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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肉丁

2020-06-08叶显林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挑出来肉丁小叔

叶显林

“把它捡起来!”爸爸对我大吼道。

它,是一块肥肉丁,蚕豆大小。

我正吃着送灶粑粑,雪里蕻做的粑粑馅里裹夹了很多肉丁。肉丁有瘦有肥,瘦的炒得喷香,我都挑出来吃了;肥的太腻,我想把它们抠出来,扔给鸡去啄食。

我只扔了一个,爸爸就出现了。

大芦花鸡扑扇着翅膀,向着肥肉丁飞奔而来。可爸爸的大吼,把它阻截在半道上。

我和大芦花鸡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爸爸提着菜篮子,站在院子的门口。

“把它捡起来!”爸爸的声音小了,但更加深沉、威严。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大芦花鸡啊,你能不能快点儿,快把肉丁吞进肚子里啊?

爸爸走进院子,把菜篮子重重地放在地上。一大条长长的肥肉,在篮子里颤悠了几下。

我看着爸爸阴沉的脸,知道别无选择,只能把肉丁捡起来。

我捡起肥肉丁,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

打从我记事起,每逢过年,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开始,爸爸都会有好几天的沉默。通常,这种沉默会一直持续到除夕的前一天。

昨天是小年,妈妈已经做完了送灶粑粑。但今天,爸爸会自己动手,再做一锅送灶粑粑。所以,爸爸一大早就去镇上割回了一大条肥肉。

妈妈做的送灶粑粑馅里放的基本都是瘦肉丁,只偶尔有那么几粒肥肉丁。妈妈说这些肥肉丁是为了让送灶粑粑的馅更加油润、爽口。其实,妈妈、妹妹还有我,谁都不爱吃。最终,它们都归了一年里都不会碰一口肉的爸爸——小年这一天,似乎成了爸爸开戒的日子。

爸爸做的送灶粑粑,馅里放的基本是肥肉丁。这些粑粑,我们肯定是不吃的。但在除夕到来之前,爸爸会跟我那不曾谋面的小叔,“一起”吃掉这些送灶粑粑。

姑姑告诉我,小叔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最常听见别人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瞧这孩子,越来越像他小叔了,真是讨人喜欢!”

姑姑还有村子里的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要么是我穿了新衣服,要么是我在学校考了好成绩,要么是我做了让他们开心的好事。

小叔比爸爸小五岁。可小叔永远停留在了十岁。

关于爸爸和小叔的一点儿事情,是姑姑告诉我的——

我们小时候家里太穷,日子过得可不像你们现在这样:吃的喝的都不用愁,鸡鸭鱼肉几乎天天有,换着花样吃。那时候,一年里也就逢年过节能紧巴巴地吃上两三次肉。平日里,家里根本见不到肉,一年到头就靠过年时炼的一点点猪油抹一抹菜润润肠子。

有一年小年,你小叔十岁,爷爷奶奶看我们几个眼馋得不行,就狠狠心咬咬牙,割了一斤多肥肉,切了一些炼出油,拌在送灶粑粑的萝卜馅里,又留了一些小肉丁,在每个粑粑里均匀地塞两个。

吃送灶粑粑的时候,你爸爸吃到小肉丁就挑出来给你小叔吃。

你爸可宠你小叔了,不像我,老跟你爸吵架!

不过,也难怪你爸宠你小叔。你小叔太招人喜欢了:夏天天热,你爸学习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给你爸扇扇子;冬天被窝里冷,他就早早地爬到床上,把你爸的被窝给焐热了。他对爷爷奶奶也比村子里的孩子对长辈不知道孝顺多少倍。大冬天的,水塘里的水很冰冷,你小叔见奶奶在冷水里洗衣服冻手,就抢着帮奶奶洗衣服。爷爷在外面干活回来,他就给爷爷敲肩捶背……可他比我还小呢!

这一次,你爸把小肉丁一个个挑出来给了你小叔。你小叔吃了两个也舍不得吃了,就拿去给爷爷奶奶吃。爷爷奶奶自然更舍不得吃,你小叔就又拿回去给你爸爸吃。

你爸不知咋的,一下子恼怒了,重重地推了你小叔一下。

你小叔腾腾腾往后退去,绊在一根棍子上,仰面摔倒在碎砖垒的门槛上,嘴里只叫了一声“哥”,就这么走了。

你爸后悔得寻死觅活,爷爷奶奶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下去。你爸只能辍学了,回家幫着干活。

后来,你爸爸结了婚,你奶奶和爷爷相继离世。爷爷临走时,还拉着你爸的手说,不是你爸的错,是他做父亲的没本事。

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你爸喝醉了,我问他当年为什么跟你小叔发火。他说他那个时候特别好面子,可家里太穷,觉着抬不起头,心里一直窝着火;还有,你小叔那么讨人喜欢,却生活得可怜巴巴的,他看着心里难受……总之,他就冲动地一巴掌推了过去。

你小叔走了之后,你爸好多年都不再吃肉。和你妈结婚的那年,他在你小叔的祭日,自己做了一锅肥肉丁送灶粑粑,带到你小叔的坟上祭奠了你小叔,然后又将它们拿回家自己一个人吃了起来,一直吃到除夕的前一天。送灶粑粑吃完了,他又一年到头不再吃肉。每年都这样……

爸爸向我走了过来,一双眼睛里似怒似悲,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空洞。

爸爸伸出手,说:“给我!”

我把粘着灰土的肉丁放在爸爸的手心,爸爸抬手把肉丁拍进了嘴里,然后一仰脖子,跟吃药似的,囫囵吞进了肚子。

爸爸转身提起菜篮子往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日子是好了,可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我仍旧愣愣地立在原地,可大芦花鸡竟莫名其妙地“哦哦”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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