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的秘密

李桂芳

一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田野里，金黄的稻浪翻滚着;果园里，累累硕果缀满枝头。

在这个美好的时节，读小学六年级的我，终于拥有了人生第一支新钢笔。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小学，那是多么宝贵的礼物啊！以前，我总是用堂哥的旧钢笔，笔芯坏了吸不上墨水，只得蘸着墨水写字。

此时，正是课间休息，谁也不肯离开教室。同学们全都包围着我，争着传看那支钢笔。

“李小春，你的新钢笔真漂亮！”

“什么牌子的？哦，英雄牌的，真好！”

“你们看这笔尖，多光滑啊，写字一定很快！”

“这钢笔的样子也好看呀，笔杆是天蓝色的，笔帽是白色的，好像蓝天上飘着一缕白云！”

“我看看，让我也看看嘛！”

……

中午，在学校里吃过午饭，大家一窝蜂地涌到操场上打篮球、滚铁环、踢毽子、跳绳。我是跳绳高手，又拥有了新钢笔，那天跳得格外起劲，乐得两只辫子都飞上了天。

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叮叮当当响了半天，我才大汗淋漓地跑进教室。

班主任马老师讲授的是数学的相遇问题，讲完后让我们赶紧做练习。数学一直是我的强项，又有新钢笔用着，我心里快乐得悄悄哼起了歌儿。

然而，当我打开文具盒，准备拿出钢笔写作业时，却不禁大声叫了起来：“我的新钢笔不见了！我的新钢笔不见了！”

听到我的声音，马老师赶紧走到我的桌前询问情况，并帮忙寻找。周围的同学也手忙脚乱地帮忙寻找。课桌底下、课桌抽屉里、课桌周围，甚至连教室的墙角也没放过。

难道，新钢笔不翼而飞了？

“呜呜——上午第四节课我还用过的，用完就放进文具盒里了，怎么会不见了呢？”我伤心地哭了起来。

“就是，我看见她放进去的！”我的同桌刘秋萍着急地替我解释着。

马老师扫视一眼教室里的50张面孔，对大家说：“李小春的钢笔是新买的，如果是谁好奇拿去用了，请找个时间放回她的文具盒里，我们不予追究。否则，被我查出来，那就不太好了！”

马老师说得斩钉截铁，教室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的迷惑。

第二节是体育课，马老师故意强调大家都必须离开教室，到操场上集合。她其实是想利用大家上课的间隙，悄悄地潜进教室搜查。这是多年后，马老师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她知道，那支钢笔对我很重要，所以搜查得特别仔细，可是依然一无所获。

二

那天傍晚，我不敢回家。磨磨蹭蹭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牛羊归圈了，我才忐忑不安地走进家门。

我阴沉着脸，草草吃过一点儿稀饭，就拼命地干活。我给牛添草料，给猪喂食，还把兔子圈打扫一遍，给兔子喂了些青菜。妈妈说：“小春今天咋这么勤快？”

“勤快？恐怕是做啥错事了吧？”瘫痪在床多年的父亲，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话，吓得我一个激灵。

等收拾完一切家务，我才慢腾腾地在昏暗的灯下拿出作业本。可想到要用钢笔，我只得又将作业本放回书包，拿出课本装模作样地背诵起来。

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引起了父亲更大的怀疑。他厉声责问：“你的钢笔呢？咋不赶紧写作业？”

“我放学校里，忘记拿回家了。”我嗫嚅地说。

“撒谎！我看你整晚心神不宁的样子，是不是把钢笔弄丢了？”

父亲的话吓到了我，知道瞒不下去了，我低头小声说：“是丢了——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和其他同学追逐，跑着跑着书包带子断掉了，书本文具散了一地，回到家我才发现新钢笔不见了！”

我不敢说是被人偷了，这样父亲一定会去学校找老师、找同学，会制造更多的麻烦。

父亲听后很生气，他瞪着我，抬起手想要打我，可是手又无奈地放下了。他大声地说道：“你知道给你买钢笔的钱是咋来的吗？是你妈卖了园子里一百多斤莴笋，好不容易凑够的！”

我当然知道这支钢笔是父母为了让我好好学习，花了很多的心血才凑够钱买来的。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所以钢笔丢了后我焦急、伤心，害怕被父母知道。

我低头默默地流着泪，想着一定要找到偷我钢笔的人！

三

快期中考试了，同桌刘秋萍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李小春，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钢笔可能找到了。”

我悚然一惊，瞪着她。

她低声说：“胡杏子有一支和你一模一样的钢笔，肯定是她偷的！”

我眼睛瞪得更大了：“真的一模一样吗？”

“真的！她虽然故意装在红色的毛线笔套里，可我趁她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去看了，真的跟你的钢笔完全相同！”

很快，刘秋萍就将这个消息散布得全班都知道了。

我希望那不是真的，可又希望是真的。

在大家鄙夷的眼光里，胡杏子哭得很伤心。她主动找到老师，要老师为她伸冤。

马老师让我俩去了她的办公室。

马老师拿出胡杏子装在红色毛线笔套里的钢笔时，我眼前一亮：天蓝色的笔身，白色的笔帽，真的一模一样！

胡杏子哭着说：“马老师，这是我姑姑从新疆给我寄回来的，不是偷的，他们冤枉我！”

我低声说：“我没有说她偷，是大家在怀疑。”

马老师没作声，她只是举着那支我日思夜想的钢笔，輕声说：“现在，你们俩分别说出它身上的记号，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胡杏子抢着说：“靠近笔帽的地方，有一个三角形记号，是我刻上去的。”另外，胡杏子停顿片刻，又看了看我说，“笔帽的内侧边沿，有两道浅浅的痕迹，也是我刻上去的。”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胡杏子个子矮矮小小的，瘦得像只猴;在班里，她的成绩不起眼，性格很内向，和大家不合群，常常受到男生们的欺负。

听同学说，胡杏子是个弃儿，是被她的光棍爸爸捡回家的。在她五岁时，她爸爸又患病去世了，而今，她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听说她有个姑姑，在新疆生活，偶尔给她写信。

马老师期待地看着我。

我沉默半晌，使劲地摇摇头说：“我没做什么记号，这不是我的钢笔。”我站起来，走向胡杏子，“对不起，是大家误会你了。”

胡杏子看了我一眼，转身跑出了办公室。

在教室里，我大声对大家说：“同学们，不要再议论了。我已经仔细看了胡杏子的钢笔，跟我的不同。就算相似，她做的记号和我的也根本不一样。以后，大家别再议论了。”

马老师上课的时候也做了强调，禁止同学们再议论钢笔的事情。至此，偷盗事件告一段落。

四

当天下午放学时，胡杏子特意找到我，她小声对我说：“你把我的钢笔拿回家做作业吧，就说你的找到了，你父亲就不会再说你了！”

我激动得差点儿抱住她跳起来。

“你把新钢笔借给我回家做作业。那么，白天呢，还是你用;晚上呢，你就用我的旧钢笔，好吗？”我忙着和她商量。

“我就是这么想的，咱们想一块儿去了。”胡杏子也笑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拿着胡杏子的钢笔做作业，并告诉父亲，我的钢笔在上学路上的草丛里找到了。至此，父亲没再说我，他只是叮嘱，要好好看管自己的东西，不许再弄丢了。

五

我得想方设法弄一支新钢笔，撒谎可不是长久之计。

机会终于来了。深秋的时候，学校放了农忙假，号召大家帮家里收割稻谷，种麦子。我们家田地不多，所以我有了些空闲时间。

农忙假期里，我每天早早地背上背篓，提上篮子，上山去采摘松果，把采摘的成熟松果卖给收购站，每斤5分钱。

那天，我正爬上一棵大树采摘松果，突然听到松林深处一声惊叫。我忙赶过去四处搜寻，却没看到人。正在我疑惑时，突然听到呼救声：“救命啊，救命啊！”

仔细倾听，竟是胡杏子的声音。

我赶紧四处搜寻。原来，她从树上跌落，掉进了草丛里。那里刚好有猎人曾经挖的陷阱，好在是个空空的陷阱。

我找来长长的树枝，将她从坑里拉上来。她惊魂未定，抱住我小声抽泣着：“谢谢你，李小春，吓死我了！呜呜……”

我仔细查看她的腿，被擦破许多皮，膝盖上还流着血。我还记得妈妈教我的止血办法，赶紧去附近山林里寻得几丛刀口草。那草叶片似刀，结弯弯的荚，将荚剥开，里面是棉花样的籽，将那籽敷在流血的伤口上，瞬间就止血了。

胡杏子看我焦急地寻找刀口草，又埋头为她敷伤口，哭得更厉害了，有些激动地说：“李小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今天我掉进陷阱的事情，替我保密好吗？如果爷爷知道了，他会难过的，肯定再也不会让我来采松果了。我本来想采些松果卖钱，给爷爷治病。他咳嗽好久了，我害怕，害怕再失去爷爷，那样，我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酸酸的，泪水也跟着流了下来。

处理完伤口后，我边替胡杏子擦泪边说：“胡杏子，别哭了，我答应你，一定替你保密。我们一起采松果挣钱好吗？”

那天，我将自己背篓里的十斤松果全部送给了胡杏子，还替她背着，搀扶着她，和她一起慢慢走回家。

暮色里，我们俩在山道上走着，我心里想着胡杏子的话“我害怕，害怕再失去爷爷，那样，我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眼泪又悄悄地流出来。虽然父亲着急会说我几句，但我始终有父亲母亲的疼爱，而她……

想到这里，我对胡杏子说：“胡杏子，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咱们相互照顾！”

胡杏子一下子停住脚步，扭头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她猛地抱住我，不停地哭着喊：“小春姐姐，小春姐姐……”

松涛阵阵，仿佛在为我们的友情吟唱着。我和胡杏子搂抱着，我们一阵儿哭，一阵儿笑。

六

整个农忙假，我和胡杏子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暮色降临才回家。就这样，一周过去了，我挣了八块钱，她挣了七块钱。

又是一个晴好的秋日，我们俩走在集市上。

胡杏子忽然塞给我两块钱说：“英雄牌钢笔要十块钱，你还差两块钱，我给你补上。”

我赶紧塞回给她：“我不买英雄牌钢笔了，就买个一般的，也就五块钱。余下的，你给爷爷买药吧。”说着，将我的三块钱也塞进她手里。

她眼圈顿时就红了，低声说：“我不是给爷爷买药，我其实骗了你，我是……”她含着泪，欲言又止。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那双穿了好久的白色网球鞋，已经补了几个补丁。右脚侧边，小脚趾头醒目地露出来，像个探头探脑的调皮孩童。

“冬天快到了，我想买双鞋。我害怕上学同学们会笑我……我不该……”

“我明白了，那我们一起买鞋去。如果钱不够，我就不买钢笔了，都给你买鞋吧。”我拉着她的手，朝卖鞋的小摊走去。

她突然挣脱我的手，飞一般地跑走了，边跑边哭。

我赶紧追上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追到集市旁的小河边，她终于停住了。秋风里，她枯黄的头发蓬乱地飞舞着。她回头看着我，眼里含满泪水，颤声问：“李小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的姐姐呀，你不是答应我做你的姐姐吗？”

“可是，我是个坏人，不配做你的妹妹！”

“不要那么说，你很好啊。”

“我不好！我不好！”她吼了起来。

她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哭得肩膀不停地耸动。她呜咽着说：“李小春，别人都看不起我，我没有新钢笔，没有新文具盒，成绩也差，还没有爸爸妈妈。可是，你为什么对我好？我是个坏蛋你知道吗？”

我默默上前，将她拽起来，紧紧抱住她，并说道：“你不是坏蛋，我知道。我认为你不是坏蛋！”

她猛地挣脱我，含泪看着我说：“我是个坏蛋，我偷了你的钢笔！为了不让你发现，还在上面做了记号。其实……”

我上前捂住她的嘴巴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因为那笔帽内侧边沿的两道浅浅的痕迹，是我小心翼翼刻上去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为什么不揭穿我？”胡杏子睁大眼睛哭着问。

“我想你不是故意的，你有你的難处，我能理解你！只是，以后你需要什么咱们一起努力，你不要再去拿别人的东西了！”我小声地继续说，“这是我们俩永远的秘密，只有我俩知道，我向你保证！”我轻轻推开胡杏子，盯住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

胡杏子重新朝我扑过来，像一头凶猛的小兽，死死地抱紧我，泪流满面。

那个秋风瑟瑟的日子里，在小河边，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胡杏子应该也是吧？我想胡杏子一定能明白，偷摸这种事儿是不正确的解决方式，通过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