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河而生
2020-08-14廖献红
廖献红
1
驱车途经城郊一座大桥,突然一阵炮竹脆响。我循声望去,离桥不远的洛清江岸上,一艘新造好的木船正在下水。船头挂着用红绸简易扎成的花。船体不是很庞大,六位壮实的男子将船扶正,下面垫着几根圆木,充当轮毂带动船在沙滩上前行。船在齐声吆喝中,缓缓地向水边移去。我赶忙将车泊在路边,走下桥,来到河滩上,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有一男子发现我,不言语,向我投来友好的微笑。我点头回应。没人说一句话。
新船被慢慢推入水中。紧接着,又一阵清脆炮竹响过,浓香弥漫,沙滩上撒下零星的碎红,漆着原木色桐油的船体,在碧绿的河水中,新崭崭的,像一位新嫁娘,安静地等候丈夫。整个下水仪式持续二十来分钟,简朴不失庄重。
水边观船,有一种看别人驶向新生活,驶向远方的愉悦。我不敢作声。我知道,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是不能轻意说话的。作为在大河边长大的孩子,我和哥姐从小接受父母反复教诲:新船开水,从言语到行为都有禁忌,像“沉、翻、断”之类的字词,连其谐音,都被认为不吉利。船家请客上船吃饭,无论你是年少还是年老,女主人都要亲自为你盛饭,不会轻易让你拿饭勺。小时候,我们家与船上亲戚经常走动,母亲总要耳提命面,上船吃饭,汤勺饭勺一定要朝上,不能朝下,勺子朝下,碗倒扣,都会带来晦气。吉凶未卜的水上生活,其安全系数远比岸上低得多,所以,船上人家每天都小心翼翼,都怕遭遇不测。
太阳升起来了,带着刺眼的光环。山峦叠翠,俊鸟高飞。新船泊在水边,一男子嗡声嗡气地说,我要划向生活啰。什么?这话,这场景,怎么这样熟悉?我突然感觉到空气中似乎飘荡着儿时村庄的味道,这气味,把表哥带到我眼前。
2
至死,表哥也不知道自己的源头在哪里。至死,表哥仍打着光棍。
表哥,其实与我母亲同庚,比我大哥长二十岁,比我长三十岁。他母亲是我母亲的堂姐,我从未见过这位姨妈。表哥并非姨妈亲生。姨妈结婚多年,无生养,吃过多种草药,始终没能怀上。有年夏天,洛清江发大水,河上渔人看到上游漂来一只大木盆,急忙划着小艇将它捞起来,盆里有一婴儿正仰着脸,望着雨过天晴的蓝天,咧着嘴冒着鼻涕泡向他笑。渔人将婴儿抱进船仓,打开看是男婴。身旁有张纸条,弯弯扭扭的一行字:1946年7月26日生。渔人在河上漂泊打鱼为生,无力养育男婴,有人建议他将男婴抱上岸,寻找人家收养。于是,姨妈有了儿子。可好景不长,姨伯在次年底染恶疾去世。表哥在姨妈的拉扯下,熬过荒灾,跌跌撞撞地长大了。从我记事起,表哥就在村头的小河渡口以撑船为生。
家乡旧街村,是有着“一条铁路两条江,一片甘蔗好榨糖,一片畲地好种桑”的富饶之地。村旁从北缓缓流淌的大河叫清江,村尾有一条从中渡流经的小河叫洛江,大河与小河在村口汇合成洛清江,流往柳江。两条江将村子西面与北面围了起来。大河渡口有一艘船,由一男子摆渡,过往的行人少些。需坐船到对岸的,多半是幽兰车站上下火车的旅客,还有到河对岸中学读书的孩子们。不是圩日和礼拜,过河的人也只有那么三五人。相对于大河渡口的寂寥,小河渡口却是一派繁忙。河对岸全是村里的土地,一马平川,山峦退到天边。大片畲地和水田平展展的,膏壤黑油油的,有一种肥沃土质才有的颜色。每天在地里劳作的人们,来来回回。锄草的,采桑的,割禾的,打谷的,犁地的,耙田的,放牛的,砍柴的,看田水的……从天刚蒙蒙亮,到太阳初升,又到艳阳高照,再到夕阳西下,平均二十分钟渡一趟来回。以前生产队撑船按工分计,分田到户后,则按年按户按人头收取。摆渡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岗,横过小河务工的农人十分方便,随时上船,随时可以渡过对岸,从不误事。小河渡口撑船工作量明显大于大河渡口,而过渡费却是一样的。
有时桂北连降暴雨,大河涨水变浑,桂中晴空万里,小河仍清澈翠绿。两江交汇时,洛清江面上一半黄色,一半仍是碧绿。从村旁的山岭望去,河水在接口处呈两种颜色奔腾逝去,越往下游,界线便模糊起来,黄中有绿,绿中有黄,然后慢慢相互过界,渗透,最后融为一体。不知是哪时,也不知是谁编出的顺口溜:“大河涨水小河清,旧街有个李四斤,四斤撑船摇摇晃,从没得过女人心。”
李四斤,便是我的表哥。
表哥李四斤的大部分人生都在小河渡口与渡船打交道。他是我们村从业时间最长的艄公,从生产队开始到分田到户,前后加起来足有三十五年,直到2000年,下游建起了电站,河床变宽,河面上架起了桥,五十四岁的他正式失业了。听母亲说,离开渡船没几年,他便去世了。去世时还没到六十。在我的印象里,他个子不高不矮,身坯墩实有力,面目黝黑,天庭饱满,牙齿发黄,粗大的鼻孔和厚厚的嘴唇,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嗡嗡声,始终是那个乐呵呵的样子。每次涨水,这个顺口溜都会在顽童嘴里蹦跶出来。大伙儿上了渡船,嘻嘻哈哈附声唱着。表哥听了,不急不怒,总是干笑几声,撑着竹篙,渡着过往的行人。表哥常年吃住在船上。船尾摞着两个锑碗,旁边是菜刀、案板和两三副碗筷,三脚锚上的黑铁锅里,常常盖有几条死鱼仔。那时,小河上游村庄常有人炸鱼、电鱼,偶尔会有大大小小的死鱼翻着白肚飘下来,这成了表哥常年的菜肴。
晚归的牛不管不顾,一路排泄着还残存青草氣息的粪便,脚底下扬起尘埃。当大家托着夕阳的余晖融入夜色各回各家时,母亲喊我回家吃饭了,村庄里好多的女人也都在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了。这时,渡口行人逐渐稀少,直至没有人过渡了,表哥才来到船尾拉锅做饭。三四两米饭,半斤劣质米酒,几条死鱼干或蒸豆豉,或焖辣椒,一把野菜,就着月色,在起雾的江边一个人吃着,喝着。不知不觉,月亮躲进云层,黑暗中,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咿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唱着唱着竟也顺口唱起:“大河涨水小河清,旧街有个李四斤,四斤撑船摇摇晃,从没得过女人心。”
从自己的嘴里唱出没有婆娘,让人听了多少觉得有点“花痴”了。另外,还有一个文绉绉的词语可以形容,这个词是“妄自菲薄”。当然,没有文化的表哥,是不知有这个词的。按理说,表哥这样的容貌,在农村来说也不算多么难看,何况还有一副好身板,任何一个想踏实过日子的女人是可当作依靠的。可他一辈子没有机缘,没结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