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对晋剧发展的影响
2020-07-19杜蓉
杜 蓉
晋商作为明清的一支重要商帮,几乎纵横全国而无可匹敌,为行将就木的封建社会贡献出经济上的世纪性繁荣。虽然它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但今天的人们依旧能够从平遥、祁县、太谷、榆次的街巷间遥望其渐次模糊的背影,感怀当年发生在这块黄土地上风云际会的时代华章。
山西地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地形、干旱缺水的土地、交通闭塞的环境,这些特征很难把这片土地和“海内最富”“经济中枢”“商业巨擎”画上等号,这些词汇似乎只属于沿海沿江、水网密布、物产丰饶的江南地区。但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山西人民没有自怨自艾,没有巧取豪夺,更没有揭竿而起,而是选择了另一条山高水远、千里跋涉的路途,正如余秋雨在《抱愧山西》中言到:“他们不甘受苦,却又毫无政权欲望;他们感觉到了拥挤,却又不愿意倾轧乡亲同胞;他们不相信不劳而获,却又不愿将一生的汗水都向一块狭小的土地上浇灌。他们把迷惘的目光投向家乡之外的辽阔天地,试图用一个男子汉的强韧筋骨走出另外一条摆脱贫困的大道。”于是乎,《走西口》的歌声在村口槐树下唱起,一串串驼铃在千里万里间摇曳,山西汉子沉重而踏实的脚步走出了一村一镇、一乡一县、一州一府,沟通了天南地北的物资,踏出了南北东西的商路,汇通了九州四海的金银,书写了近代中国商业史的辉煌篇章。
诚然,山西人勤劳勇敢、不屈不挠的优秀品格是晋商崛起的精神内因,但当时社会特定的经济、政治因素是其能够汇通天下的重要外因。晋商的发家直接受益于明朝的“开中法”。明朝江山初定,被赶往漠北的蒙古族对北境地区的骚扰依旧频繁,为了保障边关部队的物资供应,朝廷决定以出让食盐的销售权来招募商人为边境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由于山西与北境接壤,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于是山西商人从内地低价购得粮食、衣物等军需物资,运到边关,换得盐引,之后从盐产地购得食盐向全国销售,获利颇丰。就是在这样南来北往、千里奔波的商途中,一代代晋商的脚步迈出山西、走向全国;同时,商人们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品格与放眼海内、气吞万里的气魄也最终在这漫漫长路中铸就而成。
到了清代,晋商依旧没有停步。由于商铺产业遍及各地,贸易往来日渐频繁,现银押运的风险也在逐渐提升。于是聪明的山西商人瞅准时机,开办票号,实行异地汇兑,这不仅有利于商家自身,更为大小商人提供了更加安全、迅捷、便利的贸易方式。同时,票号严谨的管理体制、诚信的品牌价值成为其迅速发展壮大的关键。除了来自民间的信任,来自政府的需求也是晋商能够在清代一跃成为商业巨擎的关键因素。“清末的鸦片战争、太平天国革命、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等使清政府军费开支猛增。一方面各省筹集的军饷要发放打仗的军队,给列强帝国赔款还债,加之开埠后国内外贸易的迅速增长等原因,使山西票庄承担起‘国家银行’的重要使命,公款汇兑业务猛增。”①可见,在晋商商业版图的扩展中,官方背景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官方色彩浓重也增加了晋商集团的封建性质,这在当时国内资本主义兴起的过程中无疑是退步的表现,也为一代巨头的最终败落埋下了伏笔。
走南闯北的山西商人们常年旅居在外,对家乡的一草一木常怀思念之情。同时为了开展业务、联络感情,于是他们或三五成群地和唱,或组织家班培养艺人,或邀戏班搭台唱戏,艺人们能够衣食不愁地研究唱腔音乐,班社能够在富商巨贾的支持下搞得有声有色,山西民间的乡音俚曲也能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间得到成长成熟。
晋剧在由山陕梆子演变而来的过程中,晋中一带的戏曲班社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大小规模、体制构成、艺术水平等各方面,分为字号班、二抱班、破锣班、娃娃班、风搅雪班等多种类型的班社,其中的字号班与娃娃班尤为重要。字号班由当地有名的富商巨贾承办,是大家族之间彰显实力、比拼财力的最好印证,因此字号班的行当齐全、服饰精美、剧目丰富、演员实力不俗,文戏武功皆能上演,深受当地百姓推崇,如榆次的四喜班、祁县的上下聚梨园、徐沟大寨的五义园、太谷的锦霓园、坤梨园等都属于字号班。娃娃班顾名思义为培养梨园新秀的学习班,有独立承办的娃娃班,学员出班后可以自选班社,如小梨园,二、三保和班,大、小太平班,喜盛园等;还有戏班之内专门为本班输送人才而成立的娃娃班,如二锦霓园、三锦霓园、小万福园等,此类娃娃班打出的娃娃一般直接加入本班社,或需跟班几年才可各奔前程。
四喜班是同治年间由榆次首富王钺财主创办的。当时由于战争等原因,南路艺人很少到晋中一带演出,本地多为“花腔(京剧)”班社。在外劳累了一整年的商人们回到家乡,尤其想听到乡音浓郁的梆子腔,于是东家王钺委托管家王守信张罗,筹办起自己的梆子戏班。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南路知名艺人们纷纷北上汇聚一堂,与中路艺人相互切磋,在腔调上尽量向中路梆子靠拢,相辅相成,为晋剧的成熟贡献了力量。四喜班一经亮相便一炮而红,请帖纷至沓来,其在祁县、太谷一带唱红后,又辗转山西各地演出,群众反响热烈,声誉载道。
看到四喜班的走红,富商巨贾们摩拳擦掌,也想承办戏班,开班唱戏,这一方面是出于对戏曲艺术的由衷喜爱,另一方面则是世家大族比拼财力的手段。于是,位于祁县的渠家渠元淦也乘势开办了上下聚梨园,汇集了大批名伶与乐师。本班社在走红的同时,对中路梆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创“文东武西”的文武场布局;呼胡由小壳子倒把演奏改为大壳子不倒把,马锣加大加厚,并由提击改为吊打;改革演员演唱与乐器伴奏分家的旧俗,使唱、打、拉浑然一体。这些革新对晋剧的成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也完全改变了民众对“中路无好戏”的看法,使中路梆子迅速发展壮大。
字号班的兴盛带动了晋中一带中路梆子演出的繁荣,红火热闹的演出市场自然而然地催生了娃娃班的建设,当时最著名的当属保和班。保和班分为大保和、二保和、三保和共三班。大保和班由榆次富商崔玉峰创建,但因为光绪初年的旱灾,当地班社无奈解散,艺人饿死过半,大保和班也不例外。在大保和班司鼓的杨青看到艺人流离失所,班社凋敝,毅然决然地承起二保和班,给了当时贫苦困顿的艺人和儿童一线生机。二保和班打破了过去班社从蒲州、同州买娃娃的习俗,全收晋中娃娃,“这就奠定了一批学员自然带来了‘并州语音基础’,即使教师要他学‘蒲白’也总要带上‘并州语音’的根音特色,何况这一代‘中路调’教师早已偏离了山陕音乐。”②到光绪二十三年,杨青又办起三保和班,在保和班承办的二十多年间,培养了一大批中路梆子的学员,在当时有“无班不保和”之说。
娃娃班的成立为晋剧培养了大批演员,大多成为日后享誉剧坛的名伶。在民国四年成立的奶生堂娃娃班是晋剧史上第一个女子娃娃班,是由当时收留的孤儿组建起来的。但由于当时观众的观念封建保守,认为女子唱戏有伤风化,所以奶生堂娃娃班最终草草收场,但此举却开辟了晋剧坤伶的天地,为日后“丁、牛、郭、冀”等黄金一代的崛起奠定了基础。
一方面,班社林立、名角辈出、演剧繁荣促进了晋剧的成熟;另一方面,晋剧的融合发展也离不开艺术交流活动的影响,如曹家三多堂会演、百伶合演《岳飞全传》以及六大名班进省就为晋剧艺术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创造了条件。
太谷的曹家是当地有名的晋商大族,生意遍及国内外,票号众多,极具声望。到曹克让手中时,虽不及全盛时期辉煌,但依旧生活富裕、做派豪华。他尤其对古玩字画、曲艺音律等感兴趣,遂办起了“三多堂”自乐班,邀请各地名角前来唱票,自娱自乐。到了其子曹三少手中时,三多堂已经办得有声有色,颇具影响。每年冬镖一过,三多堂都会举办为期一个月的会演活动,以答谢辛劳一年的同仁伙计们。因为曹家家底殷实,财东又喜好戏曲,所以不惜重金邀请当时一流的演员与乐师前来助兴,如此高规格的演出阵容在当地也不多见。名角乐师在这一个月的演出期间,分行当、分剧目进行演出、评论,相互切磋技艺、改革唱腔,创造出“新乱弹”和新唱法,如“大碗肉”的《下河东》、“鱼儿红”的《斩黄袍》、“一千红”的《斩子》等名段叠出,佳作纷呈。“三多堂会演以及诸多晋剧前辈的艰辛创造实践,终于使晋剧声腔逐渐脱离老山陕梆子的羁绊,一跃而成为具有山西中部地区风格和特色的新的地方剧种。”③
光绪三年,山西发生大旱灾,饥民遍野,民不聊生,戏班随之大量解散,艺人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时任山西巡抚的曾国荃为帮助艺人们渡过难关,由政府出资,召集数百伶人排演《岳飞全传》,其中包括鱼儿红、大郎红、大碗肉、一杆旗、八百黑、玉印黑、翎翎生、老玉昌红、老玉石娃娃等百余位名家。经过一年半时间,众位艺人从编到演,完成了共计二十二本的《岳飞全传》。该剧在太原首演后大获成功,随之到各地巡演,当地观众好评如潮。这次百伶合演《岳飞全传》是在特殊社会条件下催生而出的,虽然最初用意是帮助艺人们顺利渡过灾荒,但把数百知名艺人汇聚一堂,精研剧本、推敲唱腔、相互学习、融会贯通,这在晋剧史上也是不多见的名角荟萃、演技升华的重要机遇,客观上也推动了晋剧艺术的发展和提升。
光绪年间,榆次在每年五月有庆祝城隍爷诞生的五月盛会,届时榆次城内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时任山西巡抚张之洞听闻后也来此一游,经此一看,榆次欢庆热闹的五月会给张巡抚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回到省城,决定在太原也举办一场类似的盛会,以活跃太原百姓的生活,增进官民感情。于是,经过多日筹备,六月十五日会演正式开始。本次会演邀请了当时最富盛名的六大班社,每班献演五天,轮流演出一个月,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官戏不白演,提供不错的收入,为艺人们安心献演提供了保障。在为期一个月的会演中,各大班社、众多名伶你方唱罢我登场,尽情展现各自的拿手好戏,让省城观众大饱眼福。本次会演是晋剧史上盛况空前的一次艺术交流、成果验收的活动,促进了晋剧向更加成熟的方向发展。“特别应该引起注意的是,在这些名角们中间,晋中籍艺人已经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基本上扭转了蒲州师傅们主宰舞台的局面,开始了中路人演中路戏的大规模实践。”④
晋商商业版图的构建中,各大中心城市、交通要道、码头口岸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人员的聚集与资本的汇聚形成了山西商人在外省的重要据点——晋商会馆。会馆最初的作用是为同乡族人提供落脚休整的场所,后来随着商业实力的加强,会馆的规模直接成为了各大家族显示实力、比拼财力的竞技场,从全国现存的晋商会馆中,依然可以看出他们当年财大气粗、雄踞一方的身影。晋商会馆一般都建有戏楼,经常上演的戏曲剧目不仅供商人们自娱自乐,也起到了联络生意、交流情感的作用,晋剧就是在这样的需求下开始随着晋商的脚步不断向省外扩展。
商路即戏路,在晋商主要经营地区都能找到晋剧的身影,如北京、天津、上海、河北张家口、内蒙古包头、湖北汉口等大城市都有晋剧班社长期演出,而一些小城镇虽没有晋剧班社的驻扎,但也会时常受邀前往演出。晋剧就在走南闯北的过程中不断丰富自身,同时,相对成熟的晋剧也影响了其他地方戏的产生,如北京的京梆子、天津的卫梆子都曾受到过晋剧的影响。
晋剧依托晋商,得到了在外地充分发展的机会,其中晋剧在张垣的发展尤其值得关注。张垣,即张家口,清朝开始成为中俄、中蒙间重要的贸易通道与物资集散地,素有“旱码头”之称。晋商在这里商铺遍地、会馆众多,成为当地一支重要的商帮,晋剧随之传入,和京剧、评剧等交流融合,“风搅雪”式的演出活动频繁。在吴闰青先生的《塞北观戏异闻》中写到:“山西人于张垣为最大势力,因之所演之戏,亦以山西梆子为主,本地梆子次之,并无皮黄。”艺人也把献演此地看得尤为重要,当时不仅有“生在蒲州,学在忻州,红火在东西两口”“先在口外唱红,再回山西才行”的说法。也有李子健赴口外闯荡、原唱河北梆子的张宝魁改唱中路梆子。还有王步云、毛毛旦、狮子黑、丁果仙、牛桂英、郭凤英与刘明山、刘宝山、刘玉山、水上漂等众多名家前往张家口献艺的佳话。这些实例充分证明晋剧在张家口的影响之大,因此张家口又被称为“晋剧的第二故乡”,许多演员都成名于此。时至今日,张家口、呼和浩特与包头依旧保留了不少晋剧团,山西省内的剧团每年也会有不少“台口”在这里演出,深受老百姓欢迎。可见“口外”的晋商和晋剧活动对晋剧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晋商在促进晋剧发展的同时,晋剧也会反哺商业。例如,晋商通过组织戏曲演出的方式与贸易伙伴联络感情、疏通商路;另外,在举办庙会的同时,借酬神唱戏来活跃市场,吸引远近群众前来赶会,还能增加政府税收,何乐而不为。正如刘文峰所言:“集会演戏于民、于官、于伶、于商均为乐事,特别是对商贾来说,在这种场合的销售额和成交额要高于平时的许多倍,所以每遇这样的盛会,他们总要预先准备充足的货源,从百里之外赶来贸易。这是山陕商人为什么喜好梆子戏,为什么能在经济上支持梆子戏演出原因之一。”⑤
清末民初的晋剧在晋商的扶持下迅速脱离了山陕梆子而独立出来,又随着商路而逐渐丰富完善,达到了艺术上的成熟与影响范围的扩大,成为山西主要剧种之一。纵观当时的社会环境——国家孱弱、社会动荡,晋剧能在风雨飘摇的环境中得到发展壮大,与晋商的帮扶实在密不可分。尽管晋商在历经数百年辉煌之后黯然离场,但它对晋剧深厚的滋养给予了这个剧种在之后艰难岁月中继续蹒跚而行的能量,伴随着整个国家的兴衰发展,等待着下一个辉煌的到来。
注释:
①⑤分别引自:刘文峰《山陕商人与梆子戏考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版,第53页和第179页。
②③分别引自:寒声《晋剧院与晋剧艺术》,见《山西省晋剧院院志(1952—1992)》,1994版,第12页和第16页。
④王永年讲述,刘巨才、段树人编写《晋剧百年史话》,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版,第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