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小说中“中国意象”的构筑模式
2020-06-07张伟莉
张伟莉
摘 要: 本文聚焦村上春树小说中出现的“中国人”“中文”等因素,梳理其初期三部曲、短篇小说《去中国的小船》、长篇小说《天黑以后》中的中国书写情况。通过对其变化轨迹的分析,探讨作家“中国意象”的构筑模式。本文认为,村上春树的“中国意象”构筑,呈现出由单一到立体的动态模式,反映了作家社会责任的浮现和担当。
关键词: 村上春树 中国 中国人 構筑模式
1.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中国”
围绕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中国”,中外不少研究者进行了多个层面的探究。东京大学教授藤井省三早在2007年就从村上春树小说中的诸多中国“符号”出发,探讨村上春树作品中的中国。藤井(2007)所探讨的中国“符号”,主要围绕两个中心展开:一是村上春树作品受中国文学,特别是鲁迅作品的影响,二是村上作品中出现的历史、战争相关情节。在此基础上分析了村上春树作品在中国乃至汉语圈的传播及受容情况,认为村上春树现象在以中国为首的东亚地区已经成为一种具有较强影响力的文化潮流。王海蓝(2012)对村上春树文学在我国的翻译、传播、读者层等进行了调查和整理,解读了“村上春树现象”的现状并对其原因进行了分析。王海蓝(2012)认为村上春树之所以能在中国成为一种潮流,基本可以从我国图书出版业的发展阶段、读者年龄层及社会影响与融入等方面找到原因。值得注意的是,王海蓝(2012)提到了村上春树的“中国观”,认为小说中出现的中国、中国人等与中国有关的信息皆是村上春树中国观的反映,并强调这种“中国观”并非基于现实的中国,仅仅是作家依据自身成长及受教育过程中接受的知识和印象构筑起来的虚幻形象而已。
资本主义制度下都市青年的“丧失感”“孤独感”是村上春树小说的标签,近年其作品中历史、战争等的书写明显增加,一般认为是为了批判日本当代社会中存在的“恶”。作为一名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要书写和介入历史、战争等问题,就无法绕开中国。一直以来中外研究者谈到村上春树与中国时,关注的内容集中在作品中历史、战争等“事”的内容①,却忽视了其中“人”的因素。与中国有关的人,除了因历史、战争等因素与中国有所关联的日本人外,更应该注意到其作品中出现了哪些中国人,作家塑造出的这些中国人在其作品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背后又有什么样的“中国意象”。关于“中国人”这一点,刘研(2013)认为,青春三部曲的中国人形象是个人和精神分析层面的,《天黑以后》则是政治和行动层面的,这一点值得参考。然而我们认为,既然《去中国的小船》也有中国人出现,可以从同一视角对这几部作品总体分析,从而更全面更深入地整理和分析村上春树对“中国”的书写轨迹。
本文基于以上研究背景和问题意识,聚焦于村上春树小说中“中国人”等与中国有关的信息,梳理村上春树文学中中国人的书写情况,由此探讨其作品中“中国意象”的构筑模式。
2.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中国人
村上春树小说中出现的中国人包括青春三部曲(《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这三部作品,以下简称“三部曲”)中的杰,短篇小说《去中国的小船》中存在于记忆中的三个中国人,长篇小说《天黑以后》中偷渡到日本的中国女孩及“组织”中的中国男人。
2.1三部曲:港湾般的存在
中国人杰和他的酒吧贯穿于三部曲。杰作为一个比“我”及其好友鼠大二十岁的中国人,和这两个日本年轻人搭档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关系。二十岁的年龄差将杰定位为两个年轻人的上一代人,这个“长辈”给予两个年轻人无言的理解,他的酒吧成为一个港湾般的存在。根据小说所述,1954年以后杰结束了在美军基地的工作开始经营酒吧,从美军基地附近到“我”和鼠所在的城市,再因道路扩建而搬迁,杰氏酒吧辗转三处。
《且听风吟》中杰说:“不过过几年想回一次中国,还一次都没去过……每次去港口看见船我都这样想。”②从“还一次都没去过”可以看出,其实杰是出生在日本的,可以说是没有“去过中国的中国人”,杰生于日本活在日本,说着地道的日语,心里却一直存有对中国的向往。
中国对杰来说就是港湾那端的归属地,而这个内心归属中国的上一代人开在日本的酒吧,则成了我和鼠这样的日本年轻人的港湾。高中生的“我”成为酒吧的熟客,隔着吧台与杰相对而坐,就如两个面对面坐着的猴子。小说中“我”没事就去酒吧喝酒,因为只要去那里就差不多可以见到朋友。在这里他还遇到了缺小手指的女孩,从而引出了背后鼠与女孩的故事,使《且听风吟》这部小说呈现出了深层次的延伸,同时将杰氏酒吧的地位定位为《且听风吟》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舞台,一个随时可供都市中迷惘的日本年轻人休憩身心的恒定港湾。
《1973年的弹子球》中杰和他的酒吧主要出现在鼠的故事里。鼠在酒吧里喝酒,思考人生。鼠认为“只有在这里喝的啤酒是不一样的(着重号原有)”。正是在杰氏酒吧的喧闹中,鼠终于做出离开的决定,并且将这个决定告诉杰,就如离别前的仪式。对着支持自己却不问原由的杰,鼠说:“呐,杰,这样可不行呀。如果大家都像我们这样不闻不问却能互相理解,岂不是哪里都不会去了?”如果人人都能像鼠和杰一样,不用说话就能彼此理解,世间就不存在离开,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港湾里,谁都不愿意再去外面的任何地方。
《寻羊冒险记》中杰和他的酒吧出现了两次。一次是“我”受鼠之托,回到家乡向杰转达其告别之意③。另外一次是完成冒险之后“我”回到酒吧,把“先生”给的大额支票送给杰,并希望杰将自己和鼠列为合伙人。条件是:如果他和鼠有了什么麻烦,希望杰能容纳他们到酒吧来。考虑到此时鼠已经去世,是否可以理解为杰的这个港湾不仅是生者的休憩场所,而且是死者灵魂的归属地。
村上春树通过三部曲构筑了一个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可以回归的场所,即心怀中国的在日中国人所在之地。
总而言之,三部曲中的中国及中国人有关因素,均集中于“港湾”这一个词上。无疑这个港湾远离中国,却抛不开中国因素,随时准备迎接生者与死者的回归。
2.2《去中国的小船》:反复出现的“个人记忆”
探讨村上春树与“中国”“中国人”时,无法绕开短篇小说《去中国的小船》。阿部好一(1989)认为村上春树《去中国的小船》中三个中国人的印象呈现出转变、松弛、崩塌的下降趋势。作家描写这种趋势,是为了表现处于时代变化中的人本身松懈并崩溃而去的趋势。藤井(2007),则将之与鲁迅的《藤野先生》进行对比,认为三个中国人的故事呈现出“背叛期待——失信行为——决意乘船”的軌迹。主人公背叛的是中国人教师,失信的对象是19岁的中国少女,最后一个让他决定乘船而去的人则是完全没有印象的不确定对象。我国研究者更倾向于结合历史与现实,从“中国”及“中国人”出发,探讨作品的社会意义。张青(2018)认为作者通过三个中国人的故事描述的是“我”意象中的“中国”,这个“中国”就是曙光之所在。也有学者认为其中对中国人的描述,反映了作家对国人的歧视与偏见,体现了作家作为日本人的自我反思④。
无论从哪个角度探讨,都无法否认这三个中国人均存在于主人公“我”个人生活、个人历史中的事实⑤。小学时代“我”遇到的中国人教师,尽管所说的一番话在小小的“我”的头脑中留下了记忆的痕迹,终究只是“一期一会”的一个标记。大学时期打工遇到的19岁女生,由于“我”的连续失误,双方的关系就此断裂。进入社会后偶遇的高中同学,即第三个中国人,“我”努力回忆也只是同过学的这个人。
由此看来,无论“我”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中国人,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与中国人有关的记忆,从小学到大学,再到成人,这种贯穿于“我”的成长过程的记忆,尽管有“历史、偶发、不确定”的特征,然而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反复”。本文认为,《去中国的小船》与其说是关于“中国”或“中国人”的意象描述,不如说是“我”的个人记忆,且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反复出现的记忆。
与三部曲不同,《去中国的小船》与中国人有关的因素呈现出一种断续的线性持续趋势,聚焦于“记忆”这一概念,而这个记忆带有个人的、反复的性质。
2.3《天黑以后》:时空的延伸与恶之转嫁
如果说前文分析的中国、中国人分别隶属于(远方的)港湾与(过去的)记忆这两个层面的话,那么在《天黑以后》中出现的因素——中国人和中文,则直接连通着“现在的中国”的人和事。
主人公玛丽在外国语大学学习中文,一周后就要去北京留学。正因为她会说中文,才得以在夜晚的城市接触到与中国人有关的暴力事件。与玛丽同龄的中国女孩郭冬莉被日本人无端施暴,还被抢去所有衣物,通过玛丽的帮助,宾馆才联系到中国“组织”把郭冬莉接走。暴力事件的制造者是貌似普通的公司职员白川,他将抢来的东西扔进垃圾箱,却把手机放在了一个便利店的货架上。正因为白川的这个行为,他的罪行被转嫁到了偶然看到手机的年轻人高桥和便利店店员身上,针对白川的中国男子的“威胁”从而转向这两个年轻人。可以看到,中文作为媒介将玛丽和中国人及暴力事件连在一起,针对暴力事件的中国人的仇恨因“偶然”而被转嫁到普通日本年轻人身上。
“组织”里的中国男人在电话中说出“你逃不掉的。不管你逃到哪儿,我们都会抓到你”“你可能会忘掉,但是我们不会忘记”,可以说代表了无端遭受暴力的中国人的心声——施暴者也许会忘记这些事实,但遭受到迫害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情节不由让人联想到历史,也可以说至此,历史与现在已经串联起来。中国男子搜寻白川未果再次拨通电话时,电话的接听者已经从高桥转为便利店店员,他听到的是“但是你逃不掉的,你永远都逃不掉的”这样的话。“你永远都逃不掉”,又将时间延伸至了将来。
我们注意到尽管没有参与暴力事件,甚至玛丽在这件事上还给予了中国人帮助,她和高桥却因为介入事件——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发生了变化。
在玛丽眼里,与她同龄的中国女孩郭冬莉是一个让人很有好感的普通女孩。尽管她们初次见面,一个是即将赴中国留学的日本大学生,一个沦为卖淫女。但在玛丽看来,“看第一眼我就想跟她做朋友。特别强烈。如果我们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相遇,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我还真不太会对谁产生那样的想法。与其说是不太会有,不如说是完全没有过(第186页,笔者译)”。事后,玛丽对郭冬莉念念不忘,觉得尽管双方接触时间有限,也没有交流过几句话,但她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住进了自己的心里。同时,经历过这件事之后的玛丽对自己产生了质疑,“我是我,但我也不是我”。
另一方面,高桥开始思考,偶然发生的事件或许是一种必然。他无法忘记中国男人的话,看着月亮不禁重复那句“逃不掉的”,并不断思考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思考这些话的意思时,他开始慢慢觉得这信息不是针对别的谁,而是说给他听的。或许,那并不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手机就那么藏身于货架之上,在静静地等着高桥通过也未可知。
看似偶然的事件也许并不是偶然,和罪行有关的物事既然留了下来,那么后人必然会看到,会受到事件的牵连。
可见,在《天黑以后》这部小说里,中国人和中文这两种因素成为媒介,将发生于“现在”的普通日本人与中国人之间的暴力事件,连接向历史上的日本与中国,并且宣告这一事件之后果必将延续到将来。
3.村上春树小说中“中国意象”的构筑模式
从三部曲到《去中国的小船》,再到《天黑以后》,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中国人处于不同的层面。
三部曲中的中国人相关书写归结于“港湾”这一空间维度。《去中国的小船》中的三个中国人虽然对“我”来说均是个人成长过程中的不同片断,但记忆的重复出现使得这种偶然和偶遇作为一种线性行为串联起来,成为“我”成长的历史记忆。此时“中国意象”的构筑凝结于“记忆”这个时间概念,因此构筑从三部曲的空间层面转移到了时间层面。换言之,至此,村上春树的“中国意象”构筑经历了从空间到时间两个维度的尝试。相对于前两者的中国人及其形象之个人性质,《天黑以后》中的“中国人”明显有了历史的隐喻,带出了恶之存在。此时,当下的中国与日本,历史上的中国与日本,中国的年轻人与日本的年轻人,这些因素都交织在了一起。正因为这一点,“中国意象”的构筑呈现出空间与时间各个层面交错的立体构筑模式。
将三部曲、《去中国的小船》《天黑以后》这几部作品综合起来分析,可以看出村上春树对中国人的描述,经历了从空间到时间、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延伸至将来的一种立体动态构建模式。这种模式正是作家“中国意象”的构筑模式。
4.结语
2019年5月发表于《文艺春秋》的《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中,村上春树终于将自己与父亲的回忆与隔阂公之于众。原来,所有与中国有关的记忆或印象都源自父亲的历史,父亲的经历使得村上春树对中国产生出不同于其他国家的情感。这种情感可以说是一种回避,也可以说是一种忌讳。正是因为这种个人历史和情感,村上春树与自己的父亲有隔阂,与中国也有距离。父子之间再有隔阂也割断不了血缘的关联,他们最终和解了。对于中国,尽管有距离,他还是不得不注意到这个国家,毕竟自己的身体里继承了侵略过中国的日本军人的血液,这种宿命他无从逃避,恰如《天黑以后》中的高桥。《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中村上春树阐明自己的观点,认为这是一种因果,尽管每个人都只是雨林中的一滴雨,但将历史继承起来,也是自己的使命。作家从“个人”写到了“社会”,从小说写到了现实,从描述别人写到了剖析自身,这是一种发展、一种延伸、一种深入,更是作为作家宣告自己所承担的社会历史书写责任,是其对于社会及历史书写使命担当的模式。
注释:
①除上述两部著作,主要研究论文如:刘研:《论村上春树去中国的小船中的创伤记忆》,《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3(2);何忆鸽、史锦秀:《自由与孤独—村上春树去中国的小船解读》,《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6);关冰冰、杨炳菁:《村上春树小说中的“虚”与“实”—论〈去中国的小船〉中的“中国”》,《国际汉学》2016(3)等。
②此处“还一次都没去过”林少华版翻譯为“回”,鉴于日文原版用的动词是“去”,此处改为“去”。参见日文版《且听风吟》P188.
③在《1973年的弹子球》里,鼠决定离开时已经跟杰告别过。因此《寻羊冒险记》里“我”所转述的告别可以理解为鼠对整个世界的告别,即选择死亡。
④张淑婧.《去中国的小船》之中国人形象及意义[J].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38(2).
⑤黒古一夫就认为,此短篇所呈现的是“彻底的个人主义思想”。
参考文献:
[1]藤井省三.村上春樹の中の中国[M].東京:朝日新聞社,2007.7.
[2]王海藍.村上春樹と中国[M].東京:アーツアンドクラフツ,2012.3.
[3]刘研.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中国人”形象[J].中国图书评论,2013(6).
[4]村上春树.且听风吟[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7.
[5]村上春树.1973年的弹子球[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8.
[6]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5.
[7]阿部好一.村上春樹論の試み―短編二、三の解読をめぐって[J].神戸学院女子大学紀要,1989(3).
[8]田中実.港のない貨物船[J].解釈と鑑賞,1990(12).
[9]张青.历史“记忆”的痛切反思与希望―村上春树《开往中国的慢船》论[J].兰州学刊,2018(1).
[10]张淑婧.《去中国的小船》之中国人形象及意义[J].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38(2).
[11]黑古一夫.村上春树[M].秦刚,王海蓝,译.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08.10.
[12]村上春树.去中国的小船[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7.
[13]村上春树.天黑以后[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4.
[14]村上春樹.猫を棄てる:父親について語るときに僕の語ること[J].文藝春秋,2019(6):240-267.