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的鸡蛋
2009-07-30燕霄飞
燕霄飞
雪是半夜下起来的。那时候整个村庄和大地好像简化成了一种声音。咯吱叭啦,咯吱叭啦。小伍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听出那是他家的窗棂和瓦片一起在暗处涌动。小伍还听见他娘翻起身,嘟哝了几句解风咒,可是风却刮得更厉害了,好像有某种恐惧从很远的地方袭来。小伍后来把那种恐惧想象成为一条下沉的破船,他觉得他家、连同整个村庄都在无边的黑暗里漂浮。
可是小伍的心不想漂浮。小伍把粗布棉被往心口这儿裹了裹,然后扭头朝土炕那头望去。他是想从娘那边找到点安全的感觉,但16岁的小伍又不承认这一点。
炕头罩着薄薄的霜白。小伍渐渐看清了凌乱的印花被面,还有掖在窗台根儿的那把菜刀。
小伍看见他娘已经穿衣下地了,窸窣的声音谨慎又蓄含温情。他奇怪地瞅着那团衰弱的身影,他问娘你做啥去?他娘吃了一惊扶住锅台才停止摇晃,他娘说,你咋还没睡呢小伍,你得赶紧睡呢小伍,天一亮就去找你二叔呢小伍。
小伍说,我也想睡,就是睡不着么,一晚上都睡不着么。
他娘没听他说完就开门出去了。小伍感到娘一走,冷气和风声就肆无忌惮地扑进来了。小伍趴在炕上更睡不着了。小伍就一门心思地猜他娘干啥去了。
——小伍一下就想到了他家的母鸡。
他猜他娘肯定是放心不下院里那窝母鸡。想到母鸡在窝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小伍就忍不住咯咯笑了一声,小伍掀开被子赤身蹦起来,脊骨尖尖地趴在窗台上。小伍卷起牛皮纸帘向外眺望,可是外面什么也没有,小伍看见的是玻璃上的冰花。小伍是念过初中的,知道事物和环境的关系,知道一些事情的变化总是悄然无声而又总有缘故。小伍想这就好比自己,过了今儿晚,小伍就不再是现在的小伍了。
小伍对那把菜刀非常熟悉,小伍他娘夜夜把它掖在褥子跟前,小伍用它刮掉一块儿冰花,这样他就看到了斜斜的一枝树影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小伍朝鸡窝跟前搜索,果然娘正跪着给鸡窝扎草帘。雪片子纷乱芜杂,飞舞得毫无章法,他看见娘一只手伸到背后,潦草地挥了一挥,另一只手却奇怪地捂到嘴上。小伍瞪大眼睛,没听到诸如咳嗽之类的声音,他确定传来的是白茫茫的风响。
在考虑是否应当出去帮忙的时候,他看到娘已经立起身,开始捶腰。娘这个做了一辈子的动作让小伍局促不安。后来小伍还看到娘没有急于回家,而是出乎意料地重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嘣嘣嘣,白地黑天的,那声音空洞诡异,一下子刺痛了小伍。小伍打个很大的寒噤逃回了被窝。16岁的小伍感到世上还有很多事情他搞不明白。
天色渐明时分,小伍感到沉沉的困惑和怯懦再次袭来,那感觉真实而混沌。他急匆匆地穿衣下炕,趿鞋的时候已经看见一篮白花花的鸡蛋。瓮板上停了一只篮筐,卧着满满一篮可爱的鸡蛋。这回小伍不用猜就知道,这些可爱的孩子全部来自他家的母鸡。他摩挲着鸡蛋,心里滑过一丝奇异的愉悦安详。
这种感觉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想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小时候他常常把院门关紧,一个人坐在晒干的秸秆上,看那些可爱的伙伴东一爪西一耙地刨食。它们安逸、友善,他可以在心里跟它们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因此,他们村常有人看见这样的场景: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孤独地坐在秸垛上,一动不动地坐一晌。
小伍,小伍,又想你爹啦?
没有,我才不想呢,跟你说我谁都不想。
小伍,去跟娃们耍,咋不跟娃们一搭耍?
他们老欺负我。
小伍摸着鸡蛋想这些事情,听见他娘在门口剧烈地咳嗽。娘进来时手心里攥着一卷儿钱。娘要他赶紧吃饭,吃口饭就赶紧去,娘说,你二叔这回使足劲啦,能让你二叔使足劲很不容易哩。他小心翼翼地掬起一颗鸡蛋,摸了摸,掂一掂,相当自信地说,这一准儿是黄翅生的娃,因为黄翅抢食总占上风,下的蛋又白又大。他娘忙着给他盛饭,吩咐他一定要跟二叔讲清楚,咱这鸡蛋不一样呢,是正经八百的土鸡蛋呢。小伍又换了一颗鸡蛋摸,这一颗也很大,也很白,可见别的母鸡也不差,也很努力。母鸡换了一茬又一茬,鸡蛋卖了一篮又一篮。他娘十天半月就抱了篮子去乡里集市卖。小伍将鸡蛋放脸上捂捂,脸蛋捂出一阵热,小伍就动了感情,小伍说,娘,你晓得不?鸡蛋,是儿的学费、儿的笔、儿的本子、儿的球鞋,是儿的很多很多重要的事情呢。
磨缠!他娘嫌小伍慢腾腾没点儿活泛,抢过鸡蛋扔篮子里。男人不能磨缠晓得不?男人得干脆利落一步两响晓得不?
小伍知道他娘恨铁不成钢,不敢再吭声,闷头吃饭,心里仍想着那颗被扔疼的鸡蛋。
出门的时候,娘把钱塞进他衫衣口袋里,在他胸口按了按。这回他娘什么话也没有说。
走出几步,小伍就换了一回手,他感到了鸡蛋的分量,于是他刻意挺了挺羸弱的腰杆。那个雪后清朗的早晨,他们村里很多人都看见,刘寡妇瘦弱的儿子拎着一只硕大的柳条篮,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乡里的路上。
雪很厚。小伍走出一路歪斜的脚印,小伍能听到每一个脚印都吱嘎作响。这种孤寂的声音连成一串就产生了非凡的效果,让小伍回忆起许多惊惧的夜晚。小伍开始理解他娘做为一名寡妇对菜刀的依赖。
好在这是一条通往人生彼岸的乡级道路,小伍很快不再计较不合时宜的积雪,小伍愉快地走在去往乡税务所的路上,小伍第一次感到男人的雄心在胸膛里勃发、灼烧,继而烈焰熊熊。这火烧得他想蹦想跳,还想喊,于是拎着鸡蛋的小伍冲越逼越近的一阵旋风尖声喊叫:
大风大风你是鬼
一把菜刀砍死你
……
在这个雪后晴朗的早晨,小伍允许自己可以这样认为:其实乡税务所跟别处也没什么两样,同样是几间屋顶长草的破瓦房。要说看起来有点不寻常,是人家安了一扇铁皮做的大门。人家的铁皮大门又不好好开着,上面专门洞开一个小门。这样不管谁进来出去都是低头哈腰的姿势。这样的姿势有点难看,或多或少对小伍的心情造成一些不良影响,但总体来说他还是相当愉快的,他觉得人家这样做总归有人家的道理。
当然,在这个雪后晴朗的早晨,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小伍这样快乐。比如乡税务所年轻的男同志们,他们进入冬季以来就一直在无休止地争论。他们的争论让税务所每天都硝烟弥漫,他们的声音都很高,眼睛都很红,他们让心事重重的刘副所长非常苦恼。刘副所长骂他的部下在集体发情。他说小鸡巴们,你们得弄清啊,这只是一出戏啊,仅仅是一出戏而已啊小鸡巴们。可是每个小鸡巴都不听话,这出戏的女主角只有一个,就是小夏,所以一到排练的时候,他们就为男主角是谁争得面红耳赤。
但现在他们忽然停止了争执,他们发现了一件新鲜有趣的事情,院子里,门房老赵在追逐一个干瘪的少年,少年拎着柳篮向他们慌里慌张地跑来,惊慌与沉重使他的跑姿异常笨拙而滑稽。少年边跑边嚷:
“谁说卖鸡蛋啦,谁说我卖鸡蛋啦,我来这里是上班,是上班你们知道吗!”
“上班?谁让你来这儿上班啊?谁让你这样的小逼崽儿来上班啊?”他们听见老赵气喘吁吁地有点对付不过来,他们就出去帮老赵一齐嚷,“是啊,谁让你来这儿上班的啊?小孩。”
“当然是我二叔啦,我娘说我二叔这回可使足劲啦,不信你们看,这是我娘给我二叔的鸡蛋。”
“你二叔是谁?”这帮人面面相觑,“谁是你二叔呀?小孩。”
“我二叔你们都不知道吗?”小伍说,“我二叔是这里有名的厨子呀,他做得红烧肉又香又酥很是地道呢,喏,他过来啦,你们可以亲自问他啦。”
小伍一扬下巴。这帮人看见他们的伙夫刘头儿从厨房里小跑出来,他们猛然间一齐哄笑。小伍不理解他们忽然引爆的笑声,但他感到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他看着他们统一好看的衣服,觉得自己穿上也很威风,以至二叔叫他走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又瞅了一眼,他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家伙笑着蹲到了地上。
小伍二叔比小伍还矮半头,胳膊和腿也短一截儿,可是脾气比小伍大。小伍二叔黑着脸怨他不该把鸡蛋送到这里。小伍抱着篮子心里说,你以为我愿意啊?芽鬼才愿意啊。小伍看见排房门前有一棵特别雄壮的香椿树,盘枝错节,气度不凡,小伍瞅来瞅去瞅不见它雪盖的树尖尖。小伍听见有人喊他,可小伍扒着门框不想进去。他盯着桌子后面那人的一只大耳朵,说:“你信不信我能爬上去,爬到你们看不见?”
刘副所长没回答他的问题,他好像对爬树不感兴趣,他狐疑的眼光在小伍身上扫来扫去,18岁?真有18岁?刘头儿你蒙我呢吧,我看小鸡巴好像刚刚不尿炕的样子。小伍有点不高兴了,可是二叔还信誓旦旦地替他保证,小伍更不高兴了,他开始怀疑娘叫他雪中送蛋是件错误的事情。小伍没来由地把鸡蛋往怀里缩紧,他听见刘副所长叫了几声小夏小夏,刘副所长说,小夏你把篮子拿去吧,这是小伍专门从乡下带来的道具。小夏是个一脸妩媚的女孩,小伍对这样的脸蛋很有好感,可是小伍的手仍紧紧抱住篮子不放。刘头儿虚张声势地帮助了侄子,然后不由分说拉他出去。小伍临出门还不死心,对屋里尖声叫嚷:“你们弄错了吧,这不是道具呀,这是我娘的鸡蛋呀。”
就这样小伍开始了他在乡税务所崭新的生活。小伍觉得这一天来得突然又理所当然,他对忙于午饭的二叔讲,很久以前他就发现母鸡的神色很庄严,小伍讲他神奇地从母鸡身上看到了今天,小伍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常常以为自己就是母鸡的一只崽呢,就是又白又大很争气的鸡蛋呢。小伍在这天中午还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比如那棵香椿树咋那么高?刘副所长的耳朵咋那么大?他们咋把鸡蛋叫做道具?小伍在这天中午不停地讲话,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可是二叔好像对他有了意见,二叔把案板剁得咚咚咚蹦起来直叫唤,剁得小伍的耳膜发麻,眼珠子发酸。小伍就说,二叔二叔我想睡觉,我昨黑夜就想睡就没睡成。
小伍说完就真的靠住门板睡着了。
可是小伍没睡多久就醒了。
——小伍刚刚看见他娘把菜刀当破烂扔掉就醒了。
小伍醒来见刘副所长跟他的部下正围了一圈吃饭。小伍一下子蹦起来,小伍说我知道啦,是筷子和碗把我叫醒啦。他二叔在锅里早给他扣了一碗米饭,小伍看见那么多那么多的红烧肉,比例明显超量。小伍忽然觉得蹲在角落里吃饭的二叔特别衰老,他的头发白了一半,眼窝也塌进去一半,小伍就安静下来,蹲到二叔跟前悄悄吃饭。可是那帮家伙不肯安静,吃着饭还争来吵去。小伍慢慢就听明白了,他们的争论源于一场即将到来的元旦汇演,小伍看出刘副所长非常焦急,刘副所长一再强调演的好不好关系到个人的前途命运。小伍在心里算了算,元旦好像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可是这帮人还不着急,还赖在这里悠闲地吵架。小伍就在心里冲他们喊,吵什么吵呀,你们不该在这里吵架,你们该去演戏才对呀。小伍心里想着,就见刘副所长突然摔了筷子,刘副所长也说吵什么吵呀,你们现在就去排戏排不好要割鸡鸡。小伍说,对呀,你们现在就该去演戏,不就是演戏嘛,我在学校就会演戏了,我最拿手的就是爬树和演戏了。
小伍后来常常回忆起那天的情景,他觉得那天的事情有点不可思议。那天小伍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就对他们非常失望,小伍觉得这么简单的戏也演不好,简直不配待在税务所里。小伍在窗户外面着急,可是小伍着急有什么用?小伍着急也是白着急,小伍就叹声气,转身去观察那棵簌簌落雪的香椿树。雪后的香椿树像只巨大无朋的塑料玩具,小伍透过纵横交错的白色枝丫,看见遥远的太阳在缝隙里闪着淡黄的光芒,小伍眯起眼睛耐心等待,许多雪花悠然随意地落入心田,小伍终于听见了他身体深处窃窃私语的声音。那声音是说,小伍不是会演戏么?芽小伍怎么不去演戏呢?芽小伍应该去演戏呀。16岁的小伍经不住一点蛊惑,小伍一冲动就推开门进去了,小伍一进去就嚷:
“你演得不对,你演得根本就不对。”
“小逼崽,我哪里演得不对?”
“你的眼神不对,你看人家女孩的眼神不对。”
小伍是冲小陈嚷的,小陈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家伙,小陈好不容易抢到这个重要角色,小陈认为这个角色甚至会改变他的爱情轨迹。可是小逼崽刚来半天就看透了小陈,小陈不干了,小陈的脸红得像一桶辣酱。接下来所有的人都被小陈的举动吓了一跳,小陈把手里的东西左一把右一把撕得粉碎,然后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用脚跺,小陈边跺边吼,我让你们演,我让你们演,我让你们演。
小伍惊骇地看着地上的碎片,他知道那是一本收税的票据,它们本应该和颜悦色地呈现在小夏面前,卖鸡蛋的小夏本应该狡猾地逃避这些票据,然后经过税务员小陈耐心地开导,小夏终于主动向小陈敞开了心扉,最后幕后齐声合唱我们是祖国的好青年呀好青年。这就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幕短剧,他们觉得多么简单而感人。可是现在简单和感人好像变成了一地碎片,满屋子的人都呆住了,小伍害怕极了,他觉得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小伍听见刘副所长凶恶地骂了一声小鸡巴。
小伍发觉小夏也没心思卖鸡蛋了,小夏把篮子还给了小伍,小夏在小伍恐慌的眼神里慢慢蹲下身去,小伍看到小夏的两只肩膀像受伤的蝴蝶一样快速抽搐。小伍抱着失而复得的鸡蛋懊悔万分,他担心他们会随时让他带着篮子滚蛋。小伍就把篮子又放到了蹲着的小夏跟前。小伍说:我还没正经八百地工作呢,我不能走。
小伍听见小夏哭着说,不关你事的小伍。
可是小伍觉得所有的眼神都聚焦在了他身上。后来小伍回想这件糟糕的事情,认为刘副所长的表现相当出色,审时度势的刘副所长这时候拿起了扫帚,小心翼翼地清理了大家眼中的碎片。小伍的表现反而差强人意,就连让人吓了一跳的小陈都深感意外。
小伍这时候做了什么呢?小伍这个怪僻的小孩,忽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躺下了。小伍在水泥地上打了一个滚,就狼一样嚎哭起来。
小伍一边哭一边蠕动身体,把一篮子鸡蛋紧紧搂在怀里。
他们被小伍弄得手足无措,他们的眼神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这是小伍自幼坚持的不良习惯,他们不知道懦弱的小伍受到惊吓后就是这么没出息。他们真是被小伍搞糊涂了,后来,他们被这个小无赖搞得大笑起来。
他们说:“小伍,起来,快起来,我们等着瞧你演戏呢。”
小伍听见小陈也说,是呀,小伍,起来,我等着瞧你演戏呢。
小伍听见小夏也说,是呀,小伍,我等着跟你演戏呢。
正如大家所料,举止怪诞的小伍听到了每一个人的几乎同一句话,他最后矜持了一会儿,就让小陈和小夏共同拽了起来。但是小伍仍然坚持他的看法,他认为小陈看小夏的眼神确实有很大的问题。小伍还严肃地指出,不单小陈,小夏也有问题。小夏不明白她有什么问题,小伍反问她,“你为啥要卖鸡蛋呢?”
“是啊,为啥卖鸡蛋呢?”尽管后来刘副所长解答了这个问题,他说因为你拿来的是鸡蛋,你要拿的是萝卜她就卖萝卜。但是小伍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小伍到现在都不同意鸡蛋是道具的说法。
后面的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小伍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众人的邀请,他没想到演戏会成为他的第一件正经八百的工作。乡税务所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小伍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在那个阳光纯净的下午,小伍感到了一种脱胎换骨的轻松和快乐。税务所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孩亢奋坏了,他们看见小伍的眼珠一直像灯泡一样炯炯闪亮。这孩子焕然一新的表现让他们忍俊不禁,他们说:
“小伍小伍,你的眼神也不对嘛。”
“咋不对?我知道你们是在眼气。”小伍说,“别忘了,是你们求我演戏的。”
“可是我们后悔啦,我们后悔还不行吗?”
“你们后悔也晚啦,跟你们说,我演定了,这场戏我演定了。”
据刘副所长后来回忆,那天下午的排练非常顺利,他非常满意,他说他已经对汇演和人生充满了信心。他觉得小伍有点古怪,但也不像刘头儿说的那样孤僻和心事重重。大概下午四点来钟,刘副所长决定停止排戏,他让小陈带小伍去市场转一遭,他认为小伍的表演还可以改进。他说小伍光有天赋不行,小伍还得有生活。他宣布晚饭后继续排练。
小伍显然意犹未尽,小伍第一天的崭新生活里挤满了表现欲望,小伍说晚上他会像学校时那样给自己化妆,他还要邀请他的二叔欣赏演出,总之,小伍说他们晚上会大吃一惊。
后来小伍把小陈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小伍高高兴兴地去市场体验生活。积雪依然很厚,小伍的脚印依然吱嘎作响,可是这一回,小伍告诉小陈,他多么渴望夜晚的降临啊。
冬天的农贸市场永远萧瑟而潮湿,永远飘浮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小伍一进来就感到了异常的寒冷,他想这些人能熬到这个钟点真不容易呀,显然都是些有耐心的人。紧靠边儿的是一个满脸疲倦的老年妇女,她的眼神落在小伍手中的票据上面,显出异常的忐忑不安。小伍惊奇地发现妇人脚边停着一只柳篮,跟他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而里面呢,竟然也是白花花可爱的鸡蛋!小伍差一点惊叫起来。
——小伍在瞬间有了一种慌乱的感觉。
“我们真的要收税吗?”
“不收税你来干吗?”
“体验生活呀。”
“我们的生活就是收税啊。”
小伍觉得手心里的汗把票据弄湿了,小伍搞不懂这么冷的天他还会出汗。小伍说:“要不我们回去吧?芽我今天不想收税,我今天只想好好演收税的戏。”
小陈看看小伍忽然笑了,“小伍你害怕啦,你不害怕身子咋这么哆嗦?芽你肯定是害怕啦。”
小伍不承认,小伍说:“我才不怕呢,告诉你,我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
“不怕你就收税呀,你连税都收不到还演啥收税的戏?小伍,只要你收一次税我就相信你能演好戏。”小陈把小伍拉到老妇人跟前,“你收税呀,小伍,收了她的税我就相信你能演好戏。”
小伍看见小陈脸上荡漾着一种坏笑。小伍说:“我不收她的税,我收别人的税总可以吧。”
小陈说:“不行,你就得收她的税,你没见她卖的是鸡蛋吗?小夏卖的也是鸡蛋呀。”
小伍看着手里起了皱的票据,眼睛里划过一丝哀伤。小伍想起了他演了一下午的戏,台词非常熟悉,可小伍就是讲不出来。小伍的嘴都张开了,可那些词儿一个也不往出蹦。小伍就知道他心里面的确有些害怕,那种害怕与别的害怕不一样,好像与恐惧无关,与他的胆量也无关,小伍说不准那种害怕是什么,可是又能感到它柔软地、实实际际地触摸着他。
小伍被一种悄然而至的忧伤攫住了。
小陈的笑终于忍不住漾了出来,小陈的笑还没漾完小陈就开始向老妇人要钱了。“你只要给这个小孩做做样子就行。”小陈说。
“我没有钱,我的鸡蛋是土鸡蛋,可他们不晓得,我真的没有钱。”
“你只要给三块钱就行,三块不行两块也行,你给这个小孩做做样子就行。”
“可我连一块也没有啊。”老妇人哀伤地说,“我儿子本来就胆小,他们还吓他,他就从脚手架上掉了下去,我孙女七岁了还没有鞋穿,我现在真的连一块也没有啊。”
小伍看见小陈的脸马上又成了一桶辣酱。
可是红着脸的小陈一点也不发火,小陈手里握着一颗鸡蛋慢慢地慢慢地摩挲。小伍想,小陈大概是在酝酿台词呢吧。可是小伍马上就知道不是这样。小陈手里拿着鸡蛋,摩挲着,摩挲着,忽然鸡蛋就从手里掉到了水泥地上,鸡蛋啪地就成了一摊稀黄。
小伍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你只要交一块就行,交一块总可以了吧?我们收一块就走。”小陈说。
老妇人没有讲话,但她的嘴唇在动。
很快,小陈手里又捏了一颗鸡蛋。这回他没有摸,这回他把鸡蛋举到眼上方,眯眼看了一会儿,好像看它里面有没有崽,里面的崽大不大,长没长出小翅膀,可是,这些事不知弄清没弄清呢,鸡蛋就又落到了地上。这回的蛋黄摊得比刚才烂、比刚才难看,简直像一起车祸。“我只要一块呀,一块钱能做什么?我不信你连一块也没有啊。”小陈的吼叫有点气急败坏,还有点委屈。“我不信你连一块也没有啊?一块钱能做什么?我给你一块好不好?我替你出这一块好不好?你用我的一块做做样子好不好?”
谁也没注意,一颗鸡蛋是如何到了小陈手里的。这回小陈没有摸,也没有看,而是直接把它抛掷到了空中。许多人听到了小伍的尖叫。
小伍感到一阵撕裂般的钝疼。
他觉得他的身体从里面裂开了,他甚至听到了清冽的碎裂声。
小陈自己掏出一元钱,他撕了一元的票扔给老妇人。可是,理论上的平衡让小伍一路上黯然伤神,回去的路上小伍再没有讲话。小伍面色苍白,呼吸沉重。那天乡里有很多人看到,一个神情恍惚的孩子摇摇晃晃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小伍二叔晚上做的是南瓜红薯稀饭。煮饭的时候小伍二叔哼了一首歌。这首歌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子就从小伍二叔嘴里蹦了出来。小伍二叔自己先吓了一跳。他从来不会唱歌,他会炒很多种类的菜,会蒸各种各样的馒头,可是他从来不会唱一首歌。后来小伍二叔就想搞清他唱了个什么歌,他唱的是:
稀饭甜来稀饭香
稀饭甜,红薯的甜
稀饭香,南瓜的香
稀饭让儿脸光光
稀饭让儿心不慌
……
这首不期而遇的歌让小伍二叔心有点慌,眼里也有点泪汪汪。厨房里一时安静了,等着吃饭的人只听见菜刀噌噌噌的声音。小伍二叔切的是他头年腌的咸菜。芥菜疙瘩,苤蓝疙瘩,他又配了点胡萝卜,都切成细丝,再撒点葱花,红的绿的黑的,就有人眼馋了:刘头儿,这稀饭这咸菜还不够呢,还得配上你蒸的两面馍呢,配上那个咱这饭就绝了。小伍二叔就让他们掀开锅盖看看,他们很快一齐欢叫起来。啥是两面馍?两面馍就是白面和玉米面合作,白面用它的精,玉米面用它的酥,白面细致,玉米面粗放,它们的合作是麦香和玉米香的缠绵悱恻,是这些人嘴里的欢快。他们围成一圈吃着,欢快着,忽然就有人讲:
“哎,小伍呢?咋没看见小伍?小伍哪去了?”
“是呀,小伍哪去了?你们谁看见小伍了?谁知道小伍哪去了?”
他们互相问着,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小伍二叔。小伍二叔一晚上没看见小伍了,小伍二叔只好把小伍的饭又扣在锅里了。
“兴许,他去找小夏了,他找小夏干啥?他找小夏化妆呀!你没见那孩子亢奋的,说不定现在正让小夏给化妆呢。”
小夏不住所里,小夏的家在乡上,小夏每天都回家吃饭。可是小伍刚来头一天,还不知道小夏的家在哪里呢,小伍怎么会去找小夏呢?“小伍怎么会去找我呢?小伍连路都不认识怎么会去找我呢?”小夏后来就是这样急汹汹地问他们的。
他们这时候都吃过了饭,小伍二叔也备好了马扎等着看排练呢,可是小伍还不出现,他们这时候有点急了。小伍这孩子,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呢,真急死人了。是呀,你看头顶,月亮和星星都上来了,小伍怎么还不回来?芽这孩子,你说这孩子。
那么,小伍这孩子究竟哪里去了呢?
小伍看着这些人心急火燎地进进出出,小伍的黑眼珠炯炯发亮,小伍重又亢奋起来了,但小伍一动也不动,他告诉自己要沉住气,要磨缠到底。忽然他听到小陈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看!他在那儿!小伍在那儿!”
小伍真的在那儿!他们抬起头,看见小伍攀着摇曳的树枝,站在高高的香椿树上,淡泊的月光撒下来,小伍的脸上身上笼罩着一团雾一样的白光。
而且,他们发现,不但这个古怪的孩子在树上,那篮子鸡蛋也在树上。小伍一手攀着树枝,另一只手紧张地护着那篮鸡蛋。“小伍小伍,你跑树上干啥?你这孩子,你抱着鸡蛋跑树上干啥?”他们紧张地喊着,“小伍快下来,树那么高,小伍你快下来!”
“别碰我的鸡蛋!”
“别碰我的鸡蛋!”他们听见小伍喊着莫名其妙的话。尔后小伍身子一跃,抱着篮子向更高处爬去。小伍像只灵活的猴子,小伍瘦小的身子在枝杈间腾来挪去,越攀越高。“小伍你快停下!小伍你快下来!”可是小伍好像要从他们眼里消失了,他们看见的是一个模糊的跃动的白色精灵。乡税务所的人听见一声声跃动的呼喊:
“别碰我的鸡蛋……别碰我的鸡蛋……别碰我的鸡蛋……”
想想这是多么奇异的傍晚景象,小伍带着满满一篮可爱的鸡蛋,瞄着香椿树最高的枝丫攀缘而上,积雪簌簌地落去,自然界作出一些微妙的声响,这是一些急促的喧嚣以及低沉的絮语,它们在低处汇拢在高处消失,如同蓝紫色的炊烟缥缈升起又袅袅扩散。小伍站在高高的树顶上,看到有俩个披着羊皮袄的外地人偶然路过这里,其中一个发现了小伍,他惊讶地伸出手指对同伴说:“看,那好像是个孩子,站在摇摇晃晃的树梢上。你猜那篮子里是什么?”另一个人穿越灰蒙蒙的浮尘朝遥远的香椿树望了一眼,说:“也许是树籽儿,也许是别的什么,管它呢,总不会是鸡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