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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影响及其限度

2020-08-09左安秋

江汉论坛 2020年7期
关键词:社会影响图书出版限度

摘要:《中国新文学大系》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收获,它巩固了新文学的发展成果,扩大了新文学的影响。为使之成为当之无愧的畅销书,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不惜成本,邀请当时最有名的学者,采用最精美的工艺,并在各大报刊登广告,印宣传册,为其出版发行宣传造势。然而,成本增加的直接结果是图书售价高昂,使它几成奢侈品,既增加购买者负担,又限制了普通民众接触。此外,通过宣示版权,良友图书印刷公司靠同业公会几乎杜绝翻印和盗版,但也导致更廉价的版本并未出现。原来试图保证《中国新文学大系》顺利出版,扩大新文学影响的措施,最终却成了阻碍传播的重重障碍,该书并未到达新文学作家试图启蒙的对象手里。

关键词:《中国新文学大系》;图书出版;社会影响;限度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7-0062-06

对于《中国新文学大系》(以下简称《大系》),研究者都给出极高评价。他们或根据赵家璧等人的回忆,对《大系》的历史地位给予肯定;或从《大系》的导言出发,阐述各导言在新文学发展过程中的积极作用,这对于认识《大系》的价值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不容忽视的史实是,作为一项文化事业,《大系》的出版传播不仅是新文学作家和启蒙者的事业,也是新文化运动主将、新文学对立阵营、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编辑赵家璧、各类读者等多方博弈的产物。出于不同目的,为了各自利益,原本关联不大的机构和个人奇妙结合在一起,共创了《大系》这一经典样本。究竟有哪些力量参与这项复杂的文化事业?各种力量又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作为新文学运动乃至新文化运动的物质载体,《大系》的读者究竟是谁?它在多大程度上到达了启蒙思想家想要启蒙的对象手里?影响的深广度又是如何?这是以往研究者较少关注的。在《大系》说了什么之外,我们更关心新文学作家的声音究竟被多少人听到并接受。聚焦于新文学运动的物质层面,梳理《大系》的出版过程,从图书这一物质载体的角度,可以重新认识《大系》在当时的影响及其限度。

一、《大系》出版前良友的经营状况与危机

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是一家中型企业,它以专业彩印起家,后来逐渐涉及图书出版。较有知名度的是它出版的《良友》画报和赵家璧主编的“一角丛书”,此外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等刊物,也由良友图书公司印刷发行。借此,《大系》出版前后,赵家璧在《人间世》刊登诸多广告,为之做宣传。从总体上说,作为一家中型印刷企业,良友的营业额比不上商务印书馆等大型企业,企业的知名度比商务印书馆等也相差甚远。因而在官方备案中,良友不过是一家印刷公司,而不是图书出版机构。抗战前的调查资料显示:“本埠印刷事业之盛,为全国之冠。工商业之商标、广告、账册、簿据以及大小学校每年所用之书籍、报章等均需印刷出版事业为之供给。该业因其效用之不同,又可分为彩印与出版两项。后者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前者如良友、徐胜记等。两者虽属同业,但其营业情形则颇有不同。”① 之后,该调查列出战前印刷业范围较大者19家,其中并无良友图书印刷公司。这说明在出版印刷事业兴盛的上海,良友的营业范围并不是很大。然而,与商务印书馆等大型出版印刷企业相比,民营中型企业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也有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出版业常受政局之影响而荣枯,而彩印业则随工商业之盛衰而进退。在战事爆发之前,该业之从事于彩印者因工商繁荣情形尚属良好。至出版事业则因教科书屡须修改,境遇仅属平平。”② 商务印书馆等大型企业,由于处在严格限制下,受政局影响较大,因而通常情况下出版策略中规中矩,甚至偏于保守。在这个层面,中型印刷企业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良友是一家民營企业,因而受政局影响较小;它的营业额度不算大,影响也不是太大,在众多出版印刷企业当中并不那么“耀眼”,受到的限制相对较少,出版策略相对灵活,出版图书也相对自由。这就为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大系》奠定了良好基础。然而,这毕竟只是相对的。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是一家经营多年的企业,《良友》画报、一角丛书,以及《人间世》的印刷业务,都为良友带来不少利润。作为一家正在盈利的公司,良友又不可能像许多刚成立的小出版印刷公司一样孤注一掷,要么大赚一笔,要么关门倒闭。从长远利益来看,这也为良友在出版《大系》时所采取的出版策略埋下伏笔。

《大系》出版前,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已面临严重危机,这是因丁玲被捕后,由鲁迅建议,良友于1933年出版丁玲的自传体小说《母亲》,并且大力宣传,引起暴徒注意。不久,良友门市部的一块大玻璃窗被击破,作为对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警告。“‘良友大玻璃窗被暴徒击破后,已逐渐成为经常被国民党反动派注意的书店之一”。③ 不仅如此,“击毁大玻璃窗后,文化特务头子(名义上是上海市教育局局长)潘公展还亲笔写信给良友经理,召见谈话,施加压力,要把赵解雇……”④ 良友的图书出版事业已受到诸多限制,面临重重危机。

为了留住图书编辑赵家璧,“武联德、余汉生两先生主持正义,不为所屈,并请甘乃光先生转请南京粤籍国民党左派人士,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潘公展见风转舵,不了了之”。⑤ 当然,事情也并非不了了之,为了“改正”赵家璧和马国亮的错误,潘公展要求赵家璧和马国亮用真实姓名在他主持的《晨报》副刊《晨曦》上“写些有民族意识的题材”。为避免失业,赵家璧和马国亮接受了条件,作为收场,赵家璧写了《谈邓南遮》,马国亮写了《谈马赛曲》的杂文。至此,经过一系列博弈,《大系》的主编赵家璧终于保住了编辑的地位。

为保证《大系》的出版发行,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也颇费心思。不仅调整了《大系》部分编选者的人选,还以作者鲛人的名义出版了一本精装的几万字的短篇小说集《三百八十个》,并送了五百大洋的稿酬。

由此可见,借助《大系》出版之机,良友利用自身优势,与各方力量进行了博弈。这次博弈不仅给《大系》出版提供了诸多便利,也为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以后的出版事业铺好道路。“此后,一九三五年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和《良友文学丛书》等等都顺利出版,未受干扰”。⑥ 良友不再是处处受限的出版印刷机构,《大系》的出版也已顺理成章。

二、《大系》的出版成本核算与定价策略

在《大系》的版权页,有“导言版权所有不准翻印”字样。赵家璧是编辑,同时也是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一名员工。作为公司的职员,赵家璧必须为良友盈利,否则就可能面临失业的风险。同时,为了保护良友的利益,《大系》必须面对同行的竞争,还要面对其他书商,尤其是小作坊的盗版和翻印。因此,《大系》必须寻求同业公会的保护,而其首要条件,是自己必须先遵守同业公会的法则,注意版权问题。因为如果侵权,良友就可能被其他图书出版公司告发,《大系》就可能摊上版权官司,面临禁售和被没收的风险。为此,《大系》不收任何涉及版权的作品,向培良的作品就是一例。鲁迅在给赵家璧的信中表达了对版权问题的担忧:“向培良的《我离开十字街头》,是他那时的代表作,应该选入。但这一篇是单行本(光华书局出版),不知会不会发生版权问题。”⑦《我离开十字街头》最终因版权问题没有被收入《大系》。与作品文学价值无关的版权问题,也成为作品编选的标准之一,这或多或少影响了《大系》收录作品的客观公正和代表性。另一方面,《大系》还要防止非法书商翻印和盗版,因而申请版权保护是必须的程序。有了版权,就意味着得到同业公会的保护,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翻印和盗版,保证了图书出版发行方的利益。

图书作为一种商品,图书出版公司盈利的方式当然是多卖书。书卖得多,读者自然就多,读者多,自然影响就大。《大系》的发行量大,影响范围广,自然就意味着新文学的影响扩大,這是现代市场经济的逻辑。在80多年前,赵家璧就学会了利用广告扩大《大系》的影响,算盘不可谓不精。为此,赵家璧请来当时文坛大家撰写导言,刊发推荐语和书评,靠名人效应做宣传;印精装本,将图书做成工艺品,吸引眼球,并在各种杂志上广登广告,还专门印刷了《大系样本》,其手段不可谓不高超。但也应看到,这在无形中增加了《大系》的出版成本。虽没得到《大系》准确的成本预算表,我们通过当时的材料和编辑赵家璧的回忆录,大致可进行推算。下面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为例,估算《大系》一册的出版成本。

赵家璧在《话说〈中国新文学大系〉》一文中明确说明:“我在编辑计划略有头绪之后,就同管理印刷、纸张、成本会计的同事进行出版业务方面的估价工作。预计布面精装,三十二开本,印进口米色毛道林,每集五十万字,包括略高的稿酬、编辑费和规模较大的广告费用(印送样本等)。”⑧ 那么,《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首印2000册,成本究竟有多少呢?

1930年,沪上诸多书店发布通告,“说是因成本的关系,不得不把书报的价格暂时增高”,一位读者非常气愤,发表了《出版家的趁火打劫》一文:“现在把书报初版的成本公开的宣告一下,可以明白出版家在普通的书上要得多少利润。”⑨ 作者以一本32开100页左右的图书为例,展示了2000册图书出版发售时的具体成本和利润(见表1):

由于没有其他具体精确的调查统计数据,大多数据无法印证是否完全属实,只有道林纸的价格有据可查。统计资料显示,1936年江苏省南京市60磅道林纸批发价为每百张2.40—2.67元{11},计每令约为12—13.35元,这和《出版月刊》的数据是一致的。以《出版月刊》提供的数据为依据,《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印刷2000册的成本计算如下:

《大系》“约编辑十人,每人编辑费三百,序文每[千]字十元”{12}。《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一万字,计支100元,加上编辑费300元,计支400元;

大系印三十二开本,用进口米色毛道林。从纸张使用上来说,《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共用纸约60令。每令12元,计支720元;

排工每千字0.75元,《中国新文学大系》每集50万字左右,计支375元;

印工每令2.2元,计支132元;

订工每万字0.80元,计支40元;

纸板计支12元;

封面约计支30元(精装书以普通书籍双倍计)。

经以上统计,《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出版成本共计1709元。由于鲁迅的导言较短,只有一万字左右,其余导言大都在两万字左右,洪深的戏剧导言甚至写了六万字。平均下来,《大系》每册导言两万多字,序文稿酬还要增加100元。另外,为了使读者了解《大系》的基本内容,赵家璧至少还编印了两种《大系样本》。1935年《大系》发售预约时的样本厚40余页,不仅印上了《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缘起》,介绍了十大卷的内容,还加上了十位编选者的编选感言;在发售纸面精装普及本时,又印刷了《大系三版本样本》,“这个厚六十页的样本中,除分别介绍十个集子的内容外,又加了《舆论界之好评摘录》”{13},还将9卷的全部目录(除《史料·索引》)编入。仅印刷两种《大系样本》一项,支出就颇为可观。再加上刊登广告、请名人写感言、帮助出版书籍和支付稿酬、编辑的工资、邮寄费用等,《大系》一册的发行成本肯定要远超2000元,甚至可能接近2500元。这就意味着,如果《大系》首印2000册,每册实际收益1元都是亏本的买卖。如果想要《大系》出版不亏本,每本的实际收益肯定要在1.5元左右。如果是读者直接预订,还要给予7折折扣,这样算下来,《大系》定价2元,才能保证不亏本。

实际结果确实如此,《大系》“全书十大部售大洋二十元”,“定价每册二元,十卷一套二十元。估计能销二千部可不亏本,再版即有盈余”。{14} 从图书出版印刷公司的经济利益考虑,布面精装版的《大系》每册售价二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出版社无奈的选择。

三、图书售价对《大系》发行传播的影响

《大系》的版权页明确标示“全书十大部售大洋二十元”,即每部售价大洋二元。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售价,对于上海市民乃至全国的市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大部头的《大系》究竟到了哪些人的手中?《大系》的读者究竟又有哪些?要回答这些问题,就需要对1930年代上海市民的工资收入水平有所了解。然而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并没有各种具体翔实的普查统计资料,我们并没有得到确切的收入数据,因而只能从经济学家和当时的报告文学作品中大致了解当时的情形。

1947年,著名经济学家巫宝三出版了中国第一部探讨国民所得的专著《中国国民所得》,利用“公私各方发表的调查及统计”{15},对1931—1936年各年的国民所得进行了估算,这批数据中,尤以1933年资料最为翔实可靠。在此基础上,李敦瑞、朱华对1936年上海人均GDP做了推算,通过对1936年上海工业、手工业、营造业、农业、商业、金融业、住宅业、公共行政、交通运输、邮电、文化产业、自由职业者等总产值的统计,他们估算1936年“上海人均GDP是408.7元”{16}。若以这个估算结果作为1936年上海人均收入,《大系》全套20元,占上海人均GDP的4.9%。即使在经济较为发达的上海,这恐怕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当年,“全国人均量是60.1元”{17},购买全套《大系》,要花费一个成年劳动力全年收入的三分之一,这恐怕已经是奢侈品了。《大系》由于出版成本高,因而定价过高,这肯定影响了书籍的销量和传播。

数据是冰冷的,我们可能感受不到2元在1930年代上海市民生活中的作用。通过相对真实的报告文学作品,我们可以得到对2元价值的直观感受。1936年,茅盾主编了大型报告文学集《中国的一日》,记录1936年5月21日这天全国各地人民的真实感受,其中的内容可以与经济学家的数据进行对照,说明《大系》价格的昂贵。在《灶披间嫂嫂》一文中,丈夫在银行工作,银行停业后,“今天那边已经送来六块钱,总算是银行停业了后,六個月的看门工钱!”{18} 6个月的工钱,原本该有的60元,变成了6元钱,而这6元钱最终还被房东拿走,交了两个月房租。上海普通市民每个月房租3元,而《大系》一本的售价,足足可以支付20天的房租!《大系》全套十本的价钱,足够支付一个上海普通家庭半年的房租!或许有人会怀疑,认为这是报告文学作者为了体现劳动大众生活的艰辛,有意地夸张。然而,调查统计数据却完美地支持了这一结论。从1929年4月开始,到1930年3月止,上海市社会调查局对上海市305户家庭的生活状况进行了跟踪调查。调查显示,在这一年中,305户家庭“平均每家的生活费支出为454.38元”{19},这基本是上海平均工资水平。其中,“房租37.83元,占8.3%”,计算下来,上海普通市民每月房租3.2元左右,这基本与报告文学作品中每月房租3元的叙述相一致。另一篇《一个纱厂工人的话》中,工人每天工作16小时,但是国内纱厂依然由于竞争不过日纱而破产。“当工友们反对关厂的要求失败而要求给点解散费时,厂方还说:‘我们关厂,你们工人不过每月损失十余元,我们每月要损失好几万呢!”{20} 上海纱厂工人每月只有十余元的工资,这和经济学家陈达对1930—1936年上海各行业工人每月实际收入状况的推测是一致的。{21}

但是这样的情况,仍然不能代表1936年上海经济的全部,因为以人均收入作为指标,忽略了上海市民收入的差异性,实际上仍然不能回答《大系》的读者问题。《大系》 首印2000部,“在全书没有出齐时,因预约户超过初版印数,又把精装本再版两千部。1935年9月,为适应学生读者,加印白报纸纸面精装普及本二千部”{22},前后有6000部的销量,每部10册,实际印刷了60000册之多。虽然无法确定加印的2000部和纸面精装普及本是否全部售出,但是从这三个印次来看,这样大部头的图书,其销量还不算差。那么,究竟是哪些人购买了《大系》,成为了其忠实读者?这些读者又从《大系》中得到了哪些启示?这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如果可以找到1935年和1936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预约名单,对这些预约者的职业和个人收入进行分析,这个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遗憾的是,我们同样没有发现这些档案材料。1937年“八·一三抗战”爆发,上海经历战火,“良友图书公司因地处战区,损失惨重,随即宣告破产”{23}。据赵家璧回忆,日军曾经到企业大楼查抄,将赵家璧等人装订好的十五卷《良友》画报,“下令捆成一束,说明次日来车时连同其他应没收的抗日读物一并拿去”{24},最终还是一个年轻同事冒险在当天半夜设法“偷”了出来才得以保全如此珍贵的纪念品,可见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材料曾经遭受洗劫。再加上良友图书公司经历上海重组,接着又先迁桂林,后搬重庆。即使这些档案材料曾经存在,在战火中几经辗转,它们恐怕也早已随着历史灰飞烟灭。良友图书公司当时负责《大系》出版营销工作的编辑赵家璧业已仙逝多年,在他留下来的诸多忆旧文章中,多篇提及《大系》及其出版发行,但是我们在其中只能发现少数订购者的名字,如“今天查阅《日记》,鲁迅曾把这套书分送给黄源、李霁野、台静农等;还代台静农、增田涉各预定《大系》一部。他又送了一部《大系》给王冶秋”{25}。但是,与《大系》前后总计6000部的销量相比,这毕竟只是九牛一毛。大系预订者的名字,除了少数人之外,恐怕成了永久的谜团。档案不存,斯人已去,这给了解《大系》的读者带来了困难。面对历史的迷雾,我们是否真的束手无策?当然不是。虽然无法得知《大系》的读者究竟是谁,但是,借助经济学家的统计分析,我们可以大致推测究竟是哪部分人拥有购买《大系》的经济能力,最有可能成为《大系》的忠实读者。

经济学家杜恂诚对1933年上海各阶层的人数和收入比做了一个大致的推算,将1933年上海市社会阶层分为五类,经过统计和计算,各等级人均收入及倍数(如表2):

我们可以看到,在1933年的上海,社会贫富分化之大。1933年到1936年间,上海经济发展总体平稳,物价总体波动不大。我们有理由相信,1933年的经济状况,基本代表了1933-1936年几年间的基本状况。处于第四和第五阶层的上海市民,每月收入只有8.4—16.8元,他们一个月的工资甚至不足以购买一套《大系》 !这些为温饱问题奔波的底层民众,他们自然不会购买《大系》 。第三阶层每月收入33.3元,这只够一个普通家庭的开支,显然他们也没有剩余的收入用来购买书籍。有足够经济能力购买《大系》的上海市民,大概只有经济收入较为宽裕的第一和第二阶层。

第一阶层和第二阶层有哪些人呢?第一阶层主要是特权官僚与上层工商业者,他们属于社会上层。特权官僚主要是政府高官,而上层工商业者主要是指大中型企业的创办者,这些人占据着大量社会财富。一般工商业者、一般政府职员和中高级专业人员作为第二等级,属于社会中上层,他们收入较高,工作也比较稳定,属于高收入群体。办事员和低级职员是第三等级,属于中下层。收入最低的工人和城市贫民分列第四层和第五层,都属于社会下层。各阶层人数和收入占比(如表3所示):

在整个上海市民当中,具有经济实力购买《大系》的总人数只有24.2万人左右,占整个上海市民人数的12.82%。广大的普通市民,即使识字,具有阅读能力,想要阅读《大系》恐怕也是奢望。

在这具有购买能力的24万多人当中,恐怕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大系》感兴趣,这是因为《大系》不符合一个猎奇的市民社会的审美趣味。

首先,《大系》是一套资料合集,只有导言是拥有版权的作品,除此之外没有新的内容,然而其定价却奇高。《大系》所选的文章,都是曾经在各大杂志公开发表过的作品,读者想要阅读这些作品,大可订购价格更为低廉的报刊杂志。此外,与同类图书相比,《大系》的价格也是昂贵的。1936年生活书店出版的《中国的一日》,皇皇巨著,全书80多万字,总页数是《大系》一册的两倍,每册实价也才一元六角;《文学》月刊全年定价是三元五角,还赠送一本《中国的一日》。《大系》售价奇高,连鲁迅在给王冶秋的信中都要特别强调:“《新文学大系》是我送的,不要还钱,因为几张‘国币,在我尚无影响,你若拿出,则冤矣。”{28}

其次,比纯文字书籍更加直观有趣的画报大量出现,更能吸引读者购买。《良友》画报热销,即是一例。另外,电影这一比书籍更加直观的艺术形式已经出现,并且在中上层市民社会中颇为流行。而《大系》显然是与市民生活追求感官刺激的审美趣味格格不入的。《大系》有些“曲高和寡”。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大系》 在上海市民社会中恐怕缺乏吸引力。在所有有能力购买《大系》的人群中,工商业者恐怕对《大系》的内容不感兴趣。愿意为《大系》破费的,应该只有某些政府职员和中高级专业人员。这些人中,政府文化机关的职员、大学教授和新文学作者应该占据了大部分。《大系》的购买者,就是鲁迅和他在信中提到的台静农、增田涉等人。然而,这些人毕竟人数有限,并且许多人都是《大系》所选文章的作者,也是新文学运动的参与者,他们是启蒙者,而不是新文学运动试图启蒙的对象。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那些原本试图保护《大系》,扩大其影响的措施,最终却成为了阻碍《大系》传播的重重障碍,这恐怕是新文学运动的主将和《大系》的主编赵家璧所始料未及的。为了保证《大系》的顺利出版,良友公司和赵家璧进行了一系列妥协,但是这不仅增加了《大系》的出版成本,而且減弱了《大系》在一个猎奇的市民社会中的吸引力。为了使《大系》成为当之无愧的畅销书,良友不惜花费巨额稿酬,邀请最有名的文学家,采用最精美的工艺,并不惜成本,在各大报刊刊登广告,印刷宣传册,但是成本的增加,其直接结果是图书售价的增加,最终为这些宣传广告买单的,不是良友和赵家璧,而是《大系》的实际读者。为了宣传而额外增加的成本,最终平摊到了每本书上,成为了购买者的负担。为了保证良友和诸位作者的利益,《大系》宣示了版权,这导致《大系》编选者在选择作品时不得不考虑文学本身价值之外的问题——版权问题,间接影响了《大系》编选的客观性和公正性,引来了一些批评。此外,通过宣示版权,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依靠同业公会的力量,几乎杜绝了非法的翻印和盗版。《大系》昂贵的价格,成为无可奈何的事实,并且没有回旋的余地。

向民众传播启蒙思想是如此艰巨的任务。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即使阿Q们接受教育,能够识字,《大系》也没有到达阿Q们的手中,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购买《大系》的经济能力;《大系》也没有摆到赵太爷们的书架上,尽管《大系》印刷精美,堪称艺术,但是他们对此毫无兴趣。中国新文学作家千辛万苦写出的伟大作品,经过编辑、排版、印刷、装订、广告,又以高昂的价格销售,转了一个圈,最终又以《大系》的形式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手上。在知识分子的启蒙对象中间,《大系》甚至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注释:

①② 郑成林选编:《民国时期经济调查资料汇编》第12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522、522页。

③⑧{13}{14}{22}{23} 赵家璧:《话说〈中国新文学大系〉》,《编辑忆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13、112、128、112、128、130页。

④⑤ 赵家璧:《编辑生涯自述》,《马国亮与赵家璧》,青岛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1页。

⑥ 赵家璧:《追怀良友创办人伍联德先生》,《书比人长寿:编辑忆旧集外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9页。

⑦ 鲁迅:《致赵家璧》,《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6页。

⑨⑩ 元功:《出版家的趁火打劫》,《出版月刊》1930年第7期。

{11} 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部物价局编:《抗战前价格参考资料》第4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218—219页。

{12}{28} 鲁迅:《致王冶秋》,《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97、597页。

{15} 巫宝三:《中国国民所得》,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5页。

{16}{17} 李敦瑞、朱华:《抗战前夕上海GDP及结构探析——以1936年为例》,《史林》2011年第3期。

{18} 雁云:《灶披间嫂嫂》,《中国的一日(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80页。

{19} 上海市政府社会局:《上海市工人生活程度》,《近代中国物价、工资和生活水平研究》,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6页。

{20} 方根宝:《一个纱厂工人的话》,《中国的一日(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10页。

{21} 陈达:《上海工人的工资与实在收入(1930—1946年)》,《教学与研究》1957年第4期。

{24} 赵家璧:《重印全份旧版〈良友〉画报引言》,《书比人长寿:编辑忆旧集外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58页。

{25} 赵家璧:《鲁迅怎样编选〈小说二集〉》,《编辑忆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48页。

{26}{27} 杜恂诚:《1933年上海城市阶层收入分配的一个估算》,《中国经济史研究》2005年第1期。

作者简介:左安秋,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071。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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