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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糖的故事

2020-06-19斯弥

读者·原创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糖精麦芽糖奶糖

斯弥

最初,糖都是与过年过节、喜宴联系在一起的。老一辈的人常常会问年轻人“我什么时候能吃上你的喜糖”,用这种方式来催婚。喜糖不常有,但过年总是盼一年就能盼来了。

每年腊月,妈妈会在某一天悄悄地去城里买回过年吃的糖,然后找地方藏好。而我体内似乎装有“探糖雷达”,不管她把糖藏在哪里,我总是能找到。找到之后我绝不声张,只是隔三岔五地去摸一颗吃,解解馋,还要想办法把糖纸藏好。到除夕夜,妈妈洗好果盘之后,把糖拿出来装上,有时候会纳闷:“咦,怎么这么少?”或者问我:“我藏得这么好,你也能找到?”

过年的果盘里还有其他甜食,花生糖、云片糕、浇切、徐舍小酥糖、枇杷梗、寸金糖、葱管糖、炒米糖、糖花生等。小孩子总是非常积极地去别人家拜年,因为一坐到放着果盘的八仙桌前,就伸过手去抓糖果,“吃一饱,装一包”,给几家拜过年,衣兜里已经装满了糖果。这些都是珍宝,要留到以后的日子慢慢吃。

外婆总会在新年的时候塞给我几颗蜜枣,蜜枣真是太甜了,甜到无力承受,我常常吃不完就悄悄扔掉了,内心又充满了愧疚。蜜枣是不是真的用枣做的,也是我童年的一大疑問。外婆去世之后,再也没有老人拉着我的手,放上两颗搁了很久的蜜枣,然后充满慈爱地说:“拿去吃吧。”

过年吃糖吃到微醺的日子总是短暂。大部分的日子平淡如日复一日早晨喝的那碗白粥,寡淡到只求在白粥里加一点点糖精,连白糖都是奢望。

糖精只有小小的一包,但只要用微微湿润的筷子尖去蘸那么一点点,放进白粥碗里搅一搅,就能喝到甜甜的白粥了。

我看妈妈操作了几回,记住了糖精放置的地方。于是趁着大人不在家,拿小板凳垫着,去取放在碗柜深处的糖精。它用白纸包着,小小的白色颗粒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我贪婪地用沾了唾沫的手指去取,然后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本以为会被甜的海洋淹没,却惊讶地发现,嘴里奇苦无比。我用水瓢从水缸里取了一瓢水,一次次漱口,很久才让这苦味消失。这事让我长时间处于震惊之中,却不敢跟任何人说。

卖麦芽糖的人来时,总能引起一阵轰动。

他来时,总是先制造一些声音,小铜锣“当当当”,吆喝一声“换糖啦”。换糖人的自行车后座上装着货品盒子,两侧挂着两个大筐,后面跟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小孩。有的小孩已经拿家里的旧物换得一些麦芽糖,拿在手里得意扬扬地向没有的人展示,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下,轻轻舔一口,然后咂巴嘴。

可换糖的东西很多,破鞋底、破塑料薄膜、破塑料盆可以,用光了的牙膏壳子也可以,剪下来的长头发也可以,鸡毛、鸭毛、兔毛都可以,甚至有人还收鸡胗上面的那层黄色的角质(中医名叫鸡内金)。

然而就算是这么多的东西都可以用来换糖,我家里依然找不到。我一次也没有吃过拿旧物换得的麦芽糖。那种麦芽糖做成一大块,乳白色,上面有很多粉末,用一个小铁锤敲下去,糖裂开,露出一些麦秆黄色的断裂面。换糖人把小块的拢在小小的秤盘里,称一下,递给等候已久的孩子。它是什么滋味呢,我成年后才知道。

过了几年,骑车在村里吆喝的小商贩只收现金不收旧物,麦芽糖也没有了,只剩一个玻璃柜,里面放满了各种小物件。我看上了一对发卡,要一元钱。那是一对黄色的发卡,形状很特殊,是五线谱上的高音符号,还描了金色,我莫名觉得它特别好看。求而不得,寤寐思之。我翻开音乐书,照着它画,它一度是我最熟悉的音乐符号。

后来,我慢慢攒钱,我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是怎样攒起这一元巨款的了,只记得盼望货郎光临本村的急切心情,因为已经有钱了而多了些笃定。我记得那个下午,熟悉的小铜锣声之后,我用耳朵判断方位,然后飞奔到我家后面的一条小路上。终于,我等到了那一刻:他接过钱,数清楚之后,打开玻璃盖子,拿出那一对金光闪闪的发卡,递给了我。

那对发卡的质量也就那样,某次当我掰开它想要把它夹上我的头发时,它咔吧一下断裂了。分成两半的碎片和剩下的一只,我再也没往头发上戴过,藏在枕头底下或者抽屉深处,时不时拿出来摩挲一下。它依然那么美,只是这美中带着一些感伤。

因为糖来之不易,在自然界中,凡是带些甜味的东西,都被我们放进了嘴里,在体验一番苦涩之后,得到一点点回甘。

我们村里人把开小白花的野蔷薇称作“刺蜜蜜”。春天野蔷薇发芽,抽出嫩枝条,就连茎上的刺也是柔软的。采粗壮的新枝条,撕去外皮,得到一根细长的、半透明的淡绿色枝条,放进嘴里细嚼,像吃甘蔗般,汲取甜汁,吐出残渣。我只吃过几回,野蔷薇很少,可以吃的时间更是短暂。但是野蔷薇的香味真好闻,甜蜜蜜的。

花蜜中,我最爱美人蕉的蜜,因为容易采食,把花朵轻轻一折,就可以吸到。

村里不多的几棵洋槐树长得太高了,只有一次有人打下花穗,分我一枝,我胡乱地放进嘴里,觅得一丝丝甜。

吃糖从来都不能恣意妄为,它与蛀牙联系在一起。

我的第三颗牙是被糖粘下来的。那时候村里的小卖部卖一种黄棕色的糖,比孩子的手掌略长,扁扁的,宽不到2厘米,总体像把尺子,外面包一层塑料纸,连名字都没有。这种糖非常黏,无法轻易咬下一截,断裂处可以拉得很长很长。我好几次想要慢慢吃,最后因为弄不断,只好一口气全塞进嘴里,慢慢嚼,起初有点嚼不动,因为太黏了,整个口腔像被封住了。慢慢地,边缘的糖开始融化,变成液体,流进肚子里,糖体渐渐变小,可以大嚼了—我特别喜欢嚼有点黏性的糖。糖越变越小,最后我发现有什么东西粘在上面了—我的一颗牙。血已经和着糖水进了肚子,血腥味也被糖的香甜掩盖,我甚至没有发现它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最后,我吃完糖,从嘴里吐出了一颗脱落的乳牙。这是童年记忆里比较魔幻的一个场景。

这种黏性很大的糖流行时间很短。后来我自己能生火的时候,用破花盆做了一个小灶,用易拉罐的底做锅,偷偷从厨房里拿了些做菜用的白砂糖,放在火上熬糖,一边熬一边用筷子搅动,最后,所有的糖结成一块,粘在筷子上,我把筷子拉开,感觉这个糖块和粘下我的牙的那种糖挺像的。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喔喔”“佳佳”奶糖流行起来。喔喔奶糖的外包装上是一只公鸡,佳佳奶糖的包装上是一只猴子。我喜欢吃后者,它是咖啡味的。

紧接着,出现了一种叫“福乐咪”的糖,它和喔喔奶糖是一样的包装,里面的糖是一块粉红色的小方块,跟喔喔奶糖相比,糖体更软一点,表面的光泽更吸引人一些。福乐咪吸引我们的地方是它的包装上都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据说可以收集100种。村里的小卖部卖一毛钱一颗。我也收集过,但品类不多。在那么多动物里,我独独记住了火烈鸟。那是一种大型的粉红色羽毛的鸟,腿细长,身形优雅。无事可干的周末,我常常徘徊在小卖部里,柜台玻璃下面压着大量的福乐咪糖纸,花花绿绿,一个个看过去,读动物的名字,在脑海里想象它们的动作、气味、叫声,以这种方式逛一逛从未见过的动物园。

起初,泡泡糖并不容易吹出很大的泡泡。常买的泡泡糖有彩色圆球状、小西瓜形和长条形状的。它们比普通的奶糖更耐嚼一点,在嘴里的时间更久一点,吃糖的快乐可以持久一点。

后来,出现了大大泡泡糖和大大卷。要是零钱富余,我会选择买大大卷。大大卷号称有一米长,粉红色的,卷成一圈,装在一个扁圆盒子里,盒子里有时候会附送小玩具和卡片。大大卷很容易吹出大泡泡。我吹过双层的,也常常吹出比自己脑袋还要大的,泡泡破了之后蒙了一头一脸。把破掉的泡泡糖从头发上摘除是个麻烦事,但还挺开心的,沉浸在自己吹了一个了不起的大泡泡的喜悦之中。

后来又有了口香糖。口香糖广告主打清新口气。一些烟民会在买烟的同时顺便买一包5片装的绿箭口香糖,那是那个年代的时尚。我爸爸抽烟的年头很久,烟瘾很重,每天至少两包烟。我那时候自以为已经能写会算,总觉得爸爸抽烟花掉的钱是导致家庭贫穷的原因,好几次跟他闹别扭的时候都拿抽烟说事。那一次爸爸似乎下定决心要戒烟,于是他在兜里揣起了口香糖,想抽烟时就摸一片口香糖放嘴里,嚼一嚼,转移一下注意力。他也尝试过吹泡泡,但是怎么都学不会,还常常把口香糖从嘴里吹飞出去。我有时候以教他吹泡泡的名义,问他要一片口香糖来解个馋。爸爸戒烟维持了一两年,后因离家外出打工、思乡心切之类的原因,又抽上了。

在所有的糖果中,巧克力有着崇高的江湖地位。

第一次见到巧克力是在小伙伴周薇家。她把我带到她家二楼,神神秘秘地打开一个袋子,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金币。我伸手想去拿,被她制止了,她说这不是金币,是金币巧克力,只能过年的时候吃。

金币巧克力是什么滋味呢?那天下午的课上我时不时走神思考这个问题。

接着,金币、金元宝、足球、花生等各种形状、花色的巧克力開始出现在过年的果盘里。但是它们都是代可可脂做的,并非真正的巧克力。

我第一次吃到真正的巧克力是五六年级的时候。那年期末考试前,妈妈说得了第一名给我奖励,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起那时的电视广告,于是我就说:“想要一块‘德芙。”妈妈起初是不答应的,她只能接受乒乓球拍、羽毛球拍之类的东西作为奖励。经过一番协商,我终于还是得到了一块德芙巧克力。妈妈在收银台上付了钱,把发票拿回柜台,店员才慢吞吞地把巧克力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到玻璃柜台上面,妈妈跟我说:“拿着吧。”我内心有些激动,手有点颤抖。我不舍得大口嚼,只是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体温和唾液让它慢慢融化在口腔里,果然如广告所说,“丝般感受”。一小条德芙,当时是6.5元,后来很多年价格一直没什么变化,但是其他东西在涨价,它的价格就显得渐渐亲民了。

小学五六年级时,突然流行起一种大而薄的长方块糖,它叫什么、包装是什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它里面常常有现金。那时候“刮开有奖”已经成了通行的促销手段,但是兑奖都太麻烦,而这种带现金的糖在直白地召唤人们去试试运气。里面的奖金是崭新的钞票,一角、两角、五角的都有,最幸运的同学开到过一张五元现金,全班都去围观了一番。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糖似乎是一个分水岭—糖到了那个年代,再也不是求而不得的稀缺物资,转而变成商家需要想方设法去讨好购买者了。

大白兔奶糖我在大学时吃得最多。有一个冬天,因为心情不好,我每天坐在宿舍里看书的时候,一颗接一颗狂嗑“大白兔”,看完一本书会吃掉一斤糖,或者一边吃糖一边和尤子聊天,那时候我们每天腻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后来,终因糖吃太多,喉咙发痛。那一团甜腻黏稠的东西,似乎永远留在我们的喉咙口,说不出话来。现在,我和尤子除了在“朋友圈”礼节性点赞之外,再无其他交流。

长大以后,我没能再从吃糖中得到多少快乐。

我曾和人谈起糖精是苦的,经过一番交流,我们得出了一些人生经验:苦是其他味道的终点。糖多了会苦,盐多了会苦,花椒油放多了会苦,就连鲜美绝伦的大闸蟹蟹黄吃多了也会苦。人生到底是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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