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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短篇小说)

2020-07-14柴新文

当代小说 2020年2期
关键词:昙花桃子

柴新文

早晨六点,客厅墙上那座老式挂钟响了六下,每天如此,从来没有停止过。老人还躺在床上,她已经醒了,只是习惯性地赖一会儿床罢了。红色的上面印有灰色云纹图案的厚重窗帘的边上漏进了一丝儿光亮,黄白色的,一看就知道今天的天空是有云彩的,要下雨的预兆。只有这样的天,从窗帘边上漏进的光才是这个颜色,如果是大晴天,窗帘边上漏进来的就是金灿灿的光,好像金子般亮闪闪的。每当这个时候,窗外就会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而今天没有,小鸟一定是躲进鸟巢避雨去了。

老人用鼻子使劲儿地嗅了嗅,她想通过嗅觉闻到空气中是不是有雨的味道。她闻到了客厅里花瓶中的玫瑰花的香味儿,淡淡的,甜甜的,有一种芬芳的味道,这芬芳的味道里面夹杂着一丝潮气,凉凉的,有股子腥味儿,是土的味道,土被雨水打湿后散发出来的味道,外面一定是下雨了,否则,这会儿就会从外面传来音乐的声音。一群和她岁数相当的女人喜欢在这个时候跳广场舞,大声放出《最炫民族风》。女人们合着节拍跳得很起劲儿。还有就是街边的小店,那些卖小家电,两元商品的店里也放着这首歌,歌曲有节奏地响着,店里的人坐在店的一角看着外面往来的行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老人翻了个身,又看了看书桌旁的墙上,挂着她昨晚画的一幅工笔画的初稿,画稿上画的是一株极尽盛开的白色昙花。她用了四尺的熟宣,昙花的叶茎肥厚舒展。她用淡淡的花青打了底色,那些花青在洁白的宣纸上淡雅素净,显出有些沉郁的冷来,好像一个素衣女子在月下着一身清辉兀自独立一般,这正是她想要的趣味。而那些洁白的花朵,则用墨线勾勒出了它最富有张力的姿态,有怒放的,有含苞待放的,还有像一支毛笔一样蓄势待发,准备绽放的花蕾。对于这些精致的花儿,老人一直心怀美好。那些近乎女人般柔美的生命,彰显出的饱满而又近似情欲的渴望,正是老人对于生命的理解。有一两片叶子已经进入第二遍的晕染了,花青和藤黄调出了蓬勃的汁绿色,边儿上用淡淡的赭石烘托了一下,忽然间就赋予了这片叶子鲜活的生命力。

花瓣还没有开始晕染,她是准备过几天再画的。她画昙花的時候让她想到了有关昙花的传说,昙花一现为韦陀,一个很凄美又很动人的爱情传说。

她家里也养着一盆昙花,很高,她不得不用六根竹竿为它支撑。这昙花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栽种的,已经快十六年了。那年,母亲从老姐妹的家里回来,带了一小片植株,很小心地把它栽种到一个小花盆里,母亲说这是昙花,老姐妹家的昙花开了,她看到了,真好看啊!白色的,这么大!母亲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圈起来,比划了一下花的大小,说那花真漂亮,香得不得了!那片植株慢慢地长大了,最后小花盆装不下了,母亲又给它换了大一些的花盆,后来又换了更大一些的。六年后,昙花开了,一共九朵。开的时候惊天动地,老人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笑了。想起昙花第一次开花,引来周围好几户邻居的观看,大家啧啧赞叹,在她家里等了好久,开了以后,又看了很久,一直到深夜才离开。

老人用手撸了撸满头的白发,老人想,应该在画面的左上方再画一个月亮,与月为伴,方才显得昙花在夜里一现时的惊艳绝伦。

拉开窗帘,屋外细雨霏霏,外面的世界宁静润泽。窗外后院那棵桃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格外油亮,树上的桃子嫩绿嫩绿的,有些地方透着一点点黄,还挂着细细的一层茸毛。树下的泥土有一种湿漉漉的质感,让人联想起是用赭石画出来的土的样子,连那些个小土坑也透着一种水墨画的意境来。靠墙根是老人每天捡拾来的废品,多的是各种瓶子,有大有小,都被老人整整齐齐地码了起来。一些废纸盒,老人也把它们弄平顺,一沓一沓地用绳子捆好立在墙角。宽窄,高低,整齐划一,就好像她在学校教书时书桌上码着的学生们的课本,规规矩矩。

老人一个月卖一次废品,卖了的废品也就是二十几元钱,老人有时用来买颜料或者在市场上买一些撮堆的蔬菜。

她喜欢这个一楼有个靠墙小角落的地方。还有父母亲手栽种的这株桃树。老人客厅的窗户边上是个门,直通后院。

老人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九十平米,三室一厅。她住一间,小毛头住一间,父母住一间。很多年了,家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过,哪怕是墙角的那把父亲天天坐着的、有些破旧的老藤椅。老人拿起抹布,认真地开始擦桌子,先擦了父母屋里的床头柜,又擦了小毛头屋里的书桌,然后是自己的书桌,还有客厅里的餐桌。两个老式的沙发还是八十年代父亲请南方木匠打造的,用的是水曲柳的木头,扶手上虽然用红褐色的油漆漆过,但水曲柳流水一般的花纹在时光的磨损下依然灵动自然,散发着老旧家具特有的岁月的光泽。

两个沙发中间是一个用同样材质打造的茶几,茶几的腿四四方方的,有些地方被磕坏了,显出几道凹痕。茶几的上面用一块很厚的玻璃压着,玻璃下面还压着爸爸妈妈的一些照片,小毛头的,还有自己的,多数是黑白照。还有一张全家福,自己和小毛头还有父母一起照的,是彩色的,很显眼,那时候每个人都喜笑颜开,照得很美。

家里的家具陈设都很老,电视也是那种大背头的老式电视,老人很少看。老人的时间几乎都是用来画画或者看书。虽然这些摆设很老旧,但却很整洁干净。沙发上,电视上,餐桌上,还有靠窗的那个老旧的电子管的熊猫牌收音机上,一部红色的电话上,都罩着老人用白纱线钩的有图案的钩花罩子。老人现在钩不动了,也不钩了。茶几上的茶色大花瓶是一对,一只放在茶几上,一只放在父母房间的床头柜上,花瓶里都插着红色的玫瑰花。

老人想起前天她路过那条每天都要经过的花街时,一个店里的老板娘见她过来,指着店外一堆垃圾上扔着的残花败叶对她说,老太太,你不是喜欢花吗?你看看那里,那些花儿你都捡走吧,这有簸箕扫帚,顺便把那些垃圾给我扔到垃圾箱里去。

她道了声谢谢,过去把那些被丢弃的花儿捡了起来,小心地把花枝一个一个分出来,然后又把那堆垃圾扫了倒进了垃圾箱。回到家,她把那些残败的玫瑰花还有少量的康乃馨在水里冲洗干净,又把玫瑰花外围枯萎的花瓣摘去,留下里面鲜活的,再把下面的花枝根部剪掉,在火上烧一下,插在花瓶里。一会儿,那些残花就活了过来,昂着头,就好像是从未被抛弃过的样子,鲜活生动,妖娆美丽。

老人每次都是这样,那些被丢弃的残花,经她一打理,立刻焕发出了生命活力。家里的花瓶从来都不空着。那些玫瑰花都是她从丢弃的残花败叶中修剪、整理来的。世上最是美不可辜负。老人看着这些被她赋予了二次生命的花们,就好像看着那些她曾经教过的学生,顽皮的,不好好读书的,逃课打架的,原本都是好苗子,在她的课堂上,都被她一点一点地慢慢润化,逐渐展露出了聪明和才华,走出校门,踏上社会,都成了有用的人才。

老人扫完房间,给自己熬了一锅粥,馏了一个馒头和四个素包子,这都是她自己做的。素包子是油菜香菇包子,她一会儿出门时要带着中午吃的。一碟酱菜,粥和馒头,一个煮鸡蛋是早餐。老人慢慢吃着的时候,屋外最炫民族风响了起来。雨停了。

桌上电话响了,老人拿起来,电话是远在美国的小毛头打来的,小毛头的声音含混着,充满了睡意,妈,钱已经给您打到账户上了,您还好吧?一直没时间回去看您,别省着,想吃啥想买啥就花。

老人笑着说,不用给我钱,我的工资都花不完,你要好好的,注意身体,他们还好吧?

小毛头在电话那头说,还好,就是胃有些不太好。妈您一个人要特别小心,吃饭也要注意,想吃什么别省着啊。妈,您要保重,我挂了。

好,你也一样。老人挂了电话,思绪一下子回到小毛头小的时候。小时候,小毛头挑食不好好吃饭,小身板瘦得像个豆芽儿,是她一点一点给扳过来的。那时候,孩子每次吃饭她都告诉他,菜花小熊最爱吃,菠菜小羊爱吃,白菜小熊猫爱吃,胡萝卜小兔子爱吃,而这些小毛头都爱吃,孩子开心地大口吃着,像个大老虎。那时候,她每天就这么幸福地忙碌着,一天又一天。

老人吃完早餐,收拾利索厨房,拿起保温水壶,还有一个铝制的饭盒,把四个包子装上,装在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然后穿起那件大红色的冲锋衣,灰色的徒步鞋,在穿衣镜前照了照,身板没驼,头发全白了。老人的头发有点自来卷,这让老人看上去有一些风韵在里面,老人用手仔细地理一理头发,心想,六十六岁了能不白吗?老人不在乎。

钩子是她自己制作的,一个长木把,前面一个用粗铁丝弯成的四个爪的小耙子,是专门用来钩一些够不着的瓶子的。编织袋口子的一端用绳子绑着,里面装满废品时很沉,老人就把绳子搭在肩上拖着,这样费的力气会小些。编织袋里还有一双帆布手套和一捆绳子,绳子是老人捆扎纸盒用的,手套是要戴的。老人把这些东西弄好后,背着出了家门。

她要开始一天的拾荒工作了。

门外,那些同龄的女人们正在跳广场舞,见老人出来,有几个边跳边打招呼,简芳啊,你今天还出去啊,刚下了雨,当心路滑。

简老师,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嘛。

老人听她们和自己说话,就笑着点头,不了,你们跳,你们跳。

女人们看着简芳的背影摇头,想不通,又不缺钱,儿子在美国有自己的公司,她又是教师退休,工资一个人都花不完,啧啧。

老人一个人向前走去,她不喜欢跳舞,她喜欢自己这种满世界行走的快乐。她认为,这样的行走比跳舞更能令她快活。

雨过天晴,万物复苏。老人脚步轻快地走着。老人每天拾荒的地点不定,根据自己的喜好,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比如今天,她就顺着马路一直朝着城外走去,一会儿就到了城郊,在一条通往更远处的省道边上,老人走着。

城郊的天地很宽广,路两边长满了各种杂草,还有浓密的树木,野花开得近乎疯狂,白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野花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蒲公英顶着一个个白色的小绒伞,只待风一吹来,便随风而舞了。它黄色的花最嫩,灿然得令人有些疼惜,要是不小心踩到它,它的茎便会流出乳汁一样的汁液来,像极了它受伤流的血。

草丛深处,野喇叭花粉色的花朵上还坠着亮闪闪的雨珠,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世界如此美好。那些废弃的各种瓶子在这些绿色中显得很耀眼,老人不一会儿就捡拾了半袋。抬眼看看周围,她已经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路了,可以看到有农村的一些民房散落在道路的两旁,老人目所能及的一处民房门上还贴着很喜庆的喜字,在一片绿色中尤为显眼。

……

红红绿绿的缎子被面被母亲铺展开来,满屋子景物都好像被這喜庆的色调给激活了一般,顿时散发出耀眼的光彩。那泛着丝绸光泽的被面奢华而又绚丽,透着水般的冰凉与丝滑。红色被面的四个角上用闪光的更红的丝线绣着富贵牡丹,中间那朵牡丹被金丝线绣得光彩夺目,显出了金属的光泽和射线,夺人双目。绿色被面的牡丹是用银色和果绿色的丝线绣的,清雅脱俗,又馥郁沉静。母亲用手抚摸着它们,笑着说,这是我托人从上海给你带回来的,你看多漂亮啊,等你结婚的时候用,还有这对枕巾,枕套,你看多好。

老人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岁月的光阴,看到了青春年少时的自己,那个叫简芳的女孩儿。母亲拉着她的手,让她摸摸这些被面,还有那对大红色的有着大红喜字的枕巾,这些都来自很远,那个叫上海的地方,这些东西在这里是很难买到的。

她笑了,害羞地说,还早呐。

母亲看看父亲抿嘴一乐,好,那就给你预备着。脸上充满了对未来家族繁荣的无限憧憬的笑意。

老人边走边捡拾着瓶子,脑海中不断回放的思绪和记忆让她沉浸在一种幸福与温暖的情绪里。

路上的过往车辆很多,呼啸而过,都驶向她不知道的地方,但她知道,他们目标明确。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这让老人很开心,因为她看到了很多车辆正在一个蔬菜交易市场拉茄子还有很多别的蔬菜。人们在这里交易。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并不知道还有一个老人正在注视着他们。这些人的眼里散发着对未来和现实的期许与认真。

她和他们一样,都有着一样的目光。

她也是这样的完整。

边上一对小夫妻开着一辆农用车,里面装满了要交易的蔬菜,小夫妻很甜蜜地一人一头抬着编织袋卸货,时不时相视一笑。老人也笑了。

老人的脚步有些滞缓了,她需要休息一下。

老人的眼前是一片桃花灼灼的景象,那是春天最早开放的花朵。她坐在花下,用笔描绘着春天景象,渴了就从身边的包里拿水喝,一阵清风吹过,那张绘着春天的图画就随风飘了起来,她焦急地叫了起来,一会儿,一个年轻的身影来到面前,递给她那张画稿,两个人就那么相视一笑。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又是春天,还是那片桃花丛中,两颗躁动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桃花纷飞,彩云漫天,芬芳的气息荡漾于天地之间,耳边是蜜蜂嗡嗡的声音,煽动的翅膀鲜活地舞动着,粉色的花蕊掉落一地的痴情。用狗尾巴草编了一个绿色的戒指,那个叫杨帆的小伙子正式向她求婚了,他们相约金秋时节结婚。母亲听到这个好消息高兴得用手擦泪,拿出红红绿绿的被面,还有一对大红的枕巾和绣着鸳鸯的大红枕套,看着两个年轻人说,都准备好了,你们看,一对一对的。

金秋时节,噩耗传来,杨帆在一次地质勘探中坠下山崖。她病了,整整烧了三天……

母亲说,你都三十了,别总想着他了。

母亲说,你都四十了,女人还是要找一个的。

她经常一个人到桃林,一坐就是一天。那天,她坐到日落,起身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小孩儿,孩子浑身抽搐,奄奄一息。到医院时,大夫说幸亏来得及时,否则孩子就没命了。

把孩子抱回家时,母亲和父亲沉默了。小毛头就这样成了她的儿子。

老人拿出双肩包里的饭盒和保温壶,她需要吃点东西。边上一个收货的老汉好心地递给她一个帆布折叠椅请她坐下,老汉上下打量她问,这些瓶子能卖多少钱?孩子们呢?

她说三个瓶子一毛钱。孩子,在外地。

老汉感慨地嘀咕一声,现在的孩子啊,有什么用!就兀自一个人到远处抽烟去了。

老人拿出一个包子,看着远处忙碌的人们出神。一只小黑狗来到她面前,这是一只流浪狗,一岁的样子,很小。老人回过神来看着它,它很像小毛头那会儿,弱弱的,好像还病着。小黑狗很乖地站在她的对面,眼睛盯着老人手里的包子,目光有些羞涩躲闪,又有些渴望。老人问,你是不是饿了?

小狗呜了一声,在她面前趴下来。老人把包子放在她俩中间的地方说,我叫你什么呢?小黑?小黑,吃吧。

小黑看着包子犹豫着。

老人又拿出一个,咬了一口说,很好吃,是我包的,你尝尝吧。

小黑这才站起来一口吞了包子,舔了舔鼻子又卧了下来。

老人说,看来你是饿坏了,四个包子,咋俩一人两个吧。小狗摇了摇尾巴。

中午的阳光渐渐毒了起来,将折叠椅挪到了树荫下,她需要打个盹。老人看了看远处,山峦起伏,绿树层叠,阳光下的一切都那么透亮,澄澈。树上传来虫鸣声,四周贩货交易的人们也都在自己的车里或者货物上抽空小憩着。

老人想到几年前,父母已经过世了,一个很有名的商人,自称是小毛头的父亲。他和一个瘦瘦弱弱的女人还有一位民警来到她家,对她说,小毛头刚出生时被一个医院护士联合人贩子把小毛头给偷了,人贩子把孩子抱出医院后孩子就发烧了,眼看快要死了,人贩子又不敢抱到医院救治,只好扔到了一处山脚下的桃林里,自己偷偷躲在远处观察,看到一个女人抱走了孩子。几个月前,这个人贩子再次作案被抓,供出了以前的案底。根据犯罪嫌疑人所描述的样貌,经过调查,民警找到了这里。

商人和妻子在她面前痛哭着,说十九年了,他们一直在寻找孩子,他们的老人为了丢失的这个孩子伤心欲绝,先后离世了。她也落泪了。她知道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

她说,你们把孩子带走吧,他暑假就回来了。

商人和妻子感激涕零地说,你把我们的儿子培养得这么好,还考上了大学,我们该怎么报答你呢?

她说不用,孩子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最幸福的事情,孩子幸福我就幸福,要什么报答?

小毛头回到家,她告诉小毛头,这是你的亲生父母,你跟他们走吧。小毛头哭了。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泪如雨下。

商人拿出一张巨额支票作为感谢费,她没有收。

小毛头走了,随他的爸爸妈妈去了美国。每年小毛头执意给老人寄来六万美金作为生活费。连续七年了,但老人沒有花一分钱,甚至都没有去看一眼银行卡。它一直放在小毛头的书桌抽屉里。

老人有时会想,假如当年和杨帆结婚了,自己这会儿可能都有孙子了,她会每天带着孙子和杨帆一起去桃林,看桃花,画桃花。桃子熟了的时候,她还会做很多桃子酱,很甜的桃子酱。早餐的时候,抹在馒头上或者面包上,很好吃。就像她家屋后的那株桃树,每年桃子熟了的时候,她就会做很多桃子酱,整整五大瓶子,放在冰箱里,够她吃到第二年桃子快要成熟的时候。

可是这些假设都不存在,杨帆和父母,还有小毛头,都走了。但老人坚信,他们都没有离开,消失并不意味着永远的离开,他们只是被另一种更大的浩渺和恒久包裹起来了。在生与死两端的永恒世界里,也许生命本身仅仅就是一个过渡罢了。老人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动了,又莫名有些怅然。

从这里可以看到,农贸市场以外的天地,远处黛青色的大山下错落有致的农舍,青砖红瓦;沟壑延绵的群山中层林叠翠,生机盎然;田地像一幅画展现在大地上,丰腴而富饶;欢快的羊儿还有耕种的老牛,那么恬静悠然。那天上的云,缥缈舒展,混沌而又雍容,让人无法洞悉其中的风云变化。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又每天照常落下。树木经过严冬,又迎来春夏。花开必然花落,结出种子,以另一种姿态存在着,再以另一种方式生长。这世界依然绚烂蓬勃。

老人背着编织袋,身后跟着那只小黑狗,在夕阳下行走着。

小黑是第一次有了家。进家门的时候,小黑有些胆怯。老人邀请道,这是你的家了,快进来吧。小黑才怯怯地走了进去。给它洗了澡,老人用纸箱在房间的角落给它搭了一个窝,然后很认真地告诉小黑,这是你的床,还有,你要有规矩,想上厕所就去外边,看,阳台后面有桃树的那里。

小黑很认真地听着,向客厅通往外面的方向看了看,呜呜地叫了两声。老人在桃树边上摆放着收来的瓶子,小黑跟在后面看。

一枚桃子熟了,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小黑吓了一跳,躲远后又慢慢地靠近,用鼻子闻了闻桃子,看看老人。

老人笑了,说桃子熟了,我们明天出去带上吃。小黑摇摇尾巴。

花朵是白色的,要用淡绿色来晕染。只有这样才能显出花朵的洁白来。静谧的夜晚,花瓶里的玫瑰花还开着,宣纸上的昙花也开了。

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完全是靠手的灵动,每一笔都显现出一层色彩。三矾九染,一遍一遍。那些色彩被老人一笔一笔地描绘成了美丽的花瓣。泛着橘红色的朱骠色,用极细的笔点染成了花蕊,幽香跃然。花蕊周围再晕染出柠檬一样淡淡的黄,有了一点朦胧的暖意,这让昙花看起来不那么孤冷。

月亮也是柠檬黄,淡淡地,在青灰色的底色中显出一丝温馨来,月下的昙花美得有些炫目,迷离。花瓣的每一片都用力地向四周发散,开出一种爆发似的张力和迷醉。花朵优美的线条,只是一种具象的表现,而恣意的盛放,蓬勃的生机,还有凝重肃穆的色调,彰显出的生命色彩,才是老人深邃的洞悉生命后的情感表达。花青,汁绿,橘红,柠檬黄,青灰色,整幅画面沉静,从容,安详,平和。昙花,虽然花期短暂,但香味浓郁,芬芳久远。

老人停了笔,摘下眼镜看着画面久久不动。

桃子开始一个一个地掉落了,熟透了的桃子很甜。老人每天出门都带两个,渴了就拿出来吃一个。小黑卧在边上。自从有了家后,小黑本来耷拉的尾巴高高地翘起,毛色也黑亮黑亮的。小黑跟在老人的身后,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像个伙伴。

老人坐在一个商场中央喷泉的边上休息,身边放着装了半袋瓶子的编织袋,小黑守在边上。身边的俊男靓女来来往往,谁也没有向老人看一眼。老人拿出一个桃子,慢慢地吃着。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路过,停下脚步。简老师?是您吗?您还记得我吗?男子小心地问老人。

老人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中年男子,衣衫鲜亮,器宇轩昂,事业有成的模样,摇摇头。

我是张晓亮啊!男子急切地提醒着老人。

张晓亮?老人的记忆又被这个叫张晓亮的男子拉回到了校园。那个叫张晓亮的男孩子早恋,被女同学的爸爸揪着来到学校,要求开除。校长问明情况,男孩子也只是给女孩子写了一封情书,并没有其它行为,教育后女孩儿父母强烈要求男孩儿和女孩儿分开,几个班的老师都不愿接收,只有简老师接收了。这个男孩儿破罐子破摔不好好学习,是简老师每天给他补课,还让他当了学习委员,这个孩子后来成绩突出,最后考上了北京大学。

张晓亮拉着老人的手问,简老师,您怎么拾荒了?是生活困难吗?

老人摇头笑了,说自己就想活动活动。

拉着老师的手,张晓亮眼眶湿润了,告别的时候张晓亮决定,在八月十五的时候搞一个中学同学聚会,大家一起给老师捐款。他要给老师提供帮助。

学生走了,老人的思绪还没有从过去回来。老人还记得,那个夏天,她在医院门口看到的那对母女。丈夫煤矿事故死了,孩子生病辍学,女人哭得单薄的身子不停地发抖。老人回家取了一万块钱,给孩子办了住院手续。孩子病好后,女人千恩万谢,拿着老家的特产——一篮子核桃红枣来看她。交谈中老人得知,女人家乡的农村,没有学校,孩子们读书都在一间漏风漏雨的仓库里,老人随女人去了她的家乡,结果比想象的还要差。一个月后,女人家乡的村委会就收到了老人的捐款,父母给她准备结婚的钱还有她的积蓄,总共十八万。半年后,貧穷的小山村里,一个红砖耀眼操场平坦的小学校落成了,大家邀请老人来剪彩,老人谢绝了。女人的那个生病辍学的女孩儿也因老人的资助完成了学业,最终考上了大学,走向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夏季就要过去了,老人的桃子熟了很多,老人将熟了的桃子摘下,做成了桃子酱。还有一些没熟,老人也不急于采摘,而是慢慢地等着它们成熟。

秋天来了,许多的花都开始谢落了,还有一些花儿才开始盛放,八瓣梅,还有长寿菊。

玉米长势良好。阔大的叶子迎风招展,一排排,一垅垅。将要成熟的玉米棒子饱满得像将要临盆的孕妇。种在玉米旁边的萝卜,大白菜,也都生机盎然,叶绿根深。麻雀们总喜欢在这些地方打秋风,秋天的草籽还有那些长势良好的玉米,都是它们的口粮,雀儿们的羽毛蓬松丰满,一个个的,都在储蓄力量,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对于它们来说,秋天收获的景象虽令它们着迷,但寒冷的季风很快就会来临,储备显得尤为重要。

老人这段时间喜欢在省道两边的田野中行走。小黑也喜欢。

秋天的色彩很丰富,赤橙黄绿青蓝紫,天空也显得格外的湛蓝。

晚上虽说有一些微微的凉意,但这凉意却让周围的世界更多了一些宁静和深邃。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老人直起了腰,眸子清澈明亮,老人安详地享受着画面唯美的意境以及情感释放后的舒畅感觉。将画挂在墙上,仔细端详,一幅精美绝伦的图画就这么完美地铺陈开来,定格在了那里。视觉的恍惚中,那些消失了的情景再一次浮现:灼灼的桃花,年轻男人的身影,狗尾巴草编织的戒指;大红缎子的被面,还有红色的有着红双喜和鸳鸯的枕巾枕套;慈爱的双亲,弱小的小毛头;还有小山村的学校,那个早恋的和辍学的孩子。影像重叠往复,几近又远,老人的嘴角绽放出了不经意的笑意,那些是她心里小心深藏的温暖。

她每天行走的小路,就像一条通往天边的彩带,在疲惫与孤独中,一直牵引着她走向幸福的远方,那无尽的尽头。

老人泪水盈盈,小黑一脸肃穆,一人一狗,在凝烟的秋夜里静静地伫立着。

电话响了,是那个辍学女孩儿打来的,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提前祝福老人中秋节快乐,并说明天要来看她。老人很高兴。

老人取下画,在书桌上铺展开来,沉思片刻,提笔在画面的右上角落款:芬芳。

第二天,电视的新闻上报道一位拾荒老人,在省道边拾荒时,不慎被一辆车碰倒,抢救无效死亡。电视画面上匆匆驶去的救护车,还有一只黑色的小狗无助地站在路边。

小毛头站在屋子中央,看到妈妈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工笔画,是一株昂扬向上、奋力开放的昙花。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他的卧室的布置,还有抽屉里他去美国前,留给老人的那张银行卡,都没有动,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身后站着张晓亮还有好多妈妈的学生。原本,他们是打算中秋节要和简老师一起聚会的,还有捐款。那个辍学的女孩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身后跟着自己找回家的小黑狗。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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