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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短篇小说)

2020-07-14孙鲁梅

当代小说 2020年2期
关键词:修文林峰明子

1

上午十一点的阳光,透过蓝色薄窗纱,从医生后背倾洒过来,短寸发尖闪烁着柔和的刀光。笔挺的鼻翼、干净沉稳的脸庞晕开淡淡温和的微笑。这一切都投进我眼里,让我险些以为我们是故交。在眼光交汇的刹那,打破幻象,我眉间的喜色也就瞬间褪去了。

我把超声心动图报告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颔首微笑后乖乖坐在木凳上等他说些什么。

“最近有什么不舒服么?”

“偶尔会刺疼,会憋闷。而且频率越来越高。”我把手放在心脏的部位。

“这样的症状多久了?”

“有十天了或者半个月。”

他一边点头一边抬起手,我以为他又拿听诊器给我听心脏杂音,这个杂音其实不用听诊器我也听得到,孱弱、嘈杂、凌乱。不过他只是从上衣口袋上拔出一只黑色磨砂钢笔,迅速在报告单反面画了一个心脏,心脏上交织着蓝色动脉。他说,“你看这就是你心脏肺动脉狭窄的地方。”的确,我看报告上的彩色图片像看梵高的画,不知道究竟从哪里嵌入视线。他画的心脏就不一样了,特别生动,还因为是蓝色的墨水,诊室里的蓝色光晕给他的作品打了一层底色,俨然一幅不错的素描。

“你看。”他抬起头迎住我有些懵懂的眼神说。

我停止幻念,循着他的笔端,看他正在拨弄着我心脏的血管。他抬头看了看我继续说,“就像一根水管,你捏着管头,是不是水就会伞状喷射出去,然后会冲击成一个伞状面积。”我点头,想象一个水管冲击出一个池塘,又想到黄河水可以冲击成一个平原的样子。他接着说,“但血液在血管里这样冲击,肯定就会出现问题,血管壁会越来越薄……”他停下不再说话,我们沉默的时间,他把钢笔盖上笔帽,重新插回上衣口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我懂。

“所以,要怎么办才好?”

“可以手术,当然你放心,这个在心脏手术里面算是一个小手术。我可以给你联系省城我的老师,去那里做更安全。”

“我本来只想开点药,或者可以缓解一下。”

“你吃药没有什么用处,不用开药。”

“那我想一想。”我准备离开,伸手去拿报告。

“想好了可以联系我。明天我在病房值班。”他在他画的心脏旁边迅速写下他的联系电话。

未等我全身退出诊室,后面的病号紧跟着进了门,将我挤出门外,门哐当关上连个缝也没留。我抬头看了看诊室门口挂的今日值班医生公示牌,标准照上是我初见时的温和,下面写着,心脏外科主任医师郑修文。我寻思或者我是挂错了科室,如果挂心血管内科可能就会给我开药了。

将报告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错开拥挤的人流,沿着楼梯从三楼下来迅速走出门诊大楼。医院的味道让我觉得窒息。楼外,阳光明快耀眼,热乎乎的从头顶贯穿全身。走到医院门口我闭了闭发涩的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打起精神,打算去医院对面快餐店喝一碗小米粥,然后回家睡个午觉。站在人行道等着过马路,我看到了至今我唯一能记准确的车牌和车型。司机是一个女人,因为阳光直射,我看不清她的脸,感觉是个瘦巧漂亮的女人,至少不比我差。林峰坐在副驾驶,正扭头跟女人说话,两人笑得都很开心。我迅速转身,向医院里走了两步,再退回来的时候连米粥都不想喝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2

接到明子母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客厅发呆,明子妈说南边来人了。此刻陽光已倾斜,很轻地洒在淡红色沙发上一层,我靠在沙发里,不敢动,怕一不小心,阳光就飘起来跟烟一样散了。窗外小区绿化树树梢正好到了我二楼的窗口,那是一排梧桐,叶色澄绿,一片茂盛。这个城市从我有记忆起就没有大规模种过别的景观树。半年前明子就站在这窗前,手握栏杆,一本正经地说,“悦,你要不要找一个男人。”这是我们时隔半年才见的一次面,自从她经营了美容店,我们几乎没时间见面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在电话里跟她哭了,她没时间来看我,哪怕是一个下午的三分之一时间。

我给她倒了一杯铁观音,她抿了一口,“这茶不适合你,以后不要喝了。”然后一口喝尽,将茶杯递给我,我看她的侧脸,泛着亮晶晶的光泽。显然她已经从二胎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五年持续不断中西医调理,还有试管胚胎的失败,让她鼓足勇气跟婆家人说不。

我推开门的时候,林峰正在门口掏钥匙。

“你出去?”

“嗯,今晚可能回来晚一些。”

我总是废话很多,无论对谁。优柔寡断的性格让我总是不能说句正常的狠话。

回明子娘家的路也是回我娘家的路,她家在村西头我家在村东头,这并不妨碍跟明子一起长大,一起上中学。不过后来,她进镇棉纺厂,戴着白色帽子穿着白色围裙,在机器轰鸣中迅捷挂纱的时候,我还在上学。那时候我一回来,马上就去找她,让她请我吃饭。厂门口德意饭庄的菜我都吃腻了。明子那时候喜欢笑,对着谁都像一朵盛开的向阳花。她高挺的鼻梁上,总是汗津津的,她说,车间太热,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她笑的时候,嘴巴和眼睛一样眯起来,存着半分醉意。后来听说比她小四岁的丈夫,就是因为这半分醉意,被迷得神魂颠倒。

我们的小镇因为十年前一条外环路,从此在繁忙冗杂里就没有停歇过。大型货车像河一样川流不息,切开我住的小城与我们的小镇。物流发达后,工厂蜂窝一样建起来,烟囱和冷却塔把我们小时候的炊烟扼杀了,它们一年一年的吞吐量正在喂养小镇生理上的阴霾,现在不仅我们的土地基本丧失了孕育能力,连人也失去了生育功能。

明子二胎计划在女儿三岁就开始了,五年艰辛的抗战,让明子厌倦了一切,出事前,明子已经半年没有跟丈夫在一起,他们彼此厌倦,同时失去了做爱的能力。我对明子的老公了解并不多但不喜欢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因为他总是虚话、套话太多,说话过于周到,却无法在眼神和行动中形成一致。遇见他的时候,明子还在第一段恋情里不能自拔。明子的第一个男友,特别阳光,我们一起登山,他背着我们所有的急需物资,一路护着我们。我不知道明子怎么跟他分手的,我为明子可惜了好久,后来明子女儿出生我还感慨,如果是那人的就好了。我说的时候,明子总是沉默,我知道明子心里依然还有那个人。这么多年,我还有那个人的电话,那是明子的通讯录,她舍不得扔,但又怕忍不住,所以交给我保管。只是不知道还能打通么。可如今就算打通了,我又该怎么说。

因为另一条乡镇路正在维修,明子出事的路口,无法绕开。的车很快就要到十字路口,大货车前前后后堵着,等了三个红绿灯,我们才开始转弯。外环路直着向南十里地就能驶出这个滨海城,三里地之外可以转高速。曾几何时,高速路的高架桥和涵洞,让我们的小镇一下上了一个档次,有大城市的味道。东西方向的路是穿过我们小镇的省道,直接联通滨海城区和镇中心区。两条路每天跟工蚁搬家一样,熙熙攘攘。车子已经转过弯,我趴在窗子上,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我并没有看到明子出事的现场,新闻报道我也没打开看过,所以我无法想象明子能躺在哪里。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明子来过这里。大货车在我乘坐的的车屁股后面摁着喇叭,震耳欲聋,我的心脏有被震碎的疼。

的车很快载我进了离这路口一里半路,路北的春风小区。小区的对面就是我跟明子的中学,那时候还是铁栅栏大门,那时候还叫善加镇中心中学,我跟明子上学那会儿,教室和老师宿舍都是露着红色砖头缝的平房,冬天北风能灌进来,嗖嗖地冷,我们全凭身上增加的棉衣抗寒。学校离着我们村一里地,这个距离正好让我们消耗完身上的热量,所以我跟明子青少年都精瘦。近三年明子已经开始发福,决定不要二胎后她开始减肥。我安慰她,那是福气,她骂我,坐着说话不腰疼,净说些屁话。

自从村里的房子拆迁,整个村子就散了,我爸妈在小城离我单位近的位置买了一套房。而明子爸妈搬进了开发商的安置房春风小区。春风小区分到的两套房子,实际只有明子爸妈住着收拾着,还有他们的女儿都是明子爸妈照顾着,整个幼儿园时期都是明子爸妈接送。明子不喜欢住婆家,这一年干脆不回去,偶尔回去婆婆就给甩脸子,好像生孩子跟她儿子没关系都是明子的事。明子说老公精子里的蝌蚪,都跟印染厂的聚丙烯酰胺一起水溶了。明子最初只是宫寒,后来经过奋战,输卵管不知道怎么就发炎黏连,体态开始臃肿,见风就感冒,身体都快垮了。

3

春风小区灰色楼群矗立眼前,我感觉黄昏将至。

屋里的嘈杂声破门而出,恍惚这扇门是透明的,他们应该看到我就站在门口。我放弃摁门铃,用手指背轻轻敲了几下。开门的是明子老公,他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颓废,深蓝色小领棒球服,显得精神了不少,脸色因眼睛不再红肿,显得清爽了很多,但我依然不喜欢他,当他哭着跟我说,明子走了他可怎么办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同情他,反而觉得厌恶。我们用最淡的笑意打了招呼。客厅里坐满了人,除了明子爸妈,还有明子婆婆公公和两个跟明子长得很像的女人,我知道那肯定就是明子的两个姐姐。我冲着明子妈喊了一声婶,明子妈眼泪又下来了,只是没有出声。

“悦姨。”明子的闺女小珊从卧室里跑出来,抱着我。我瞬间抽泣起来。十岁的小珊跟明子长得太像。

一屋子人都与明子血脉相连,我的到来显得特别突兀和尴尬。而且我感觉到明子的两个姐姐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脸上发烧。

“我们打算明天送明子走,她喜欢什么你最懂,明天上午你跟她们一起去给明子置换些衣物吧。”

我用手堵住眼角如注的泪,点头。

“她俩一块儿来的,亲得像姐妹。”明子妈看着明子的两个姐姐抽泣着继续说。整个晚上,我没有跟明子两个姐姐说一句话,我们就是偶尔看一眼对方。我想象,明子在瑞安家的走廊跟她亲爸大声吵架,说凭什么让我喊你爸。明子说,不如不认不如不去。在那里住了几日,两个姐姐轮流二十四小时在明子身边,看上去亲热,明子说,我知道,我明白,她们其实就是怕她的父母偷着给点什么。尽管后来回来路上,明子在女儿口袋里发现一张卡,但明子把那卡邮寄回去了。她说当初不是为这个才认下你们。

明子是按着老公乡下的风俗送走的,我去医院太平间看了她最后一眼,她的样子就像睡着了,皮肤洁白无瑕,嘴唇是鲜艳的红色,从内衣到外套,都是她喜欢的颜色和英伦风,看着她就要笑出来的样子,我竟然在等她坐起来跟我说,这事你办得利落。去殡仪馆之前,我有几次想把手里攥着的明子的通讯录本,放到明子身边,那时候明子的婆婆哭得在地板上打滚,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了,身边围着几个妇女一边拉一边安慰。简直是太吵了。我多想替明子大喊一声,最终我也不过是咽了两口唾沫罢了。明子妈也一声不吭,从头到脚抚摸了明子一遍,然后把一张皱巴巴褪色的红字条放在明子手跟前,明子妈说这是随明子从南方来的唯一物件,那上面是生辰和名字,我看了一眼,毛笔写的,壬戌年十一月初三寅时,金茶香。我惊愕了一下,因此最终我的手没有从口袋里掏出来。

明子墓地在一片荒凉的山上,那里葬着的都是明子不认识的婆家人。棺材入葬后,明子姐姐跪在地上撒了第一层土,那是明子出生地瑞安的土。我仔细看了那土,恐怕连一棵草都养活不了,太单薄太贫瘠了。人都走了的时候,我才悲从中来,心疼得厉害,在墓地的荆棘棵里,我坐在明子坟前的一块石头上,掏出电话,掏出超声心动图报告,也掏出那个只有一个联系人的通讯录本。我在想,如果我跟明子没有来这里,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明子还会活着吧。远处送葬队回去的人影黑乎乎稀稀拉拉,靠近阴郁的天边,哭声已经匿迹。一堆一堆的纸钱都焚成灰,落得漫山遍野,插在坟前的香冒着青烟,风一吹,都进了我怀里。

送明子走后,我睡了二天,昼夜不清。林峰依然在外面应酬昼夜不回。第三天醒来,洗漱后,我打算整理一下我的东西,书房里乱得容不下一双脚。我把口袋里超声心动图报告和明子的通讯本掏出来,夹在《百年孤独》里,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同时我想起明子妈拿出的那个字条,肯定哪个地方错了,我很想知道。我媽那晚告诉我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拿出一样的字条,但她说我叫金茶香,我想了好几遍好像没有错。

《百年孤独》紧挨着一本《营销手段》,那里面夹着林峰为某个女人购置车子和房子的几张单据。那天跟明子电话哭了,就是因为我发现了它们。林峰从未给我买过什么,结婚十年我都忘记玫瑰花长什么样了。明子听后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为我打抱不平。她说,结婚十年,你还看不透,就是你傻。去找个男人吧,去他娘的爱情去他娘的婚姻,然后去南方散散心,把一切都扔在那个我们出生的地方。她说以后她要每年都去一趟,因为罪过太多自己背不动。

明子跟我说这些之前,刚带着小珊和老公去过瑞安,拍了她出生时的小木楼给我看。小楼一副风雨飘摇、老态龙钟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倒了。木楼前面有一个池塘,池塘里漂浮着木柴和生活垃圾。明子说,我们算是幸运的没有被扔在池塘而是大街上,而且没被狗吃掉,是不是因为我们就是一条狗。

其实听说明子亲生父母来看她后,我爸妈在一个晚饭后,跟我说起去瑞安抱我回来的经过。当初,我妈跟明子妈两个女人,各自带了五十元钱,跟着一个老乡,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把我们从瑞安抱回来的。

妈说我比其他孩子好像都懂事,尽管一周岁多了还不会走路,胳膊细得跟她的大拇指一般,但我上了火车居然绝食一天多,一听到南方的软语,就转着头到处看。我妈因此很伤心也担心。她说我被养育堂寄养的那家人家还有好几个孩子,养育堂每个月给的八块钱养育费,大概也都喂养了她的孩子们,所以我才瘦得只看到脑袋。我妈说,你就像一个火柴棒。母亲在见到我之前是先去瑞安民政局选名字,她是因为我的名字好听才选的,我妈说一看到金茶香,她就决定要这个孩子了,她觉得这个名字很美。后来见到我的时候,果然长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除了瘦得皮包骨头,怕养活不了,我妈为她的选择感到高兴。而明子当时,比我要胖一些,比我大一点。回到善加后一年我们跟施了肥的麦子,饱满葱茏。妈说,现在我们老了,你们也已经成家,可以去找那边的亲人了。然后她告诉了我详细的地址,其实我跟明子是邻村。

“不会,我不会去的。”我靠在我妈身上嬉皮笑脸地蹭。

明子那天站在我窗子前就问过我,你要找么,你要找的话,我给你联系。当时我拒绝了。

4

送走明子一个礼拜后,我的心脏出奇得好起来,没有了憋闷,也没有针扎得疼痛感。我给郑医生打电话,我说这是不是说明,水龙头收口松了,冲击面也就减少了。郑修文在电话里呵呵笑着,叮嘱我多注意。

我第二次见到郑修文是在看望明子爸后。

明子爸突然就晕倒在小区门口。紧急救治后依然神志不清,不能说话,也不认人,我到他面前喊他叔,他的目光分散着游移着,仿佛本能在怀疑什么。他枯瘦的皱纹就像堆了一堆晒干的灯芯草。你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你做什么他都不在意,灯芯草只有在他咀嚼食物的时候才会移动。明子爸抛弃了这个世界。

明子妈在走廊里掉泪。她说明子心狠,一次都不让她梦见,她爸晕倒前说看见明子来了,喊了一声,明子却不见了,一着急就晕倒了。

他们的侄子和侄媳看上去没有多少悲伤,他们眼前有更着急的事。

“按说事故过去一个多月了,事故处理应该完成了,她婆家人也不来说一声,到底赔了多少,你看俺叔眼下这样,正需要钱呢。”明子叔伯哥用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盯着我。我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听银行的一个朋友说,明子的老公在明子出事第三天就去把她存在银行的三十万存款取出来了。我还知道明子有意外身故保险。而我对明子妈说的却是,“婶,我出去买午饭。”

医院的食堂比菜市场繁忙得多,我不知道怎么挤进人群,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医院外的快餐店,这时候,郑修文刚好走进餐厅门,他瞅见了我我也瞅见了他。

“郑医生。我来看亲戚。寻思过来买饭,人太多了。”我没有说你好,我就知道我话太多了,我们两个人的对话全让我一个人说了。所以我们握了手,我们笑着对视,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走出餐厅,他走进人群。

今天我带了明子的通讯录,午后在去花鸟国画学习班的路上,我反复打开看那七个数字,下了公交车,坐在站牌的凳子上,我拨通了这个座机号,当听到打通的回声时,我心里咚咚跳,其实到听见一个女人一声“喂”时,想好的台词就一个也没有了。

“喂。”女人在追问。

“你好。”我停顿了几秒才想起那个男孩的名字,不对,现在应该是个中年男人了。女人听我说完,我听到没好气地说了句,“快点,说是你同学呢,初恋么?”

我报出我的名字,我说我是陈明子的朋友,这个男人想了好久,才说,“昂?靠,你干嘛让你媳妇闹我,好 我知道了,今天礼拜天带孩子媳妇回老家了,明天下午下班后在篮球场见。”我一头雾水,那边已经是忙音。我很后悔打这个电话,我把明子的通讯录打算扔进站牌后的护城河里,后来想了想跟路过的一位中年男人要了打火机,点火烧了。我寻思着还是还给明子让她自己去处理吧。

我进教室的时候,老师已经开始讲课,我悄悄地找了个空位,老师在示范画秋肥图,正画着螃蟹呢。示范完画作,老师让我们学着画,我到教室后面的文件柜上拿我的画具,我看到了郑修文,他正冲着我笑,而我一脸茫然。

“你怎么在这?”

“对呀,你怎么也在这。”

我们两个哈哈笑起来。当晚我执意要请客,我请郑修文吃的螃蟹,他把蟹肉择好了放进我的盘子里,他说我肯定是故意的。饭后,他请我去索菲克喝了一壶玫瑰花茶。其实喝茶的时候已经夜色很晚,对于从未超过十点回家的我并没有觉得不妥。咖啡厅大厅里一直播放班得瑞的曲子,一首接着一首。窗外的初冬,没有一点萧瑟,即使梧桐树的叶子几乎都落光了,我依然觉得葳蕤茂盛得很,我能看到梧桐树枝桠正在钻出新芽,淡绿色的。夜空里的星辰正在向下坠,纷纷挂在梧桐树梢上,一闪一闪向我笑。明子在耳边告诉我,你今晚很美,衣服也美。我低头审视了自己一遍,自信地抬起头,迎着郑修文炙热的眼神。

郑修文的车在我们小区大门前三百米停下,小区内路灯和公路上街灯的低角度照射,让眼前的楼房从明到暗,在夜空里高得仿佛直插宇宙,好像此刻我们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无缝连接,有种神秘力量带我们进入幻觉和欲望,也允许一切幻觉和欲望实现。我在沉默,我在等待,我情不自禁地接受。

郑修文坐到我身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林峰不曾给过我这样的感觉,我整个身体都在燃烧,我闭上眼看到梧桐树的星星,心脏跃然跳上去。直到郑修文一只手臂裹紧我,另一只手不停抚摸我的脸颊,我的颈,我的锁骨,心脏从星星上掉下来,我无法呼吸,用两只手在胸膛前撑开一点空隙。

“我不行了。”我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怎~么了?”郑修文将我扶起来,从脱下来扔在车座上的外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子。

“来,吸,呼,吸,呼……”

郑修文轻轻地把安静下来的我抱在怀里,大手掌在我后脑勺上轻轻摩挲。我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抽泣。过去的十年,我每次拒绝林峰,林峰都会甩开我,掀开被子,負气一个人到另外卧室去睡,他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我不知道他这样抱过外面的女人么。

5

夜里我梦到住在一间高科技的房子里。外面下着雨,明子从雨里走进来,没打招呼就坐在我身边,带进来的不是潮湿,却是辽阔的空气。她笑着看向我,而我却哭了。她没有安慰我,在我捧着脸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消失了。醒来的瞬间,我似乎还听到自己的抽泣声。

我突然想,趁着还有绿皮火车,趁着这个路程还能走三天三夜,趁着明子还没走远,去明子发给我照片的地方,以及照片附近的所有路,我都要走一走。

孙鲁梅,散文作品见于《青春》《山东文学》等刊。本篇为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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