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方法”的“世界文学”与中国当代新诗
2020-08-09徐勇
摘要:随着“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针对这一个世纪的文学发展,有各种不同的分期法。通过比较《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系列和《中国新诗总系》可以看出,不同的分期背后有一共同的认识论基础,即文学是有机进化的、朝向“文学的现代化”发展的存在形态。“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因此被建构为指向“文学的现代化”的一整套叙事,这是以“世界文学”作为方法观照下的中国文学(特别是诗歌)发展脉络的建构。在这一视域下,当代五十年(即1949—2000)的新诗发展,尽管有不同分期但彼此并不冲突,“文学的现代化”诉求在这五十年中是贯穿始终的主题,分期的不同只表明这一主题的阶段性演变程度。
关键词:世界文学;当代诗歌;《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新诗总系》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当代新诗选本研究”(19FZWB048);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制度研究”(18ZDA271)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7-0056-06
自有《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赵家璧主编)以来,十年分期似乎已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惯例被反复沿用,至今仍复如此。比如说《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辑(即《中国新文学大系 (1927—1937)》,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和各种各样的十年选。此外还有谢冕总主编的《中国新诗总系》,也是以十年为限把1917到2000年分为八个时期。这似乎已成为定例。对“现代文学三十年”来说,十年分期似乎是公认且没有疑义的,但对当代文学五十年(即1949—2000),十年分期却常常遭到质疑。这种争议的产生,一方面是因为百年中国文学论的提出及其散布,另一方面则与如何看待新文学在20世纪下半叶的发展及其21世纪的新变这一问题有关。这后一个问题,还涉及到如何评价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关系。
一
选本编纂往往是以“选”“编”的方式表明其态度和立场的,因此选多选少就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差别,而且体现某种判断——对选本而言,更多是一种正面肯定。《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第一辑374页(采用的是竖排,大致可以说其容量应该在横排600页左右),第二辑614页,第三辑938页,第四辑681页,第五辑625页。从这篇幅数可以看出,整个《中国新文学大系》,就阶段而言,对1937—1949年这10年的诗歌评价最高,其次是1949—1976年。但这种判断并不够准确。这里应该以每年平均入选诗歌篇幅作为比较参数。因为就时间间距而言,1949—1976年和1976—2000年,两者接近,前者是27年,后者是24年。时间间距不同,不能简单得出上面的判断。这样来看,就可以得出如下大致的结论,即《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对1937—1949年这一时段评价最高,评价最低是1949—1976年,每年平均选诗25页;其次是1976—2000年这一时段,每年平均选诗26页篇幅。
这样一种分期及其评价,体现出来的是张颐武所说的新文学的“下降史观”:“这种‘下降史观认为,‘五四是中国‘现代性的历史起点,也是中国现代性的文学和文化的发展的顶点,‘五四的文化巨人提供的历史高度和辉煌成就是后世不可企及的。而后的文化其实一直处于一种‘下降的过程之中……‘五四是‘新文学的最高的成就和自我实现的最突出的展现,而此后的‘新文学的展开其实是从这一顶点的不间断的‘下降的过程。”① 表现在诗歌发展中,即新文学(诗歌)自五四以来,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新诗发展达到顶峰,然后开始走下坡路,这种下坡的趋势,并没有因为十年“文革”的出现而有变化,也没有因为新时期的现代化想象而改变。应该看到,这种“下降史观”是内在于有机进化论之中的:即把20世纪中国文学视为一个完整发展的有机整体,经历着新陈代谢的全过程。这里比较《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与《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前三辑是很有必要的。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对第二个十年(即1928—1937年)的评价最高,所占篇幅数也最大。这种评价,可能与小说在这一时段的高度发达和成熟有关。但如果从这一文学史著作对诗歌发展的评价来看,第三个时期(即1937—1949年)地位最高,其中关于诗歌部分所占篇幅为全书最多。这种评价,正好与《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相符。在这样一种有机论中,第五个时期的文学,其成就虽然有所下降,但仍旧要好于第二个时期。所以,新诗百年,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关乎产生、发展、高峰、衰退和持续衰退的完整过程,这一衰退并不是回到原点,而是那种螺旋式上升。衰退期仍旧要好于发展期,这为新诗作为有机体的再一次循环奠定了基础。
但这样一种分期及其评价,并不太为当代文学研究界所认可。比如说谢冕总主编的《中国新诗总系》,把1917至2000年按阶段划分为八个时期:1917—1927、1927—1937、1937—1949、1949—1959、1959—1969、1969—1979、1979—1989、1989—2000,當代五十年的诗歌所占篇幅要远远多于现代三十年。这一“总系”也认为1949—1976年这一时段的文学成就偏低。比如说第四卷(1949—1959)选诗部分534页,第五卷(1959—1969)选诗部分482页,第六卷(1969—1979)选诗部分543页,这三卷是整个“总系”中最薄的三卷。这说明这三个时段的诗歌创作,应是20世纪中国新诗发展的低谷期。至于第六卷篇幅数较多,评价稍微要高,原因部分在于其收入作品很大部分属于“潜在写作”。有些诗人的作品,写于这一时段,但发表是在这一时段之后。这是诗歌发表、传播的特殊渠道,包括“沙龙、手抄本和‘地下诗歌”②,其诗歌作品数量相当可观。
这里需要看到,一个是按照十年作为一个阶段的分期(《中国新诗总系》),一个是错落的分期法(《中国新文学大系》),很难说哪种更准确或更客观。这种分期背后,有其对20世纪文学,特别是诗歌创作的不同看法,及其意识形态上的差异。《中国新诗总系》既想建构百年新诗发展的轨迹、格局,同时也暗含了对于这一百年诗歌发展的判断。《中国新文学大系》则遵循《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1917—1927)》的编选模式,严格遵守“选时”和公开发表的统一,凡不是发表于特定“选时”内的,几不选入。
谢冕对20世纪中国新诗的发展脉络,有过各种分期的尝试。比如说谢冕著《中国新诗史略》把1916至2016年这一百年分为1916—1926、1927—1936、1937—1948、1949—1959、1960—1975、1976—2000和2001—2010。这样一种分期,与《中国新诗总系》相比,其差别只在如何对1949—2000年这50余年。在这一“新诗史略”中,谢冕把它分为三个时期,而在《中国新诗总系》中却是按照十年分期法。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区别?是不是说谢冕前后矛盾或不一致。显然不能这么看。如果仅仅从诗歌史的角度看,把1949—2000年分为1949—1959、1960—1976和1976—2000,显然更符合诗歌史的实际情况,但如果落实到诗歌选本来说,则可能是另外一回事了。
选本是以其选的作品的多少作为其判断的依据和体现的。虽然说按照诗歌史的分期来看,各个阶段的区别比较明显,但落实到诗歌作品的选择时,有一个问题就显示出来了。如果按照诗歌史的划分,1949—2000年分为三卷,那么这三卷的容量怎么安排呢?是同现代三十年中的三卷一样,基本容量大致相同吗?那样一来,就会造成这种理解,即现代三十年的诗歌成就要高于当代五十年。而这,可能并不为谢冕所认同。关于这点,可以以谢冕主编《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诗歌卷》的编选为例。其中把1895—1995这一百年分为两个时期,1895—1949和1949—1995。按篇幅看,前面五十余年,篇幅是317页;后面不足五十年,篇幅是300页。从这个篇幅的分配可以看出,编选者谢冕和孟繁华对后五十年的评价是要略高于前五十年的。即是说,在他们眼里,后五十年的诗歌成就并不比前五十年的诗歌成就要低。以此反观《中国新诗总系》,如果把1916—2000年的中国新诗按照1949年为分界线分为前后各三个时期,对后五十年的诗歌评价势必会偏低:系列选本中,各卷之间要保持大体一致的体量,其结果,按照发展时段来看,后五十年整体上就要低于前三十年了。因为显然,前三十年和后五十年篇幅相近,分配到每一年的篇幅容量,当然是前三十年要高于后五十年了。关于这一点,还可以参照谢冕、钱理群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的分期,其分期如下:1895前后—1926、1927—1937、1938—1948、1949—1957、1958—1978、1979—1989、1990—1996。这里,也是把前五十年与后五十年对等看待的。这种对等看待,反映在文学选本中,就是篇幅上的相近。
这可能也是选本叙述与文学史叙述的不同之处。文学史叙述与选本的文学史叙述不太一样。选本还必须兼顾到各个时段的具体评价,文学史叙述中的分期,则可以不顾及到这些。它只要做到论述的方便和阶段性清晰,就可以了。
二
这里比较谢冕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诗卷》和谢冕主编《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两卷是很有必要的。两个选本虽然“选时”并不完全一致,但因为都是谢冕主编,具有可比性。《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诗卷》选诗342首,入选诗人170位。其选诗数按多少排列分别是(选诗1—2首的,没有列出):公刘(10首),牛汉、余光中、曾卓、穆旦,都是8首;洛夫(7)、绿原(7)、邵燕祥(6)、昌耀(6)、痖弦(6)、覃子豪(6)、李瑛(5)、罗门(5)、闻捷(5)、彭邦桢(5)、艾青(4)、纪弦(4)、李季(4)、贺敬之(4)、臧克家(4)、田地(3)、吕剑(3)、孙静轩(3)、张默(3)、沙鸥(3)、邹荻帆(3)、周梦蝶(3)、周良沛(3)、徐迟(3)、郭小川(3)、袁水拍(3)、野曼(3)、蓉子(3)。从这里不难看出,这种选择背后有着明显的判断,即对1949—1976年间影响甚大的政治抒情诗评价颇低,这从贺敬之和郭小川的入选诗歌数即可以看出。这是通过选诗的多少来建构一种新诗史秩序,以确立诗人的地位。其延续的是朱自清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1917—1927)》的做法。文学史家戴燕指出:“文学史描述的对象既是文学的又是历史的:首先,它要绘制一个文学的空间,展示发生过的文学现象,并为它们的产生和联系提供合理的解释。在文学史里,文学固然不能完全恢复其自然存在的样态,但千差万别之中,它依然呈现为一个完整生动的有机体,无数作品无数作家仿佛如约而至,并且各归其位,井然有序。其次,它也要采取历史学的方法,使文学在时间上也表现得富有秩序,文学的历史仿佛随着时间的递进而演变,在文学史里,作家、作品会依次从时间隧道的那一端走出来,陆续登上长长的文学历史剧舞台,在一幕幕戏中扮演角色,时间的流程决定了他们的前后源流关系。中国文学史怎样写,能否写成,最终离不开这样的语言。”③ 看似凌乱而有序的统一形象,正好是选本特别是诗歌选本所擅长形塑的。这一整体秩序和格局表现为三个层次,其中第一层次属于“归来者”诗人,这一群体选诗最多,评价最高,除了公刘、牛汉、曾卓、穆旦等代表诗人外,还有蔡其矫、昌耀、吕剑、绿原、孙静轩、邵燕祥、周良沛、邹荻帆等。第二层次是台湾现代主义(诗风)诗人群。其中像纪弦、覃子豪、余光中、张默、洛夫、痖弦等,都是选诗数较多的诗人。相比之下,对当时的主流诗歌,整体上评价是较低的。比如说郭小川、贺敬之、臧克家、袁水拍、闻捷、李季等。他们属于第三个层次。
但问题是,所谓“归来者”诗人群,他们的诗歌创作在此一时期很多都是未曾公开发表的,即是说,他们的很多诗歌虽然创作于1949—1976年这一时期,但发表却多是在这之后,对于这种矛盾该如何处理?即使这一《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诗卷》中收入的归来者诗人的诗歌是发表于这一时期,那为什么谢冕对他们评价颇高呢?显然,这里其实潜在地有着政治/文学的二元对立模式在起作用。归来者诗人群,在当时大都是被打成右派或者被剥夺了写作权利。这里涉及到洪子诚所说的“文学作品的年代”的问题,即写作和发表年代不同的问题。洪子诚曾“设想过几种方案”:“一是全部按照作品篇末标示的时间来评述。另一是将它们放置在作品公开发表的时间段来处理”④。就选本编纂而言,这里可能会出现混乱和反复遴选的问题,比如说同是谢冕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诗卷》和《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诗卷》两卷诗集中,都收入了牛汉的《鹰的诞生》。对于选本(特别是《中国新文学大系》和《中国新诗总系》)而言,放在哪一时段论述,不仅涉及到分期问题,更涉及到对某一时段文学的评价问题。谢冕《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的做法是,把归来者的诗作为一个群体,更多放在1949—1976这一时段,洪子诚的做法(即《中国当代文学史》)则是把他们放在80年代加以定位。这里面,可以看出谢冕的偏爱及其诗歌观,因为谢冕很清楚,如果把“归来者”诗人放在1976年以后的语境中,他们的地位或者说活跃度不够。20世纪80年代是现代主義诗歌的年代。或许也正因此,在《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诗卷》中才没有收入朦胧诗中的“地下诗歌”,而只收入“归来者”诗人的“地下诗歌”,因为,如果把朦胧诗人的这些诗歌收入进来,归来者的诗人群的地位就会受到挑战或影响了。
这是选本之“选”所构筑出来的格局,对于文学史(诗歌史)书写而言,情况则可能是另外一回事,对此,谢冕自己是有十分清醒的意识的。在《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的“导言”部分,谢冕说:“颂歌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诗歌的灵魂,它极大程度地影响了中国诗歌在当代的行进和发展。谈论这一时段的诗歌,颂歌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概念”,“二十世纪中期的当代诗歌,在颂歌这一总的理念的笼罩下,诗歌形态基本不出政治抒情诗和生活抒情诗这两大门类。前者的代表诗人是贺敬之和郭小川,后者的代表诗人是闻捷和李季。”对于那段诗歌史而言,“谈论这一时段的诗歌,颂歌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概念”,但在诗歌选本的编选时,却可以有所偏好和取舍。正因此,《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中,这四个诗人(郭小川的情况比较特殊)的诗歌作品,总体上收入的并不多。这里可以看出两个方面的区别:一是《中国新文学大系》与《中国新诗总系》的区别;二是选本之选文与导言之间的关系问题。
先看《中国新文学大系》与《中国新诗总系》的区别。《中国新诗总系》的意图在于“为中国新诗立传”⑤,换言之,其意在构筑新诗发展演变的阶段性格局和分布情况,经典化和价值判断不是其最主要的目的,而不像《中国新文学大系》带有建构诗人文学史地位的意图。这也决定了它们各自的编选体例。“中国新诗总系的编辑方针和体例,经同人反复讨论,确定为按新诗发展的阶段,约略以十年为期分卷。内文编排,也摈弃了以往此类选本通行的、按诗人姓氏笔画或音序排列的方式,而试图采取按照相关内容(例如按照题材或内容、风格或流派、地域或创作思想,等等)分类排列的做法。这样做的好处是突出了创作现象和创作思想的意义,从而有利于诗歌史的研究,并引起读者阅读的兴味”,“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不少,就以我主编的这一卷为例,首先是诗人被‘拆解了,一个诗人可能出现在不同的‘分类中。再就是分类难,分类之后‘归类更难。五十年代卷中‘生活颂歌‘时代风景乃至‘边疆风情,性质都有些近似乃至重叠。我在给诗歌归类时,往往举棋不定”⑥。这里特别提到了三点:“创作现象和创作思想的意义”、“诗人”的“拆解”和诗歌的“分类”。应该说,这是几乎所有的诗歌总集编选时都会遇到的问题。对于三者之间关系的处理,往往决定了诗歌总集的不同面目。朱自清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的做法是尽量做到兼顾,他从流派的角度理解“创作现象”,这样一来就可以很好地做到三者之间的有效关联。流派之中,可以很好地建立起诗人与诗歌作品的有效关联,其中诗人的主体性得到凸显。但对于谢冕等人编“总系”,则采取的是“按照相关内容(例如按照题材或内容、风格或流派、地域或创作思想,等等)分类排列的做法”,比如说姜涛编《中国新诗总系(1917—1927)》,依据的是“按社团、群体、‘代际进行的大致归类”⑦,这样的分类,会使得诗人个体被“拆解”,即是说,被淹没在现象中得不到凸显,个体的主体性在这种分类中是不完整的和支离破碎的。在这种分类中,三者的关系不是均衡的,而是有层次性和区分性的。在其中“创作现象”居于主体地位,其次是诗歌作品,最后才是诗人;而不像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所确立的流派分类原则,在其中,诗人是居于首先地位的,其次是诗歌作品,最后才是流派,所以朱自清在“导言”的最后才会说“若要强立名目”云云之类的话。因为流派的认定是以诗人自身的特定时期的创作为其标识的,其次才是多个诗人的具有相同倾向的诗歌作品出现,最后才能形成某一流派。
可以说,正是这种区别,在谢冕主编的《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中才会出现“‘大跃进民歌”这一分类,而同是他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诗卷》中则没有。因为显然,“大跃进民歌”一般是没有具体作者的,它具有传播的流动性和变异性特征。它的作者是泛化的(在50—70年代,这一泛化表现在“人民”或“工农兵”这一称谓上),所以《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的“‘大跃进民歌”中只注明地名,而不注明作者。可见,《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中,诗人的主体性并不重要。因此不难推断,前面谢冕所说的“举棋不定”,其所显示出来的不仅是分类的困难,更是选本编选中的潜在矛盾,即应选择文学史有重要影响的经典(即“文学史经典”)还是更具文学性的经典(即“文学经典”),《中国新诗总系》更多倾向于前者(虽然两种经典之间常常不能两分)。由此也可以看出《中国新诗总系》与《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区别。前者是从时代主题的角度重新审视20世纪中国新诗的发展,至于诗人的价值认定及其诗歌作品的评价,也都服务于这一角度;后者则倾向于在现代性的时间焦虑体验中试图保持和遴选新诗经典。
再来看《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的分类。其分类和篇目数量如下:“时间开始了”(4首)、“翻身的故事”(5首)、“政治的抒情”(6首)、“战火中的歌唱”(6首)、“生活颂歌”(51首)、“时代风景”(24首)、“边疆风情”(17首)、“现代主义的挑战”(32首)、“‘大跃进民歌”(12首)、“异端的声音”(20首)。从这个分类及其构成可以看出,除了“现代主义的挑战”属于台湾诗歌部分外,最多的四部分依次是“生活颂歌”、“时代风景”、“异端的声音”、“边疆风情”。显然,这是一种诗歌史的“后设”式的做法。有点类似于“风景”的发现后的重构,其意在凸显所谓的“异端的声音”,因为“异端”是后人(主要是文学史家)所认定的,时人是不会有这种意识的。可以看出,谢冕的分类中,其实是把“颂歌”这一形态拆解了,拆解成了“时间开始了”、“翻身的故事”、“政治的抒情”、“战火中的歌唱”、“生活颂歌”、“时代风景”和“边疆风情”等几部分;而即使是“生活颂歌”,其中却没有闻捷,他把闻捷放在了“边疆风情”部分。另外,贺敬之、郭小川、闻捷和李季四个人虽然“承担了奠定共和国诗歌主流形态的创造性工作”⑧,但收入这一“总系”中的诗歌数量却不多,贺敬之(5首,其中2首被放在“异端的声音”部分。也就是说属于“颂歌”的只有3首)、郭小川(3首)、闻捷(1首)、李季(1首)。其中,公刘和蔡其矫最多,各有6首;其他如邵燕祥,是5首;郭沫若、艾青、徐迟、沙鸥、孙静轩等各人3首。作为诗歌史的发展脉络,颂歌无疑是1949—1959年的“共和国诗歌主流形态”,郭小川、贺敬之、闻捷和李季是其代表,谢冕当然不可能否认这点。但在诗歌选本的编选中,他们的诗歌作品数却并不必然是最多的。这是选本之“选”与一般的文学史叙述不同的地方。就《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而言,其意义在于构筑“创作现象”,“创作现象”需由众多的诗人和诗歌作品构成,具体的诗人的地位在其中并不重要也无需凸显。这是其一。其二,这种“创作现象”同时又是后来建构的,与当时的情况并不完全一致。比如说“异端的声音”部分,其大部分都属于后来的“归来者”诗人群,这些诗歌之所以被特别推崇,基于一种典型的寻找“被压抑的现代性”的逻辑:彼时诗歌创作“‘一体化宏图”中当有其“异端的聲音”存在。这里选择了20首,是“颂歌”部分(113首)的18%,因而给人的感觉是,“异端的声音”在当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一脉;而事实上,这些“被压抑的现代性”的表征,在当时只是相当小的一部分。选本通过“选”的行为形塑并强化了这种效果。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异质性在这里不仅是一种选择标准,更是逐渐内化为一种评价标准。选本之“选”,通常是一种肯定机制,其对“异端的声音”的寻找和强化,会在不知不觉间演变成某种评价标准(寻找异质性的诗歌作品也是《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诗卷》的诉求所在)。就当代诗歌演变史而言,其异质性构成主要集中在1956年前后的“百花时期”、1961年前后的调整时期,以及70年代初到1976年前。这三个时期的诗歌作品,在《中国新诗总系》的相应卷(即1949—1959年卷、1959—1969年卷和1969—1979年卷)中所占比例很大。同样是这种寻找异质性的因素,决定了《中国新诗总系》的1949—1959、1959—1969、1969—1979这三卷中大陆诗歌选文部分的二元结构模式,即主流诗歌格局/异质性诗歌创作。在1949—1959年卷中是“异端的声音”,在1959—1969年卷中是“当年未发表的诗”,在1969—1979卷中是“地下诗歌”。这种模式中,异质性诗歌虽然所占比重相对较少,但占据二元结构中的主体(主导)地位,构成潜在的评价标准。这就带来另一个问题,即对异质性的寻找,使得这一《中国新诗总系》之“选”的功能被弱化。比如说《中国新诗总系(1969—1979)》所选大陆诗歌部分,把“异端”诗人在此一时期所创作的诗歌大都囊括其中。这里“选”的空间其实很小。
三
《中国新文学大系》中进化论的观点已经被很多人所熟知,其以十年作为分期的另一个潜在的认识论基础是,文学是有机进化的、朝向“文学的现代化”发展的存在形态。这一观念,在20世纪80年代被强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李泽厚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该文把现代三十年和当代自1949年以来视为两个阶段来看待,同时,也是把现代三十年作为“方法”来看待当代自1949年以来而至80年代。这样就把当代划分为两个阶段,即1949—1976年和1976年到当时,1976年到当时就被作为启蒙的回归看待。这是一种整体的现代文学观念,而这一观念,潜在地与现代时期的进化论暗合。其结果是现代三十年作为一个进化的周期被确定,第一个十年是发轫期,第二个十年是发展期,第三个十年是高峰期,而后进入当代,这是另一个周期的开始。李泽厚虽然提出的是“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但其实是以“启蒙”作为观察的视角,因而某种程度上“启蒙”也就等同于“现代文学”。两者某种程度上是耦合一起的。
这里需要注意到,不论是《中国新文学大系》还是《中国新诗总系》,都是在百年文学的框架内对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进行分期。即是说,这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风景”之发现后的回溯性分期,与“原初”意义上的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分期截然不同。简言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被构想为“以‘世界历史为尺度的‘竞技场”⑨。沟口雄三指出:“以往以中国为‘目的的中国学——没有中国的中国学自不待言,把世界作为方法来研究中国,这是试图向世界主张中国的地位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为了向世界主张中国的地位当然要以世界为榜样、以世界为标准来斟酌中国已经达到了什么程度(或距离目标还有多远),即以世界为标准来衡量中国,因此这里的世界只不过是作为标准的观念里的‘世界、作为既定方法的‘世界,比如说‘世界史上的普遍法则等等。这样的‘世界归根结底就是欧洲……世界对中国来说是方法,是因为世界只不过是欧洲而已,反过来说,正因为此,世界才能够成为中国的方法。”⑩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中一个核心点就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被视为“一个中国文学走向并汇入‘世界文学总体格局的进程”{11}。其逻辑如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分为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现代文学被视为融入世界文学的范本,因而也就成为评判当代文学的标准、“尺度”和“方法”;當代文学因而被划分为1949—1976和1976—2000这两个大的时段。在这当中,1976年作为关键点和分水岭被建构起来。1976年以后,被建构为启蒙的复归(即“新启蒙”)和回到五四;此前这一时段,则被视为启蒙被压抑和遮蔽。其结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被建构为指向“文学的现代化”的一整套叙事,这一叙事以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为基础,与此相关的命题则包括主流/异端、传统/现代、政治/文学、中心/边缘等诸多二元对立模式,因此,寻求“被压抑的现代性”就成为《中国新诗总系》和《中国新文学大系》中涉及当代诗歌部分的重要主题和线索。在这一视域下,这五十年(即1949—2000年),到底是以十年为一个阶段分为五个时期,还是以1976年为分水岭分为两个时期,两种分期尽管不同但并不冲突,因为,“文学的现代化”诉求在这五十年中是贯穿始终的和有其连贯性的主题,分期的不同只表明这一主题的阶段性演变程度而已。
注释:
① 张颐武:《“回归”想象和“下降”史观——“新文学”的终结问题的思考》,《新新中国的形象》,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页。
② 程光炜:《中国新诗总系(1969—1979)·导言》,《中国新诗总系(1969—1979)》,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③ 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6页。
④ 洪子诚:《当代文学的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页。
⑤⑥ 谢冕:《绕杭州西湖长跑(编后记)》,《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35、536页。
⑦ 姜涛:《编后记》,《中国新诗总系(1917—1927)》,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82页。
⑧ 谢冕:《导言:为了一个梦想》,《中国新诗总系(1949—1959)》,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页。
⑨{11} 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1页。
⑩ 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30—131页。
作者简介:徐勇,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福建厦门,361005。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