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里的凤庆

文/庄文勤

认识凤庆，是从一杯叫作“中国红”的滇红茶开始的，玲珑剔透的玻璃杯，斟一抹中国红，明艳如斯，温润如斯，连心也要荡漾开来。红，是热情如火，是温婉儒雅。红，又是一种情怀，是中国人的梦，是茶人的笑颜，那是天边一抹余晖映入杯中，琥珀般红润的茶汤，明艳动人。凑到唇前品一口，这种香，这种醇，这种苦中杂带雨露的清新，这种涩中含着滇人火热的情怀，让人眼花目眩。此刻，心中就有了凤庆山水的灵气。

380 多年前，正是梅姓老人的一杯太华茶，让徐霞客认识了凤庆，让他终生难忘，太华茶也就成为《徐霞客游记》里唯一记载的茶叶品牌。《徐霞客游记》记载：“又下二里，而宿于高枧槽。店主老人梅姓，颇能慰客，特煎太华茶饮予。”

凤庆是世界滇红之乡，是全国十大产茶县之一，凤庆人与茶的缘分，可谓久矣。据载，早在商周时期，凤庆人的祖先濮人就种茶以作贡，并将其运用到医药、祭祀、食用之中。雍正六年，王昶《滇行日录》称凤庆茶为“云南茶以此为最”，《滇海虞衡志》载：“顺宁（凤庆县）太平茶，细润似碧螺春，能经三瀹，尤有味也。”县内至今还生长着一株高9 米、树围达5 米的栽培型大茶树，虽然它经历了3200 年的风雨洗礼，但依然年年新绿，青翠欲滴，成为当今地球上存活的最粗大的人工栽培型茶树。3200 年前，茶树就在凤庆生根，找到了理想的归宿。茶与凤庆，仿佛一对爱得地老天荒的情侣。茶香飘逸，茶韵悠悠，绵延至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常被浓酽的茶香所陶醉，不仅自己沉浸其中，更为世人带来茶韵幽香。茶在他们眼里，早已不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不是纯物质的叶片，而是一种虔敬的崇拜与神圣的信仰。千百年来，那五彩缤纷的茶俗，始终伴随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丰富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情趣，延续着茶杯里凤庆的传奇。

婚姻茶，恩爱情义两不疑

茶与婚姻原本是没有血缘联系的，然而茶却有着《茶流考本》中说的“茶不移本，植必生子”的个性，于是，茶成了至性不移的象征。所以，在凤庆，男女订婚、结婚都要以茶为礼，茶礼成了男女之间确立婚姻关系的重要形式，茶成了男子向女子求婚的聘礼。

定亲三杯茶。在凤庆，当小伙子看上某家姑娘时，就会带上茶叶到姑娘家定亲，茶叶是双份的，要用两条或四条红线又或红纸条把茶包捆在一起，表示男女双方心合在一起。喝茶时，置一张八仙桌于院中，无论来客、还是主人都围着八仙桌而坐。定亲茶第一杯是给姑娘喝的，表示定姑娘的心，如果女方愉快喝了，则表示同意，反之则不同意这门亲事。喝了这一杯茶的姑娘是不能再喝别人家茶的，否则，就会被人们看不起，“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吃两家茶”是凤庆定亲茶的真实写照。第二杯是给姑娘的父母喝的，意思是女儿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了，一杯清茶略表谢意。第三杯是互敬，不讲形式，喝了就行，并在品茗中泛泛而谈，将一些人情世故拉近。

婚礼三杯茶。男女结婚当天，女方要由近亲和好友的同辈人，在长辈的带领下，陪送到男方家中，称为送嫁人。当送嫁人进入男方家庭入座后，男方迎亲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女方送嫁人敬茶。第一杯是百抖茶。茶水只一口，制作却见功夫，先烧一塘炭火，将小茶罐放于火塘里预热，放入自制茶叶并快速抖动，以让茶叶在茶罐里翻腾。从茶叶发泡至微呈黄色，需有节奏地抖动上百次，直到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时，即冲沸水入罐。茶汤化作茶沫、茶泡罩在罐口上下涨落，如此反复冲入沸水，至茶汤不溢出罐口为限，这茶香四溢的百抖茶就大功告成。百抖茶的功夫在于一个“抖”字，抖时罐始终不离火苗，且要不紧不慢，以让茶叶在罐中受热均匀，既不焦，也不夹生，这样制作出的百抖茶才会色如琥珀，香气四溢，喝下去却苦得睁不开眼，需一饮而尽。寓意婚姻犹如百抖茶，总会起起伏伏，总会坎坎坷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唯有看尽人生百态，才能体会人生百味。第二杯是核桃茶，婚姻如茶，总是从最美好的时刻开始的，将核桃仁削成薄如蝉翼的片，煨好茶汤，取一小撮放入茶盅，冲上红糖姜汤，薄薄的核桃片漂浮于茶汤上，方为好茶，以示男女婚姻甜蜜、幸福。核桃茶香糯硬甜，缠绵在唇齿，就如同人生之中的成功，喜悦之情难以自禁，苦尽甘来尽在其中。第三杯是淡清茶。来自自然的馈赠，来自凤庆的青绿，来自茶乡人的热情与淳朴。刚刚出壶的茶汤冲入一只只精巧的白瓷杯里任人品尝，品的是一份情怀，啜的是一种意境。几枚盈绿，超凡脱俗，在水中上下沉浮，仿佛人生的起起落落。而选择一份如茶般清淡与超然的婚姻态度，则需一种境界。这一切，都幻化在茶碰触舌尖的那一刻，沁人心脾，又如余音绕梁，像是净化，也像是升华，就如同在经历了岁月之后的婚姻，最终秉持了一种释怀和淡然。

敬客茶，笑迎宾从远方来

凤庆是茶乡，客来敬茶是千百年来的礼节，家里来客了，无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主人家都会以茶相待，以表示主人好客和对客人的尊敬。

第一杯是敬客茶。俗话说：酒满敬客茶满欺人。当客人坐下后，将沏好的茶双手端给客人，茶水不能太满，茶杯的三分之二适宜，茶水太满，会烫伤客人或洒到衣物上。一杯茶，要反复品饮，不仅喝茶汤，还要看汤色、闻茶香，满杯的茶汤品鉴起来给人无从下手之感，况且，“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杯浅茶，才能在轻抿慢啜中品出一番情谊来。其实，凤庆的敬客茶是很有人生寓意的，那是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行事尺度的把握，说话留有余地，做事虚心谨慎，待人要宽容谦和，处世要淡泊从容。第二杯是叙情茶。茶是心灵交流的工具，此刻，茶味正浓，客人要精品细尝。许多话匣子就此打开，主客谈兴正浓，情谊交流正酣，茶味浓淡皆好，边啜边谈，茶助谈兴，水通心田，真可谓“茶水不尽，慢慢饮来，慢慢叙”。客从远方来，家中相遇是一种缘分，以茶交心，用真心相交，用坦诚相待，珍惜美丽的缘分，珍惜每一次相见，珍惜每一份真情，那是凤庆人待客的情怀。第三杯是送客茶。“端茶送客”由来已久，官场上的茶水是场面上的道具，官员都是科举文人，脸皮薄，矜持，有话不直说。只要是主人指着茶杯说“请”，客人就明白了，立马告辞。也有的主人不说话，把茶杯一端，客人也明白了，这是送客的意思，就起身告辞了。而在凤庆，茶是真喝的，茶浓，则情深而悠远；茶淡，则情清而悠长，当茶味已淡，礼仪已尽，话也谈得差不多，如果客人还东拉西扯、漫无边际侃侃而谈，主人家却一再劝人用茶，或默默无语，那就是提醒来客应该“打道回府”了。

闲品茶，一盏清茗几度仙

俗话说得好，闲时品茶，闷时弹琴。在凤庆乡村，在农闲时节，晚饭过后，三五成群的人会不约而同地来到村寨好客人家闲谈品茶，主人家则会用罐罐茶来招待客人。

罐罐茶又叫平民茶，是乡下农民自采自制自己消费的一种“自然主义茶”，由于它味淡清香，很受人们喜爱。客人来了，主人家会在火塘上架起一笼熊熊燃烧的麻栎树疙瘩火，在又黑又亮的铜壶里注满井水，一边煎水，一边用炭火把一个嘴小、腹圆、底平的土制小茶罐加热到一定火候，再把自制的青毛茶（黑茶）放到小茶罐中，烤烤抖抖，抖抖烤烤，直到茶叶柄黄叶脆，才在小茶罐里注入开水。顿时，噼啪一声，茶水溅起，茶末涌出茶口，一股扑鼻而来的茶香便充盈得整个房间都是，飘而不散，袅而不绝。

要烤制好罐罐茶，其中的功夫是很讲究的。茶罐要用土制，烤起茶来热量才会相对稳定，不致茶罐一离开炭火就会冰凉；火候是烤茶最讲究功夫的，全凭经验把握，火温太高会把茶叶烤焦，温度太低又会把茶叶“烤死”，必须慢慢地烘，轻轻地抖，直到茶叶熟而不焦，黄而不枯，茶柄脆而不碎，才能在小茶罐里注入开水。开水最好是用清澈的井水烧开，沏出的茶才会甘香四溢。

闲时品茶没有太多讲究，烤一罐茶，围着塘火将年成与天气的闲话拉近，侃天南侃地北，以茶代酒，以茶传情，轻咂慢品，几许愁乐甘苦随风鸣响天籁，升降沉浮款款遁入各自的心中。一罐喝干了，再烤一罐，茶味淡了，换一盅再痛饮，越喝味越妙，越喝越神清气爽，喝来喝去喝了几百年，凤庆人最终喝出了人生如茶的慨叹。

城里人品茶，自然是在茶馆或茶楼。凤庆是茶乡，茶馆自然随处可见，城里人爱把茶馆叫作茶铺、茶楼、茶行、茶吧，而且高、中、低档一应俱全。只要有雅兴，不管你兜里有多少钱，都能找到品茶的去处和乐趣。要气派，品名茶，就去高级茶楼，在那里有音乐助兴，还能品到各种名茶。如果图实惠，可以去那些开间宽敞、摆满了竹椅竹凳的大众茶馆，在人群中找个空位坐下，交上几元茶资，来壶滇红或滇绿，只要中间不换茶叶，任你从早喝到晚。

在高档茶楼里，古色古香的桌椅，考究的山水画，一张张木漆茶桌被擦得铮亮，一套套饱经沧桑的木纹茶具摆在桌面上。在这样的环境中，茶女款款走出，听她娴熟地说着茶道，悠闲地看她用纤指托起一件件茶具，看她小心翼翼地用沸水拭着小巧的杯盏，看她低着眉将茶水注入茶杯内，当杯盏打开，茗烟袅袅升起，茶香四溢，然后缓缓地飘散，融入竹窗之外。端杯，闻香，品味，入喉，入胃，入心，滴滴佳茗，润泽身心。此刻，你会感觉全身恍若飘飘茶仙般空灵。心被荡涤，氤氲在袅袅茶味里入定，纯洁，素净，无欲无求，超然物外。不觉间，尘世的喧嚣和浮躁竟随着缓缓升起的茗烟一道散落开去。再看窗外花开花落，闻流水声声入耳，听古筝高吟低唱，谈纵横古今传说，听茶水与时光觥筹交错，任丝丝幽香冲淡浮尘，沉淀思绪，感受茶之岁月，壶里春秋，或细啜慢饮，悠悠回味，那一刻，你便发现自己仿佛真的就有了一派隐士风范了。

其实，凤庆闲品茶，原本就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浓茶淡水，细斟慢酌，半生闲品，苦乐甘甜。喝茶之意不在茶，闲品茶，就是让人们怡情悦性，尽享一份安宁与通透，在千百个沧海岁月里，闲品茶和喝茶的人们，静静地讲述着茶杯里的凤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