些代表相似意义的有效类目,通过对(文本)主题或模式的编码和识别这一系统的分类过程来阐释文本数据的内容”[6]16。
质性内容分析分为三种基本路径:常规式路径(conventional approach)、指引式路径(directed approach)和总结式路径(summative approach)。根据本研究的探索性特点,本文选择的是常规式路径,这是一种典型的归纳性类目构建。“在常规式分析中,研究者避免使用预设的类目,而是让类目或代码名称从文本数据中自然显现,研究者沉浸在数据中从而让新的洞察浮现出来。”[7]
质性内容分析的编码过程在相当程度上借鉴于扎根理论(ground theory)的三个步骤:开放性编码(opening coding)、主轴编码(axial coding)和选择性编码(selective coding)。[6]316-321开放性编码的目的是通过比较数据之间的相似性来创建原始类目;主轴编码是通过重新评估这些原始类目之间的关联,发展主类目,以建立理论框架;选择性编码是再次审视这些主类目,将一些主类目合并成核心类目,并总结研究过程中的一些发现。(4)Kathy Charmaz,“Grounded theory”, In J. A. Smith (Ed.), Qualitative psychology: A practical guide to research methods. London: Sage, 2003. pp. 81-110; Anselm Strauss, Juliet Corbin.Basics of qualitative research: Grounded theory procedures and techniques. Newbury Park, CA: Sage,1990.
如图1所示,本文经过开放性编码之后得到以下6个类目:服务、动机、情感、清室、政治和身份。每个类目下又有一些相关的子类目(例如,“动机”之下列有猎奇、欣赏、研究这三个子类目)。
图1 开放性编码类
接着,本文对这6个类目进行主轴编码。首先将相似类目的合并:例如,将“清室”和“政治”这两项合并为“博物馆背景”一项;将“服务”和“设施”合并为“服务”一项。然后开始寻找这些类目之间的内在联系,得到主轴编码范式(如图2所示)。
图2 主轴编码范式
最后,本文认为将与“参观体验”联系最为紧密的三项类目——服务、动机、情感——认定为核心类目。在下一节中,本文将论述对这三项逐一进行分析之后的结果,并援引一些已有文献对结果进行讨论。正如周翔所说,“在常规式路径中,相关理论和其他研究发现是在研究的讨论部分,已有文献是作为研究发现的对比参照而得以援引的,这也是许多质化研究所具备的特征。”[6]308
二、服务
博物馆的服务与参观体验之间存在一种因果关系:优秀的服务会导致参观者获得好的参观体验,而糟糕的服务则会导致相反的结果。参观者对于服务的评价多集中在以下五个方面(表1)。
表1 对服务的质性内容分析
第一,门票问题。古物陈列所的门票定价相对于民初的物价而言确实过高。当时东西华门和午门的入门券的售价是大洋5分,而入门之后想要继续参观武英文华殿的话需要各缴大洋1元,进入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则需另缴大洋5角。比照北平20世纪20年代的北京市民的生活水平,古物陈列所的票券定价并不便宜。根据孟天培与甘博对1900年至1925年间北京普通工人家庭收入的调查,一名普通手艺大工的日工资不到4角,而小工则不到3角,收入中仅有5%的杂费用于交通、医疗、教育、娱乐等支出。[8]过高的票价减少了参观者的人数,以至于节庆票价减半时,也游人寥寥。还有人认为高门票会剥夺普通民众获得智识的权利,造成富人与普通民众权利的不平等。针对门票,游人与售票员还曾因小洋和铜圆的汇率引发争执。这一方面是因为票价的高昂才会引起相关的争执,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古物陈列所在定价和服务方面的缺陷。
第二,针对缺少编印目录和印刷品出版方面的批评。从游记中可以看出当时古物陈列所的印刷品由于种类寡少、印刷粗劣而不能满足一些特定身份的参观者的需求,例如顾颉刚这类对书画有一定研究,需要印刷品用于珍藏和欣赏的人士。此外,古物陈列所没有针对展品的编印目录出售。有参观者提出编印目录一方面可以帮助理解陈列所的历史和展品,从而辅助观展的效果和提升参观兴趣,另一方面可以起到对外国参观者进行宣传的作用。还有参观者指出展品旁边的标签内容过于简单,需要更详细的信息供人参考。
第三,针对禁止摄影和记录的批评。参观者们认为禁止摄影可以理解为是保护知识产权,但是禁止做笔记就非常不合理了。对于研究者身份的参观者而言,禁止做笔记不利于参观者对于展品的学习和研究。他们甚至认为古物陈列所之所以禁止游人记录用意在于方便内部人员盗取古物:“时常有人拿来新物去私换旧物,从中舞弊。”[9]
第四,针对指引等服务的描述。从前民众眼中皇室的护卫队已经变身为博物馆的保卫人员,会主动为参观者指引路线。
第五,针对博物馆的一些服务参观者的设施的描述。从设置茶室、饮冰室、楠木椅等可以看出,民初的艺术博物馆已经考虑到游人需要休憩的问题:“予于纬武门侧之品茶室,饮汽水一瓶”[10]184;“太和殿外廊下有休息处,茶点西酒咸备,武英殿门首并有照片发售。游客可在此缮片付邮云”[11];“门堂有饮冰室,乃饮汽水稍憩焉”[12];“宝座以绳拦之,两旁设楠木椅,游人憩息焉”[12]。博物馆原有的背景也会影响到博物馆设施的建设。由于故宫博物院原来是清室的居所,所以可能有的展厅会保有一些原有的陈设和习惯,例如在太和殿会设置佛堂和僧人诵经:“时旁有僧人诵经,喃喃之声,不绝于耳,手舞足踏,颇堪点缀。”[13]故宫博物院作为皇室宫殿也时常卷入政治背景之中,有游人就注意到袁世凯复辟时所留下的暖气管设施:“随至中和殿,位居太和保和之间,内置大暖气管,存于铁箱中,为袁世凯筹备帝制时所购。”[13]
三、动机
福克指出参观者的固有身份(firm identity)中包括年龄、性别、地理/种族背景、教育和专业背景、社会和文化背景等;他指出参观者的身份可以被看作是其动机的助推器,从而影响其之后的行为。[18]
从参观者对于展品的评价倾向可以明显看出他们的教育和专业背景的不同:例如,郭敬倾向于对书画的品质进行点评,他曾评价“郭忠恕仙灵延禄图等,恐非真本”,而鹤柴的整首诗则都在称赞古物陈列所所藏柴窑的好。这类参观者的身份一般为研究者,他们的参观动机除了欣赏之外,更多的是研究。学生身份的参观者的动机和研究者类似,他们重视将书本的知识与展品相结合,“后陆先生殷勤解说,将书本所得,与实物相互印证,受益自必良多”[19]。
除了从专业的角度来点评展品之外,还有一些参观者抱有猎奇和趣味的参观动机。例如,孟子霖看到一展品是俄国进贡的匕首——“奇者有一物长不过尺许,状似匕首而成湾形,若画角然,钝钢其质而黑其色”;他还饶有兴致地和友人说起背后的逸事:“一俄国武员来此参观得观此物,归告彼国政府。俄政府愿出三千万罗布重价欲购回之云云……”[19]又如,一鹗提到复辟文献和溥仪的一些资料作为展品十分有趣:“左侧有甲子密谋复辟文件,金梁、康有为、江亢虎等手迹,并影印出售,亦趣事也”;“最引人注目者,则溥仪夫妇及其妾之影片大小计有三百种。溥仪夫妇及其妾之字迹,率皆由字捡出者,俚词别字,连篇累牍……”[16]还有的参观者倾向于关注展品的经济价值,“最贵重者为金镶瓷质诸器。其价值当在数千万元”[10]184。这些参观者的身份多为普通大众,比起细细观察展品的年代、材质、风格等特点,他们更加关注展品背后的逸事和经济价值。
参观者的社会文化背景也会影响他们的参观动机。例如,很多游记除了描述展厅和展品是什么之外,还会提及展品在清皇室手中原来的用途,以及与皇室有关的一些逸事,例如庄俞的《我一游记》、郭敬的《故宫博物院游记》和周玉昆的《游北平故宫博物院记》等都是采取的这种模式。(5)参见庄俞:《我一游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郭敬:《故宫博物院游记》,载《新陕西月刊》1931年第8期;周玉昆:《游北平故宫博物院记》,载《郁文周报》1931年第16期。这些参观者对于皇室生活的了解表明了他们中的一部分拥有清朝遗老的社会文化背景或者是这方面文化的爱好者。
四、情感
本文认为博物馆的服务、背景和参观者自身的身份都会对其情感产生影响。参观者的情感可以大致分为以下五类:
第一,喜悦。得以见到之前从未有机会展示在公众面前的藏品,参观者觉得不虚此行。例如,崔沧海说道:“予只觉心胸动荡,眼帘活泼,神气喜悦。除啧啧叹赏外,几无言语可以形容,亦穷十日之目力所不能览尽。自问此游,可称我眼大幸福矣。”[10]185
第二,悲凉。博物馆曾为清室旧居的背景会影响参观者的情感。许多参观者都亲眼看见了清室的没落,当他们置身于曾经的皇家宫殿之中时,都不免为逊清皇室的际遇产生一丝悲悯同情,以及对于时局的变换心生感慨:“昔为帝王所居,何一转瞬间荒凉至此”,“屋地宽敞,清风徐来,瞻望宫阙,油然生庄严凄凉之感。”[17]参观者的身份也会影响他的情感。例如,有的参观者可能是清朝遗老,他认为游人的层次、身份大相径庭,认为古物被放在博物馆中被不懂得欣赏的观众参观反而可怜:“道狭游人相论难。贵耳贱目近乎是。吁嗟乎。日下古物尤可怜。满如王贝汉尚侍。”[20]
第三,不满。博物馆的服务好坏会直接影响到参观者的情感。有两篇游记都谈到了故宫博物院在双十节开幕那天观展的拥挤不堪的感受。一鹗就多次写道:“维时以游人过多,触处均现非常拥挤之象。清宫地址本属辽阔,此时亦觉狭小”;“游人太多,拥挤至不能转侧,殿上几无隙地,万头攒劲,为从来所未有之现象也”;“屋宇狭小,门窗紧闭,以致臭气熏人,人多掩鼻而过。除第一关出入分门外,第二第三两馆,悉由一门出入,人多拥挤,门为之塞,进出均感困难,妇女坠簪遗珥,怪状百出。”[16]学稼则提到了故宫博物院周边交通堵塞的情况:“是日天气清和,五城仕女,倾室往观,逾午二时,车水马龙,景山东西两街,途为之塞,后至者,车马不能越北长街北池子一步,仅能舍车徒步而行,绮欤盛哉。”[21]
第四,肃穆。太和殿设有佛堂和僧人诵经,这其实也算是博物馆服务的一部分,会引发参观者的情感并提升其参观体验。例如,孟子霖指出,“观台之后有佛堂一座,楞严经数部,金光灿烂,游者至此精神为之一肃”[17]。
第五,嘲讽。博物馆的展品真伪会引起参观者的情感变化。前面就曾提到有参观者对部分书画作品的真伪存疑。有的参观者会由于展品为赝品而引发其嘲讽的情感:“出土钟彝绿绣苔,历朝年月尽人猜。原非齐鲁敦盘会,失笑何由赝鼎来。”[22]
五、结论和讨论
本文的目的在于考察民初北平的艺术博物馆的参观者的体验。通过对参观者游记等文本的质性内容分析,本文发现影响参观体验的最主要因素有三个:服务、动机和情感。而博物馆的原有背景和参观者的身份不同也会影响他们对于服务的评价,并且引起他们参观动机和情感的变化。
福克的研究中提到了与参观者体验相关的三个因素:个人语境(personal context)——包括知识背景、经验和兴趣;物理语境(physical context)——展览、展品、标签和项目;社会文化语境(socio-cultural context)——社会互动性和文化背景。[18]96-100从福克的观点来看,“身份”“动机”和“情感”属于个人语境,“服务”属于物理语境,而“博物馆背景”属于社会文化语境。然而,福克并未解释这三种语境之间的关系。在本文看来,这三种语境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一种相互影响、部分重叠的关系。
正如之前所说,对于早期的博物馆参观者研究总是将参观者置于被动接收信息的位置,并且将他们当作是无差别的个体。福柯等学者认为人的身体会在权力机器中被规训,而博物馆就是这种权力及其之一。(6)参见Michel Foucault,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Vintage. 2012;深町英夫:《教养身体的政治:中国国民党的新生活运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然而,之后的研究者逐渐开始重视参观者的主观能动性和自我意识。例如,福克认为参观者的身份以及他过去的社会经验会影响其在博物馆的体验。[18]本文认为早期参观者在参观博物馆时仍然会受到他的动机、情感、身份的影响。他们并不一味被动接受博物馆的规训,而是会对博物馆的服务等提出批评意见,并且这些意见会促进博物馆的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