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麀鹿在特八路上

2020-08-14李宏伟

山花 2020年8期
关键词:小伍吉祥小说

李宏伟

编者按:2010年始,本刊设立“小说家”专栏,每年邀请中文世界一位作家,连续十二期,每期一短篇小说,每一小说附三则自问自答,与内容有关无关皆可。是否再定个人化专栏名,其呈现形式,篇幅长短,皆由小说家自定,迄今已蒙金庸、阿城、邓一光、余华、李洱、刘慈欣、康赫、董启章、张大春、黄锦树等十余位作家鼎力支持。

某年本已邀得句芒先生,他按照個人习惯,欲一气呵成,写定十二篇,才入此专栏,依序付梓。怎奈六篇确定后,私事跌宕,小说无法继续,专栏一事只得暂缓。句芒先生重然诺,几次拾笔,又添得三篇,终因计划被打乱,于去年底告知,此事放弃。

铭感句芒先生惦念与本刊约定之厚谊,几番争取,句芒先生虽不同意小说见刊,但同意出示九篇篇名及二十七则问答。现将按原定刊登月份为序,辑成一文,并以句芒先生原拟专栏名“麀鹿在特八路上”为题,以飨读者。

一月,《玫瑰坐》

1、特八路是什么路?

特8路是环北京三环的一趟双层公交,外环起止于城南嘉园北站,内环起止于航天桥西站。十余年前,以夏家胡同与亮马桥为两点,我上下班都乘坐特8,单边耗时一小时半。这条路上,这班车上,记忆丰盈。睡过很多觉,看过不少书,给人让过座,和人吵过架。后来地铁10号线开通,加上辞职在家,很少再乘坐。为写这个专栏,前几日坐了一圈。三环大站快车已取消,只留下沿辅路缓行的慢车。远没有当初拥挤,几成观光车。

不用8而用八,是自得其乐的小伎俩,期望它是一班车外,还可能是一条路。也确是一条路,动态之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身怀悲喜,经受欲望。大家在特八路上相逢,短暂相处,不挥手即各自离去,却也在时空点上留下交织的痕迹,浅浅淡淡。一如夏杰,当他在座位上拿起玫瑰时,不知道它原本属于谁,是有意弃置,还是无心遗留,但看见它绽放中层层叠叠的花瓣,让他忘却女孩和隔壁男生玩闹带来的痛苦。他闻到玫瑰的香,迫不及待想见到她。

2、十二篇小说都在这趟车上?

从某个时候起,写作的人再难拒绝这一诱惑:发现或创造一个专属空间,容纳一些人的生活、命运,他们互相经过,彼此映照——不管那是一座城市、一条街道,或者,邮票大小的地方。当代生活,例如在北京,这样的空间变化剧烈,更庞大更表层,人物之间纯粹得如同镜面。流动加速人员更替,无法产生恒久的故事,流动又让人与他人、世界接触更加频繁,情绪、情感的爆破点增多。公交车是这样的空间,可一旦开动,它又密闭,相对独立,是城市汪洋上漂浮的小舟,是人员洪流中稳定的孤岛。

十二篇小说是十二个片段,合并在一起,是极短时间内,北京的一个切片。镜头所指,十二个或者再多一点的人,他们的心理状态、内心独白,他们意识如何流动,这些意识之流如何交汇,各自的流向如何彼此产生轻微的影响,是很有意思的考察。他们每个人携带的前情背景,如何在如此简短的篇幅内,展现出来,是很具挑战性的工作。

未必会以特8作为十二篇完全的舞台,但所有人一定都会遭遇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内的同一班特8,进到车上来。

3、夏杰看见女孩在车站候车,兴奋地对他招手,上来后接过那枝玫瑰,在他旁边落座;夏杰看见女孩未能挤上来,甚至没有机会和他目光交接,随即,他身旁的座位上长出一大簇玫瑰。哪种结果是你更想要的?

只要玫瑰还在手里,森林怎么变化都不用在意。请注意,这里是“玫瑰坐”不是“玫瑰座”。我们无法改变作为名词的“座”,但我们可以对作为动词的“坐”期待更多。自然,在更广阔的意义上,“坐”与“座”是一样的。

二月,《柔软的拳头》

1、“小伍决定用他大过常人的拳头打出一片天地。”——从全篇看,这是个浪漫的带着传奇色彩的开头,但后续的发展脱线了?

我们经常注意到拳头的象征,它是武力,是统治又是对统治的反抗。想到拳头,就容易想到血。不管是一拳砸去,对方血流如注,还是一拳砸在硬物上,自己血流不止。但是这篇小说里,所有象征开始即告结束。小伍打伤村里的混混,无法立足,投靠做保安的朋友小胡,一大早被房东羞辱,他决定“用他大过常人的拳头”“打出一片天地”。他偷听到那两个女人的谈话——也可以说,是其中一个女人的自言自语——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妈妈,于是接通电话。

这里的变化让我困惑且惊喜。最初,小说叫《坚硬的拳头》,小伍提着拳头上车,是真想打,我也认为他肯定会打。他必须打倒一个本地人,才能出胸中的恶气,拥挤不堪的早高峰也给人寻衅的机会。可他挤来挤去,都没有合适的对象,不知谁抛出的一句家乡话软化了他,更把他推到两个女人旁边。随后,小说的题目和小伍的心思都开始变化,两者都柔软起来。这也有先兆,就是小伍和小胡的情谊,可以说是两个年轻人对彼此的关照,但我们对朋友对他人的柔软,其实是对自我的期许。

2、小伍不断想起古龙的《拳头》,想着愤怒的小马,以此制造互文效果?

《拳头》仍然是古龙的传奇,小马的性格、他的诸般遭遇,都有着漫画化的极端、简易,阅读感受爽、奇,小伍极其喜欢《拳头》和小马,又是容易代入的年龄,走在现代的街头,满腹少年心思,难免产生小马的感受。这时,小伍就是小马,这里就是狼山,小伍的所见所感所想都被置换成小马的世界。但小伍终究不是小马,当代小说毕竟不是武侠传奇,小说人物必须在开始和结束时有所变化,不是外在条件,而是他对世界的感知,他对自己与世界关系的感知,有移动有改变。换句话说,小说必须在虚构中重新整顿世界的秩序。读者读到人物的自我认知,凭借这一认知观照自身,推进对他自己在世界中位置的认知。这一点可以再循环,再往前推进,但不能缺损。

3、这一认知是否就是小伍身上的少年气?

少年气由年龄赋予。小伍这个年龄,敏感、易怒,行事更多凭一腔血气,决不以容忍为第一原则,更不把“顾全大局”当作借口。但少年气又不仅限于此,它不是鲁莽、无情、好勇斗狠的同义词,这个词上,寄寓的还是祝福与想象,是对现实的敏感,进而补偿。因此,也可以说,少年气其实是自我期许,而非旁观。小伍对陌生女人的维护,不惜得罪几个混混,愤而出拳,这是少年气英武的表现,其中有侠义与担当,这是出自本能,发自本心,但并不自觉。因此,当他受到他人的歧视、欺凌时,迅速将怒气扩散,由一个具体的人转移到抽象的本地人身上,这是少年气蒙昧的一面。小说在这里应该促成的,是小伍对以往的认知,是成年对少年气的反思,是反思之后的认领。也就是,成年阶段对少年气的保有。

小伍上车之前,身上充溢的是天然的少年气,听到的那番对话,回想到母亲的状况,打完电话,下车时,身上的少年气是认知过后的责任、义务。未必恰当的类比,这个过程是从施耐庵到托尔斯泰的跃迁。

三月,《猫之羽》

1、“飞起来”这一最常见的突围、变形文学形式,重演一遍的必要性在哪儿?

必要性之一是私心的满足。飞不是人天生具备的能力,也无法通过后天的训练习得,必须借助工具才可能实现,因此,飞翔成了最普遍的人类梦想之一。如何飞起来、为何飞起来是诸多文学作品的起点与高潮,是作家想象力、理解力的竞技点。在此之前,我在白日梦里设想过多次,却从未落到笔下,让人、物振翅而起。方媛媛决定带着吉祥上班,吉祥被装进猫包,隔着太空舱凝视麻雀在银杏枝头跳跃时,这个梦想突然跳出,强烈地催促我完成它。

必要性之二是方媛媛的意愿。“这天早上,吉祥对方媛媛来说,意味着一切。”她无法离开吉祥须臾,有病中的脆弱,感冒折磨她这么久,却又无法让她从工作中抽身,因此她需要吉祥的陪伴、鼓励,这才决定带着它上班。上了车,那一番拥挤,尤其当小伍从身边过去,直冲着嚼口香糖的青年而去时,她感到不安,吉祥也在猫包里有所察觉,开始躁动。这时,方媛媛明白,吉祥被她拘在身边,如同她被一份工作拘在一个格子间。她希望吉祥能自由,但在公交车上,吉祥只能飞起来,飞出窗外。

必要性之三是飞行本身的驱动。飞行是对日常的脱离,也是对日常的振拔,如果没有飞行,方媛媛的感冒,她在工作中感受到的困顿,身心都被拘束的不自由,无法得到释放。但飞行的终点是落脚,必须明确,何时落回地上、落在何处,才可以飞起来,即飞而能回。方媛媛是明白的,“她只想吉祥去看一眼,替她看一眼,为它自己看一眼,然后回来,在猫包里像个智慧的囚徒那样,一声不吭”,也因此,才有吉祥的“每一根毛都变成一片羽毛,长着孔雀的眼睛,带着老虎的斑纹”。

2、以此推论,吉祥在这里是方媛媛的替身?

不。如果是替身,就不是猫之羽,该是猫的飞行,最多是热气球下的猫。

3、这一飞,对方媛媛而言,是一次缓解,对于吉祥,如何避免留下无尽的后遗症?

飞行之前,方媛媛和吉祥是互相观望但并不混同的二者。假如飞行时,合二为一,如何确证回来后,再度一分为二?——这是所谓后遗症的去处。小说里,并没有切换至吉祥的视角,我无法如此轻易地让方媛媛将个人意识让渡给吉祥,更无法破坏吉祥的神秘性,让它成为仅供方媛媛出入的躯壳或者简单的载体。吉祥的封闭,它无法为方媛媛理解的自足性,才有可能真正为方媛媛提供缓解。

不管吉祥的飞行是否一场幻梦,方媛媛都曾在空中看见一切,看见清晨的北京,看见一辆拥挤的在刘家窑附近摇晃的特8,但小说里说得很明确——她并没有看见在车上的自己,这可能是回避也可能是耍花招,但这留下别的解释的可能,也就避开了文学的后遗症,也就是吉祥的后遗症。

四月,《情人》

1、这个题目,将小说笼罩在杜拉斯的阴影下?

唐森是文学爱好者,在这段亲密关系中,他不可能不想起杜拉斯的那部小说。何况,当他坐上特8外环,准备和大多数早晨一样,多往前坐几站,接上崔盈盈,再坐上特8内环,往回坐到白家庄,以消耗掉这一个多小时,他确曾想到“备受摧残的面孔”“朝圣者的灵魂”这几句杂糅的话。但我更感兴趣的,并非对杜拉斯那部小说的征用,而是对叶芝那首诗的参考,准确说,是对叶芝与毛特·岗关系的移用。

唐森是犹豫的,犹豫在于,他在大众化即时性的关系中,超出约定范围的情感需求,这需求具备内在的荒诞性。杜拉斯写到的那段关系,发生时是可以衡量乃至交换的,金钱有购买力换算,性有快感作指标,只有当它结束,在时光里反刍,才拥有升华的美感。但唐森要求当下就兑换成美感,可他又无法单方面将其纳入臆想的范围,私自改造。他需要性的刺激,刺激的中途又奢求往永恒上扳道,这混合的矛盾性需求是犹豫的原因,也是犹豫的结果。

2、你说“内在的荒诞性”,是否意味着对崔盈盈的同情?

崔盈盈是不会接受同情的,她需要的是爱。是不是我的愛?我不敢肯定。相较于唐森的犹豫,崔盈盈在这段关系中是明朗的,但她的迷人在于,并不将这种明朗扩大,更不要求甚至是不希望唐森和自己同一步调。别说读者,我在写的过程,也一度异常困惑,她要的究竟是什么?她的现有生活并没有巨大的裂隙,更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情绪,促使她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何况“她坐在唐森身旁,强烈感觉到,更爱黄一波了”。请注意,随后有个校正,“她往窗户边探探身子,对自己说,更爱黄一波和唐森了”。我无法确定她的这番心思是否会引起争议,至少被人指责为“虚矫”,但我想说,后面这一句是小说的内在驱动,必须如此,才符合实情。我也是因此,相信自己更爱崔盈盈了,或者,更爱崔盈盈和唐森了。

3、唐森感受不到这一点,这是病理性的,还是生理性的?

唐森对情人过于强烈的心理需求,阻断他与对方感同身受。如何判断这种悬空,取决于每个人对“爱是什么”的定义。不从抽象的层面泛泛讨论这个话题,仅从局限在情欲与心里需求混杂的“情人”关系而言,爱是什么?这关系中,爱的义务是什么?金钱的使用当然是个尺度。缺乏婚姻这一义务约束,“付出”是确定的安全感来源。但这就够了吗?唐森不要求与崔盈盈的每日厮守,甚至有点反常地,并不贪恋崔盈盈的身体。但他对每个早晨这一个多小时同乘一辆车的仪式性需求,是爱吗?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两个人之间没有甜言蜜语,连社交媒体的联系都不咸不淡。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如何证明爱存在?我们可以留意这个小说与《猫之羽》交叉的部分,在那一篇,当吉祥飞行完毕,回到方媛媛的怀里时,曾经跳到一个男人的肩头,那时那个男人抬头凝神,若有所感,他很有可能就是唐森。但这一篇里,明确了唐森完全不知道吉祥的存在,他不知道它的飞行,也听不见有人在呼唤——“吉祥!吉祥!”

五月,《十字路口十只鹿》

1、独孤秀雄是你的分身,或者替身?他的年龄、毕业院校、个人爱好等情况,如此与你相同/相近,目的何在?

没有一个作家能说他写下的某个人就是他本人,没有一个真正清楚写作意味着什么的作家,敢于如此断言——没有如此轻便的事。假如有人这般宣称,那就是僭越。一个作家怎么可能漫不经意地就完全了解自己和自己笔下的人物呢?纤毫毕现。

写到第五篇,我对这一趟特8越来越感兴趣,假定它就是我某一天可能乘坐的那一班,夏杰、唐森、方媛媛、小伍就是我会遇见的人,还有别的人在等着我。所以,我想暂时借一双眼睛、一个身体,去看看他们,和他们挤一挤、擦肩而过。过了这几站,孤独秀雄下了车,就沉没回他的世界,我再也无能为力。

写作是收支平衡的,你从人物那儿借用多少,必须向他付出多少。为这份心安理得,我把自己的年龄、我爱的人的面貌,乃至于我的困境,统统借给他,披在秀雄身上,是让他专心致志地乘坐这趟车,不至于完全轻飘地浮在车厢里——要是那样,会让有心的乘客看破,更会让他存活的时间太过短暂。当然,下车后,离开我的目光,他完全可以扔掉这些借得的东西,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2、这么说,这也不是一篇元小说?

不是。不止这一篇不是,根本就不可能有元小说这种东西。元小说是为拆除封闭叙事、人物的围墙,破除随模拟而来的幻觉,但在最初的可能性之外,它不过是后退一步,把围墙建得更大一点,试图让幻觉更强烈,一种掺入“清醒”这一幻觉的幻觉。

独孤秀雄在等车、上车、刷卡、就座等环节,都会趁隙按下暂停键,对着读者诉说,他还会摸摸小伍的指关节、捋捋吉祥的胡子,甚至不惮轻佻地亲吻方媛媛的脸颊,说一点他们在各自那篇小说里未曾提及的隐私、隐疾,表达对他们下一步行为的困惑。比如,在这里,读者第一次知道,小伍居然动过念,想要对方媛媛挥拳,这让我们在第二篇里对他建立的同情、好感开始崩塌。

但是这一切并不会解放这些人物,更不会解放独孤秀雄,没有人能够跳出来,说一句“恕不奉陪”就带着他(她)的那些篇幅、文字消失。他们不能,只有我可以。当我的手指按下或点击删除、清空等键,世界就会改变,然而那些潜在的改变,读者不会知道。

3、你没察觉,这两个问题的设问、回答,是矛盾的?

武断地说,只有矛盾、必须矛盾,要不然我就在问答之间解决了问题,而不需要写小说。我知道,这样回答是耍赖,是拒绝讨论问题。限于这两个问答之间,写作是无法仅执一端的,它的过程就是兼容矛盾的过程,我清楚这是幻觉,同时又相信可以制造幻觉。以幻觉制造确信,以确信破除幻觉。这里,不能搬用惠施、芝诺那些古老的辨术,无休止地后退,那也是推卸。

矛盾是运转机制,暴露的同时隐藏,可是在小说里不能以方程式破解。独孤秀雄隐秘的同性恋取向、龙凤胎儿女同时进入叛逆期、妻子对爱与责任等生活信念的崩溃、老父亲对象不明的偷情,问题在他上车那一刻出现、堆积,仿佛要压垮一趟双层巴士,但它们究竟指向何处?是作为承担者的他,还是作为创造者的我?是作为控线者的我背后的那个人,还是作为注视者的那个人上方的力量?

在此,借助这矛盾追问一句:我是在以元小说的方法,把自己抛出来、刨出来,给创造之神看,责备创造之神吗?

六月,《借》

1、柳则中能凭借他身上的荒诞气息,成为“英雄人物”吗?至少是你的英雄?

当一个人能以荒诞来解读,和英雄就背道而驰了。首要问题,柳则中的生活荒诞吗?个人觉得,更多是悲苦,又不能全然这么说,因为他的悲苦无法让人同情。这么多年,他是活得战战兢兢,名字从“柳则中”变为“柳则华”,并实实在在受益,人生全然改变。可他完全就是个普通人,没有突出的能力、富裕的优点。如果不是柳则华的意外去世,如果不是两人的父亲交情深厚,如果不是档案上的照片贴错,他不可能来到北京,读上大学,如果没有这个起点,后来的一切无从谈起。可这次更名的后续是完全的沉默,没有人再提起,连柳则华的父亲,眼看着这个借名的“儿子”过上现在的生活,也不闻不问不借机谋求私利,更别提柳则中自己的父亲、其他家人。自然,他們不知道,窝囊的柳则中无法帮他们解决任何问题。按照熟悉的现代小说路径,这沉默是起点,是他追问的缘由,只有当他一路追究下去,到最后仍旧撞上沉默,才得以完成荒诞。但柳则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沉默,浓厚得他无法提问,无法质疑,无法由此出发,无法靠在上面一动不动。对此,柳则中并没有形而上的追问,他始终不安,可他的不安从来没有聚焦,有时候担心别人叫错,有时候担心自己填错,有时候认定有大的阴谋存在。不安与愧疚其实是个古典问题。

2、不同意你的判断,他的再改名不就是对荒诞的自觉,不就是当代英雄的自我认领?

别忘了现实压力。前任部长出事后,上面不断要求他们肃清遗毒,填写各种材料,尽管他只是个普通办事员,也还是有可能被巡视人员的如电神目照出纰漏。好不容易挺过来,自然想有所应对,以免给将来留下后患,这里体现出小人物在自己格局上的谨慎计算。他并没有不顾一切采取行动。

查询政策,打匿名电话,无非都是评估。评估可能与风险,评估得与失的差价,这里面的似是而非、利害所指,一个当代英雄一眼就能看穿,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倾情投入?从柳则中改成柳则华是借来的人生,再改成柳镇就还回来了?错!从更名的那一刻,追溯到取名的那一刻,他就丧失了自己,托庇在语言、社会结构下的自己。更别说“有没有自己”这个老生常谈。何况,他刚刚开始琢磨这件事,一切还在萌芽状态,多半不会实施。捂着一件事固然难受,打草惊蛇更加犯不着。

并非一无是处,这个念头里有让我感动的地方,可以说,是这么多年后,仍旧愿意把目光投向柳则中的诗意所在。那就是,他打算更换的新名字,居然是“柳镇”。是埋着柳则华骨头,而他生于斯长于斯,离开后再没回去的小镇。

3、所以你安排夏杰下车时,一片玫瑰花瓣掉在他的怀里?

我承认,全程都很讨厌柳则中。如果这趟车上都是我的理想乘客,他不应该上来,上来也应该在括号里面,作为“拥挤”这个词语背后无面目、姓名的众人之一。可我毕竟决定不了那么多,当他最后想定要更改的名字时,我原谅了他。因为这原谅,生出愧疚来。我希望有人替我补偿,目光又只能放在已经认识的人身上,这才发现,夏杰早挨着他坐下了,而且坐在里面的座位上。玫瑰仍在他怀里,他的神情仍在女孩上车或未上车两可之间。于是,我分了神,目光从柳则中身上挪开,想确定一下女孩究竟在哪里。就是这一转眼,玫瑰开始枯萎,它提醒夏杰该下车,也提醒我必须回到当下,回到柳则中身上。花瓣就这么掉下来,落在他怀里。然后我目光完全调转回来,夏杰就这样下车,消失在晨雾里,玫瑰退回到时间深处。只有那一个卷边的花瓣,留在车上,算是证明,算是补偿。

七月,《内部暴动》

1、这是你第一次用自然主义的手法?

撕开标签来谈论问题,会不会更清楚?作为对上一篇的反动,着手这一篇时,我对通常需要的元素存有疑问,附着在人物身上的姓名、外貌、性格、背景,可能还有创伤,它们未必会在文本里直接呈现,但就像很多演员给角色写人物小传,一定隐藏在某个地方起作用。这一篇我想不一样一点,这些统统没有,就是一个腹泻的人,有急事不得不上了一趟车,必须挺过三站地,这一路上经受的。我设想连性别都不作设定,但这样反应和举动都没了凭附,为避开某种非必要也非文学的冒犯,成了男性,具体表述为“他”“男人”或者“那个男人”。我希望就这么一点凭据,跟着他从十里河上,到亮马桥下。这一段路程,内急引发内部暴动,肠胃作用下,眼耳鼻舌身意都开始变形,见到的世界、各部分的距离有轻微的变形,变形程度不断加剧,直到下车那一刻,因为洗手间还有一段距离,上班高峰期更不给他采取任何权宜之计的机会,所以暴动更见猛烈。

2、如此明了的意图,本身即是限定。

写作的艰难,是对抗文学辩证法的塑形。什么是文学辩证法?观念上,在最根本的好—坏之间对立、摇摆、過渡。极简而言,是纯洁的邪恶与邪恶的纯洁;扩展开去,“好”“坏”各自有长长的下拉菜单,能把置身世界的大部分囊括进来。为什么要对抗?它是塑形,是对世界的凝固、胶化,进而是改造,在改造中削减。比喻而言,这是一个筛子,并且只有一个筛子。如何对抗?只要对世界有本质化的要求,只要想抓住事物,就摆脱不了。但在某些瞬间,在“要求”“抓住”之前,有一念生,这一念是对此的意识,是对此的松动。

正如“明了”与“限定”是这一辩证法的延伸,当我说出“对抗”时,也遵循了它的语法。但没关系,有认知而见缝隙即是破除,有一念生即有勃勃生机。内部暴动,未尝不能破壁生有。

3、如此种种,会带来一个关键时刻吗?

不能寄望于关键时刻,极而言之,每一个时刻都是关键时刻。至少,要提醒自己,此时此刻,可以、足以成为关键时刻。外在的爆破有显而易见的节点,需要各种条件的风云际会,但内在的暴动时时都在发生,你需要清醒地倾注全力地,保守与激进并举。你看,脱离具体的时刻,说出来的话都是文学辩证法倾向上的泛泛而谈。不如再作个比喻,他不是人类,不是一个具体的内急的男人,而是一颗在上车下车时限内必然爆炸,但无法确定具体爆炸时间的炸弹。生物性质的意识清明的炸弹,爆炸之后,他将变成另一种生物,也可能是物品。现在,让我们一起,体会上车之后的他。

八月,《“ ”》

1、小说依托于低概率事件的风险是什么?

一部小说的发生由少见的或者罕见的事件促成,这容易让它传奇化。一部小说的起点就像一个人的出身,并不能决定最终结果,但会影响至深。传奇化没什么,它的问题,是发展下去,要么变成猎奇,要么变成套路,极难摆脱。这个小说的现实概率没那么低,两个公交车上相邻而坐的人,一方满腹心事,不由分说朝着另一方倾吐,类似的事我经历过,也听朋友说过。风险是后续怎么样。说者以倾吐自愈,至少暂时缓解;听者反观自身,顿悟眼前的困境——这是被顶尖大师们打磨过多少回的互动方式,提炼到极致,是说完就散,除了一点点位移,似乎什么都没变化。其他的都等而次之。因二者年龄、性别的不同组合,甚至可以稍微进一步,成为对话,二人感情再升华。《秃头歌女》不过是由此反转,本身亦在逻辑内。

2、所以你试图打开时间、空间的围堵,让另一方的存在若有若无?

我尝试的地方在于,将小说往混沌里一遍遍澄清。邢老太太在说,诉说她乳腺癌的症状,医院检查的过程,提出的治疗方案……一切相关的细节,越详细越好,病症和城市与她的一生、家庭、儿女并置。不停地讲,永恒地说下去。读者眼前是一幅工笔画,仿佛她一生的每个针脚都在里面,巨细靡遗。经由她的口,这趟特8行驶的站名、沿途的景致、季节的变化,都出来了。但读者搞不清楚,这是一年中什么季节哪一天的车,略一恍惚,会认定时空都漫无边际,这车和诉说一直都在,由宇宙起点,通往万物终点。这还不够,必须由另一方的反应再往回拽,就像一艘航行的船,两只看不见的手,一只在解开沿途的缆绳,另一只同时又系上。你看,那些反应简单,但都是肯定的,“对”“没错”“是这样”。它们肯定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可以当成纯粹的客套话。

3、车总有停下的时候,十二期到头,十二篇小说完结,它会在哪一站?

要是我现在能看到这么远,这车根本发动不起来。必须肯定回答的是,遵照这个专栏的逻辑,遵照时间的运行,到第十二期,特8必须停下来,进入确定的站台。那时候,邢老太太或者这个只出声的听众,要么诉说完毕,要么早已下车走人。

九月,《她的眼》

1、她的眼是谁的眼?

是小赵的眼,具体的眼。她是这趟特8的售票员,三十岁,染了栗色头发,一口南城音,一切都刚刚好,是接地气的爽朗的时髦。她从最初一人一张手撕票,到现在只需不时看一眼刷卡机,在一辆车上经历一座城市的变化,在狭小的双层的空间里,看到人世的白云苍狗。小说里,是她看出去,现在我想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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