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被子(短篇小说)
2020-07-14程多宝
程多宝
突然聊起“呼啦子”这个家伙,是那次的聊天。我们村里来了个扶贫的下派书记,这个新书记挺实诚的,走村串门的时候,询问村里这些年出过哪些能人,有没有哪些为乡亲们致富的好点子。大伙儿就说到了“呼啦子”这么个人。
下派书记一听来了神,连忙问起了这么个人。有人说,“呼啦子”在那里呢。说着,有人往山上一指,窗外的雪稠得不行,对面一时看不真切,让我们几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我们念叨的时候,时不时地望一眼西边的山岗,那是一茬茬故人的安息之处。一床床厚厚的雪被子,盖着一窝窝的坟茔堆。诸多我们熟知的面孔,此时正与落雪同眠。“呼啦子呢,冷着还是冻着……”
下派书记听了,情绪却没受影响。看来,与村民打成一片,是他的农村工作经验之一吧。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是现在,下派书记自然也不好在村民家里喝酒啥的,聊点村民旧事不也挺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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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我们几个都是扁担倒地都不知道是个“一”字的大老粗,要不然哪个不进城打工挣几个去了?现在待在家里的,都是没什么鸟用的,不算是混吃等死,也差不多恋着这方水土再也不想挪窝了。之所以想到了这句“热锅上的蚂蚁”,的确是呼啦子的功劳。印象中这句话时常被他活灵活现地挂在嘴边,人家那可是文化人,1970年代的高中生,在当时农村就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其实“呼啦子”只是小名,他父亲按照宗族辈分给他取了个叫“何祖源”的学名,但他不喜欢这个“祖”字辈,读中学时私下改成了何娜。
怎么是个女孩名字,还是街上女生范?人说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他倒好,有时推说是个笔名。其实呢,老人们说这家伙天生是个犟种。那时候,我们岁数比他小,不知道青春期逆反期这一说,就知道这个犟种犟来犟去,也没犟出个什么道道。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摊上的就是这种惨命。说实在的,满村喊他呼啦子,起由是因为他从小标新立异,比如喝个稀粥,哪个不是摁头捧碗最多盯着桌上的那盘咸萝卜干臭豆腐乳什么的,他倒好,手里的碗被吹吹吸吸得呼啦啦,像是特快火车鸣笛进山洞似的,那个碗要是唢呐,估计一顿饭下来,呼啦子岂不是要吹肿了腮帮子?
还有这样取名的?怎么说你也是个老土,腿上的泥巴都没洗干净,这些年书都念到猪肚子里了,你一个回乡高中生取个女人名字,想翻天还是咋的?一听他在村里的工分本子上报出这个名,他姐夫黄大海脸都绿了:文绉绉管屁用?有本事考上大学才牛B。高考不是放开了么?那几个下放到村里的上海知青都考走了好几个,要是没本事与老子一样捏泥巴团子,说破天也没个鸟用,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当兵……哪个女人跟了你,吃的苦不是齐腰深?
只是我们没有想到,有个叫丽萍的女人却没这样看他。只不过,凡事要看个长远,一开始丽萍对村人的看法不以為然,后来……就有点那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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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萍是从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小镇嫁到我们村的,说起来也是农业户口,要是城镇户口那年月谁肯下嫁农村?聋了哑了还是个残次品?还是七仙女下凡慈善或是现在流行的精准扶贫?
丽萍与呼啦子的这场婚事说起来有些年头了,据说丽萍母亲死活不同意,最后的僵持,结局就差没有上演一幕“孔雀东南飞”。听黄大海说,当然这也是听他央去的媒人带回的消息,说丽萍一听男方是个高中生,什么也不顾就点头答应,有点像是老电影上的革命党人舍身赴死似的大义凛然,甚至连彩礼规格也是得过且过能省即省。后来我们才知道,丽萍一开始是呼啦子父亲相中的,多少有指腹为婚的意思。呼啦子父亲老何是手艺人,家境殷实,至于说后来家道旁落英年早逝,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
等到这场婚礼进行到一半,几个像我这样年纪的后生傻眼了,连那个神通广大的大春子突然间也张开了嘴巴。这可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丽萍这个真人,这不是黄梅戏《天仙配》上演七仙女的那个,叫什么凤英啥的,真像耶!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书中不仅有黄金屋还有颜如玉,要是呼啦子不识几个鸟字,他能娶到年画上跳下来的仙女?人家识文断字,要是在过去那就是穿长褂的教书先生,开口说上几句就是本钱。要不然,这个白白净净的丽萍,有本事你娶个试试?
这一说,有人想起来了,呼啦子就是个不安分,什么事到他手上,豆腐渣也能盘出一碗花。比如说那场婚礼,呼啦子不像其他新郎官一样,与村人拼酒划拳,或者是对长辈一是一二是二地点头哈腰,对于小把戏们塞手几颗糖果。呼啦子才不呢,要不他怎么能起了个何娜这个不同凡响的名字?拿黄大海的说法,他这个小舅哥,天生下作坯,当年大闹天宫的那个猴头与他有得一拼。
再往后,村人知道了一些原委,就是这场婚事定了之后,丽萍有了些腹诽,原以为嫁个高中生有头有脸,哪知道相亲的几次,除了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其他的用准岳母的话说,那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丽萍的悔意如同春来草自青,想想那些书在这个男人身上算是白念了。对面人家都砌了砖墙,何娜的房子虽说草屋换了瓦顶,但其实还是土墙,顶多只是刷了刷大白。婚礼之上,丽萍得摆出点范,再怎么也要做做样子,要不然这以后还让人以为她是削价大甩卖的下脚料,以后在羊山嘴怕是不好混了。
偏偏这个何娜,还要在父老乡亲面前来个显摆,好证明他娶回丽萍这个“半个城里人”是实力说话。丽萍不是缩在床头一角摆谱么?与村上这些打小鸡巴拖弹灰的玩伴不一样的是,呼啦子有办法。闹洞房到了节骨眼上,他这个新郎官居然监守自盗。只见那根叼在他嘴边的纸烟,烟头很是拼命地亮着嗓子往后突然猛缩了一大截。旁边有人心痛了,他们第一次看到一支纸烟被人一口几乎吸掉了一小半的魂魄。那边的一拨人心里隐隐作痛的当儿,这边的嘴角一抖,歪成了一孔倾斜山洞的模样,一条长龙徐徐而出,盘旋于嘴边齐齐聚集,一丝一缕地牵手围成一环巨大的烟圈。众人屏住嘴巴,一个个惊呆模样,那个并不宽敞的门槛,一下子又涌进十几个看客,大春子迅速甩出了一个静声手势。
于是,一屋子的人有点呆兮兮地傻了,因为大春子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姐夫在城里当治安队长,以前村里有人赌博被公安逮了,最后这户人家四处磕头,在生产队的渔塘里起了几条尾巴直甩的大青鱼,求大春子进城捞人,哪一回比捞鱼还轻松呢。
大春子这回傻了眼,这场面他哪里见过?连同一直想发作的黄大海也闭了嘴,缩进角落看西洋景。眼见着那只呼啦子吐出的烟圈着了魔似的,游魂一般越飘越大,晃晃悠悠地盘旋着忽高忽低,还真的就那么牢牢地套中了那方红盖头。等到新房里的起哄声要崩要炸了,红盖头里这才扯开一条小缝,丽萍一伸手把烟圈抖散了。这时我们才看到,那只把烟圈划拉碎的小手,在汽油灯下竟如此白皙。
呼啦子的本事让人佩服,揭红盖头的仪式都这样别出心裁。还有,他家的那几床被子也是,一净的红,上面不见点缀的花儿朵儿,像是一床床雪被子,只不过是鲜血那么纯的色儿,如同呼啦子做什么事都讲究一个纯粹。直到屋顶上的那盏汽油灯嗞嗞地显示着库存汽量的不足,人们这才极不情愿地离开。那时,山那边的邻村通上了电,只是没想到呼啦子结婚没多久,我们羊山嘴村子也跟着沾光。通电的那个晚上,山村之夜亮如白昼,第二天人们见面都说:昨晚,老鼠都吓得不敢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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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村子破天荒地通上了电,老鼠只安分了几天,接下来我行我素各干各的;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呼啦子从此开始了不安分。
有人想起来,呼啦子属鼠。都说老鼠鬼精鬼精的,可这么个鬼精的人,说起来喝了那么多年的墨水,死的都能讲活,怎么当时就没有看出来,自己娶回的女人居然中看不中用。羊山嘴是大村子,村风纯朴民心善良,再好的女人嫁过来,就是以后分责任田搞单干,哪个农人不得田地刨食度日,光落个白白的身子晚上床上没死没命地让男人受活,天一亮又有个屁用?再说呢,折腾久了男人伤不起,还不如那些黑不溜秋的女人们溅不起男人们兴致,省了精力,到头来还惜护了男人的身子骨。
呼啦子不想惜护身子,哪个晚上也不想虚度。自己早年读书不问农时,不管体力活还是手脚活都没怎么锻炼过,一旦下田真锄真锹地做,那不就是被打回原形?虎落平阳受犬欺,落水凤凰不如鸡,老人古话怎么有错?工分本子上的名字写得再为娟秀,说话发音再为标准,那一担担稻子是要凭力气挑上肩的,那一棵棵稻秧是要凭双手插下田的。一开始生产队评工分,看着黄大海面子,好歹顾个情面;一旦分田单干到户,你就是换个工分,人家一回两回勉强答应,日久天长哪家不是虎口夺粮?更何况这时,何娜知道了丽萍,居然城里说不定还曾有过一个相好。
这个消息经过大春子那张嘴,绝对千真万确。大春子的嘴向来很紧,这次是酒后吐真言,人家那可是不是生产队长的队长,不是大队书记的书记,方圆十里通天接地的人,他那一张脸就是粮票布票就是钞票,好歹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呢。
有关相好一事,我们也只听过大春子一面之词,而且也没证实。乡下人过自己日子,至于说是头水货还是二手货,呼啦子本人都没声张,隔壁炒猪肝,与你屁相干?只是呼啦子从此教训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也让我们觉得他这个叫何平的儿子,是不是丽萍与那个相好的种?反正村人经常见到呼啦子往死里打孩子。小小的何平也犟,眼睛瞪着老子从不认错,呼啦子一舉起巴掌,就看到两双眼睛同时瞪着过来,探照灯一样。
另一双自然是丽萍的。丽萍的理由让黄大海好几次差点对呼啦子动了拳头,怒吼的声音如同杀猪匠:你是不是个男人?孩子这么小,一直病着,你下得了手?不是你亲生的还是咋的?
这句话似乎剌痛了丽萍,丽萍一气回了娘家,等她多日之后熬不过悄悄回家的那天,屋梁上突然抖落下一条花蛇。大春子闻讯过来,吩咐丽萍与黄大海等人摆台设案焚香净手,一旁的呼啦子哪里等得及,一手操起铁锹,那条看似乖巧的花蛇,在众人惊恐之中早被截成两段。
出事了,出大祸了。家蛇怎么能打?大忌呢。等到黄大海他们几个商量齐了,要与呼啦子理论一番之时,呼啦子却突然失踪了。
这时,丽萍才知道,家里仅有的几百元钱积蓄,被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男人卷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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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原以为,这次的呼啦子是不是有了报复之心,比如说找丽萍的那个相好算账?我们哪里知道,也就个把星期呼啦子衣锦还乡。当然,衣服还是出门前穿的那一身,他才舍不得添置行头呢。给他壮胆的是身后那个花钱雇的挑夫,两人抬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纸箱。纸箱上画了一个像是回字型的盒子模型,顶上还斜插着两只角儿,成“V”字形地往两边伸展,好像过去戏台上孙悟空头饰上的那两根野鸡毛。
等到那个像宝贝一样的东东被架上台面,呼啦子叉开了那两根金属鞭子似的白棒棒,有两只开关转圈儿地旋了几下,大春子的眼睛直了,因为他在城里的亲戚家见过这玩艺儿,“电视机,金星牌电视机,上海产,九英寸……不得了啦,全乡几千屋农户人家,羊山嘴怕是有了第一台。”
有电视机陪伴,丽萍说变就变了。这台电视机,屏幕中间有个黑点,像美人脸上的一颗黑痣,怎么抠也抠不掉。丽萍这才知道,这次她男人跑到上海电视机厂,抱回来的这台电视机花掉了200元钱。“本来,挂价是260元,因为这颗美人痣, 60元钱免了。”呼啦子一脸轻松,仿佛那200元钱,在1980年代初期,很毛毛雨的一笔小钱。
丽萍自然有些心痛,但是听了呼啦子一番劝说,眉头当即舒展。再怎么说,她也是本乡第一家拥有电视机的户主,而且呼啦子出的一个主意让她很是满意,那就是晚上在家放电视,前来观看的每人收一毛钱,或者他自己画了一摞电视票,反面盖了自己私章,每十张抵做一天的工分。
前来换工的姑娘小伙,一时排了长队。当时的羊山嘴,几十个人围在一台小收音机旁听刘兰芳《岳飞传》,那也不是想听就能听的。这下好了,电视机是移动电影,那时候每村一年下来也摊不到两三场电影。电影一放一晚上,一部片子放完了。电视不是这样的,一集接一集的连续剧,抽烟似的连火上,每晚那么两三集,什么《敌营十八年》《排球女将》这些片子可抓魂了,哪个不想挖根?没想到大春子也成了呼啦子的帮腔,说接下来还有香港台湾的电视连续剧,要是没有呼啦子,羊山嘴的人那就是坐井观天。
看电视收费这事,丽萍做过几次,自然达不到呼啦子的预期。呼啦子收费自有绝活,等到电视剧中间插播广告,他手上的小木盆立马伸到人前。如同早年来村上说书的艺人一样,卡住了关键节点。村人一开始自动交钱,这以后就有人开始耍赖,甚至有记恨的躲在家里,借故把一根电线接到地上,一拉开关频频造成保险器跳闸。本来收得好好的钱,突然一片漆黑,这下麻头了,交过钱的站在屋里等,没交钱的散了一大半。等到送电的重新推上了闸,要求退钱的,逃票没有抓到的,还有剧情接不上的理由五花八门……闹哄哄的场景一时难以收拾,甚至于黄大海的孩子看电视,也得重新乖乖地交一毛钱,“要钱不要脸,六亲不认了?”
有这样当舅舅的么?这以后,遇到有人玩阴搞跳闸坑爹,任凭呼啦子满村叫骂,甚至端砧板菜刀边砍边跺地赌咒,连黄大海都说呼啦子活该,“花200多块钱,搞个花里胡哨的,不是祸害家门口人?好端端的乡风让他败坏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一台电视机,本钱还没有收回来,呼啦子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没想到山那边的一家加工油厂,破天荒买了一台熊猫牌电视机,十八英寸不说,还是彩色的,一到晚上只要不刮风下雨,人家就摆到外面敞开着让人们免费观看,尽管几只电风扇摇头时扫过来一阵阵馊得难闻的汗味,可这等好事哪个不沾?以前看露天电影,来回跑上几十里地也是家常便饭。
都以为这下呼啦子没辙了。你就是读过高中,还真当自己是个能人?一旦与我们这些大老粗混到一起,你就得认命。捏锄头把子靠的是蛮力气,你不服还是咋的?你不服也得认栽,凭什么你能娶上白得晃眼的丽萍?
呼啦子去了乡镇那条街摆摊修理无线电,又给羊山嘴人一个没想到。大家成天一身泥一身浆的,他倒好,村上教了几个月的书还嫌挣工分不过瘾,这样一来,修理收音机、手表闹钟、电风扇之类受人尊敬不说,每次收的还是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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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理无线电摊子日渐红火的时候,呼啦子的名气响了,乡长书记家的家用电器坏了,也要赶过来给他敬烟。这时,我们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回了娘家的丽萍已有多日没有回村,他们家那几亩田地,托付给了黄大海代耕代收,而且农业税等几项提留款都一并代为上缴。
黄大海说,丽萍回娘家做月子去了,她刚生了个女儿,取名何静,一儿一女,平平静静,呼啦子算是个有福之人。其实呢,大春子早就打探清楚了,呼啦子与丽萍已经协议离婚,一儿一女一人一个,丽萍只是夹了几身衣服算是净身出屋。呼啦子带的是何平,刚满月的女儿何静,丽萍舍不得留在羊山嘴,再说本来就拖油瓶了,要是拖的是个带把的,将来改嫁也少了底气。
呼啦子的家事,一时村人说什么的都有,但没说上几天就收了嘴,原因是何平突然病得不轻,还是那种血液上的病,一去大医院,大把大把地泼钱,没完没了地输血。跌跌撞撞个年把时间,好端端的七八岁男孩,眼睛一翻腿儿一蹬,身旁只留下了哭成泪人的呼啦子。那天,儿子想吃菱角,呼啦子就一颗颗地用牙咬出了菱角米芯,是刚出锅的菱角还蒙上荷叶煮得喷喷香的那种,呼啦子咬出一颗,何平嚼得很慢,很无力很费劲很不情愿但也很是不舍。等到最后的一颗捏在手里再也掰不开时,呼啦子就只剩下呜咽的泣哭,还有发狂怒吼的嗓门:老天,你不公道!老天,老子不服!老天,老子要是有能耐,早晚捅了你!!
何平的棺材瘦短短的,呼啦子一手可以抱在怀里。入土那天,何平手里的那颗菱角米,被呼拉子的泪水一滴滴地洇进手心,一时间很突然的,那只小手掌说着就松开了摊开了,那颗发馊的菱角米芯落在地上。一片响器的悲鸣之间,呼啦子没流一滴眼泪,甚至连丽萍那里也没有报信。人们看到的是他咀嚼着那颗菱角米,咬碎了咽下去,又反胃似的吐出来,嘴里一遍又一遍, 有了一种嚼碎牙齿的响声。
呼啦子家的那根烟囱,一连多日没有冒烟了。经常有麻雀在烟囱顶端飞来绕去叽叽喳喳的,还有的是村人议论与这几只麻雀好有一比。有人说,丽萍下嫁呼啦子,好事还能轮到咱农民老二哥?就是他改了何娜那样的时髦名字,读了高中又怎么样?也有人说,呼啦子做事太绝情,看个电视外甥的钱也收?还有人说,连家蛇也敢打,不倒霉才怪。
当然,这些议论都在农闲时分,大家说着望着,这才想起丽萍有好几年没见到了,呼啦子早就不在乡镇上摆摊修无线电。有人在火车站撞见过打着红领带的他,一身西装的裤缝熨得像是挂着两条刀锋,皮鞋亮得直晃太阳球儿。“这家伙发达了,听说闯北京发财去了。”那位村人又说:“呼啦子这人棍气,他说要是混不出名堂,再也不回羊山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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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子的豪言壮语,村人多是不信,数落他牛B烘烘的多了去了,连丽萍那个干不了重体力农活的女人都敢与他离了,他有什么个鸟本事?当年的高中生,现在连初中生都抵不上,最多折算成一个小学毕业生吧。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也就是两三年之后的一天,回乡的呼啦子换了个人似的,抽的香烟牌子是万宝路、箭牌、红塔山之类,那可是当年的高档烟,语调里时不时地冒出了一声京腔京韵,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位离乡游子,眼下重返故园是为了带领众多乡亲脱贫致富:代理一家北京建筑工地回村招收农民工,“去北京打工,晚上散步能逛天安门,星期天骑车爬长城,工钱半年一结,直接打进存折,要不就存当地银行,尽管放心,签合同时有我担保就是了。”
“家门口人,肥水不流外人田。”黄大海这回的腰杆直了,他甚至还当面数落着大春子,“我娘家舅子,婚都离了,孩子也没有,他会骗村上人么?那他以后还有脸回村么?他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黄大海的话也有道理。这么些年来,也就是呼啦子有点文化,在外面这么些年跑码頭闯出了路子,致富不忘乡亲,要是再怀疑人家,岂不是太没良心?一连几年,羊山嘴往北京跑的青壮年劳动力不少,有几次在南京火车站与人打架,罚款还是由呼啦子代交的。每年春节一过,一堆堆进京打工的民工,都是由呼啦子一路代办各种手续,直到有那么一回,在北京某建筑工地上打工的大春子,这才揭底了一个让人蒙圈的内幕:何娜是个穴头,人贩子,地道的二手贩子。他把我们从羊山嘴接出来,中途转包给了招募务工的中介所,一个人头一次赚200块钱差价。
如同一堆干柴似的村人,大春子这么一点,腾的冒出了火星子。几个与他不沾亲带故的愣头青,恨不得找到呼啦子这个人,啥也别说,先擂一顿皮拳撕几块肉啃了再说。还有让村人更冒火的是,后面跟来的几拨乡亲,因为突发的一个治安行动,干了大半年工钱没有兑现不说,还被当地警方遣送回了羊山嘴,“路上的车费、罚款由家里交足了再领人;后来,警方回复说,那几个月工钱,包工头说是何娜已经提前代领了。”
这个呼啦子,怕是这一辈子再也不敢回村了。就是把他家的房子与屋基场拆了卖了,受骗的大伙儿,一家也分不到一碗水,遇到这种人,自认倒霉吧。
7
等到他家那口冬眠多年的烟囱终于不耐烦地吐出了第一口炊烟的时候,又是一年的除夕将近。黄大海带人将那间屋子修葺的当儿,大春子狗鼻子似的闻出味了:何娜,这是又要杀回来么?
谁也没有想到,几乎迎面碰上也不搭话的呼啦子,这几年下来老得不能看了。一身衣服像是从灰堆上捡来的,黄大海每进屋子都要骂骂咧咧。有次,问得急了,呼啦子这才道出原委:当年,北京工地上欠村人钱的那个张总,就是山那边的幸福大队小王村的张二牛。这次趁着过年回来,就要盯着小王村,张二牛的老娘怕是捱不过这个年,作为孝子的张二牛,不可能不回老家奔丧。
“这笔钱要不回来?怎么可能?不信,老子跟姓张的赌命!我在羊山嘴爬上两个来回,大不了,我一头在他家撞死,连同他老娘一起,白天白死,黑天黑死,撑破天老子露尸露埋。”那天,呼啦子出村之前很是悲壮,喝醉了酒一样地吼出了这几句话时,黄大海一脚把门踢严了,呼啦子剩下的那半句话,随着窗外凛冽的风儿一起,硬是没有钻入生产队的队屋。
这间队屋,对着生产队的几口鱼塘,这一年因为村干部被纪委喊进去了几个,鱼塘发包停摆,只好由村里自己放养鱼苗,再轮流派人看管。黄大海抽勾时运气好,这个冬月归他看塘,一冬补贴是一笔让人眼红的数目,还不偷着乐呢?一晃黄大海也老了,天一擦黑就要上床,要不然,半夜里来了偷鱼贼,要是睡过头了,村人有了损失,那就对不起人了。
黄大海一觉醒来,大概是后半夜了,可是天怎么还亮得晃眼?借着余光,他看清了那是窗外的醉雪。雪天的后半夜,与风较劲的木门发出嗞嗞响声,像是有了老鼠磨牙的声音。黄大海咳嗽了一声,门外的那只老鼠没被吓跑,不仅是抓门,甚至都用头在撞了。天冷了,老鼠是不是也想进屋子避避风雪?只是一听这声音,倒不像是只老鼠。
难道……有了撬门别锁闯屋的蟊贼?
疑惑与惊恐之间,门外的风雪,递进来一句人话。
听出来了,是呼啦子。扒了皮烧得灰的声音,一听就记住了。这么晚了,还想祸害人?家里亲戚你数一数,哪个没让你坑够?黄大海心里骂了一句,一背身捂紧被子,任窗外的风雪呼啸。
让黄大海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心里虽然堵着,后来还是一梦到了天亮。只是,他的这场春秋大梦,最后还是输给了门外的人声鼎沸,好像也就是一个盹儿的时光。早起的村人看到了队屋门前突然隆起了一床雪被子。那床雪被子好厚好厚,乍看像一顶暖暖的蒙古包;细看呢,却有点像是谷堆,只不过是白色的,那就像是棉花堆吧。
那晚的黄大海并没有喝酒,猛地一怔,整个肉身像是被风惊了魂,一下子扑向了那床雪被子,双手不停地撕扯着嘴里叽里咕噜的。那床雪被子被刨开了,里面是一具僵硬的人形,任凭身旁的众乡亲如何嘶吼,睡死了的呼啦子也懒得开尊口。黄大海的眼帘有了模糊,他仿佛看到了醉卧雪被子里的呼啦子,嘴巴张大着,想把心里焦灼的怒火一口口地吐出来:雪纷纷而落,一片又一片,一团又一团,一窝蜂地扑向了他……渐渐地,那雪好冷,那雪好暖,绒绒的,厚厚的,织成了这床暖暖的雪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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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子缩成一具巴掌大的骨灰盒,村上除了可有可无的几声叹息之外,也只有黄大海一家人操办葬礼。当初,抱着呼啦子赶往乡镇医院的途中,黄大海失魂落魄。几天之后,有人提醒過他,呼啦子当时手腕上还有块手表,这块手表将来留给女儿何静,多少也是个念想。遗憾的是,黄大海一时也没有找到何静。
又过了几天,那人悄悄地说,那块手表在街上的修表摊子上出现了,有人说是大春子的孩子拿过来的;还有人说,几年前一个晚上,他亲眼看见了丽萍在山口那棵树下,抬手抽了大春子一个耳光。
黄大海听了,摆摆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事啊。其实,他心里清楚着呢,呼啦子这门亲事,是岳父早年定的,两人近亲结婚。一开始,不仅岳父不相信,就是黄大海也不相信,后来是医生开的那张病危通知书上说,何平也只有七八年的寿命,这是近亲繁殖惹的祸。那个病因平时潜伏着平安无事,一旦爆发就是一个崩溃;丽萍与呼啦子离婚,对他们两个人都是解脱。
呼啦子的墓址是黄大海选的;当年,埋葬何平只是刨了个坑,毕竟孩子坟墓用不着立个标记啥的,雪落雪融的,没些年没了痕迹倒也正常。几个人走到一块坡地,看到一根电线杆子与凛冽的寒风较着劲儿,黄大海说:就这里了,到了那边,呼啦子好歹也是个能人,他要是想修理无线电贴补家用,接个电也方便。
于是,羊山嘴的坡地上,又鼓出来一个矮矮的坟包,年年冬天都会被披上一床雪被子。年年清明,除了黄大海家的孩子前来插青,村人还看到了另一个打城里过来的年轻女人,有时开车过来,逢人也不说话,一连几年也看不出显老。那个女人默默来到这根电线杆子之下,总是迎风站立一小会儿,匆匆挂了一串纸线,又匆匆地离开。
有人说,那个女的就是何静;也有人说,那个女的有可能是李娜的孩子。
于是,我们这才想起来,早年我们村里有个叫李娜的下放女知青,与呼啦子一度走得很近,后来上调返城的那个雪天,李娜还有点要死要活的不想离开。
那么,呼啦子改名何娜,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关联?可那时候,呼啦子刚高中毕业,女知青李娜平时沉默少语的,也就是碰了呼啦子,脸上像是返春的模样……这到底,哪儿对哪儿呢?
我们疑惑的时候,窗外飞雪横舞。突然,有人冒了一句:要是现在,呼啦子……能不能够上扶贫户?
也有人当即异议:要是当年,干部上门扶贫,他绝对是一百个不愿意。他总以为自己有通天本事。其实,家门口的鱼塘,谁还不知道一个深浅?
我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下派书记一直沉默着脸,最后,他这才来了一句总结,定调子似的:如今是新时代了,大家再好好想一想,还有哪些散落在外面的本村能人?要是再有呼啦子这样的致富带头人,怎么也不能让他受委屈了,这点我敢保证!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