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星图照耀下的现世寓言
2020-06-19刘洋
刘洋
李洱的《应物兄》位列最新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名单中。我曾在一节古代文学课上听老师和同学提及这本书,又见到它在收获上连载,可以说是一部人气很高的作品。带着一丝期待,我拜读了这部小说。
《应物兄》讲述了老中青三代的儒学院高级知识分子的人生命运跌宕起伏。作为一部小说,它没有精致优雅的叙事语言和技巧,也没有多么波澜壮阔的社会和历史背景。它本身就是一部常见的高级知识分子生活题材的小说。虽然读起来像一杯淡淡的茶,只是平淡朴实地展现一群济州学院高级知识分子的各种言行举止,生活的面貌。但从这杯淡茶中也让我们能够品尝出一种饱经世事般的涩味以及一丝骨子里的古典韵致。书中每个人物的一些对话或是书中主人公的一些内心独白,都是透露着我们看出了学术界高级知识分子的视野和开阔胸怀,其中也包含有许多历史上闪光的句子让许多人忍不住摘录。
但也许是看过一些文学作品对当代知识分子群体的反讽和揭露,我经常对作者的态度立场感到困惑。它描写的事件并不都是光鲜亮丽的——涉及到了商业资本对文学活动的裹挟、文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中年男性生理心理上的通病甚至是婚内出轨和脑内意淫的桥段,但我没能看到作者对这些事件的态度。仿佛是对这些被营造出来的道德困境进行了自我消解,可以说是一笑置之。除了作者的态度像迷雾一样捉摸不透,作者的对白和情节设计也使人感觉到强烈的目的性,这种目的性比起在于讲好故事或是升华主旨,更多的是一种对大众脑内知识分子固有印象的迎合和彰显博学学识的倾泻。作品中一系列有些啼笑皆非的事件(金毛事件,电台事件,印书事件等等)之中却夹杂着"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和费尽心思设计的种种具有学术性和思辨性的对白,几乎所有人都在引经据典,动辄《诗经》《论语》《周易》,开口闭口孔孟之道诗词歌赋。当然,那些著作都十分具有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但这种插入方式太过生硬,只是插入而不是融入。总的来说,小说适合熟悉大学文史哲学院生活的读者,作者故意用一种掉书袋式的写法,表现知识分子无聊虚伪荒诞的生活,很多细节和段落非常有趣,乐不可支。小说犹如对知识分子只剩下"知识"二字以供装点的一声叹息,细节的趣味里透出整体性的无聊;读完结局之后,感到有些怪异的我带着困惑浏览了相关舆论,发现这部小说在网络上有颇多争议,大众读者和批评家们的评价有两极分化的倾向。
批评者认为"《应物兄》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为了炫耀卖弄自己的学识而刻意设计情节和对白。很多知识性的思辨性的问题,如果删去,一点也不影响小说的发展,在那长篇大论,真不如直接就某个问题——比如说书中写到的螽斯、黔之驴、青铜觚——写成随笔或文论,还比现在有趣。"对于知识性问题的设计,我认为批评家张定浩很好地作出了回应:"《应物兄》里的知识是让读者产生信任感的,小说家不是带来新的知识,而是把默认的知识用他的方式表现出来,从而带来真实世界的新鲜感。"李洱的作品有三多,知识点多,人物微妙心理多,细节描写多。在一部小说里放入贯穿古今中外的知识点,并通过人物的对话或是独白呈现出来,这种做法可以说是独具特色。他写如此多的学术知识并不是想作为普及带给读者新的知识,而是把这些知识当作一种工具,营造一种"雅"知识进入俗世生活的情境,还原出许多有为的知识分子面对的形而上和形而下、知与行、俗与雅的矛盾,带给人新鲜感。
关于《应物兄》里的叙事不断停顿下来,插入了知识的讲述、思想的分析、学术探讨这种形式的写法,谢有顺认为,李洱似乎想重新创造一种以"言"为叙事中心的杂语叙事,这种形式的杂语叙事小说其实更像是对日常说话的一种模仿。日常的说话中,语体往往本来就是混杂的——说一些事情,发一些精神上的感慨,同时说话中还夹杂着一些议论或抒情,几种语体交替地出现,说话才使语言显得自然、驳杂、丰富。谢有顺先生还将其与很多早期的文学典籍,比如《论语》《圣经》等即为其例子,这类的典籍多是真实的日常说话;是讲一件事情,说一个人的道理,记述一次的出行,交织在一起的。这里又一次涉及到了文体的边界是否合理、能否得以逾越的界限等问题,这部白话小说也可以算得上是对文体话语方式探索的一次實践。我对此也颇有深刻的感触,特别得一提的是当"子贡"、"颜回"的出现,程济世先生的人物形象仿佛与几千年前的孔夫子产生了巨大的重叠,而他们在其中进行的一系列谈话让人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论语》的轮廓。大概作者也正是试图用这种新的写法引起一种关于儒家经典与现世之间可以跨越一个时代的共振。在这些层次分明、逻辑严密、时而夸张荒诞的言谈中,我们得知旧的世界并未被抛弃,新的世界也未曾真正建立。
知识分子这个群体非常具有鲜明的人文主义性格特征:一件日常的小事,在他们那里可能会包含有许多微言大义、九曲八弯回转,但对于一件日常的大事,或许他们又可以处理得简单粗暴、直截了当。他们"文人相轻"、互不信任,但在这名利攸关的当口,他们又极有可能突然急转弯。某些关键时候他们聪明之极,直抵了问题的本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又不谙世事,冒着纯真酸腐的傻气。依靠书本的表达是他们认识和了解现实世界的一个重要途径,也是横在他们和现实世界中间的无根障目之叶。现代人文主义知识分子总是靠书本、靠语言的表达谋生,离开了对语言的大声喧哗和语言理解的歧义,他们就完全丧失了其主体性。当然,语言也是一把道义上的双刃剑,手下的纸和笔,嘴里的话,在特殊的历史年代曾经是他们被毁灭的一个由头,也曾经是成为他们相互矛盾缠斗的一个竞争利器和作为标记他们人格高下的一个重要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