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门牙的故事

小伍与妻子应聘到一家公司上班，但公司不提供宿舍，夫妻俩只好在公司外面租房。房东叫老陈，老婆病世了十几年没有续弦。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平时家里就老陈一个人，三间红瓦房静悄悄的。

租住第一天，老陈嘱咐小伍夫妇：“你们把贵重的东西，比如钱呀、项链什么的，都拿到公司，让一个住公司里的熟人收存着，放在我家不保险，最近就发生小偷偷走了租房者的物品，引起房东与租房者闹矛盾。说不清楚的。”小伍与妻子对望一眼，感谢老陈的提醒。陈老将家里的钥匙给了小伍一把，便于以后老陈不在家，回来的小伍夫妻俩能进屋，不至于站在屋场上傻等。

老陈有一辆载重自行车，半旧不新的老牌子。老陈每天去建筑工地就骑着这辆自行车。老陈没有一技之长，做小工是最好的选择。老陈蹬着自行车，沾满灰尘的黄色的安全帽在老陈头上晃动着。五十二岁的老陈的脸被太阳晒成黝黑，但身體健康，背没驼，手上与脸上不见老年斑。

小伍与妻子喜欢这里清幽的环境。二十棵粗壮的柏树长在门前，屋侧面与屋后的梧桐树上盖满了扇面的绿叶。刮风的时候，听着飒飒的声音很是惬意。树上有鸟儿动人的啁啾。星期天，站在树下的小伍夫妻俩瞧树上的鸟儿，天晴时，透过绿叶的树缝，窥见澄清的蓝天，是一种消遣与享受。

小伍的绰号叫“包打听”。见老陈沉默寡言，就想知道原因。特别想知道老陈为什么不再婚？凭老陈的家庭条件及身体状况，应该有适龄女性喜欢他的。小伍想，老陈是个有故事的人，故事可能是生动的，也可能是曲折而凄婉的。这天，关于老陈不再婚，小伍试探性的问老陈，老陈对此避忌，脸色是冰冷的。老陈不要小伍关注此事。这事与小伍有关系吗？小伍无言以对。场面尴尬了。小伍马上换个话题。

又一天，小伍遇到村里一位白发老人，打听老陈的情况。老人说：“老陈不再婚，是老陈没兴趣再婚了，是老陈担心后妈亏待了他儿子，是老陈忘不掉他的前妻，前妻是好人。以前老陈与前妻好恩爱，有一年老陈荣获了一个奖，叫夫妻恩爱奖什么的，也可能叫五好家庭奖什么的，是当地干部发给他的，他不想就此毁了。”

周末，休息的小伍与老陈说话，发现老陈垂头不正视他。这引起了小伍的好奇。于是小伍绕到老陈的面前。当老陈张开嘴巴时，小伍惊讶了，原来老陈门牙掉了一颗，嘴里有个小小的醒目的“黑洞”。难怪老陈说话的声音有点儿怪，原来是门牙关不住风了。老陈发现小伍在关注他的门牙，尴尬了，说有事，踅身进了他的厨房。小伍回卧室，关了门，把老陈掉门牙的事告之妻子。妻子生气地说：“你神经病啊，什么黑洞呀？我初来那天瞧见了，这有什么了不起？陈叔可以镶个门牙，不镶也是他的自由。我想，陈叔不镶门牙，可能考虑钱，担心牙医宰他。陈叔儿子才大学毕业，读大学的费用都是陈叔挣的，不容易。也有可能，陈叔计划攒够了钱，去镶个漂亮的金牙。你嫌陈叔缺门牙不雅观，你掏钱给陈叔补个金牙吧，就当向陈叔献了爱心。”小伍说：“你同意，我就同意。平时我们也做公益，就当又做一次公益了。”

这天，瓦沟里有断断续续的流水声。梧桐树的叶子，被雨水冲洗更亮更绿了。建筑工地歇工了。老陈在家闲着。公司停电的缘故，小伍也闲在家里。小伍妻子顶着雨伞出了门，瞅这个机会去逛超市。家里只有小伍与老陈。小伍友善地说：“陈叔，你什么都好，五十二岁只看有四十五岁，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能把自己不当一回事。”老陈听着有点糊涂，愣眼瞧着小伍。小伍又绕弯说话，一通的道理，老陈虽然在听，但更多地在想小伍说话的动机。突然老陈想到了，一下子尴尬了，缩了缩鼻子，脸红地说：“小伍，你暗指我的门牙是吧？”小伍说：“陈叔，你把门牙补上就非常好看。”老陈叹息一声说：“掉个门牙，小事情。”小伍追问为什么不补上？是没有钱吗？是没时间吗？还是自己不想补？小伍问了一连串的为什么？把老陈问的眼睛发直，也感觉奇怪了。老陈笑说：“小伍啊，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的门牙。”小伍说：“陈叔，我在公司跑业务，我帮你联系技术过硬的牙医，补的又好。”老陈摇头说：“我暂时不想补，如果想补早补了，目前我感觉不碍事。”小伍提醒吃水果用门牙，哪有不吃水果呢？比如吃红苕。老陈说：“我不吃水果，吃红苕，我是将红苕斜放在嘴里咬的，其实也不碍事，注意一下就好了。”小伍把赞助老陈补牙的想法说了出来。老陈赶紧摇手说不行不行，说小伍的钱就是小伍的钱，怎么能要小伍的钱镶牙呢？老陈说他有钱，再困难也有镶牙的钱。小伍说：“陈叔是不是想补一个金牙？到时候我赞助，你补个金牙吧。”老陈又是摇手，这时门外有一个跟老陈年龄相仿的男人，来约老陈去做一件给现钱的事。老陈就向小伍告辞出门了。

次日，小伍找着一个牙科诊所。牙科的牌子醒目，里面的装璜也很堂皇。小伍进去了。诊所里只有一位医生和一位病人。医生年龄三十几岁，面貌清闲，穿着白大褂，正在治疗躺在转动疗椅上的病人。病人眼睛闭着，任由年轻牙医在他张开的嘴巴里，鼓掏着一把白晃晃的钳子。小伍想问牙科，镶颗金门牙多少钱？但这时，年轻牙医突然接电话，是一名牙病人打来的，咨询镶牙费用。年轻牙医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啊你那算是最简单的牙齿毛病，你过来吧，我负责一千五百元治好，不就是肿账吗？很简单，我在你那颗牙齿上钻个洞，在洞里上点药，三天就好了。小伍听的目瞪口呆，用手拍一下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天啊，这不是变相拿刀杀人吗？小伍吓着了。接下来，小伍又咨询另一家牙科诊所，费用相对略低，但还是贵，小伍于是打消了赞助老陈镶牙。

转眼，三个月过去。小伍发现老陈怪怪的，以往每天回家，都在太阳落山时，此时西天上还有美丽的晚霞。而近期，总是晚上九点钟后回家，慢慢地走，无精打采的样子。早晨出门，以往骑自行车，现在改为步行，走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晚月光皎洁，过了晚上九点，老陈回来了，恰好小伍出来方便后站在屋场上。老陈问小伍还在屋场上瞧月色吗？小伍埋怨建筑工地老板太黑心，拿工人们当牛马使，这个时候才让老陈回家，要是哪天累死一个人，黑心老板吃不了兜着走。小伍要老陈以后早点回家，注意身体。老陈笑说：“不怪老板。我是去了江边，坐在江边瞧江水流动，又能吹拂江边的凉风，简直是享受。这太意外了。这个情趣放在一般年轻人身上，小伍不觉得意外，但放在老陈身上，小伍觉得意外了。小伍“啊”了一声，显然里面包含了惊讶的成分。老陈说自己累了，进屋休息去了。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老陈又恢复了早晨骑自行车出门，傍晚准时骑着自行车回家。可是有一天半夜时分，小伍妻子说鸡已经叫了一遍。此时夜深人静。小伍听见有人哭，细听是老陈的啜泣，在屋侧面。小伍要去劝老陈回家，妻子不准，不伤心不落泪，落泪有落泪的理由。有时人心里淤着一团气，不发泄出来非常难受。让老陈把心里的淤气哭出来吧。小伍对妻子说：“我想，老陈心里难受不外乎两点，一是他的门牙，二是他想女人。”妻子生气地说：“你以为陈叔像你一样，一天到晚缠着女人。”小伍不要妻子吱声，他要细听老陈啜泣时说些什么。但老陈只是啜泣，不说话。小伍说：“我去厕所方便一下。”小伍出去了。小伍不是方便，溜到老陈附近，蹲在暗处，结果还是被老陈看见了。老陈以为是小偷，赶紧在地上摸了一个硬物打向小伍，没打着，小伍起身说陈叔别打别打，是我是我，我是小伍。老陈质问：“你半夜跟着我干什么？”小伍解释：“方便，方便。”老陈生气地说：“厕所在那边。你谎我。”老陈心里清楚了，小伍在暗中监视他。老陈联想到了那个月夜回家，小伍又是方便，小伍总是拿方便当挡箭牌。小伍怎么是这种人呢？老陈越想越气，气息变粗。小伍跑进了屋里。上床后小伍对妻子说：“吓死我了，引起老陈怀疑了，他怀疑我监视他。”妻子揪小伍的耳朵，说小伍不安心睡觉，专门想知道别人的隐情，迟早一天会进派出所。这时老陈站在小伍的房门口，语气生硬地说：“小伍你听好，再这样偷偷摸摸的，就把你撵走，不要你在我家住了。这次看在你妻子份上，原谅你一回。”接着，老陈卧室的门被关的山响。这边，小伍妻子在小伍的耳朵上狠狠揪了一下。

一个星期后，小伍在老陈卧室门口地上捡到一张女人彩照。三寸彩照上的女人半老徐娘，面貌周正，脸带笑容。她是谁呢？老陈没有闺女，难道是老陈儿媳妇的照片？小伍就把照片收好，等老陈回家了给老陈。但傍晚回家的老陈，一见照片眼睛发直，气息变粗，质问小伍从哪里得来的照片？是不是进过他的卧室？小伍给予解释。老陈不信，说照片放在他的卧室，如何跑到卧室门口的地上？老陈一气之下说出了失理智的话，说他后悔手脚不干净的人住进了他的家，这是引火烧身，这是引狼入室。小伍妻子劝老陈息怒，给老陈做解释。老陈听后哼了一声，接着又哼了一声，气咻咻地冲进他的卧室，隔着房门继续发脾气，言语难听。

被冤枉的小伍情绪沮丧。但小伍没有就此放弃了解老陈，反而对老陈更为好奇。有一天，老陈的儿子从外地回来。小伍打算从老陈儿子嘴里，了解老陈的隐情。小伍说及老陈的门牙，老陈儿子诧异地瞧着小伍，质问小伍善良的动机。小伍发誓，说他纯粹出于帮助一个人恢复应有的形象，如果出于害人目的，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这话说到顶了，老陈儿子把小伍从脚打量到头，又从头打量到脚，见小伍不是叵心颇测。老陈儿子说这次回家，给父亲镶上门牙。小伍极力赞成。

接着，小伍告诉老陈儿子，说老陈最近奇奇怪怪，如江边静坐瞧水中的星月，如半夜哭泣，如美女照片等。但老陈儿子不诧异父亲在江边静坐望月，却奇怪父亲半夜哭泣和那张女人彩照。他情绪激动地说：“以后对任何人不要提及彩照一事，不要说我父亲半夜哭泣，它们毁坏我父亲的名誉。可惜那个女人后来走了，但总会见到她，到时候有她好看！”

次日，老陈儿子对老陈说：“爸，我这次回家计划多待几天，借这个时间把你的门牙镶了，这样你以后说话也清楚，当客时坐在饭桌上也自信。”老陈的脸色由和谐变得不悦，想冲儿子发火，又考虑儿子难得回家一次，况且也是孝心，于是就瞧门外的天空，澄清的天空上，两朵云在缓缓地移动，于是脑海里，照片上的女人就浮现了，越来越清晰。老陈说：“安心去单位上班吧，这事你不用操心，什么时候镶牙我自己主张。至于自信，我老了，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吃饭的时候我不瞧别人就是了。”不管儿子如何做工作，老陈油盐不进，儿子一气之下，两天后回了单位。

小伍想不明白，老陈为什么不补门牙？别人替他镶牙，他又不愿意，有什么不可示人的隐情呢？暮秋时节，一天晚饭后，月光皎洁，刮着轻微的夜风，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馨香。小伍妻子在卧室里看电视。小伍去厕所方便，在大门外看见老陈，正顺屋侧面的大路走去。小伍故意跑到老陈面前，笑说：“陈叔晚上还出门呀？”老陈说：“工地加班。”说完步伐加快，不想与小伍做过多交谈。

晚上加班？小伍看见老陈穿着干净的衣服，没穿上班的衣服，脚上穿着在月光下闪光的黑皮鞋，整个模样不像去工地干活，像去会见重要的人。想到大路连接着江边，小伍就猜到老陈肯定去江边，与流动的江水对话，诉说心中的苦闷。自小伍住进老陈家里以后，老陈经常去江边，向流动的江水诉说悲情。老陈为何选择江边，想避人，比江边好的地方多，何必辛苦走三公里的路。今日的机会不能错过，一定搞清楚老陈的隐情。于是，小伍向妻子谎称单位同事叫他过去谈事，妻子正电视看的起劲，就让小伍去了。

小伍顺着大路快步去追老陈，与老陈只有一百米左右，就保持这个距离。到了江边。小伍避在一棵树后。老陈在江边一块石头上坐下，面对流动的、发出响声的江水。为了更清楚听见老陈的诉说，小伍蹑手蹑脚地靠近老陈，恰好有个高突的石墩子，在老陈背后二十米远，是小伍避身的最好屏障。

老陈开始诉说了。小伍一字一字听着。原来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叫惠芳，是老陈在建筑工地上认识的，外地人。老陈对惠芳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情感。提及惠芳二字，老陈的语气是亲切的，缠绵的，情感的。原来这个地方，与老陈失掉门牙有关。那年，同样是今天这个日子，同样是美好的月夜，老陈与惠芳就在这儿交谈。在老陈眼里，比老陈小六岁的惠芳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没有可替代的。而惠芳，对老陈也充满了激情。作为一个离异的女人，她希望与单身的老陈走到一起，共度幸福的晚年。那天晚上，他俩太投机了。老陈欣喜，惠芳也欣喜。因为欣喜的缘故，惠芳情不自禁地在老陈腿上揪了一下。老陈接着去揪惠芳，惠芳不躲避，可老陈真揪时，惠芳陡然起身笑着跑开。因陡地起身，将老陈带倒在地。惠芳一边跑开一边笑，岂知身后倒地的老陈，嘴巴遗憾地磕在石头上，磕掉了一颗门牙。老陈从地上捡起那颗带血的门牙时，脸上罩满了失望的表情。惠芳尽情安慰，并责怪是她不好。但老陈不怪惠芳，说过几天他去镶颗门牙。但惠芳，一味坚持不要老陈镶牙，说是她造成的，她出钱帮老陈镶牙。老陈解释不是钱的问题，为此二人发生争执。惠芳生气了，把镶牙上升到感情交往的高度，郑重告诉老陈，如果她不在场，老陈擅自镶了牙，以后她就与老陈断绝往来，二人情感就此划上句号。其实惠芳的固执己见，目的是不想因为门牙的事使老陈记恨她，反过来她想借门牙一事，让老陈念想她对老陈的挚爱。然而第二天因家里有急事，惠芳回去了。走时惠芳承诺老陈，最多一星期就来，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带老陈去镶门牙。老陈欣喜的点头。惠芳走了。分手时两人依依不舍，像一对年轻的情侣。可是惠芳走后，没有再来，老陈打电话询问，惠芳称家里有事，事情办完了赶来。然而时间不长惠芳告诉老陈，说她要換新手机，从此就没给老陈打过电话了，老陈打惠芳原来的号码也打不通了，只好天天盼着惠芳来电话……

小伍轻轻呼口气。原来失掉门牙是一个凄婉的情感故事。小伍准备离开了，但突然小伍看见老陈站起身，望着流动的江水喃喃地说：“惠芳，对不起了。近期我一直考虑我俩的事，没有结果的，没有未来的，只能增加伤感，影响生活。我们的情感是邂逅的，没有基础的，不该有的。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不会再念想你了，我要从这段苦闷的感情中走出来，把自己还愿成没见你之前的我。我不能再折磨自己了。明天我就换掉手机，作废以前的电话号码。以后你打我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我要忘掉你，回归以往那种平静的生活……”

小伍朦胧的看见，老陈说完了，朝江水里用力一甩，有什么东西被流动的江水冲走了。小伍认为这东西是老陈憎恨的，不然他不会甩进江水里。小伍想，应该是惠芳的彩照。老陈甩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夜色中的小伍看不清。

第二天，下班的小伍要跟老陈打招呼，岂知老陈主动招呼小伍。难得一笑的老陈今日笑了，一笑，张开的嘴巴里，有一颗闪亮的金牙……

作者简介：徐宗义，湖北省作协会员，随州市曾都区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幸福河》（上下册）、《幸福村里的光棍》及作品集《小站背后的秘密》 《突然长大》等八部。其作品散见《神州》 《人民日报》 《北方文学》《鸭绿江》 《散文百家》 《牡丹》《作家林》 《青年文学家》《唐山文学》 《小说月刊》《参花》 《资治文摘》等几十种报刊杂志;作品曾获国家级一二三等奖。其作品集进入书香中国、广东省教育厅指定的中学生阅读平台，销往台湾、香港与东南亚，有中篇与短篇小说参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现为《编钟之声》报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